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宁安抱着几卷经书,刚准备走出书斋,马车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袭卷了他一脸。他用衣袖捂住嘴巴,赶忙转身拉住还未踏出门槛的苏裴晗。
“公子小心!外面风尘太大,当心咳嗽。”
苏裴晗身量高挑却略显削瘦,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将他的肤色衬得更加苍白了几分。他手里仍执着经书,周身透着一股难以掩盖的书卷气。
书斋外的一阵冷风穿过还未闭紧的大门,猛地灌进他的口鼻。他不禁微微垂首,喉间似被堵住般,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
“晚市申时后便不许马车通行,何人敢当街这般纵马,青天衙门里都是些吃软饭的吗?怎么还不派人前来捉拿!?”
书斋老板透过门缝看向远去的马车,忿忿道。
“唉,官老爷们八成还在为城郊柳巷里躺着的平民百姓发愁。京都城外早就暴起民乱,他们哪还能有空管这种小事?”
“我听小道消息说了,城内如今又加了兵马守住城门,唯恐流民冲进京都内,扰了京中诸多贵人。”
“恐怕过不了多久,城外的乱民就要身首异处啰。”
朝堂上日日为此事争得面红耳赤,苏裴晗虽刚授予官职,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郎中,但近来也为此事多有烦忧。众人的议论让他眸色沈了沈,宁安却唤回他的思绪,“公子,可以走了。”
他闻言轻应了一声,随宁安出了书斋。
另一边,马夫勒紧缰绳,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肃和街街道上。
玉芙提醒:“公主,苏府到了。”
话毕,她先一步跳下马车,拿出矮凳。宋卿卿随后扶着她的手,提着裙摆,端起仪态,小心踩着凳下马。
宋卿卿早先换了身淡绿色的百蝶戏花罗裙,眉间画着时下京都最流行的朱玉花钿,一头青丝盘成低低的堕马髻,鬓间珠玉海棠簪於日光下熠熠生辉,两络头发垂在胸前,她腰身纤细,在寒风中更显得风姿绰绰。
隐隐梅香拂面而来,玉芙不自觉恍了恍神。
她虽终日随侍公主左右,但仍不免偶尔为这美色所惑。
京都百姓皆道琼华公主风流成性丶骄纵跋扈,世家公子们个个视她若洪水猛兽,闭之不及。而她却深知,自家公主是个至纯至性之人。
沈宥将公主弃之如敝屣,便是他瞎了狗眼。只望未来姑爷能真如传言那般,将公主珍之重之。
玉芙擡眼,正色走向苏府大门。
按常理而言,像这样的府邸宅子里通常会派有两个家丁於门后看守,若是听闻马车停靠在门前,便会立即开门迎客。
而直到玉芙立於门前,都未有人接应。
“有人吗?”
她只能一面高声询问,一面叩响门扉。
宋卿卿站在马车旁,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座宅邸。
旁人家的牌匾往往以金丝描边,而眼前高悬的牌匾却显得十分素净,在馀晖金光下隐隐泛着光芒。绕着屋檐建造雕刻的游龙,双须飞舞着,似要腾空而起。悬梁上挂起的灯笼龙飞凤舞地题着“苏府”二字。
尽管肃和街人声嘈杂,热闹非常,但却衬得这宅子更加肃穆冷清。
宁安刚走近正门,便看到管家和一黄衫女子纠缠。
在苏裴晗被赐婚前,苏府门前常常会有这般丫鬟打扮的女子探着脑袋,变着法地试图打探他的喜好。
宁安本以为那些世家派来的人吃了闭门羹丶又听闻了赐婚后会老实不少,没想到竟还有不知好歹的凑到跟前来。
他向来护主心切,此时更是蹭蹭两步跃上石阶,将满怀的经书交给管家。转身桀骜地扬首,面色不虞看向来访之人,讥讽道:“怎么总有人听不懂好赖话?我们管事的早就说了郎君外出,你竟还要往府里闯不成!?”
