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方腊反了,消息传回平江府时,苏州上下还沉溺于过年的节日气氛之中,丝毫没因一个村间漆园主发动叛乱,而影响城中人心。
以至于黄中辅都奇怪,难道是自己改变了历史进程。
这本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方腊盘踞帮源洞,所众不过千人,又有提点刑狱司张范、通判州事叶居中招抚,近一月多时间拉扯,官府这边早已不耐。
不过是村间活不下去的贼人罢了,这种人年年都有,倒不是件新鲜事。
杭州知府赵霆密调蔡遵、颜坦领五千官军一路走水道至青溪,先前方腊在剑门岭伏杀五百清溪官兵,全因这清溪县令不懂兵事,这贼人躲进山间就是明证。
如今两浙路派了五千大军前来,这群贼寇只能束手待毙命。
蔡遵大军行至息坑时,山间贼众四起哪里又是什么千人,官军只见义军漫山遍野无边无际,蔡遵见官军怯懦,本想一马当前鼓舞士气。
结果却被方腊斩落马下。
五千大军行在山间本就因中伏惊惶失措,见主将被斩便如鸟兽散,副将颜坦自知兵败难以交差,也拔剑自刎于败军之中。
由此形势急转直下。
“太尉速报与朝廷,方腊其势不小,所图甚大不可存息事念想。”既已经投效了奸臣,此刻黄中辅也是恬不知耻为其出谋划策。
朱勔尚在犹豫,同那陈光心思一样,方腊自号圣公取年永乐,打出的旗号便是讨朱勔废花石。
若真报上去耽误了大军征伐辽国,又恰在这蔡京倒台之际,怎么看朱家也要倒大霉,都是蔡遵无能才叫事情如此棘手。
“乱贼只攻下了清溪一县,尚有病关索郭师中领兵征讨。”黄中辅此前已精确预言了不少时事,包括杨时那事朱勔还心有余悸,可一群乱民哪里是猛将郭师中的对手,
这等形势的民变三五月便有一起,想当初秀州那次也不过一日便已平息。
形势如黄中辅预料那般。
方腊破了蔡遵趁势攻下清溪县,随后领大军直奔睦州,知府张徽言和通判叶居中弃城逃走,建德尉曹夫被捉,破睦州城杀官兵千人。
至于身负厚望的郭师中刚至歙州参加酒宴,方腊已回师攻破休宁,还不等其前往征讨,半夜就有教徒开歙州城门,引奔袭而来的方腊义军入城。
可怜病关索还未归营就死在乱军之中,倒是让组织犒军酒宴的知州李恪趁乱逃跑。
方腊率本部攻克黟县、祁门、婺源、开化。是时,起义军已达数十万人,声势大振。
方七佛率部沿富春江而下,先后攻克寿昌、桐庐、分水、遂安,睦州全境为起义军占领。随后又连下新城、富阳、於潜、临安、余杭。
这下就算朱勔想瞒也瞒不住了,杭州陷落天子震怒,知州赵霆逃走,方腊义军如今已过百万。
杭州是国有所恃的重镇,东南丢了就是收复烟云十六州又有何用。
初赵佶只派谭稹带兵南下,听闻杭州失陷后,伐辽之事都已顾及不上,立马扣押了金使,将伐辽一事搁置。
赵佶急改童贯为江淮荆浙四路宣抚使,统率西北禁军劲旅15万南下镇压,一路指向杭州,一路指向歙州。
殿前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充宣抚司都统制诸路军马。
方腊起事仓促,仇道人、陈十四、朱言、吴邦、陆行儿、石生这边刚响应,江南六州已被方腊拿下三个州城,五十二个县城。
童贯所领的西军也是精锐无比,不过月余就从东京赶至镇江,大军暂扎丹徒。
方腊十月初十起兵,十一月二十二破蔡遵,席卷六州用时一月不可谓不快。
方腊所料想的朝堂蝇营狗苟,一年后才能南下征讨的情况根本不存在,待其攻下常山、江山后听闻圣姑于杭州城外中箭,也不顾上攻略衢州城,全军北上支援方七佛部。
十万火急间,朱勔却收到童贯送来的诏书《罢苏杭造作应奉局》。
自从收买计置花竹窠石,造作供奉特色,全委任州县监司负责,这些全都是由御前支降钱物,令其依照私价和买。
为此朕不惜严立法禁不许少钱抑配,本意奉行之人遵承约束,知事上恤民之义。
