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孙平尧做饭,乔增德一早就起来了。孙平尧一起床,看到乔增德熬出来的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乔增德熬了满满一锅小米汤。
孙平尧克制着生气的神情,听着乔增德的自我夸耀,问道:“乔增德,家里今天有客人吗?”
乔增德得意地给自已盛上一碗粥,撅起蚯蚓嘴吹吹,然后尖着人中出溜一口,才说:“啊,香!客人?什么客人?一大早来什么客人?这个家里还来过客人?来什么客人不都得让你赶走吗?”
乔增德的嘴一连几个问号,个个让孙平尧气闷。
她继续问道:“没有客人,就是咱两个吃饭,你为什么熬整整一锅粥?能喝完吗?你做之前,不想想几个人吃饭吗?”
乔增德瞪她一眼,直接端起锅,像猪八戒在高老庄吃馒头一样,闭着眼睛呼噜起来。
他的白毛脑袋卡在黑锅锅胆边缘,整张脸埋进汤里,嘴巴在锅胆下沿吹口琴一样来回吧唧着。
没一会儿,一大锅小米汤尽皆入肚。乔增德掰一块馒头擦擦嘴,头顶白毛粘住的小米粒掉在桌子上。他伸出食指蘸一蘸,小米粒乖巧地攀附在指肚上,接着跳进了乔增德的嘴里。
乔增德得意地抬抬右眼角,这才发现,孙平尧已经不在餐桌旁了。
乔增德哼一声,把桌子上的饭菜尽数吃光,自言自语地说:“不吃拉倒,资产阶级小姐就知道浪费。我做饭我还没数吗?做多少吃多少,唵,挑三拣四,喝风去吧你!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孙平尧气呼呼地出了门,不知不觉走到人迹稀少的小区北门。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靠着石墩坐下了。她苦笑一下,摇摇头,这就是我自已找的丈夫,教授,知识分子。呵。
孙平尧眼圈红了。
她细细回想着,乔增德年轻的时候虽然他们也吵架--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乔增德还多多少少懂得克制,可是自从来了瀛京,乔增德简直变本加厉,无所顾忌。不要说文化人的修养,就是连做人的基本素质都没有。
孙平尧觉得,乔增德像耍弄蚂蚁一样在折磨她,想着法儿地折磨她。爱不爱的,早就说不出口了,但是孙平尧没想到,乔增德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些学生只要毕业就可以逃离乔增德,我呢,我逃到哪里去?
孙平尧落下泪来。
那些学生都是乔增德的学生,归根到底,是因为乔增德,他们才客气地叫我一声师母。如果我和乔增德离了婚,那我跟这些学生其实没有一点关系。学院的那些老师,其实也都是乔增德的同事,跟我也没什么交情。那么,这么大的京城,其实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
全世界几十亿人,我只有乔其。
孙平尧这样想着,拿出电话,出神地看着乔其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乔其的头发一半紫色,一半溜光,露出大臂上半个青色的纹身。她嘴唇大开,笑容灿烂,左手搂着一个干干练练长头发的女孩。
乔其已经跟她介绍过了:“妈,这是你未来的媳妇,王荻秋。”
孙平尧把手机装回口袋,心里闷得如同瀛京的天空。瀛京的天空从来不会放晴似的,她的心好像也从来没有开怀。
孙平尧顺手刷一下票圈,乔增德的学生们几乎没有更新,她的同龄人发着孩子的喜讯。结婚的,生子的,喜气洋洋。可是,自已这唯一的女儿,她只能把她永远藏起来。
乔其不能回国,有了王荻秋,她就更不可能回来。那么,我去哪儿呢?我千里迢迢再去纳加登吗?我去了话都听不懂,也不会讲,去了不成了聋子哑巴了吗?和乔其还能一起住,可是加上一个......媳妇,唉,媳妇......
可是再这么和乔增德住下去,孙平尧觉得她不是被乔增德折磨死,就是自已先抑郁。
孙平尧想着,她也能理解乔增德。
与乔其有关的所有一切,都背离了乔增德的设计。
乔增德想要个儿子,乔其是个女儿;乔增德想培养乔其接他教授的班,乔其看不上;乔增德喜欢柔柔弱弱的女人,乔其比男人还像男人;乔增德不想让乔其如此招摇,乔其偏偏不管不顾;乔增德想的是乔其嫁个好人家,也好帮衬帮衬他,乔其偏偏让他颜面无存。事业事业搞破产,婚姻婚姻同性恋。乔增德攒了半辈子的钱花在乔其身上,但乔其偏偏跟他水火不容。
如果乔其和别的女孩一样,现在也该结婚生子了。结了婚,稳稳当当的,不说大富大贵,在瀛洲国,也算上好的人家。这下倒好,孙子,彻底成了没影儿的事。
孙平尧紧锁着眉头,闭上了眼睛。死结。
她知道,乔增德也在死撑着这个家的门面。他那张嘴什么都往外乱喷,但唯有乔其的婚事,他绝口没有提过。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都不用说别人,就是刘青吾,恐怕早就心知肚明。
孙平尧想起刘青吾,也是短头发。可是她知道,刘青吾和乔其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孙平尧说不清楚,大概是有追求。
孙平尧感到头疼。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已会有乔其这样的孩子。为什么是自已。
她想起刘青吾陪她去医院时候的问题:“师母,您看上乔老师什么?”
