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名,树的影,散人一词何足道,听上去有些谦虚,实是当今武林风头最盛的人物。
若是什么无名小卒提出求见,哪怕刚替自家看住场子,摆平找上门的麻烦,值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关口,张大鲸或许还会犹豫一番,摆摆全国首富架子。
可程舟一鸣惊人,名动天下,位列《武知录》民间册首位,就算他把自家一百三十家通宝钱庄叠起来,分量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在这个世界,拳便是权,拳力便是权力,掌握二者,财源便滚滚而来。
若是调转顺序,想用财源换来权力、拳力,就会困难许多,财力第一远远比不上武功第一。
身为一名合格的生意人,张大鲸更不敢轻易怠慢,生怕得罪了人家,何况程舟还主动出手相助,释出善意,想来不是有歹念的吧?
通宝钱庄的供奉、护院虽多,单打独斗稳胜过那三名黑道高手的,应该不超过十指之数,还得分守各方分号。
在程舟面前却似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实在令张大鲸暗自吃惊,望而生畏。
不过就算程舟是用公子献头的黑暗兵法,心怀不轨,有所图谋,张大鲸也早就做好种种布置,自有底气应对。
他能成为全国首富,坐拥金山银山,除却个人能力出众外,也结下了一点点人脉。
张大鲸姓张,张是龙虎山,天师道的张,又是武当山,遇真宫的张。
当代张天师与他不仅是本家,论起来还算得上族兄,其人功力极为深厚,已至世间绝顶,武功排进天下前十行列。
而武当那边,时任掌门铁青子,未出家之前,曾与他八拜结交,约为兄弟。
数年前,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遗教。
这一场正邪大战,虽令武当派声名大噪,得到官府建碑石以作嘉许,过程却惨烈无比,若非张大鲸慷慨解囊,及时提供一批珍稀药材,事后恐怕没几个门人能活下去。
其实他还有一個姓张的朋友,一度位极人臣,在官场努力打拼,做到首辅位置,权势极大,不过人已经阖家富贵,不能作为依仗了。
这些情报程舟当然也清楚,自从离开大漠之后,风里刀这个峨眉峰混成督主,西厂就彻底变成天津站,源源不断输送回各类隐秘。
程舟不仅从那边了解到通宝钱庄相关底细资料,详尽得堪比百科大全,还有些被封锁的最新消息,张大鲸自己都暂时没收到。
而两方会面的地点,也非常有意思,相当老北京,那叫一个地道!
………………
三名匪徒伏诛不久,便有捕快过来,把尸体带走,效率快到离谱。
等大堂掌柜完成交接收尾,向上头禀告钱庄情况,不多时就有位管事出面,领着程舟进了张府大宅,在回廊左绕右转,却没有往待客的厅堂去,而是绕到最深处的一角,来到了某间不起眼的厢房内。
程某人大致能够猜到里头是什么,后续展开亦如他料想。
客房里的摆设奢华精巧,看似与平常大户人家惯用的没有区别,可掀开床铺之后,再拆去一层地砖,便现出个大洞。
阶梯向下蔓延,越深入越昏暗无光,直至黑漆一片,不能分辨。
管事点起蜡烛,走在前头引路,脸上颇有些自豪:
“好叫散人知晓,这地道长达数里,通往东家静养的别院,放眼整个大明天下,只有我们通宝钱庄有这等财力物力,能在京师悄无声息挖出这么条地道。”
这年头的豪门大户,都会在府宅开凿地窖、营建密室,或用来存放金银,留给后世子孙,以备不时之需,或用来做些阴私之事,见不得人的勾当,至于说危急时刻用来逃生避难的地道,亦是不可或缺的建筑设计。
可哪家都不会有那么大手笔,须知规模一提,难度何止倍增。
其中最难点,不是如何寻找能工巧匠,而是避开厂卫耳目,不泄露一丝风声,如此才有存在意义,使用价值。
程舟微微颔首,赞道:“能做成这一壮举,张庄主不愧为一代商界奇人。”
他甚至浮现出个奇怪念头——别会是张大庄主,请托两名老友开挖出来吧?