近来听闻有官吏借此名义贪污索贿,骚扰地方,如今达于闻听令收买花石造作供奉之物,置局及专丞指挥,计置去处,一切废罢。
仍限十日结绝,若日后再有人敢以供奉为名趁机科扰以违御笔论。
这封诏书刚至平江府便传诏四方,当时石生正被朱绅围剿,吴人闻之大悦各散其众,这石生也被绑去镇江府祭旗。
只剩太尉府同乐园一片荒凉没了往日热闹,整个朱家都被召集起来,一副末日之相,短短一月义军已经席卷东南,义军正在围攻的秀州据此不过一两日路程。
好不容易盼来童贯大军,不想朱大衙内却吃了对方一个闭门羹。
朱勔面若死灰,堂上更是鸦雀无声,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整个同乐园都在收拾行囊,准备肆机逃离。
黄中辅刚踏进御书阁,就听蔡玉儿发难道:“某人招摇撞骗不是说合则两利,如今利未见,祸事反倒一件接一件。”
“都什么时候了,自家人还要内讧。”好一个自家人,朱勔一句话就把两人绑在一条船上,蔡玉儿脑子里也不知装的什么,依旧不依不饶。
“他不是说自己是什么狗屁谪仙,如今大祸临头想必谪世通妙先生肯有法子吧。”
蔡玉儿眼神里全是嘲讽不屑,如今诏书就在眼前,赵佶当政的环境下,是要失了圣眷,连路边野犬有何异,大宋开国以来,唯有赵佶一人能把皇权抓在手里,并彻底压制官权,这其中虽有神宗、哲宗铺垫,可整个北宋就他这独一号。
见众人都把目光看向自己,黄中辅也不藏着掖着,不紧不慢地对着众人道:“这诏书的行文断句怎么看也不似出自御笔。”
赵佶一套瘦金体流传于世,其书法造诣只有蔡京这等大家能模仿到骨,童贯一路疾驰南下,自然来不及找什么大家模仿,字迹不同且先不说,这诏书内容黄中辅也经过细细对比,与以往赵佶所书大相径庭。
朱勔不通文墨家中所藏赵佶书信却不少,连叫下人取来细细比对,连他这种大老粗都能见其差异,这诏书实在假到不行。
“童贯那阉贼竟敢矫诏。”
这封诏书本就是给民众看的,有些破绽又能如何。
“官家也不至于事事亲笔。”众人刚燃起一丝希望,就被蔡玉儿出声打断,朱汝贤赶紧拉了她一把,示意其不要乱说。
只听黄中辅慢条斯理分析道:“这诏书真假并不重要,如今全仰赖战事,若官军征讨顺利,真的也会变成假的,若出师不利假诏书也不是不能变成真的。”
朱勔老于官场对其中弯弯绕绕自然再清楚不过,见众人认可自己的分析,黄中辅再次侃侃而谈道,
“咱家起于花石,得官速度之快圣眷之深满朝难有匹及,此皆赖于蔡恩相一人。”
这话叫蔡玉儿听的舒服,罕见没有开口反驳,不想黄中辅下一句话,立刻就让蔡玉儿炸毛。
“正因太尉得官太快圣眷日深,不仅朝中眼红之人不少,他童太傅难道就不怕蔡相复起,恩相若想复起非太尉不可。”
“你!”这话出口不仅蔡玉儿暴走,连朱汝贤也是神色大变,如今这个局面能自保就是万幸。
朱家就是真有心帮持蔡京复起,也不可能在眼下这个档口,黄中辅三言两语间,就把童贯的敌视与蔡京倒台攀扯上了关系。
蔡京作为大宋长青树执政二十年,对付政敌手段不可谓不心狠,童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背刺,又怎会不担心对方报复。
“你这个贼道人,心肠甚是歹毒。”
黄中辅对某人的咒骂充耳不闻,继续劝言道:
“御前奉银支降钱物,南北商贸往来不断,每年入钱有数百万之巨,如今蔡相自顾不暇,太尉不早些跳船让利他人,难不成是等着人家上门讨要。”
朱家积累的巨额财富也不全靠敲诈勒索,应奉局差事是朝东京运输花石,运船随意征用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江南私货,到了东京那也不能空船回来。
这一来一往不知有多少私货,朱勔脸上的刺字哪里来的,还不是搞的粮纲断绝,天子震怒。
