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

《明月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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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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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如席, 铺遍起伏的河山,飞雪轻盈、迅捷的盖在宋迢迢的肩头,压得她有一瞬间直不起腰身。

风雪几要塞住她的双耳, 所有的声响都被阻拦在外, 她跌坐在岸地, 所闻所见皆是大片空茫。

她的面颊边,停着一把酷厉刑具——分明是长于剥肤椎髓的斧钺, 非要装成温良纯然的驯鸟,在她鬓边亲昵摩挲。

宋迢迢甚至闻到一股含混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好似浸着无数人的腐肉骨血, 日久年深。

她牙关打战, 干裂的红唇楞楞张着,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别开脸, 大肆干呕起来。

少女单薄的腕骨陷进雪堆中, 弓背时凸起的脊骨一颤一颤, 锐冽到足矣割喉的气体涌进她的胸腔, 刺得她愈来愈清明。

她从雪地里站起身,身姿踉跄, 思绪却十分严整, 她朝那截腿骨走近几步,折腰, 径直用手掌覆在带血的白骨上, 仔细比照。

然后她笑起来, 抬头望向萧偃, 血丝密布的眼眸镀着层泪光, 晶莹剔透。

“这不是阿惹。”

说完, 她卸气般倚靠在旁边的榆树上,不再开口。

萧偃轻轻抬指,更多的军卫靠近榆树,将之严密合围,不留半丝罅隙。

尔后他同样笑,“凭何笃定?”

宋迢迢蹙额,含着隐匿的恶意问他:“陛下当真要听?”

萧偃不说话。

她就笑吟吟的,睇着他的眼睛,曼声道:“我与阿惹,青梅竹马。八岁上下,阿惹就在我身边侍候,与我同吃同住,形影相伴,比之陛下,不知情谊要深厚多少倍。”

“他的阿姊,身长近八尺,他比她阿姊还要高上寸余,胫骨定然更长。陛下何苦诓吓我?”

少女的声音絮絮如杨柳,一字一句蔓入他耳中,他明知这是她激自己的气话。

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胡雏怎会是开例?

可他持着器物的手不住的收紧,环形金器在他过大的力道下发出刺耳擦响,他面上的笑意不减反增。

“朕明了,月娘极不满意。”

“不满意朕欺瞒你……”他的声音低落下去,渐次靡靡。

“既如此……”

“叮啷”一声,剑鸣奏响,帝王反身抽出近处军卫的佩剑,下一刻,浑身是血的少年教人推出来,重重砸在地面,如同被按在砧板的鱼儿,气若游丝全无反抗之力。

尚不及宋迢迢反应,剑光飞掠过她的眉眼,如同驰骋的雷电逼向倒地少年的双腿,而持剑的人双手稳健,面色若素,毫无留情之态。

宋迢迢瞳仁一缩,再按捺不住,扑过去挽住帝王的腰身,一面泣泪一面连连摇头。

“不、不!”

长剑就势停住,与少年的胫骨不过一线之隔,纵如此,劲厉的剑气依旧震得少年一阵挛缩。

萧偃微微松手,长剑如折枝春花拈在他指间,他低眸,注视着瑟瑟缩缩的少女,她的面颊血色全无,惨白的肌肤间,唯有眼眶四周的晕红,是最后的艳色。

孱弱、颓败、无枝可依,只得紧紧依附着他。

只有他。

一种令人战栗的怪异感触深深钻入他的椎骨,快/慰得他双瞳散大,他眼底乌沉沉一片,衬着红痣,几如鬼魅。

宋迢迢尚无察觉,心旌高悬,竭力不让他挪步,萧偃观之,低低笑出声,用拈着剑的手抚上少女的下颌,尾指在她的脖颈不断碾转。

“朕的好娇娇,毋怕,倘要他折了腿,教你一辈子惦着记着……我可不依。”

他口吻自然狎昵,另一只手牢牢梏住她的腰肢,迫使她伸展蜷缩的身躯。

雪的冷息与女郎贯有的花香融在一处,他垂首埋进她的颈窝,犬齿半露,唇瓣印下浅浅淡淡的吻,极尽爱怜。

“好娇娇,娇娇月娘,要乖啊、要乖……乖乖的,你的阿娘、你的兄姊、你的婢女,还有这胡雏。”

“他们才会全须全尾,安然立足在世间?知否?”

