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明元正

那年北方打战，被称为粮仓的地儿居然闹了饥荒。

明元正随着流民一道前往江南西道避祸，和其它人不同，他的目标明确。

——去三清山投奔天师府，那里有个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师父，涂山。

听闻江南西道商人众多，实乃富裕之地，就算师父不收留，他做点别的事情，过去也能有口饭吃。

一路颠沛流离，他因饥饿倒在路边，醒来时，却在一豆油灯中苏醒。

有个皮肤白皙的小公子在这灯光中望着他，长得好似仙人下凡般矜贵。

小公子给他一碗饭，告诉他，这里是吉安言家，言家的商队刚好要去樟树买药，可以护他一程。

明元正因为这碗饭活了下来。

之后他和其它被施了救济的人，跟着言家的商队，到了樟树。

这些人都知道言家是远近闻名的富户。

主事的小公子最是仁慈。

不过若是遇上土匪倒是毫不手软的，小公子治下的商队武德充沛，只要打上言家的旗帜，那些山匪基本上望风而逃。

所以对於流民而言，能跟着言家的商队走最好不过。

跟着这些消息灵通的流民，明元正知道了小公子的名字，言祈灵。

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小公子，处事治人井井有条，说话清晰逻辑分明，看上去不像个孩子，比成人还像成人。

也有心怀贼心的流民想要挟持小公子获得更多。

但对方刚近身，小公子口中不知念了什么，那人脸上就浮现出一种红色的纹路，惨叫着被商队的人轻松擒拿，羁押官府。

是了，那时候还有所谓的官府。

后来明元正才知道，言家不仅经商，更是养灵师一脉仅存的传人。

而那位小公子天生有灵力庇护，能够言出法随，施法连符纸都不需要，凭空一画也能成事。

不过那时明元正并不清楚，他只觉得这言小公子可能是精怪化身，要么就是神仙下凡，这也太厉害了一点。

到了樟树，流民四散离开，言家商队则在当地暂作停留。

言小公子不知怎么清楚了他的目的地，居然找到他，说：

“好久不见涂山道长，既然你要去，我单独送你，我们一道去，也有个保障。”

明元正看着他的小身板，寻思对方着实也太没有戒心。

不过思及对方那动动嘴就能挟制其它人的手段，又觉得一般人恐怕也制不住这位言家公子。

他们结伴而行，明元正蹭了小公子一路的饭钱和住宿费，倒是有点舍不得了。

不过该去山上，还是得去的。

他们劈开山路比人还高的野草，小公子突然钻进草丛里没了影子。

出来的时候，却抱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

小公子说这狐狸很通人性，不如带上山去，让天师们看看。

明元正没什么异议，反正狐狸又不是他来抱。

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小狐狸只过了一晚上就容光焕发，连腿上的捕兽夹的伤都好了。

这小狐狸没什么良心，身体好了，立刻就钻进草丛里。

急得小公子大喊“娇儿”——这是小公子擅自给狐狸取的名字。

可惜狐狸头也没回，不见了。

明元正本以为小公子会沮丧一番，却不料对方深深叹气之后忽然笑起来：

“也好也好，山林本是它的家，归去也好。”

这小公子倒是看得很开。

到了山上，明元正见到了自己的师父，涂山道人。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早就在山上等他们了。

明元正破了幻境九十九阵才出来，恰好听到师父对小公子说：

“……恐怕后嗣单薄，若是收起仁心，反可避祸……破解之道，唯冷情冷性……”

言小公子却爽朗地笑起来：

“多谢道长解惑。只是人死有命，若为了一夕安寝而割舍人性，岂不舍本逐末，实在非人哉。”

“君子立身，当无愧於天地本心，我本性如此，恐怕做了鬼也难改。”

师父并未沿着这个话题说什么，反倒是转过头来，摸着胡须，乍然伸手一点明元正的额头：

“你倒是个福泽深厚的，本该命薄饿死，偏遇到了这位福主。不过，福主虽然能续你一时，续不了你一世，你这脉迟早要断。”

明元正给这句话说得懵住，呆呆地问：

“那您还收我吗？”

“收啊！为何不收。你身上可有清都紫薇阴阳瞳，要是除妖，最合适不过。”

“我这脉不是迟早要断，这您也收？”

