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奔马啸

《牛奔马啸》

第80章 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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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君铭接到乔增德从瀛京打来的电话时,他还在奉辽社会科学院处理着工作表格。连着几个月连轴转,徐君铭两只眼睛布满红血丝。他处理完工作,马上修改毕业论文,准备最后的答辩。

他的父亲十天前刚刚入殓,没能等到亲眼看看自已的儿子戴上博士帽。

办完父亲的丧事,徐君铭更瘦了,下巴尖得好像朝北冬天挂在屋檐上的冰棱。他心如刀绞,但他不敢放纵自已沉入悲痛。人到中年,连悲痛都不能开闸,一旦开闸,徐君铭怕自已会被洪水淹没,再也爬不起来。他要一鼓作气,熬完毕业。

他后槽牙鼓起来,紧闭着嘴唇,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论文答辩最后的战役上。

尽管如此,电脑屏幕上的字还是无法在他大脑皮层上留下什么印象,他的眼睛时不时被泪水模糊。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恶狠狠地用掌根碾着眼球。但眼皮一闭,大颗眼泪还是滴落在论文上,毕业论文的草稿上马上洇出一个个圆圈。

他紧握拳头,命令自已集中注意力。可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拜访乔增德的画面,拳头重重砸在书桌上。

乔增德同意了他的博士申请。

徐君铭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收到,就在刚刚结束一个学期工作的那个暑假,来回奔波于长影制片厂,为乔增德搜集整理资料。

乔增德那时关于清州东日国的项目还没有结项,徐君铭夜以继日地为他搜集资料。他的博士论文刚写完,整理出其中的核心部分请乔增德帮忙推荐发表,乔增德什么指导意见都没说,署上自已的大名就发表了。

徐君铭刚刚接到乔增德的电话,他咬着牙听乔增德气急败坏地大骂。乔增德说,徐君铭耽误了他文章的发表,让他立即从朝北到瀛京,否则就别想毕业。

徐君铭当即买了最近一天的火车票,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乔增德的办公室。

他一进门就把在火车上整理好的材料递给了乔增德,心脏突突直跳,他感觉自已随时都会心脏骤停。但他竭力忍住悲痛与委屈,怯怯地向乔增德道歉并解释:“乔老师,实在抱歉,前几天我父亲去世了,所以没有及时整理好材料。”

他立正站定,手指头绞住装材料的背包袋,手背上突起青筋。

乔教授接过徐君铭递过来的材料,看都没看,重重摔在办公桌上,厉声高喝:“咹?你父亲去世?你父亲去世我交代给你的任务你也不能不去做啊!你们穷人就是活该,四十岁了你还是个巨婴!咹?我读书的时候那都是夜以继日地下苦功,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你们穷人还想享受生活?一天就知道等靠要,我该你的啊?!咹,老师给了你博士的名额,那就是你的再生父母,我比你爹妈的恩情都大,一个博士名额值多少钱?你爹妈能给你吗?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什么都让我操心,这都要答辩了,你连人影都看不见,咋地,你还让老师给你操办一切啊?”

四个小时里,徐君铭牙关紧咬,一字不答,任由乔增德斥骂。

乔增德太监一般的声音穿过褐红色的门,在走廊细长的空间里久经不衰。

然而,乔增德没能舍了心头之恨。

在徐君铭答辩现场,他当着一众外校专家的面,又把徐君铭骂了半个小时。

等待答辩意见的空档儿,徐君铭把准备好的一万两千块分成六堆,准备包进六个红包,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装到第三个红包的时候,那鲜红的纸钞撒了一地。他还没有捡完,就被乔增德叫回答辩现场听取答辩组最后意见。

王奇替他把所有红包包好,分别放进六盒茶叶礼盒里,刘青吾帮忙,把这礼盒拿到酒店包间。刘青吾眼见答辩现场乔增德的威风,可以说大压四方,一片肃杀。

毫无悬念,答辩过程无论如何惊心动魄,最终还是通过了。

一众评委有说有笑地步入酒店包间,答辩主席范泳举杯祝贺徐君铭获得博士学位,圆满完成学业。

徐君铭说声“谢谢老师”,就把准备好的礼盒一一送到各位老师桌前。

乔增德看着眼前圆桌上的十二道菜,当即大骂:“徐君铭,你能穷死?各位老师一大早辛辛苦苦为了你的答辩从各个学校赶来,就是为了吃你的白菜土豆丝?!”