刀剑贴着女郎的后颈,时远时近,明明面向她的是鲁钝的剑背,还是令她无法自控的颤抖。

脖颈间的吻一路向上,黏在她的耳廓,四面风雪扑涌而来,寒凉刺骨,有人偏偏把这凛冽寒冬比作春日。

男子的声音轻而软,像是引诱:“你从前说过的……要保护我,对我无有不依,你还说,要伴我岁岁安康。”

“你说过的,月娘。”

话到末尾,他蹙着眉,睫羽低垂,衔冤负屈般悲戚。

女郎别开眸光,从头到尾不置一词,萧偃不肯依,执意要她张口应是,许久,方才得到她的回答。

沉闷艰涩,细如萤火之照。

他冁然一笑,心里骤生贪念。

“你和你阿娘俱都礼佛,想必仰赖佛法,不如我们立誓?倘有背誓者,就教那人入阿鼻地狱,苦厄无间。”

两度不得回应,他亦不恼,温声道:“月娘放宽心,燕奴怎舍得叫你入无间,你的那份,燕奴一并受过。”

“届时我出得地狱,仍来寻你。”

他吻她眉心,姿态虔诚,身后纷飞的暴风雪是他张牙舞爪的恶鬼真身。

“月娘,我们永不诉别离。”

雪地白茫茫,遮掩腌臜,遮掩秽孽,遮掩斑斑血色。

肆虐不止的风雪终于收住,汾水边,古道上,斜阳脉脉照影,枯黄草木送来干爽温燥的气息。

汾水流经的晋州城池,未到戌时末,城中的干道已被廓清,本应闭合的城门反而大敞,晋州刺史李亨携若干部下,连同府中主事的夫人黎氏,一齐在城门外翘首企足,殷切等候。

不多时,一阵铁掌踢踏声传来,铙铎振响,裢褡摇曳,一列车马自古道尽头的红日间缓缓浮现,为首的马车驷马为驾,朱轮华毂。

乍看过去与寻常勋贵人家无异,却惊得李亨等人拭目倾耳、急张拘诸,待得马车近前,众人忙不迭俯首跪地,口呼恭迎。

端坐在车轼驾马的惊寒默了默,抻耳去听车内的郎君传话,道:“圣人微服来此,不欲声张,诸位休作扬幡擂鼓状,适得其反。”

李亨挂满肥膘的身躯一抖,连声称是,不敢多话,和夫人黎氏战战兢兢起身,低眉敛礽,小心接引车驾上的贵人。

萧偃挽帘,拥着宋迢迢登轼下车,她近来消瘦不少,拢在怀里轻飘飘,直似要御风离去的鸿羽。

黎氏见宋迢迢的脚尖从军卫的背上掠走,就知她是不愿拿人脊梁作脚凳,遂要去扶她。

她略略凑近,闻得一阵清淡宜人的花香,甫一抬眼,对上女郎的琉璃眼,那眼瞳清澈、透亮,盈盈流眄,压过春水三分秀。

她不禁恍神,但见面前人摇首,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避开她的搀扶。

身后的李亨见状,急忙制住她的动作。

四周突地静默,夫妇二人缩着脖颈,听见上首的帝王意味不明笑一声,“晋州刺史有位好夫人……”

二人毛发直竖,又听旁边的女郎开口:“陛下,妾头昏得厉害,快快入府罢。”

众人登时忙乱起来,无暇顾他。

刺史府一干人被撂在原地,觑着前方人马远去,才敢跟上,李亨擦擦额间的汗,语重心长的向黎氏授话。

他知道她闺中娇惯,与他成婚后万事遂意,养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话不好太重。

“圣人驾临事出突然,尚不及我等好生整备,故不怨你,才先前头的驿馆来信相告,称旁的倒无甚要紧,只一则。”