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

“人迟早一死，那现在就不用吃饭了？！”

明元正觉得的确是这个理，於是拜入天师府门下，在这乱世中成了个道士。

来时是言祈灵送他上山。

去时是他送言祈灵下山。

小公子很开心他能被收留，寻摸了全身，找出枚小小的竹片。

那竹片是飞鹤的形状，看上去平平无奇。

明元正拿起竹片，小公子说：

“此物名为‘黄竹歌’，是我当时在广市淘来的灵物，它可以变作任何工具。平日我用来吃饭，倒也便利……不过，它在你手里，或许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话音刚落，明元正手里的黄竹歌就变作了一把锋锐无匹的木刀。

小公子十分惊奇，明元正解释：

“我家原是开武馆的，可能是我想着家里的宝刀，它就变成这样了。”

小公子抚掌大笑：

“好好好，宝刀配英雄，红粉赠佳人呐！”

山头光线恰好，小公子身上的墨色绸衫随风而动，潇洒少年，不外如是。

后来明元正手头宽裕了些，想着要给言祈灵买点什么，以报答当时对方的恩情。

却在下山时遇到位妙龄少女。

他开启阴阳瞳，一眼就窥破了对方妖身，竟然是只狐狸精！

然而这狐狸精道行尚浅，期期艾艾地说言家公子曾经救过自己，想要以身相许，听说他认得此人，特来央求他牵线搭桥。

给恩人介绍个狐狸精？除非明元正疯了才这么做。

他几下功夫就把狐狸逼得显出原形，却发现这狐狸颇为眼熟，竟然是言祈灵送他上山那日救的没良心的“娇儿”。

……看来这两人命里有此一缘，明元正只得提溜着这狐狸去了言家。

当年的小公子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不久就要留洋海外，不仅如此，还早早地同当地富户的女儿订了婚。

小狐狸还是坚持要以身相许，做妾也行。

被她表白的少年轻笑，如春风般和煦。

他嗓音温柔，条理分明：

“断没有妻子还未过门，就娶妾的道理。”

“况且，我若娶妻，她便是我一辈子的妻了，我不会再迎娶别的女人过门。妾也好，续弦也罢，都不会有。”

“姑娘如此美丽灵秀，何不寻个真心爱你的良人，自此之后和美生活，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小狐狸很伤心。

不过没报成恩的狐狸，倒是帮了明元正的大忙。

听闻他要打造趁手的武器给言祈灵做礼物，小狐狸兴冲冲地勾搭了山下会做灵物的佘铁匠，造出一条银色灵鞭，伸缩自如，有缚灵之效。

明元正不太会取名字，於是就称它为缚灵索。

几次改良之后，缚灵索竟然生出几分灵性，把他当做了主人。

不过明元正可不是为了自己才弄的这个东西。

听闻言祈灵已然回国，他当即抹掉自己的气息，切断与缚灵索的连接，连夜把这东西送去了言家。

夜深露重，言祈灵除了眉眼长开，气质愈发温润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显着的变化。

明元正把缚灵索交到他手里，教他使用，言祈灵才终於破开一点温润的壳子，如以往那般爽快地笑起来。

那之后，明元正回了老家，认识了当时来自北方异国的姑娘。

世事无常，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得知了言家败落，言祈灵不知所踪的消息。

当他回到言家的宅子前，那里已经拔地而起一座日造的百货楼，早已不是当时模样。

他甚至寻不到言祈灵的墓土何在。

只是，没人知道。

当初被唤作“娇儿”的小狐狸，悄悄收拾了大火之后的馀烬，把它们埋在了佘家祠堂的后头，连带那根缚灵索一起。

她成了佘铁匠的妻子，十几年如一日地呆在佘家村，不曾挪过地。

直到。

她重新见到了那具蹲在祠堂狮子像上的白骨。

白骨轻轻唤她。

“娇儿。”

小狐狸知道，是恩人回来了。

她本在人间已是鸡皮鹤发，可被卷入那重黑雾之中时，她焕发了容颜，重新变作少女模样，珍重地取下了那卷写着乞莲阵的卷轴。

尽管在外人眼里，她仍然苍老。

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依然如黄鹂般清丽：

“若是您的心愿，奴家必定为您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