这次徐君铭没有道歉,他红着眼睛,按住高脚杯底,低着头不出声。他的后槽牙又鼓起来。

一直没有入席的刘青吾,悄悄离开了那个包间。她无法亲眼注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凌迟。那些被语言生砸出来的伤口要多久才能愈合?

如果徐君铭的母亲看到此时的儿子,如果徐君铭的儿子看到此时的父亲,他们会怎么想?

如果乔其看到她的父亲,如果孙平尧看到她的丈夫,如果乔丁钩看到他的儿子,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是不是会为拥有这样一位亲人而感到骄傲?

刘青吾没有愤怒,她感到难过,为最应该富有人道关怀的一群人以屠杀他人心灵为快乐感到深切地悲伤。

直到走出包间十几米远,她才彻底摆脱乔增德威风凛凛的呵斥声,和一众教授专家的祝贺声。

“徐君铭”这个名字,她最后一次听到是在王奇的答辩现场,王奇毕业论文答辩专家的名字,刘青吾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乔增德再一次高声提到徐君铭那场“尽是白菜土豆丝能穷死”的谢师宴,“忘恩负义”“等靠要”不绝于耳。

刘青吾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听到乔教授的声音就要得心脏病”的师兄,当然那位师兄也从来不记得师门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

硕士研究生的生活过得很快。刘青吾和崔玮天出双入对,同学笑称她俩郎才女貌。

刘青吾笑着接受,既不在意也不解释。她很清楚,自已根本不喜欢崔玮天。可是崔玮天却爬到她的床铺上,告诫她不许她跟别的女孩子接触。

刘青吾故意逗她:“你说你奇不奇怪,你又看不起Farmer,还要霸占Farmer,你是什么意思?”

崔玮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委屈地问:“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刘青吾叹气说:“同学关系啊。”

崔玮天气得趴到她身上掐她:“同学?你就是占我便宜,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你这是渣男行为!”

刘青吾抱着她哈哈大笑。她越笑,崔玮天越生气。生着生着气,崔玮天就吻住了她。

刘青吾也亲吻她。刘青吾不光亲吻她,而且给她周身留下一圈吻痕。

第二天醒来,崔玮天看着自已身上红红的吻痕,泪眼朦胧地贴着刘青吾的脸说:“你看你,我都没法出门了。”

刘青吾关心地问:“怎么了,你哪受伤了?”

崔玮天翻她看白眼,拿着小镜子照照脖子,指着一圈红印,佯装气恼:“你看,遮都遮不住。”

刘青吾亲亲她的胸部,撑起胳膊看着崔玮天,挑着眉毛问:“那怎么办?”

崔玮天看着刘青吾,认真地问:“青吾,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你是觉得我不好看吗?”

刘青吾认真地看着她:“很好看。”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崔玮天委屈地问。

刘青吾见崔玮天有些认真,于是收起自已没正形的样儿,躺下。崔玮天枕住了她的胳膊。

“如果就是同学,我觉得就还可以,可是,也就是同学,不会是别的什么关系。”刘青吾不想有模棱两可的回答,她觉得崔玮天有点认真了。

崔玮天没有再追问。她很快找到了新的女朋友。她问刘青吾:“你觉得难过吗?”

刘青吾诚实地摇摇头。人到底是精神存在还是肉身存在?刘青吾不清楚,她喜欢崔玮天香香软软的美好肉身,但她不想沾染崔玮天的灵魂。

崔玮天沉默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就是觉得我不够聪明?”

刘青吾笑笑,想来怎么回答听起来都很残忍。

崔玮天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刘青吾认真地回答:“你有你的聪明,但我不喜欢这种聪明。”

崔玮天眼里涌出眼泪:“那你为什么亲我呢?”

刘青吾为她的眼泪感到难过:“性与喜欢是分离的。”

整个硕士研究生的生活,因着这些插曲,刘青吾过得还算愉快。可是她没有学到自已想学到的学问,她心里还有一堆关于人生的困惑没有解决。想继续解答,恐怕需要读个博士。

刘青吾心里左右为难。想要继续读博士,就无法绕开乔增德。可是乔增德在答辩现场的威风劲头,真让她不寒而栗。

刘青吾问自已:“就这么一点困难就吓倒你了吗?”