“陛下待这位女郎万般爱重,事事亲力亲为,不喜旁人近身。我等切莫沾惹。”

黎氏抿着唇,胸中窒闷,总觉得适才的女郎——秋水骨,芙蓉貌。

偏生笑得莫名哀切。

……

通晋州最阔派的府邸即是刺史府,圣人行幸,自当归他所居。

李亨前脚将家用搬入官署,后脚就有内使来传唤他。

前去觐见的路上,李亨将近年的政绩、府邸的规置来回算过多次,确认绝无疏漏,亲见到萧偃时,依然忍不住双髀发颤。

隔得一层珠帘,他看不清萧偃的面容,隐约听到书页翻动的窸窣响声。

翻看好一会,萧偃才想起他这个人。

“幽州人氏李亨,建业元年初试及第,待制集贤院,初任鸿胪寺主薄,后外放多年,政绩卓然,升任晋州刺史……”

李亨一颗心立即卡到嗓子眼,生怕被揪出细小错处,思绪飞转之时,帝王一句:“有传言道李卿与夫人和如琴瑟,伉俪情深,数十年从无争端?”

将他准备良久的应对之辞摁回腹中。

余晖如水曳过半开的窗牗,宋迢迢倚在窗台间,指尖揪着临窗的木芙蓉花,兀自出神。

忽有人用掌心抚上她的后颈,倚在她耳边,笑问:“好端端的?怎么糟践起花来?你往日是最爱这木芙蓉的。”

她一僵,旋即逼自己放松下来,回头道:“妾一个人闲着,实是无事可作。”

她将面庞依偎在他掌心,抬起眼睫与他对视,“陛下不如打发几个小丫头,来陪我耍叶子戏?”

萧偃笑笑,并不搭话。宋迢迢知道,这就是不允的意思,她缄口,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夕阳。

萧偃却想多听听她说话,俯下身,从后将她环住,“怨我疏忽,过两日入宫,教宫市使多送些奇巧花样儿来。你不是爱看变文,我新得几篇,晚间念给你听……”

宋迢迢听着,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噙一抹笑,动也不动。

萧偃瞧她这副模样,心头冒出一丝惶惑之感,说不清道不明。想了想,他招手命门外的内使上前。

内使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宋迢迢蹙眉,她近来常吃药,无非是补气血的,于身体有益,吃便吃了,她自个儿略通药理,细细嗅闻,就知这药不同往常。

“这又是什么药?”

小内使拿不定主意,觑一眼萧偃,方壮着胆子道:“是晋州盛名在外的妇科圣手——戚翁所开,固肾益气,通调冲任,于助孕有奇效……”——

*地狱笑话*

偃狗:为了老婆与全世界为敌(包括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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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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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使话念到一半, 察觉到室内的气氛颇为壅滞,他不禁嗫嚅,用余光悄悄去觑上座人的面色, 女郎半张面容掩在翳蔽中, 不甚分明, 圣人唇角却噙着笑。

他被调来御前将将数月,许多章程都是摸索着来, 他抿抿唇,试探着再度开口, 女郎朱唇翕动两下。

她靠坐在临窗的四方椅中, 昂贵的酸枝木、绮罗、异香包绕着她, 使她变作精美的、没有棱角的易碎瓷器,一贯是神采淡淡,只言片语都少有。

这一次, 在这半明半昧的晖光中, 她陡然迸发出生机。

她长眉凛然飞扬, 近乎怒极, 然为着旁的甚么,仍是克制的语气:“出去。”

内使身躯一抖, 愣了愣神, 待得萧偃发话,他才怯怯垂首, 向后趋行几步。

汤药被萧偃接手, 顺势搁在案几上。

深褐的液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 倒映在其间的残阳、折枝一并在动荡。

宋迢迢的目光从汤药转到他面上, 目眦泛红, “留着这药作甚?莫不是当真以为我会吃?”

萧偃捏着碗沿的手收紧几分, 旋即松开,“不吃就不吃,作甚动怒,这方子说到底是调养身子的,于妇人大有裨益……”

“我要这裨益有何用?”她眉头死锁,态度不受控的尖锐,“有何用!”

