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是朝北丹疆慕师范学院的普通教师,她的丈夫在瀛京教育部门做文化推广工作。史进想毕业后留在瀛京,结束和丈夫杨益高两地分区的状况,想来想去,只好请导师乔增德帮忙调动工作。
乔增德一听她的介绍,马上动了心思。丈夫在教育部门,官越大越好,但不管他是干什么的,乔增德都先高看她一眼。女人,没结婚前不算人;结了婚,就是丈夫的人;丈夫是什么人,女人就是什么人。结了婚的女人,在乔增德眼里才算女人。
史进的脸胖胖长长,但声音嘤嘤弱弱,她一开口,乔增德心里就麻酥酥的,不光心里麻酥酥的,他仿佛受到感染似的,恨不得把自已的声音都降到和史进相仿的高度上。
史进一万一万地送着,进图书馆也好啊,慢慢熬嘛,至少是在瀛京,不必再和丈夫两地分居。
“两地分居”的话一进乔增德耳朵,乔增德的脸上立刻曲折悲悯起来,他可太知道分居的滋味了。两地分居,啧,年轻人,怎么受得了啊!
乔增德的恻隐之心发作了:“哎呀,你们年轻人真是不容易!这瀛京找个工作难于登天!我女儿,世界一流大学高材生,想在瀛京找个工作都不行。我女儿,那是神才!就是比比你们博士也不知道强多少。”
史进忙小鸡啄米式点头,嗓子里送出“嗯嗯嗯”,然后给乔增德一个甜甜的钦佩的笑脸。
乔增德咽一下口水,脸上还是曲折悲悯的神情,继续说:“哎呀,我这个人一辈子当牛做马毫无怨言,对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公家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就是到了自已的事,什么也办不成。我想让乔其进州央电视台,嘿瀛京这帮坐地户都什么呀,世界一流大学的高材生,他们竟然不要!哎呀,我就是个穷教书的,我要是有一百万,那我的女儿不就能离我近点了吗?”
史进还是嘤嘤出温柔的笑声,热切地望着乔增德,但听到“一百万”她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
乔增德继续说:“还是你们女人好,女人傍上男人就行,男人就是天生的奴隶。我当院长这么多年,有些个老师当年就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是我一手开创了这个学院,收留了他们,嘿他们竟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要告我!就那王月,一个瀛京穷人家的女儿,我爱才惜才,看他是瀛京大学毕业的,把她招进来,嘿现在,哼,见到我都躲着走!穷人就是忘恩负义。给她再多,她还觉得是自已的能力。我就是活菩萨,别人如果招人进来,一个工作至少要二十万。你不知道,有个川都来的姜顺强,家里穷的,来求我,都给我下跪!怨不得你师母总骂我孙,活该。”
乔增德说完,用食指擦掉嘴角攒下的唾沫,捂捂白头发,眼睛暗里瞄着史进。
史进轻轻撩一下刘海:“师母那是心疼您。”
“嘿,你们这帮学生怎么老向着她说话。”乔增德的嘴咧了咧,“我当牛做马,她竟当好人。”
史进暗暗想,要不要从孙平尧身上找找突破口。
乔增德的脚踩起了缝纫机,见史进还没开窍,就继续点拨着:“瀛京艺科大学让我做这个图书馆馆长,为什么呀,还不是看我学问好,历来图书馆馆长那都是什么级别的人?这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的。我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还是一级馆员,我的借书量几乎是全校第一。北东师范大学的图书馆,这里哪能比?还鲁巴工程奖呢?漏水漏电的豆腐渣工程。不像以前,嘿嘿嘿,北东师大图书馆的藏书,我专门去找孤本,绝版,那都是古董。这样的孤本绝版找到了哪还能还回去?嘿嘿嘿,成秉缘他们为什么能圈住圈,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史料。窃书嘛不算偷,鲁哥迅说的,做学问还得有点儿特殊手段才行。”
史进脑子已经开始飘忽,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乔增德一句紧接一句,说得她无法插话。这时,见乔增德低下头盯着他那皮球似的大肚子,史进赶紧问:“乔院长,图书馆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啊,我和杨益高也不能老是异地。”
乔增德的脸显出一丝兴奋,脚颠得更快:“现在的工作啊,也是难找,就图书馆那几个,都是什么玩意儿,就那样的人都能有编制,还不是因为有关系嘛,现在找工作就是拼关系,光有关系还不行,老师就算是活菩萨,你们也不能什么都依靠老师啊。”
乔增德突然不说话了,走神一样盯着桌子。史进心里一惊,赶紧细想自已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佟兰美敲敲门进来,史进忙站起身笑着打招呼。乔增德冲史进歪歪头,示意她先回去。
史进笑着说“谢谢老师”,恨不得一步一鞠躬,等到她退出办公室的门,才恍然想起自已听乔增德扯了半天,要办的事却没有影儿。
她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思考着乔增德说的话,和他话里的意思。已经给乔增德五万了,按乔增德的说法,恐怕她也得戴上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即便真的能在图书馆谋个职位,自已的博士不就白读了吗?乔增德说得不错,什么都靠关系,就是现在住的宿舍,也得靠关系才能住。要不然,她这个在职博士是没有住校资格的。
史进左右为难,她和杨益高还打算要孩子呢,真的留在瀛京,瀛京的房价涨到了三万一平米,猴年马月能买上房子啊!