玉芙愕然望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气更不打一处来。
她明明给管家报上了公主的名号,谁料他却是个榆木脑袋,只一味以“郎君不在府中,烦请隔日再来”搪塞她。
再隔日,便真要等到成亲那天才能相见了。
而今她家公主堂堂天之骄女,在冬日里等了足足有半刻。这主人若是外出不能前来相迎便罢,管家竟是连允她们进门吃盏茶的机会都不给。
玉芙刚撸起衣袖,准备好好教训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馀光就瞥见一位公子踏雪沿石阶而上。
他一身月白暗绣锦袍,披着莹莹似雪的斗篷,夕阳下锦衣华光流转。腰带上挂着的玲珑玉佩随着他轻缓的步履左右摆动。修长疏朗的眉眼下一点泪痣,平白为他增添几分妖冶。他身形清瘦,如松如竹。
“宁安,不得无礼。”
汩汩似清泉般的声音,像是郊外的点点烟雨。
宁安只能噤了声,往后退了一步。
宋卿卿远远瞧见,那人长身玉立,遗世雅绝,便知他身份。
她无端忆起如月嬷嬷这段时日教给她的端方礼节,挺起腰杆,轻移莲步,仪态翩翩缓步踏上玉阶。
苏裴晗侧首,只见一女子身着碧绿长裙,腰细若盈盈一握。她水剪双眸隐含春色,香腮雪肤灿若娇花。那鬓边垂下的两缕秀发随风飘动,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他暗自皱了皱眉。
宋卿卿左脚刚迈上台阶最后一层,右脚紧随其后,眼见就快走到苏裴晗身前,却蓦然脚下一颤。
身形不稳之际,她下意识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扒拉,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好不容易攥住了个系带似的物件,她本以为能站稳脚跟。结果没料到,反倒害得旁人与她齐齐倒在地上。
宋卿卿被台阶绊倒的时候,脑袋又再次磕在坚硬却带着几分温热的东西上。上次翻墙出宫弄出的伤还没好全,脚踝也泛起隐痛。肃和街上来往的行人很快凑在石阶下看起热闹。
没脸见人了!
随着玉芙的一声惊呼,宋卿卿焦急地四处摸索,想强撑着站起身来,她头上却传来几声急速沙哑的咳嗽。
她慢慢睁开杏眼,提溜转了一圈。
苏裴晗涨红了脸,躺在她身下,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开,胸腔起伏不定,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散落在地上。
她作乱的双手正撑在他腰下三分,掌心传来的温度似热得发烫。
苏裴晗活了二十来年,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
自从前些年他将爹娘企图塞进他房里的丫鬟统统赶走,身边便只剩下一个宁安随侍。
待他高中探花后,偶尔也会有女子行至他身畔佯装摔倒。
而他方才分明已经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伸出的手,她却得寸进尺地拉住他的腰带,现如今甚至还对他上下其手……
思及此,苏裴晗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扣紧宋卿卿的腕关节,估摸着劲道,将她往旁边一掰。
宋卿卿毫不设防,一骨碌在地上打了个转。她不顾脚踝上的疼痛,搀着玉芙伸来的素手连忙爬起来。
她默默估量着脚下到石阶底的距离,拍拍胸脯暗自舒了口气。
苏裴晗也随之站起身理了理腰带,将衣袖处沾染的灰尘拂去。
他紧抿着唇,周身温润和善的气质竟带上几分凌厉,一开口便带着愠怒:“在下来京都城这些天,还从未见过姑娘这般‘不拘小节’之人。古书有云‘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还望姑娘守节知耻。”
他接过宁安递上前来的帕子,细细擦拭着双手,似要将手上无意沾染上的梅花香拭净。
宋卿卿再不通文墨,瞧见了苏裴晗这番动作,也断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深知自己年少时在民间名声不太好听,但他方才那番话还是让她觉得尤为刺耳。
台阶下的众人早就被宁安赶走,只剩几个好事之徒还悄悄藏在巨狮石像后偷摸观察。
既然他这般看中名节,那她便偏要让他成为京中笑柄!
宋卿卿三步并作一步,一把将苏裴晗胸前衣物攥紧。趁着他楞神这一刻,她立即踮起脚,仰头吻上那双失了血气的唇瓣。她发了狠地咬上一口,趁着他无意张口的瞬间,一股甜腻清冽的花香闯了进来。
苏裴晗耳根泛着薄红,腰间发软。但他很快醒过神,使足了劲将来人推开。
宋卿卿踉跄了半步,苏裴晗也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公主……”
玉芙早就被宋卿卿方才的举动给惊住了,她下意识稳住她的身形,喃喃唤了一声。
宋卿卿抢来苏裴晗手中锦帕,又囫囵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随后学着他的模样,用这帕子将纤纤玉手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
“探花郎,也不过如此!”
她将什物扔在苏裴晗脚下,将声量提高了几分,不屑地评价道。
语毕,她转身拉起玉芙走回马车。
落日馀晖下,苏府大门慢慢阖上。
掌事的将那两个女子的身份说了个明白,苏裴晗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宁安提着口气,小心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分毫。
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公子在外人面前这般失常。
按常理来说,若是到了公子这般年纪,寻常男子就算还未有妻妾,房里也会收有通房丫头。但他这公子素来洁身自好,老爷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实则心里却焦急得厉害。在江南时,夫人便日日盼着他能早日碰上个合心意的人来。
宁安随苏裴晗来京都这些天,府中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但就连赐婚这种大事,苏裴晗都能面色如常应下,京中甚至都开始有了新科探花郎喜好男色的谣言。
如今遇到这般新鲜事,他得赶紧飞书禀报给远在江南的老爷夫人。
想到这,他旋身窜进小道,消失在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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