不知思及何处,她哂笑一声,就要去夺药碗,“腌臜玩意儿,还是倒干净为妙。”

她的手甫一伸出,就听见萧偃问话,他难得不是带笑的神采,眼睫低敛,“为何这样介怀?是为着许二郎么?”

“为着被平遥县主囚在掌中的许二郎,同我孕育子嗣一事就变得这般不堪麽?”

宋迢迢愣怔,这是萧偃头一回直面向她提及许琅城。

萧偃其人的劣根性,从种种细微之处就可见一斑。

他无法容忍她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一只鸟、一朵花之上;他厌恶她的口中提到他人,谈论他人,乃至于念及他人;就连她与宫娥耍叶子牌,对她们露出的笑,同样会让他感到不虞。

大抵是宋迢迢久不答话,他意识到适才的失言之处,很快揭过。

“尚且温着,还是尽快吃下罢,补气血的八珍汤断了有一阵,戚翁说你心脾不和,是以常常神疲乏力,不得安枕;这里头额外加的茯苓、菟丝子……”

一段话尚未尽,宋迢迢突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室内蓦地静翳,一片死寂中,宋迢迢甚至捕捉到瓷器裂隙的动响,她下意识扶椅而起,欲往隔门靠去。

只是她足踝间,金器铸造的长链叮当作响,教她大动不得。

红日跃入山谷,天地昏昏,唯有房屋四角的花烛摇曳,送来一点微光,郎君穿着帝释青的大袖衫,持着瓷碗向她缓步行来,他长指蜷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碗边的白玉勺。

浓重如晓夜的群青使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冷凝的白,近似鬼色,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眸光温眷与她对视,教她毛骨耸立。

不知她这副情态凭何取悦到他,他弯唇笑起来,鸦羽一颤,将汤药送到她唇边,喃喃:“月娘快快吃上一口,你廿二时葵水才尽,眼下就是行房受孕的好时候。毋怕,好娇娇,里头加过饴糖,并不涩口……”

宋迢迢听了这起子话,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向囟顶涌去,她连连退后,一张芙蓉面红如火烧,尖声斥道:“萧燕奴!你莫不是听不懂人言乎!”

“谁要和你这禽兽不如的孽竖衍嗣?你当真瞧不出来麽?每每与你同榻共枕,无一刻不令我作呕,恨不能将你触碰过的皮肉都剥干剥净……”

“不、不……”她钗环横斜,鬟髻散乱,清泪晕去她敷面的胭脂,徒留道道粉白泪痕,“这都不是最恨之处……”

她说到这,突然顿住,狠劲拭一把染面的胭脂,将瓷碗一撺,白瓷裂在乌木地面,发出剧烈脆响。

她用力过大,金链带着惯性往回抻,将她掼摔在地,她毫不畏怯碎裂的瓷器,就势跌坐在地,抬头乜向立在暗处的郎君。

“燕奴知道麽?我的心头大恨?”

萧偃自然不会答,宋迢迢掩唇,自顾自发笑,笑声娇滴滴的,他不语,腰身弯折,似要去拾地面的碎片。

指尖尚未触及白润瓷片的一角,就有一只素手将它夺去。

女郎抚着瓷片的棱角,指腹渐渐洇出血来,她不再看他,语调轻而铿锵:“我最恨、最恨正统二年三月初四那场夜雨,恨自己没有折在死士的剑下。”

“教你葬身弗光山。魂断白骨冢。”

话落,她腕骨调转,扬手逼向自己的脖颈,玉白瓷片吻合她跳动的脉管。

仅差寸厘,即要有血色喷薄而出。

烛光跃动,半空中一道残影飞掠,重重击在她腕上,惊痛之下,她手掌一抖,击打她腕骨的玉勺和指间的瓷片齐齐跌在地面。

玉勺的力道颇大,许是正中经脉,宋迢迢登时软掉半边手臂,连带着胸口闷闷作疼。

她捂着手臂,一时不甚有气力。

萧偃捻了捻指腹,不去看她,径直行到座屏外的桌案处。

整块酸枝木雕就的绳纹卷书案,上置宣笔、狮形镇、辟庸砚等诸类文房器具。他容色平静,将水盂倾入砚中,拈着松烟墨缓缓研磨,待得墨色如漆,宣笔略略一沾,就开始在白麻纸上书写。