史进不禁落下泪来。可是杨益高的工作来之不易,总不能让他辞了职吧?
她还没有走到宿舍,就碰到了王奇。
王奇热情地叫着“师妹”,史进赶紧换上一副笑脸。王奇问史进毕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史进马上问道:“师姐,你毕业的时候给导师准备多少酬谢啊?”
王奇呵呵一笑:“你不能按照我们那时候的行情,一年一变啊。”
王奇想起乔增德来找她的事就来气。乔增德知道王奇的丈夫句召在瀛央电视台工作,想让王奇给他疏通关系,好把乔其安排进去,可是乔增德一毛不拔。别人找他的时候,那绝对不能空着手,换到他找别人了,还想高高在上。
可是王奇不敢得罪乔增德。她看了看乔其的简历,抓住乔其的本科学历,推脱掉了。世界一流大学又能怎么样,就是个本科生,想进瀛央也不够格,比乔其优秀的人大把存在,他还一毛不拔!
王奇不知道,乔增德主观上当然想一毛不拔,但客观上他也拔不出毛。乔其的业创毁了,加上在纳加登留学,乔其一鼓作气造光了乔增德四百万的积蓄。
乔增德想起乔其就恨得牙根痒痒,他不光恨乔其,也恨孙平尧。丈母娘死了,孙平尧和孙平禹给毛秀春办完丧事,孙平尧竟然不想回来!她忘了她工作怎么来的?配偶,后勤!
孙平尧跟着乔增德从长天回到瀛京,乔增德没有一天不跟她吵架,孙平尧气不过,自已一个人又回了长天。
史进见王奇没有透底,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她和王奇道了别,给孙平尧发了消息,可是孙平尧迟迟没有回复她。
史进还不知道,她前脚刚离开乔增德的办公室,穆凡就从清煌市赶来了瀛京。史进要毕业答辩,穆凡要预答辩,两个人各有各的愁。
瀛洲国为缓和国内矛盾,防止大量失业造成社会动荡和政权颠覆,继续推进硕士博士扩招,同时有了新要求,博士生毕业除了完成十万字以上的毕业论文,还要至少发表两篇高水平论文。用人单位除了看毕业院校,更看重的发表高水平论文的数量。穆凡为论文的发表伤透了脑筋。
这意味着硕士博士考上容易毕业难,尤其是博士。
做学问,写文章,自古天经地义,学术界以外的人以为这会提高各专业领域研究人员的研究质量,但是写的文章需要按级别量化和评定,就带来巨大的问题。
学术体系认定的核心刊物十分有限,但入校就读的硕士博士无穷。瀛洲国大学规定,博士就读的年限最长为八年,看起来时间非常充裕,但各行业就业年龄却默认为三十二岁。
从瀛洲国教育各个阶段的学制数下来,按部就班,一年都不曾耽误的硕士毕业基本是二十五岁;博士生研究领域不同,经历不同,平均就读年限在四年半左右,稍有延迟,即便顺利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也会遭遇年龄上的难堪。
所谓“顺利”,亦需要有各方面幸运之神的眷顾。
如果就读过程中遇到研究课题难以为继、恶劣导师、生病、家庭变故等任何问题,都足以造成延期。
对这些学术初级选手来说,写一篇能够发表的论文如果尚且依赖个人的努力,但费尽心力写出来的论文能否发表,则几乎全然依靠导师人脉。
这样一来,导师对一个学生的生杀大权就不止在于毕业论文这一关。
在各个大学里的教授、副教授、青年教师,几乎所有待遇皆与发表的论文数量挂钩,没有论文就没有项目,一环扣一环,一环不当死循环。
教授、副教授、青年教师、在读硕士生博士生,同处一个战壕,齐向刊物进军,蔚为大观,世之繁景。
新规定下来,瀛洲国高校迅速向发表看齐,拥有论文发表资源的大学、专业、导师炙手可热。
乔增德翻着手机,看到一条八卦,《吉列文学宝藏》的主编刘进耀和副主编孙桦的桃色新闻。
一众学人为了在这个期刊上发论文,有关系的拼关系,无关系的砸钱,没有钱也没有关系的出卖肉身,还有大把想出卖肉身还没有机会的。王兆芹算是“幸运”的一个。她做科研田野调查时和副主编孙桦谈起了“恋爱”。孙桦家有娇妻,恋爱嘛多多益善,恋爱基金就是一个个版面,结婚就免谈。王兆芹因此手握十篇顶刊论文,顺利地评上了教授。但教授也要继续完成教授的考核指标,谈恋爱太琐碎,不如结婚一劳永逸。王兆芹就向孙桦提出了结婚要求。孙桦不缺这一个恋爱对象,两人谈崩,主编刘进耀却觉得自已吃了亏。刘进耀想,一个副主编能有什么能耐,文章能刊发,没有我主编发话,休想!他以近花甲之躯向王兆芹示好,王兆芹却拒绝了他。刘进耀大怒,断了王兆芹在他主编的这本刊物上发文章的路子。王兆芹将刘进耀“示好”的短信宣之于众,三个人的故事就此流传开来。
乔增德看到这则消息,在办公室跺起脚,深感自已吃了大亏。
他也帮学生发表过论文,但竟然没有一个女学生来如此“示好”。
史进不过给了他两万瀛洲币,乔增德刚才对她的好感瞬间消失,他又一次觉得,真是贱卖了自已的大名。他扒拉着手机里的通讯录,充满怒气的目光停留在穆凡的名字上。
