山上的树木终于都被砍倒。每日早晨的太阳便觉得格外刺眼。队里的活计稀松下来,我于是请假去县里买糖块,顺便耍一耍。天还未亮,便起身赶十里山路去分场搭车。终于挤上一辆拖拉机,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方才到县里。一路上随处可见斩翻树木的山,如随手乱剃的光头,全不似初来时的景象。一车的人都在议论过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烧山,历年烧山都是小打小闹,今年一定好看。到了县上,自然先将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地找水来喝。又细细地将县上几家饭馆吃遍,再买票看了一场电影,内容是将样板京戏放大到银幕上,板眼是极熟的,著名唱段总有人在座位上随唱,忽然又觉得糖实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后来觉出好笑与珍贵,便留起来不再吃。这样荡了两天,才搭拖拉机回到山里。
沿着山路渐渐走近生产队,远远望见一些人在用锄锄什么。走近了,原来是几个知青在锄防火带,见我回来了,劈头就问:“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很高兴地说:“糖。”大家纷纷伸手讨吃。我说:“我是给六爪买的。”一个人便说:“肖疙瘩出事了。”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出了什么事?”大家索性搁了锄,极有兴趣地说起来。
原来肖疙瘩本是贵州的一个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部队上见他顽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干侦察。六二年部队练兵大比武,肖疙瘩成绩好,于是被提为一个侦察班长。恰在此时,境外邻国不堪一股残匪骚扰,便请求这边部队协助剿除。残匪有着背景,武器装备精良,要剿除不免需打几场狠仗,肖疙瘩的班极为精悍,于是被委为尖刀,先期插入残匪地区。肖疙瘩领着七八个人,昼夜急行,迂回穿插,摸到残匪司令部。这司令部建在一个奇绝的崖上,自然是重兵把守。可攀崖头是肖疙瘩的拿手好戏,于是领了战士,五十米直用手指头抠上去。残匪司令部当然料不到,枪响不到一声,已被拿下。肖疙瘩命手下人用残匪电台直呼自己部队,指挥部便有令让他将电台送回,其他的仗不要他打。肖疙瘩于是带了一个四川兵将电台扛回来。电台不是轻家伙,一路走得自然极累而且焦渴:偏偏一路山高无水,专找水源,又怕耽误命令:可巧就遇到一片桔林。四川兵是吃惯桔子的,便请求吃一两个。肖疙瘩初不肯答应,说是违反纪律:又想想部下实在不容易,就说:“吃一个吧,放钱在树下。”待吃完才发现自己的钱邻国是不能用的,又无什么可以抵替,想想仅只一个桔子,就马虎了,赶路回来。战役大获全胜,部队集合。肖疙瘩一班人的作用是明摆着的,于是记集体一等功。征尘未及清扫,就脏兮兮地立在头排接受首长检阅。首长坐车一阵风地来了,趋前向战士们问好,战士们撼天动地地回答。首长爱兵如子,不免握手抚肩,为肖疙瘩的一班人舒展衣角。首长为那个四川兵做这些时,碰到他口袋里鼓鼓的一块,便很和蔼的笑问是什么。四川兵脸一下白掉,肖疙瘩叫四川兵回答首长询问。四川兵慢慢将那个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个桔子!肖疙瘩当即血就上头了,不容分说,跨上一步,抬腿就是一脚。侦察兵的腿脚是好动的?四川兵当即腿骨折断,倒在地下。首长还未闹清怎么一回事,见肖疙瘩野蛮,勃然大怒,立即以军阀作风撤销肖疙瘩的一等功,待问明情由,又将一班的集体功撤销,整肃全军。肖疙瘩气得七窍生烟,想想委屈,却又全不在理,便申请复员。部队军纪极严,不留他,但满足了肖疙瘩不回原籍的请求。肖疙瘩背了一个处分,觉得无颜见山林父老,便到农场来,终日在大山里钻,倒也熟悉。只是渐渐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将好端端的森林断倒烧掉,用有用的树换有用的树,半斤八两的账算不清,自然有些怀疑怨言。“**”一起,肖
