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古路,秋叶铺满,彩林遍布。
偶有露出来的润湿泥土,上面全是野狼和云豹的脚印。
一匹骡子沉默走过,背上坐着一名瘦弱村老,身子摇摇晃晃,前方两名提剑的道士,脚步很快。
“去我们那可是要走两天啊,辛苦两位道长了。”
“我们并不辛苦,村老才是受罪了。那留在村中的人才是受罪。”林觉又说,“趁路上有时间,村老说说村中的狐妖吧。”
“好啊……”
村老坐在骡子背上,露出回想之色,也犹豫了一下,这才问道:“其实这群狐妖一直住在我们村旁,和我们早就认识了。”
“早就认识?”
“是啊……”
林觉点了点头,倒也不算意外。
世间流传的狐妖狐精故事最多,这不光是因为世间的狐妖狐精本就最多,也因为它们常与人聚居混居。
这等事情也不足为奇了。
于是只让村老继续讲说。
“老朽也不知从何讲起,只知前几年的时候,这群狐妖曾经分作两方,互相不合,常在夜里械斗。村中还有人曾被他们请过去帮忙。就连老朽也曾被它们夜里找上门,叫老朽带上锄头扁担,去帮他们斗殴,老朽没去,村中人也没怎么去。
“后来没过多久,它们似是分出了胜负,便只剩一边。
“之后有段时间,就很少再见到这些狐狸的身影了,以前村中的一些遇到狐狸的事情也很少再听说了。
“直到这两年,开始是有人家中失窃,起先还不知是何人所为,后来才知,是这些狐狸所为。被发现后,它们索性撕开面目,讨要供奉银钱,若是不给便鸡犬不宁,我们报了官府,请了附近村里的先生,都拿它们没有办法,只好供着。
“三天前不知怎的,它们发了疯,在村里又害人又索要童男童女,我们都很害怕,很多人都跑出了村,又请了江湖人去,却也被他们害了。”
骡子背上的村老说着,忍不住看了眼跟在他们身边的白狐。
狐狸似是有所察觉,轻灵跳跃间扭头看他。
老者害怕,瞬间收回目光。
“没有别的办法,听说黟山有个浮丘观,道长除妖非常厉害,不过又听说最近到处都要闹妖怪,像是约好了似的,我们村离贵观又很远,村里人都不敢跑这么远的路,怕在路上就被害了。只有老朽一把年纪,死了也不亏,独自来求上门。”
“老先生大义。”
一个活了大半辈子,死了也不亏的老先生,却愿意冒着生命风险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求道人救村邻,这样的老者,才配得上乡贤这个称呼。
而对于这样的人,无论林觉本事多么高超,显然也值得他多些尊敬。
“不过老先生村中的真的是狐妖吗?”
“什么?自然是狐妖。”
“可曾现过原形?长得和狐狸一样吗?”
“现过原形,和寻常狐狸一样。”老者说着一顿,又瞄了眼旁边的狐狸,“不过和道长这只、这位狐狸不一样,是和寻常狐狸差不多。”
“狐狸不都怕狗?村中没有养狗吗?”
“养了啊,可那些狐狸道行不低,而且数量多得很,村里的狗早就被它们收拾服了。”
“原来如此。”
林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世间的狐妖狐精实在太多了,而且这年头信息流通不畅,人们认知有限,很难形成统一的认知,因此十分混乱。
这些传闻中的狐妖狐精不止像人一样,有自己的种族、宗族乃至派系,甚至很多根本不是狐狸。
这就是为什么道人要把狐妖狐精分开来说的道理了——
妖和精这两个字有区别吗?
要究其根本,找最初始最源头的字意,也许是有区别的。不过字也好词也罢,都是用来交流的,时间一长便被用混淆了,事实已经没了区别。
就好比神和仙。
神和仙原本是有区别的,可到了现在,天上很多叫仙的其实是封的神,很多叫神的其实是自己修成的仙,因此“神仙”在世人的实际使用中也就成了共用的一个词,二字具体意思已经不必详尽区分,也不必奉源头为唯一正解。
妖精便是如此。
奈何“狐狸”实在特殊。
好比前朝,前朝人仰慕龙,好龙,可是真龙又怎是随随便便能见到的呢?
于是时间一长,“龙”就被用混了。
人们见到水里的大鳄,便叫鼍龙,小鳄又叫猪婆龙。见到修炼有成的大蛇,便叫蛟龙,鲤鱼成了精也叫做龙。甚至一些平平无奇的小蛇,或是尊敬或是出于爱称,在称呼乃至将它写进诗词书中时,也管它叫做龙。
再到后来,更是夸张。
人们可能行至山上,途径路旁,见到某些奇异的东西,叫它发光或乘风而去,无法理解,而这类东西只要沾了水,人们就惊呼,这是龙。
然后下山就可以和家人好友吹牛了。
事实上是满足了人们对于见龙寻龙的向往和渴求。
狐妖狐精也是这样。
本朝人好狐精,若在俗世村落城池中见到妖精,有变化的本领,不知是什么,就管它叫狐。这样自己就算是和书中、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见到了变化莫测的狐狸了,与这般神异的精怪结交了,可以自得了,可以自觉奇妙了,可以去与人吹嘘了。
其实不见得是狐狸。
因此道人为了区分,便将妖精这二词拆了,山间狐狸修成的妖精,就叫狐妖,而世人口中不辨真身的,就叫狐精。
林觉想寻的是正儿八经狐狸化作的妖精。
虽说狐妖自有宗族派系,不过互相之间定有交流,也许可以从中得知自己这只养了两年多的狐狸大致来自哪里。
走到山脚下时,山中忽有声音传来:
“这个时候你们还敢下山吗?”