这事也怪他朱勔不地道,开始大家还是一起发财,可商贸带来的利益实在丰厚,想吃独食的朱勔犯了众怒,这事被捅到淮南转运使陈遘那里,朱勔因此吃了大亏。
这些隐秘事还是与朱勔接触日久,黄中辅才逐渐得知并参与其中。
黄中辅眼睛死死盯住朱勔继续劝道:“昔日神宗下遗旨,言谁能收复燕云地区,就以封地、王爵之位的赏赐。”
“童贯翘首久矣,然北伐在即,蔡相却不愿北伐起边事。”
“昔日王安中弹劾蔡京,蔡攸入对白斑恳求,天子赐蔡攸府第,父母尚在却各立门户,如今反目成仇恩父子倾轧,蔡京执政二十年碍了多少人的路。”
“太尉莫非以为单凭王黼一人斗得过蔡相,天子厌恶,盟友相悖,父子失和,此大势所趋也。”
“你...你...你...”蔡玉儿大口喘着粗气,她骂得累了,朱勔这边也终于有了反应。
“玉儿不要闹了,且先去照料亲族。”
印象中这好像还是朱勔第一次,当着家中众人面主动开口‘请求’这位儿媳,蔡玉儿俏脸瞬间惨白,眼里开始升腾起雾气,她性子就不是那种会忍耐的,可一想到东京来的书信,终究还是让这匹野马安静下来。
朱勔见她没走也没有开口赶人,目光放在黄中辅身上,静待他说后续,黄中辅既然要他跳船,那跳到那艘船便是最紧要之事。
“童贯掌管西北兵权十年,如今权掌东南军事,后面官家还要依仗其北定幽燕,需多奉金银暂且结好此人,让其暂不生觊觎之心,只要灭了方腊贼寇,诏书真假还有那么重要吗。”
道理说的很清楚,朱勔眉头却是微皱,难不成两人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矛盾,黄中辅还在纳闷,朱勔那边就给出回复。
“童贯不过一内官,这造作局也原本是他的差事,如此岂非...”
这厮原来是嫌弃跟随内侍闹的名声不好,又担心童贯趁机夺他的产业,黄中辅也没想到奸党中还有鄙视链,人家王黼能以父礼待梁诗中,你朱勔抱个大腿还扭扭捏捏。
说虽是这么说,实际拜在童贯门下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蔡京倒台后官家岂容他一个内侍独大,想来这位徽宗皇帝也不是傻子。
还没等黄中辅开口言说后续,一向不务正业的朱汝贤突然来了一句。“方腊其势汹汹,荀日间恐难平定。”
“衙内尽管放心,西军乃天下精锐,专为了伐辽而备,战力远非东南之兵可比,伐辽势在必行,如在弦上,只要多加许诺,方腊之乱平息,到时童贯亦对太尉束手无策也。”
运河冻结的年月,东京距此千里之遥,只用时一月便渡江而来,这样的精锐若还不是方腊对手,那黄中辅也不用费劲心力出谋划策,毁灭就完事了。
这番话没人反对,黄中辅立马说出结论,省得这帮人胡猜。
“王黼初登相位,此时正是合众待援之际。”
这下蔡玉儿立马坐不住了,童贯虽然突然背刺蔡京导致罢相,一来的确是大势所趋,蔡攸与王黼好到简直要穿同一条裤子,聪明如童贯怎么会看不出官家心思。
这个位置上,利益交换是常态,意见不合搞些小动作也是常态,真要跳到童贯那边也算不得什么,童贯与蔡京相互扶持多年,两人知根知底不见得日后不是何执中故事。
可要投奔王黼那可就是掀了蔡京的盘子,王黼跟蔡家可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两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解的,真要这么做了,朱家就算彻底背离蔡京,两家也再无恩义可言。
怒骂吵闹失去了作用,蔡玉儿罕见的讲起了道理,“王黼又岂会跟咱家同路,怕这罢应奉局的主意就是王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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