宋迢迢从前亲见过萧偃处理政务,自是知晓——不经中枢,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制方用白麻纸。

非宰辅使节任免、整肃朝纲等急要事务,决不轻易启用。

她心头一跳,当见到萧偃书写罢,从怀揣中取出封带血的草诏来,她心旌大乱,顾不得痛楚,连忙要扶将起来,然而四面空荡,她没有依仗,很快摔回原地。*

萧偃被动静惊扰,这才回头看她,入目是少女低低垂泪的芙蓉面,还有藏在裙裾下的凌乱金链、雪色足踝,他看过一眼就收回,仔细理着墨迹干透的白麻纸。

宋迢迢无法,金链缠足,她近不得萧偃身,就不能探明原委,她瞬瞬目,眼瞳流眄之间,泪水连珠般往下落。

她本质现实,多年的商贾生涯更加熏染她。

她少时读虺蜴断尾求生的典故。

心中道,断尾求生、断尾求生,断尾是两相其害取其轻,求生是本里。

怒态、寻衅、肺腑之言、哀戚赴死之姿,必要时候俱是她保全己身的利器。

前提是不牵连她身边人。

角落的烛火倾倒向她,影影绰绰间,她低着头,瞧见帝王的云履逼近,下颌一凉,那方血诏将她面庞轻轻挑起。

她余光撇过其间的字迹,笃定它的出处,心中越发彷徨。

不及她开口,萧偃移开血诏,拨弄一下她的琉璃耳坠,先时道:“贺三娘是氏族出身,族中内斗频频,跌宕起落,比之商贾,她万事利为先的本质更甚。”

宋迢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掐紧腰间的绦带,暗咬银牙,缄口不语。

琉璃坠子像皱起的水波,晃一阵就止住,萧偃将视线从耳珰移向室外,内使随即搬来一方玫瑰椅。

他落座下来,展开血诏,阅览上头的字句。

彼时他伤病太重,许多字迹架构歪斜,全无筋骨可言,他粗粗看过去,几乎要笑出声,忽问:“你熟读疏律,时文杂记亦有涉略,可知宫妃自戕是何等罪过?”

宫妃自戕,增帝王罪孽,伤阖宫祥和,属大罪。

族人或流放,或株连,依罪责轻重定夺。

她虽未亲历典仪,未授宝册宝绶,然而制告已经发出,四海皆尊宋氏女为国母,这是事实。

宋迢迢十分明了,萧偃想听的断不是则个。她低眉,盯着裙裾上的金泥绘纹,讷讷道:“妾知错……求陛下宽恕。”

月光透过窗牖投照在缦地,一层薄薄的雕花光影,上首之人的话音顺着月华倾泻而下,犹如从深井之外传来,既空且远。

“月娘,单是嘴上说说,不算知错。”

宋迢迢张了张唇,却如何都发不出声来,直到秋风倏起,卷来案上一张白麻纸,那纸掠到她眼前,原要飞远,偏偏被一只华贵的云履踩住,纸张在风中不断簌动。

她瞠着眸子,目光投向纸间的字句,当中陈列条条罪状,实与不实,尽可加诸在她任何一位族人项上。

等同加诸在她项上。

她知晓自己现下必然是狼狈不堪,远远称不上美丽,于是勉力要露出个笑面。

她生就一双梨涡,眼如月牙,时人多爱她的笑面。

只是她饮泣太久,泪水壅沮她的唇齿、她的双目。

上首的郎君俯首,玉白的手虚虚搭在膝上,显而易见不耐的姿态。

他如缎的墨发是伸展的枝丫,笔直穿透她的胸腔,她含着一腔血腥气,仍要攀附他的肩背,昂起脖颈与他交吻。

恍然间,她感到天地倒转。

目之所及是一片大红,她浑浑噩噩,觉得古怪,晋州刺史府多用丁香、赭色,何来这样鲜研的红色?