绝顶高手的气力,完全算得上后天打灰圣体,干起土木人的活来,一个怕是能顶上一千个。
就是那等场面实在太美,实在难以想象。
两人从地道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处在庄园之中,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似有十几名护卫一直把守在地道口,早早做好准备,见到人出来,便继续开道。
最后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程舟终于见到了要找的正主。
那人双腿不能行动,坐于需要四名侍从抬动的红漆躺椅之上,一身暗黄色交领广袖的袍子,头戴冠帽,眼睑微凹,气色发虚。
即使精气神看上去不是很好,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通宝钱庄庄主,大明首富张大鲸,货通南北两京一十三省,掌握数万家庭生计该有的气势。
张大鲸也一眼就确认了来者身份,盖因程舟随手摘掉墨镜。
炽烈瞳光令整座厅堂都明亮了数分,视线仿佛凝聚为金色刀刃,狠狠刺穿在场每个人胸口,搅得心神难安。
张大鲸猛然抓紧扶手,用力大到臂膀青筋都冒了出来,唯有如此他才能勉强撑持,不至于被那股无形无质的精神威压击垮。
其他护卫表现更加不堪,无不拔剑出鞘,神情紧张,戒备非常。
守在躺椅周围的四名贴身护卫,表现要好上很多,虽然都是统一的青色制服,武功倒要高过一档,仅按住佩剑,目光凝重。
如果让程舟打分的话,大概会用八个字评价,“四剑联手,不逢敌手”——四个人联手配合,也算是高手啦,就是千万不要碰到真正的绝顶高手。
他倒不是故意给人下马威,实是借相二重后遗症,躯体开始异变,产生种种变化。
“都把剑收起来,不要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
张大鲸也有武功在身,稍微适应,便恢复脸色,双手抱拳,呵呵笑着说道:
“散人大驾光临,张某负疾在身,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若散人不嫌弃的话,待到明年春暖花开,就让张某在遇真宫或是天师府组个局,一品苏杭佳丽,明前龙井,也是略表心意,以谢散人仗义襄助,救了我那些个伙计。”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说话不要钱的好听,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组织喝茶,还点出自己有强硬后台不用担心。
“叫我程先生就好。”程舟爽朗一笑,道:“张庄主盛情,程某领了,不过你选的两个地方,都不大方便呢。”
张大鲸眉峰一动:“哦?愿闻其详。”
“龙虎山当代天师,一旬前就已羽化,应是寿终正寝,继任天师以多事之秋为由,决意秘不发丧,一时还没传出风声。”
程舟也不卖弄关子:“至于武当山方面,却是突生变故,有绝顶高手强袭遇真宫,杀上真武殿.....啧啧,好一场龙争虎斗,可惜无缘亲眼见证。”
其实天师府那边的事情,里外里都透着古怪,根据汇总的线报分析,要么是那位天师遭遇不测,要么假死做其他打算。
至于遇真宫那一场大战,则是不掺半点水份的惊人,铁青子与刺客互换三十六手锤法,打塌了半边宫殿。
拳劲之猛烈,就好像把神机营拉出去,红夷大炮弹落如雨,糜烂方圆之地。
百丈范围,裂纹密布,松散如砂,稍微来场大雨,就会发生山体滑坡,冲跨出泥石流。
两方斗至最后,刺客远遁而去,伤势如何尚未可知,堂堂武当掌门则却是受重创,需要闭关疗养数月,一时半儿是赶不过来给老朋友助阵了。
当今天下,有这等功力,又具备出手动机者,寥寥无几,八九不离十就是黑石之主,想来他在道上放出花红,也是为了进一步试探通宝钱庄虚实。
张大鲸能够依仗的臂助皆遭斩断,等到转轮王准备完毕,接下来便是泰山压顶之势的攻击。
他沉着脸不说话,内心已经纷乱如麻,与程舟对视良久,才叹了口气:“今日有幸一会,程先生神武之姿,天人降世,应该也不是单纯来做个信差的,究竟想要什么?”
程舟开门见山,提出目的之一:“罗摩遗体。”
这四个字可谓触碰张大鲸逆鳞,关乎到他最渴望的身体恢复健全,交谈氛围顿时转冷,“尊驾莫不是跟张某人说笑不成?”
程舟却是一脸轻松,甚至有些诧异反问:“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吧,罗摩遗体不过是干尸,哪怕藏有奥秘,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能一个人下嘴,真要研究出什么,分享一份的话,难道会有损失?”