坐在骡子背上的老者一听这奇怪的声音就觉得不是人,顿时大惊。惊慌之下,差点从骡子背上掉下来。
却见两名年轻道长从容自若。
“为何不敢?”
“听说玉鉴帝君下了大决心,派遣南方三圣,众多灵官星君,天兵神将,誓要铲除尸虎王,看这阵仗尸虎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劫了!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他必命手下妖怪搅乱天下,闹出动静越大越好,你们下山,那些妖怪可都要和你们拼命!”
“更该去了。”
道人只是如此说着。
林中便再没了动静。
林觉二人对视一眼,便都取出纸驴,化作两头灰驴,牵着骡子骑驴赶路。
瘦小的骡子,飘逸的道人。
山间传出清脆的蹄音。
此时已是下午,老者前来用了两天多的时间,二人赶路之下,第二天晚上就快接近了。
不过天色也已经将近黄昏了。
“师兄……”
驴背上的小师妹喊道。
“怎么了?”
林觉转身看向小师妹。
“路有些熟。”
小师妹指着前方,疑惑说道。
“有些熟?”
林觉便也扭头看去。
寻常的山寻常的水,山中小路,路旁田地,没有多少稀奇的。
不过听她一说,倒确实有些熟。
“嘤啊~”
狐狸轻轻一跳,飞身跃上一棵树枝,伸长脖子左右打量。
“是去小川村的路?”林觉说着,转头看向老者,“敢问老先生,可曾听过小川村?”
“自然听过。我们梨村就离小川村不远,说来也就二十里路,我们正是从小川村那里听说了贵观的道长们,这才来请啊。”
“原来如此。”
林觉说着话时,又听狐狸叫了一声。
声音轻细,有一点夹。
看它一眼,再顺着它的目光往前看去,正巧小路是个缓坡,骑着驴往前几步,就见到了路上突然出现的一棵大树。
大树正在小路中间,挡了去处。
这种小路中间定然是不会有树的。
林觉神情一凝。
这不是和上次一样吗?
只是不同的是,现在还是白天。
“哎呀!?”
夕阳金灿灿的挂在天边,骡子背上的老者却是陡然一惊,指着前方:
“这……这这这……这路中间怎会长出一棵树来?老朽来的时候可都没有这棵树啊!”
“老先生莫急。”
林觉骑驴上前,看着这棵树。
不知是不是两年前晚上看见的那棵,总之当时没看清楚,此时倒是看得清楚。
这应当是一棵梨树,枝繁叶茂。
砀山产梨,如今也正是梨儿熟的季节,这棵树上也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果子,却都是些歪梨。
林觉似有所感,又回过头。
身后是骑着骡子的老先生,再之后是小师妹,师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将这老先生护在中间。可是不知何时,身后来的小路上出现了一块巨石。
“果然是你们二位。”
林觉翻身下驴,伸手一招,驴子就变成了纸片,飞回他手中,而他皱着眉头,提剑往前:
“既然又见了,也算故人,不知二位还记不记得我们,总之还是那句话——
“我等乃是黟山道人,传自灵法派正统浮丘观,此为前往梨村除妖,若是二位乃是心善的妖精,知晓前方危险,特来阻拦,就此离去就是。所有好意我们师兄妹二人都心领了,等我们回来,定然再有香烛奉上,和上次一样。
“若是二位也是邪魔,奉了妖王的命,前来阻拦,那两年前未曾斗过的那一场法,便放在现在吧!”
话音一落,已然拔出长剑。
“呼……”
山间有晚风吹来,吹得前方梨树倏倏抖动,梨儿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可下一阵风,立马便成了妖风,天光也好,夕阳也好,在妖风吹过之时,都为之一暗。
梨树倏倏抖动,甚至枝条都摇晃起来。
陡然间一根枝条一甩!
竟有一颗黑点朝林觉砸来。
除了梨儿还能是什么?
林觉只是左手一抖,口中念咒,便是一支脱手镖射出。
要说射得多准,倒也没有,只是林觉眼睛直盯着那颗梨儿,口中念咒,飞镖就刚好击中它。
“噗……”
梨儿瞬间爆开,炸为一篷黑烟。
这时林觉才闻到浓重的死气。
果然是与妖王相关的邪魔!
而非好妖!
白瞎上回的供奉了!
“扶摇!带着老先生走远些!顺便保护好老先生的安危!”
“呜!”
林觉将手中缰绳一丢,狐狸自然从树上跃下,衔过绳子,往旁边土里走。
二人则是一前一后,手持长剑,一人面向梨树,一人面向巨石。
想来当年那天夜里,它们二位便是带着害人之心来的,只是当时乃是自发行为,见三人是正统修道人,吹得又厉害,气势又足,不好招惹,自然不愿意因为几身血肉而冒险与他们争斗,试探一下,发现果有法术,便离去了。
如今妖王陷入危机,定是催促得紧,二妖自然便不能再退了。
林觉瞬间就想清楚了,却不禁摇头。
“可惜啊可惜……”
当时确实是吹嘘壮势,然而两年过去,当年需要师兄带着才能下山长些见识的两个小道士早已今非昔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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