她的双手被发带牢牢覆在头顶,萧偃的长发因为失去束缚,全数铺散在她的双肩、胸前,寒凉沁骨。

锦褥柔软的包裹着她,她足间的金链晃荡不停,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有人锁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喘/息,一声一声唤她孚乚名,在她耳后啮咬,一路向下。

……

唤到末尾,宋迢迢浑身发颤,眼前、脑中一阵空茫。

屋外天光透进帐内,她模糊辨出,眼前的大红悉数褪去,变作刺史府的丁香色帐幔。

她曾数次挥动手中的钗子,使之化作利刃。

可叹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挥出。

萧偃更衣离去之前,将她踝间的金链垫上漳绒,扣好锁孔,理理帔子,欲去吻她眉睫,她阖着眸,不经意撇过头,恰恰避开他的亲昵。

他笑笑,将吻落在她发顶,嗓音温絮,“好娇娇,你携身的药我先收着,你秉性柔弱,不好吃这些虎狼之药的。”

“待你诞下孩儿,若要避忌,只消我去吃药。”

帐幔合拢,帝王被人簇拥着走远,宋迢迢睁开眼眸,木木望着承尘,颊边一片湿冷。

午时将过,萧偃从折冲府中议事归来,孙得全正从内间向外赶,约摸是要寻人。

萧偃遂唤住他。

孙得全抱着拂尘,急急迎上来,面有难色,“禀陛下,奴婢原要去寻您……夫人今晨用过小碗藕井粥,饮过几口茉莉宝珠,午时又吐出来,人恹恹的,总不肯讲话,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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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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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好晴光, 刺史府后/庭的木芙蓉被烫得打蔫。庭内画堂前,接连等候一个晌午的医者们纷纷蔫了阵势。

他们多是晋州医署中医术佼佼的医师,抑或是民间大有名望的坐堂郎中, 这番被刺史府的名帖聘来看诊, 据言还是为一位了不得的遮奢人物效力, 无不趋之若鹜。

待得入府,众人发觉驾临之人与大内关联紧密, 身边竟有医令、奉御这样超群轶类的里手陪侍,更是忧喜交集。

忧的是怕自身力有不逮;喜的是他们身为业内翘楚, 大都心有野望, 倘若此举事成, 离登高不过一步之遥。

众人鱼贯入内,才知是为一小娘子诊病,小娘子年方二九, 容色惊人, 然而下颌尖尖, 唇瓣、胞睑发白, 昏默不语,脉象细且无力。

详问症候, 心中已咂摸出七七八八, 无非是多思多虑,兼之心胆气怯生出的怫郁之症。

用些归脾汤、酸枣仁汤, 效用都是顶好的, 遂要开方。

侍奉的内官突提起一项兼证, 道小娘子吃过膳食, 原先无事, 午间无故呕吐数次, 忧心日后再发作,问及呕吐的诱因,俱是摸不着头脑。

一时无法,还要摸脉,小娘子的手轻轻一挪,衣袖滑动露出内臂,压霜塞雪的肌理,其间红痕密布,直似揉在雪地里的殷红梅瓣。

众人莫不骇异,心知当中内情隐秘,不好声张。

适时一披着鹤氅的郎君阔步行来,秋光镀在他周身,端的是龙章凤姿脱俗尘,风流栈尽应见画。*

内官齐齐向他见礼,女郎却不动,垂着眉目怯怯缩缩,全然不愿让人近身的情态。在场诸人行医多年,各类病证参错重出不知见过凡几,立时觉出古怪。

观这郎君的气度排场,必是贵不可言,于是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好歹来。

萧偃落座在宋迢迢身畔,身子微倾,挡住外人大半视线,随意点一个医者上前问话。

那医者穿着布罩衫,身形敦实,唇边两撇胡须一颤一颤,颤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萧偃听完孙得全禀话,本就心绪不宁,当下就要发作起来。