穆凡即将毕业,毕业论文虽然写完了,但是要发表的文章还没有着落。她找定的工作单位要求她今年一定要按时毕业,过期不候。穆凡急得直打转。
她工作了几年才又读的博士,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
她和她的丈夫都在读博士,迟忠信的导师是张一三,两人的经济收入十分不稳定。他们的孩子即将上一年级,她如果不能按时调入工作单位,那孩子的学籍就只能留在老家。她和丈夫迟忠信商量,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乔增德帮忙。
穆凡甚是为难,她跟迟忠信说:“乔增德是收钱的,真不知道他要怎么狮子大开口。”
迟忠信见识过乔增德的“口才”和人品,安慰妻子说:“能花钱办到的事都不是事,咱们就当投资了,有舍才有得。”
话是这么说,但迟忠信担心的是,找乔增德办事,最后鸡飞蛋打,钱他吞掉,文章却发不出来。他没有说出来,穆凡却说出了同样的担心:“就怕乔增德拿了钱不办事啊。如果是这样,那怎么办?”
迟忠信抱抱她,沉吟片刻说:“这样,你先去找他,不要流露出非他不可的迫切,看看他要多少钱。我再找找别的关系。”
穆凡看着迟忠信为他自已论文熬红的眼睛,又心疼又自责。她暗暗下决心,无论乔增德说出多么难听的话,只要他答应帮忙,她尽量满足他要求的钱数。
第二天一早,穆凡送儿子去了母亲家。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皱着眉头在手机上编辑着措辞。她一遍遍写,再一遍遍删掉,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跟乔增德开口。她看着车窗外急闪而过的树影和行人,心里烦躁而疲惫。她决定亲自去瀛京,当面请乔增德帮忙比较稳妥。
迟忠信中午时分包了两碗牛肉馄饨,特意炒了一个穆凡爱吃的韭菜香干。妻子临近毕业的这段时间,又要照顾孩子又要找工作又要和顶级难缠的导师打交道,他实在是心疼。虽然他自已也前途未卜,但好在他已经有了可以毕业的成果,只需要再给导师完成项目初稿,他导师就答应放他毕业。眼下,先让她从苦海中脱身最重要。
穆凡回来,看着不到六十平米的出租屋桌子上香喷喷的饭菜,她的眼泪就盈满眼眶。两碗馄饨,一盘菜,看着简单,但她知道,这也是丈夫挤出来的宝贵时间完成的。他写项目写到凌晨四点半,她悄悄带孩子出门的时候,他才刚合眼,现在又准备了她爱吃的饭菜。
迟忠信笑呵呵地,几天不刮就沧桑不已的络腮胡上还带着干了的睡涎,穆凡一看到,忍不住笑了。
吃着饭,穆凡说:“忠信,我还是去一趟瀛京,要是不去,我怕乔增德借机发挥,说我‘支使’他干活儿,再给我扣上个态度问题,就麻烦了。我想了想,反正近期事情格外多,不如这次去把毕业的事能处理的先处理一下。”
清煌市离瀛京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回车票的花费倒好说,就是去瀛京没有地方落脚。住酒店一天就是几百块瀛洲币,还不知道要住多少时日,加上还要给乔增德带礼物,请他和孙平尧吃饭,去一趟,光是这些,一万块基本就干净了。
迟忠信点点头,说:“也是。他那张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你不用担心,我刚发了补助,上个月兼职的钱明天就到账,加起来七七八八。我再找朋友借两万,你带上,空口难说话,乔增德见着钱了,你也好开口。”
穆凡点点头,买上火车票,迟忠信收拾好碗筷,两个人一人一个电脑,继续为学术而忙。
两个人没想到的是,穆凡还没有出发,就接到了乔增德的电话。
照例,点开接听键,乔增德气急败坏的太监嗓就冲破了电网:“咹,你是不是不打算毕业了?!用不用我八抬大轿请你来啊?!”
穆凡噎得心慌,马上说:“老师,我这就到瀛京了,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
电话那头的乔增德,“啪”,挂断了电话。
迟忠信从电脑里抬起头,看着无助又气闷的穆凡,忍不住骂了一声“老毕灯”,接着伸手摸摸穆凡的头,宠溺地笑笑,起身和妻子一起收拾行李,行李里放上给乔增德买的皮夹,给孙平尧买的金手链,和论文发表准备金,然后把穆凡送上火车。
穆凡在火车上定好酒店、餐厅、鲜花,然后带着论文和礼物,深吸一口气,进了乔增德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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