刘青吾一个问题就把她问愣了。
孙平尧不能当着学生的面数落乔增德的不是,可是,乔增德就没一点让人舒心的地方。她跟刘青吾说,这辈子,她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
刘青吾话不多,但她既然这么问,就说明她并不喜欢乔增德。孙平尧有点放心,于是问刘青吾,乔增德怎么能改。
刘青吾笑笑,说,您想要乔老师变成一个稍稍合您心意的丈夫,要两个条件。
孙平尧清清楚楚记得刘青吾预言一样的药方:一,他不当官,脱离这个环境;二,乔其生孩子,必须生男孩。
每一个条件都不可能。乔增德根本不可能和乔其住在一起,乔其......
刘青吾小小年纪,简短的话让她吃了一惊,每一句话都击中她隐藏的死结。
孙平尧不甘心,又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刘青吾还是笑笑,有,您真正放宽心,自得其乐,别在他身上希求您想要的那种爱。
噔噔噔噔。
孙平尧吓了一跳,乔其打来了视频电话。说曹操曹操到啊。孙平尧整理一下表情,接起了电话。
“妈!”乔其兴奋地左右晃着五脊六兽的发型,“妈,我给您发的照片您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孙平尧笑着跟女儿说。
“哎,妈,你在哪儿这是?大清早的,你怎么在外头?”乔其很快发现孙平尧不对劲。她收起笑容,粗声粗气地问:“妈,是不是乔增德欺负你了?”
孙平尧眼眶一热:“没有,乔乔,我吃完饭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乔其不放心地又问:“妈,乔增德呢,他在干什么?上次说我需要周转资金,怎么没信儿啊?”
孙平尧叹口气:“乔乔,再等等。正想办法呢啊。”
“妈,不对劲儿。”乔其盯着屏幕,“妈,乔增德那张嘴是不是又满口喷粪了?妈,你来纳加登吧。我不能回去接你,机票太贵了。你只要能坐上飞机,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
孙平尧笑笑,坐飞机,她连坐火车还要乔增德带路呢。
乔其认真地说:“妈,不用怕,我给你订机票,你到了机场,你就张嘴问工作人员,现在服务态度好多了,你就问。只要你能坐上飞机,一切就不用担心。就这么定了啊妈!”
乔其不由分说挂断电话,孙平尧心里愣愣的,站起身回了家。
一进家门,桌子上还堆着早上的锅碗瓢盆,乔增德两眼无神地陷在沙发里,头发团得乱七八糟。
孙平尧换着拖鞋,没好气地问:“乔增德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失魂落魄的。”
乔增德两只手捂着脸,然后把手停在眉心中间,带着哭腔说:“镜壬富死了。刚刚发了讣告。”
孙平尧不敢相信,冲口问道:“怎么回事啊?什么时候病的?”
乔增德直愣愣地望着孙平尧,冷冷地说:“‘怎么回事’?你还好意思问?你这个狗皮膏药!”
孙平尧静静地看着乔增德,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她给乔其发消息说:“乔乔,订票吧,我去纳加登跟你住。”
镜壬富自缢的消息震惊了学林,也震惊了乔增德。两天后,乔增德去参加镜壬富的追悼会,孙平尧飞去了纳加登。
孙平尧第一次一个人打车,一个人值机,一个人坐进飞机,一个人出国。飞机平稳驶入高空,在长天的事一幕幕闪过孙平尧的脑海。
母亲毛秀春死于心梗。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张姐年纪大了,辞了工,去女儿张小盟家接送孩子。女婿岳云峰很孝顺,一家人生活虽然还是艰苦,但是吃得香睡得踏实,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孙平禹和王琳琳各上各班,周末就去看看毛秀春。王琳琳想要个孩子,可孙平禹总是不情不愿。没办法,王琳琳就去找毛秀春,想让毛秀春劝劝儿子。她敲了半天门也没见毛秀春出来,心里大感不安,马上给孙平禹打电话。
等孙平禹带着钥匙赶到,毛秀春已经在浴室里歪倒多时了。
毛秀春的追悼会来人不多,一双儿女哭成了泪人。
乔丁钩不忘拉拉乔增德,询问着毛秀春留下的东西,让儿子留个心眼。但孙平尧坚持,孙家的一切都留给弟弟孙平禹。
李仲森的儿子李东明开着车前来奔丧,意外地被一辆棕色奔驰车逼停在路上。棕色奔驰车司机下车,打开一纸文书朝李仲森抖了抖,李仲森原本就铁青的脸更加铁青。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了李仲森给儿子李东明在天水优育基地购买的房子楼下。
乔其回国参加外婆的葬礼,顺便参加在长天举行的五百强峰会,她住进了乔增德当年在天水优育基地买的房子。她不知道,乔增德的这所房子对面,就是北东师范大学前校长李仲森的儿子李东明的家。
乔其创业创到半夜,第二天挣扎着起床要去追悼会现场时,发现楼下罕见地停了一溜奔驰。
李仲森父子一下车,李仲森响响亮亮地给了李东明一个耳光。
