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未亮。
白明微轻轻起身,并未叫醒刚睡下的小传义。
思前想后,她终是不忍心这孩子直面亲人的死状。
于是她把小传义托付给成碧照顾,自己则与嫂嫂们前往阴山拾骨。
可当她们扶着棺木走出院子时,原本熟睡的孩子,却眼眶红红地站在门口。
小传义身着素服,手里举着招魂幡,笔直地立在寒风中,侧旁站着一脸愧色的成碧。
“大姑姑,”小传义直勾勾地盯着白明微,“传义也要去。”
白明微张了张口,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小传义凝着白明微,坚定的目光之中带着乞求:“大姑姑,您不应允,谁来扛幡呢?”
白明微一时默然。
自古以来,招魂幡都由长子或者长孙来扛。
可眼下白家没有长子,也没有长孙。
除了传义这个长玄孙,谁来扛招魂幡呢?
七嫂开口劝道:“传义,天寒地冻,大姑姑也是为了你着想。况且,那阴山之中不止我们的亲人,你还小,让你面对那些实在残忍。”
小传义掷地有声:“传义是这个家的男人,父亲说男人就该为女子遮风挡雨,传义身为男人,怎能让婶婶姑姑们自己去?”
“传义虽不能为你们分担,但却可以与你们一起面对失去亲人的悲痛,去面对那尸山血海的恐惧。”
“婶婶们、姑姑们身为柔弱女子,都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传义是男儿,又岂能躲在大家身后?”
几位嫂嫂面面相觑,不由红了眼眶。
白家的男人,还真是一样儿的。
他们从来都能自觉承担起身为男人的责任,如同顶梁柱般撑起一片天,护住这个家的女人不沾风雨。
那时她们都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因被丈夫呵护而幸福。
可当这本该被所有人保护起来的孩子,说要承担那份属于男人的责任,与她们一同面对时。
她们的心底,却只剩下满心酸楚。
这只是个孩子啊!
白明微深吸一口气,敛住那眼底的心疼:“是大姑姑狭隘了,舍不得传义去面对那些,却忘了传义是那么的勇敢。”
白明微向传义伸出手:“来大姑姑身边,我们一起去接亲人回家。”
小传义扛着招魂幡,稳稳地走到白明微身边。
曾熊熊燃烧敌军尸体的火已然熄灭,只是空气中仍旧萦绕着一股难闻的糊味。
风轻尘早早就出了城,前去探查粮食的位置。
白明微把姚城托付给卫骁,领着白家的妇孺与亲卫,推着十一具棺材从姚城出发,前往平城外的阴山。
百姓听闻消息,手脚麻利的妇女主动请缨,前往伤兵营中帮忙,好让嫂嫂们无后顾之忧。
白明微没有允许任何人的陪同前往,但百姓们依主动站在街道两侧,目送队伍离开。
此时的白家队伍,身披缟素,满身皆白。
小传义走在最前面,扛着一支招魂幡。
他发极黑,脸极白,步伐走得稳稳当当。
由于路程遥远,队伍出城后便改用马车。
被白明微抱上马前,小传义恭敬地朝阴山方向作了个揖,稚/嫩清脆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
“祖父、二叔祖父、三叔祖父、四叔祖父、父亲、几位叔叔,传义与婶婶和姑姑们,这就去带你们回家!”
白家的护卫扬起纸钱,漫天白纸飘散,铺撒在路边。
小传义没有哭,所有人都没有哭
虽然不见眼泪,但所有的悲伤都落在眼底,一片冰凉寂灭。
队伍行在官道之上,一路向平城进发。
整整一路,所有人都没说话,耳边回荡的,是纸钱散落的声音,还有马车碾在路上的咯吱声。
小传义始终握紧手上的招魂幡,哪怕手酸了,他也固执地不肯松开。
当队伍来到平城之时,城门大开,百姓早已跪了满地,从北城门,一直跪到南城门。
似乎满城的人,都出来了。
为了避免更多麻烦,白明微的没有让将士与百姓帮忙,早早就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插手今日之事。
但这些百姓,依旧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英灵的崇敬。
没有眼泪,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没有低低的啜泣。
然而素白的衣衫,漆黑的棺木,以及那郑重地跪了满地的百姓,使得这空气中溢满难以言喻的悲伤。
面对这一切,小传义依旧没有哭。
他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握紧手中的招魂幡,目视前方,面庞坚毅。
直到队伍从百姓面前走过,准备出城之时。
一些百姓才默默地站起来,有的手持铃铛,轻轻地摇晃着。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到队伍身后,用沙哑悲壮的声音,一句句呼唤:“迷失在黑夜之中,找不到归家之路的英灵。”
“平城的诸位百姓,在此为你们摇响铃声,请你们跟随白家的队伍,循着铃声的方向,归来吧!”