程舟以己度人,思维独特,角度刁钻,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想着独占这具类似木乃伊的玩意。
毕竟断肢重生,二弟复活这种事情,再怎么紧要隐秘,也不至于从治疗方案研发阶段,就搞垄断吧?
至于说,这遗体乃达摩祖师所留,蕴藏佛门秘法,无上神功,练成之后可以天下无敌......
还是那句话,你能否参悟成功都两说,还生怕别人领悟后超越自己,多少有点不够自信了。
他劲发弹抖,震碎掌间绷带,露出青灰色的薄鳞:“庄主想要治愈瘫痪,程某亦不打算保持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笔买卖那么大,参上一股不会死人的。”
言外之意便是,不给入伙就要发作咯。
看着这双妖魔一般的鬼手,护卫们不由倒吸凉气,就连四名贴身护卫,也做好翻脸准备。
脑中更是浮现种种相关传闻,什么程舟其实是妖王出世,千年成精,幻化人身......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好家伙,这是要准备当面现形了啊!
张大鲸眼睛一眯,显然再次小受惊吓,略微权衡,便作出决定:“既如此,等崆峒派紫青双剑,过两天带来半具罗摩遗体,完成交易结束之后,我们可一同参详。”
程舟握握拳头,语气有些奇怪道,“庄主当真觉得,那两人真有半具罗摩遗体?”
张大鲸一愣:“程先生此言何意?”
“紫青双剑剑法不错,人品就不敢恭维了,先是师徒,后成了夫妻。”
程某人倒不是对师徒恋有什么意见,只是听说双剑之间,年龄相差足足二十。
并且是做师傅的亲手把徒儿带大,从嗷嗷待哺的婴孩,养成青春靓丽的少女,再一口吃掉,就多少有点过分了。
像程舟这么喜欢以德服人的读书人,只能说,人不能,至少不该。
“黑石细雨卷了八十万两白银,带着半具罗摩遗体潜逃,是道上人尽皆知的事情,转轮王还悬赏十万黄金缉拿,所以紫青双剑又是从哪变出份真品?”
道理很简单,既然有市面上的罗摩遗体,加起来超过一具半,那么必定有人拿的假货。
如果紫青双剑手上是真品,怎么不见他们被通缉追杀?
这一刻,张大鲸的脸色黑得可怕,难看到了极点:“是个局,紫青双剑既要金银,也要罗摩遗体,甚至本就与黑石有所勾结。”
他能在大明朝把生意做那么大规模,便是鲜少利令智昏,换做年富力强之时,绝不会轻易上当,可随着日渐衰老,心中执念越是深重,那股想要站起来的欲望越是强烈。
偶然得手半具罗摩遗体后,更是千方百计,不惜一切,想要再进一步,才为人所乘。
若没程舟提点,明日交易过后,张大鲸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冷笑数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好一对奸夫淫妇,明日老夫便要他们有来无回。”
为免老人家怒火中烧,气坏了身体,好心的程大夫赶紧浇点冷水。
“区区两名跳梁小丑,何足挂齿?庄主不如考虑些更重要的事情,诸如再找大夫看看双腿。”
张大鲸苦笑道:“不是那么容易的,张某这双腿脚,是早年被仇家所伤,这么多年吃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找过多少大夫,无论是宫中御医,又或者武林名门,通通无能无力。”
这位通宝钱庄庄主,当然不会是天生瘫痪,否则也不可能创立基业,富可敌国。
他也曾勤学苦练,摸到练气化炁的门槛,可惜双腿被废不能站立后,一身武功便成了昨日黄花,能勉强保住部分先天一气,靠得还是日复一日的药膳温养,每年耗费数万两钱财。
程舟正色道:“实不相瞒,其实程某对于岐黄之术,也略通一二,不敢说是神医,怎么也能算个杏林圣手。”
“哈?”张大鲸嘴巴塞不进鲸鱼,也喂不进丹顶鹤,但至少能一口闷掉更新速度慢、码字不积极的鸽子。
他也是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可今天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惊到。
一名年龄不满二十的世间绝顶高手,还自称精通医术,这河狸吗?
难道他天赋异禀,长了两个脑子,或者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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