李东明噗通一下就跪在李仲森面前。
棕色奔驰车,一左一右下来一男一女。男的老,女的年轻。
乔其隔着窗户,看起了热闹。奔驰车里下来的女人抬起头四周看了看,乔其不忘说一句“正点”,悄悄拉开一道窗户缝,咔咔拍了两张照片。
那是王城智和他的女儿王荻秋。
王城智笑着拦住了还要举起手的李仲森,礼貌地握着:“李校长,久仰大名,没想到,张总的房产您也捧场,确实是风水宝地,看来,伏市长当年还想做点事。”
李仲森不知道王城智多大来头,但他既然知道伏晴雨张毅恒,那就说明此人对长天了解得不少。李仲森太阳穴的青筋转动两下,浑厚沉稳地说道:“想必您是王城智先生,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给您添麻烦了。他欠了您多少钱款,我来还。”
王城智摆摆手,呵呵笑着:“李校长,您何止是儿子不成器啊,您的接班人也烂得够呛,哈哈哈,看您气度不凡,但您这看人的眼光,啧,着实不怎么样啊。”
李仲森脸一沉,还没有谁敢这么随随便便嘲讽他。“接班人”,李仲森知道,他说的邱在礼。邱在礼的事他有所耳闻,但一切有组织调查,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沉声问道:“王先生,您有话不妨直说。”
乔其听得入迷,张总,她知道这个基地的老总姓张,莫非是这次牵头开会的森达集团的张毅恒?她刚要往外抻抻脖子,王琳琳的电话打来,催促她赶紧过来。
乔其恋恋不舍地从窗户边撤出身,赶紧洗脸刷牙换衣服。等她再次趴到窗户边上向外张望的时候,楼下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她悻悻地关上窗户,急匆匆冲出电梯,却迎面撞上了王荻秋。
“电影好看吗?”王荻秋俏皮地歪着脑袋,微笑着问乔其。
乔其白胖的脸上一阵发红,嘿嘿笑笑,露出一丝被人识破的尴尬:“你都看着了啊?”
王荻秋把手伸到乔其面前,声音不紧不慢:“拿来吧。”
乔其刚要装傻,王荻秋马上挑挑眉头。乔其只好乖乖地把手机解了锁递过去。
手机递过去,乔其才觉得自已像中了蛊一样,怎么人要手机就递过去了呢!她刚要伸手拿回手机,王荻秋翻开了手机的相册,诧异地问:“你也在伦多伦?”
“也”,乔其抓住一个字,她反问道:“那你也在喽?”
王荻秋没有答话,她删掉乔其手机里的拍摄画面,又打下一串数字,然后说道:“谢谢你的配合。既然你也在伦多伦,那,为了还你这个人情,你有事可以找我。”
王荻秋说完,转身走了。
乔其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张了张匪夷所思的嘴巴。
滴---
一声喇叭。
乔其扭头看到一辆白色宾利。乔增德的新博士崔冷摇下车窗,冲她招招手。乔其一猫腰,上了副驾。
“师兄。”乔其打着招呼,“你怎么没在瀛京学习?”
崔冷笑笑:“师父有事,我当然得跟着回来。我老丈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车接车送。”
崔冷的老丈人是北东师大学报副主编范冶徽,范冶徽给乔增德发了多篇论文。凭着这个交情,他临退休前想把女婿送到乔增德那儿读博士,但没想到,崔冷年年卡在语言科上,这博士考了四年才考上。
范冶徽深知瀛洲国论文发表机制,自已退了休,再想帮女婿发论文可就难了。他对崔冷千叮咛万嘱咐,为了自已毕业和学位,一定好好伺候乔增德。
乔其哈哈一笑,想起这是去奔外婆毛秀春的丧,就又把最后一个“哈”咽回去。
崔冷的车刚刚驶进追悼会所在的街区,车里广播紧急播报了一条路况信息:“天水大街与松岭路路口南发生一起车祸,车辆突然撞上路口雕塑,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请广大市民提前安排出行路线......”
乔其“切”一声:“雕塑那么大,这都能撞上,是不是瞎了,真是。”
“可不嘛。”崔冷关上广播,车慢慢拐进一个弯处,道路骤然变窄,“那个雕塑还是刚过世不久的艺术家杨心媛的作品呢,这下,算是给她殉葬了。”
崔冷停下车,说一声“到了”,和乔其一起走进追悼会大厅。
孙平尧坐在飞机上,偷偷流着眼泪。还好有女儿乔其,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有力气送母亲毛秀春最后一程。
“乔达摩·悉达多说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人都要经历。平尧,妈妈好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飞机穿过云层,而后飞进一片瓦蓝。孙平尧想,这是她离母亲最近的时刻。
乔其刚出生时,母女促膝长谈的画面,久久停留在孙平尧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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