她决定硬着头皮问问乔增德的意见,毕竟是自已的导师,再怎么样他也不能一口吃了我吧?

乔增德新出了一本专著,王奇在班里组织了一场“签售会”。打着双引号的签售会,显然不是真的签售。王奇知道乔增德享受众星拱月般夸奖和追捧,就提前给班里每个学生发了一本乔院长的大作,让学生排着队,围着乔增德要签名。

乔增德自得地享受着王奇有模有样的安排,刘青吾看在眼里更感到左右为难。

王奇没有计较刘青吾上次的拒绝,她甚至有点欣赏刘青吾干干脆脆的性格,她热情地招呼刘青吾找乔增德签名。刘青吾礼貌地谢过王奇,默默告诉自已,只要能学到知识,先不论这个人是白猫还是黑猫。

等到申请博士的时候,她却无法回避这些事这些人。瀛洲国博士招收方式,由自主招生考试改为申请考核方式。申请博士,不光需要自行联系导师,还需要有硕士导师推荐信。刘青吾没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乔教授。

乔教授提到了推荐信。实际上,申请博士,不光需要硕士导师推荐信,还需要领域内两位专家的推荐。单是拿到这一封导师推荐信,就有天大的障碍。

如果乔教授本身没有招生资格,那刘青吾硬着头皮也要申请外校,但是,她听乔增德教授对学生动不动就用“忘恩负义”来评价,心想,如果绕过他去申请别的老师,恐怕连他的推荐信也拿不到。

刘青吾思忖再三,只得问乔教授本人是否招收自已的硕士。乔教授喜笑颜开,欠了欠屁股,抻着头看了看刘青吾放在脚边的包,没有说话。

沉默横亘在整个办公室里。

刘青吾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即便在小说电影里,她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

乔教授突然暴怒起来:“嗯?!”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陡然变了脸色,吃了一惊。但她还不知道乔增德为什么变了脸色,乔增德密集的话劈里啪啦就甩过来:“女孩子读什么博士,博士是想读就能读的?!那得看天赋,看能力,看情商!遇到我这种好人就拼命剥削,这就是你们穷人的思维!唵,我读硕士的时候,那都是狂读,放假舍不得回家,每天就是在图书馆狂读文学名著,樊崇峻老师特别看重我,对我那个好,到晚年都想收我当义子。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就是没见识,樊崇峻骂我回了长天堕落成一头猪,看中了孙平尧家的权势就在朝北堕落了。当年瀛京师范大学镜壬富教授想让我跟着他读博士,我为了家庭就没去,结果就丧失了大好的机遇。唵,我也能理解,你们穷人就是读书这一条道路,但是也不能那么自私,不管爹妈,就自已躲在象牙塔里当巨婴吧?!”

乔增德讲起话来呼噜一大片,又密又快,刘青吾大脑一阵发懵。那些话在空气里飞快跳跃,急切地涌进听者的脑海,刘青吾觉得眼前像有一锅发霉的粥。

乔增德停顿着,刘青吾思考着他时而粗声时而捏细的嗓音传递的信息。

她有点糊涂。乔教授说他是从读书这条道路上获益的人,但是他不让女孩子继续读;他是从樊崇峻这位老师身上接受了熏陶,他做了教授却骂学生剥削他;他声称自已是穷人出身,却对穷人包括他爹妈很仇视;他以孙家作跳板,却对孙平尧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他自已是教育领域的教授,却对学生毫无关怀;他自已勤奋刻苦,却不给别人勤奋刻苦的机会;他总是听起来像是自谦,但看起来志得意满骄狂已极。

语言本身传递信息,但语调同样传递信息。一切表情、音色、肢体动作,皆是信息。

刘青吾没有说话。对她来说,吃学习的苦,并不是什么难事。瀛洲与东日国的战争打了八年,那多难?不也打赢了吗?读个博士难度还能大过抗战?何况刘青吾喜欢读书,哪有老师不喜欢好学的学生呢?

她默默想,这位教授恐怕是在试探她的决心,故意要把她吓退。人生从来没有哪条路是没有荆棘的,如果“博士”那么容易,那瀛洲国人人都是博士了。

刘青吾没有难色,但乔教授的言语方式却让她心生警惕。这位老师,是话中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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