“从那冰冷的阴山谷中,归来吧!尽管这里不是你们的故乡,却会永远铭记你们的事迹,为你们的英魂提供安身之所……”
随着老者的话音刚落,清脆的铃声响彻不绝。
直到白明微他们的队伍,距离平城好远好远,依旧能隐隐约约听到那铃声,正在后方不知疲倦地响着。
从天亮开始到现在,整整用了三个时辰,队伍终于来到阴山脚下。
高高的山,看不见山峰。
长长的山谷,瞧不到尽头。
一片白雾,笼罩在山间,遮挡了谷中万物,却挡不住那从山谷里透出来的死气。
等到马车不能行进之时,一行人把马车卸下,改成步行。
白家的护卫抬着棺材,白明微牵着小传义,成碧扶着白琇莹,而几位嫂子则看顾俞皎。
一行人踩过杂乱的灌木草丛,缓缓进入谷中。
越往山谷里去,愈发寒冷,仿佛滴水成冰。
等到他们深/入山谷里时,刺骨的寒气如刀锋利,扑面而来。
他们这才发现,山谷里尤为寒冷。
地面被冻得硬/邦邦的,有的地方结着厚厚的冰,散落在平地之上,而这些冰像是积了万年不曾化开。
愈发寒冷的空气,冻得人禁不住地发颤。
尽管他们已经穿上厚厚的棉衣,一直都在走动,却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白明微握紧小传义冰凉的手,用这种方式给予他温暖与安慰。
此时此刻,仍然没有人哭泣。
直到——
直到走在最前面的白明微停下脚步,从哽咽住喉咙里,唤出一声沙哑破碎的一声“父亲”。
是的,白惟墉的长子白伯远,就死在他们这条路线的最前面。
在他身后,是尸横遍野、一望无际的尸首散落、堆积,成了尸山。
没有想象中的尸气冲天,也没有想象中的蛆虫蠕动。
低温保住了这里的每一具尸骨,也把当日的惨烈保存了下来。
目之所及之处,全是横在地上的尸首,那数量,仿佛比山谷外长着的杂草还多。
数不清,也看不到尽头。
白伯远身穿盔甲,手握着重剑,半跪在一堆尸体之上。
从服饰来看,那死在他脚下的,全是敌军。
而他的尸身,插满了箭羽。
寒冷使得他被冻成冰雕,流淌在身上的血迹也凝成了红色的冰。
他就那么半跪着,带着满腔的不甘与遗憾,于沙场之上死不瞑目。
“父亲……”
白明微一眼就认出,这是她的父亲。
她再唤一声,“砰”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祖父……”
小传义跟着跪下,哑声问道:“您怎么这么瘦?”
是的,好瘦啊!
盔甲已经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那一具高大的身躯,只剩下青褐色的干皮包着骨头。
生前鲜活的容颜已不复存在,那褐红色的肌肤,凹陷萎缩的面颊与身躯,昭示着他早已死去多时。
在众的每一个人,在无眠的夜里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为亲人敛尸的情景,甚至做好在尸山中寻找几个日夜的准备。
但谁也未曾料到,他们目之所及之处刚瞧见尸体时,也会立即看到亲人的遗体。
更没有人想过,那温文尔雅的男人,竟是以这种方式死在沙场之上——提笔的手持着重剑,哪怕是死,也依然没有倒下。
像个战士那样,血战到最后一刻,然后挺直腰板咽下最后一口气。
几位嫂嫂与白琇莹也跟着跪下:“大伯父……”
白府的护卫跪了一地:“大爷……”
白明微呆呆怔怔地看着,眼前几近冻成干尸的父亲。
父亲与记忆中的一样陌生。
但扎在父亲身上的箭,就好像也扎进了她的胸/口。
失去亲人的痛,并未因此少半分。
她呆怔了许久许久,缓缓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只是一具冰冷身躯的父亲。
然而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在最初的呆怔过后,她再也无法克制情绪,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那具被万箭穿心的尸骨,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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