疙瘩竟被以坏人揪出来做为造反的功绩,罚种菜,不许干扰垦殖事业。日前我们砍的那棵大树,肖疙瘩下山后对支书说,不能让学生自己砍,否则要出危险。支书便说小将们愿意自己闯,而且很有成绩,上面也在表扬,不需肖疙瘩来显示关怀,又记起自己负有监督改造的责任,就汇报上面,把肖疙瘩的言语当作新动向。
我叹了,说:“肖疙瘩也是,在支书面前说失职,支书当然面子上下不来。”另一个人说:“李立也是抽疯,说是要砍对面山上那棵树王,破除迷信。”大家都说李立多事,我也不以为然。说话间到了下班时间,大家便一路说着,问了我在县上如何耍,一路走回队上。
回到队上,未及洗涮,我就捏了糖去找六爪。六爪见了糖,欢喜得疯了,窜来窜去地喊母亲找东西来装,并且拿来两张糖纸给我看。我见糖纸各破有一个洞,不明白什么意思,六爪便很气愤地说:“老鼠!老鼠!”骂完老鼠,又仔细地将糖纸展平夹进连环画里,说是糖纸上面有金的光,再破也是好的,将来自己做了工人有一把刀后,把这糖纸粘在刀把上,会是全农场最好的刀。肖疙瘩的老婆找来一只竹筒,六爪认为绝对不行,老鼠的牙连木箱都会咬破,竹子算什么?我忽然瞥见屋内有一只空瓶,便说老鼠咬不动玻璃。六爪一边称赞着,一边将糖一粒一粒地装进瓶里。瓶里装满了,桌上尚余三粒。六爪慢慢地推了一粒在我面前,忽然又很快地调换了一块绿的给我,说我那块是红的。又慢慢推了一粒在他母亲面前,说是让母亲吃。肖疙瘩的老婆将糖推给六爪,六爪想了想,又将糖推在小桌中央,说是留给父亲吃。我也将我的一块推到小桌中央。六爪看看,说:“爹吃两块么?”我说:“你有一瓶呢!”六爪省悟过来,将自己的一块也推到小桌中央。我看着六爪细细地将桌上微小的糖屑用异指粘进嘴里,说:“你爸呢?,’六爪并不停止动作,说:“菜地。”我辞了母子二人出来,肖疙瘩的老婆连连问着价钱,我坚决不要她拿钱出来,肖疙瘩的老婆为难地说:“六爪的爹知道了要
骂,你拿些干笋去吧。”我又坚决不收,肖疙瘩的老婆便忧忧地看着我离开。
我打了饭回宿舍吃,大家又都问县里的见闻。仅过了两个多月,大家便有些土头土脑,以为山沟之外,都是饮食天堂,纷纷说等烧了山,一齐出去耍一下。李立并不加入谈话,第一个吃完,用水洗了碗筷,放好,双手支在床上坐着,打断大家对我说:“你再磨几把刀吧。”我看看李立。李立换个姿势,将肘支在膝头,看着手说:“我和支书说了,今天下午去砍树王。”有人说:“下午还要锄防火带呢。”李立说:“也不要多少人。刀磨快了,我想,叫上肖疙瘩,他还是把好手。”我慢慢嚼着,说:“磨刀没有什么。可是,为什么非要砍树王呢?”李立说:“它在的位置不科学。”我说:“科学不科学,挺好的树,不可惜?”有人说:“每天干的就是这个,可惜就别干了。”我想了想,说:“也许队上的人不愿砍,要砍,早就砍了。”李立不以为然,站起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树王砍不砍,说到底,没什么。可是,树王一倒,一种观念就被破除了,迷信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人在如何建设的问题上将会思想为之一新,得到净化。”说完便不再说话,气氛有些严肃,大家便说些别的岔开。
我自然对磨刀有特殊的兴趣,于是快快将刀磨好。下午一出工,我和几个人便随李立上另一面的山上去砍树王。我去叫肖疙瘩,他的老婆说:丢下饭碗便走了,晓不得在哪里。六爪在床上睡觉,怀里还抱着那只装糖的瓶子。我们几个在队里场上走过,发现队里许多老职工立在自己家的草房前,静静地看着我们。李立叫了支书,支书并不拿刀,叫了队长,队长也不拿刀,大家一齐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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