身边女郎兀地抬手,柔柔覆上他的手背,他不禁顿住,一颗心慢慢落回实处,情绪平稳几分。

女郎的手掌软滑细腻,偏偏凉的沁骨,玉石一般。

他眉峰蹙起来,让堂中老成持重的医者来分说,说得大概,仍有几处含糊不清。

依萧偃的脾性,如何能够忍受旁人这般搪塞,然他养气功夫极好,不多说什么,命孙得全去籍库取几人的户籍册子,这就是要拿人亲眷开刀的意思。

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他惯用的伎俩。

场中有顿悟过来的,惊得哀叫连连,忙不迭扑到萧偃足下抢白。

最先头的医者尚未开口,屋外传来急促重叠的摇铃声,是乡野游方医常用的串铃。

宋迢迢眸子微微颤动,听到外间的孙得全恭谨唤了一声“贺医官”,她抿唇,不自觉捏紧指尖。

未见其人,先闻见清苦的草木气息。

现身的女郎头戴方帽、背着榉木药箱,手中的串铜铃丁零当啷,她逡巡一阵,视线定定落在宋迢迢身上,唤:“宋小娘子。”

这话一出,知晓前情的人无不恍神,宋迢迢忡怔良久,望着向她走来的女郎——妙目菱唇,不是禾连又是哪位?

她翦羽扑闪一下,张了张唇,终究未曾多话。

禾连观宋迢迢清减许多,全不似当初的明媚生动,心下太息,径自去看她的舌脉,掠过萧偃时仅是草草行了一礼。

参诊罢,她折下脖颈,叉手作肃容状,吐出的字句毫不留情。

“陛下倘若想要折宋娘子寿元,尽管凭着自己的心意去砌磨娘子,保管娘子过不得十数年,就瘗玉埋香。”

四座闻言,登时直筒筒僵在原地。

萧偃攥着宋迢迢的手先时收的极紧。在禾连锐利的诋斥声中,他枷镣般的掌指渐次松开。

松开许久,依旧怯于触碰。

初九重阳日,晓色将尽,屋檐边的木芙蓉半拢住花蕊,唯余嫣粉悬在枝头,似团团云烟。

这云烟轻而薄,顺风曳入屋内,与女郎手边熏燃的青烟纠缠在一处,酝酿出糅杂的香息。

女郎素手拂动,香息随着动作荡到她鼻尖,她深吸一口,末了浅浅喟叹。

对座的禾连将银针纳入匣中,见状摇首,“宋娘子,这安神香虽可宁神,不宜贪饕,其中麝香、冰皮用量颇大,恐于女子孕嗣有碍。”

宋迢迢顿了顿,身子退远几寸,偏头朝她笑一笑,并不把香移走。

对着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禾连生不出什么脾气,她仔细归整自己的针匣,暗暗琢磨宋迢迢的病势。

当日,她在晋州郊野采药,顺道拜访戚翁,遇上孙得全携着名帖来请戚翁,索性换她跟了来。

起初在堂外伏蛰,本是为了参详各家之言,不想局势闹得难堪,她不得不贸贸然掺和进去。

她悬壶于市近十载,析微察异是本能,比旁的医者更快觉出宋、萧之间的端倪。

观望数日后,她越发笃定——宋娘子的郁证泰半是由圣人引起的。

为人医者,首要一则是顾惜病患。

她性子冷倔,依仗着自个儿的出身,从不忌讳在权贵面前直言,岂会待萧偃例外,直接同他一一剖白。

既已陈明个中利害,萧偃必当放在心上,接连几日不曾近宋迢迢的身,第恐让她受惊。

禾连拧着眉,思及适才撞见萧偃时他的焦躁之态,还有尚贤托给她的一屉蓬饵,喃喃:“莫非忍耐到今日就算极限?”

大抵是被她的动静侵扰,宋迢迢转过头静静张望她,她合拢针匣,笑说:“九九重阳日,娘子要吃糕否?”

宋迢迢颔首应下,她沉吟少顷,到底把那屉蓬饵递给她,“娘子尝一个罢 。”

东风乍起,木芙蓉被摇落几片,恰恰坠在淡绿的蓬饵之上,更显出糕点的巧致,女郎拈开花瓣,将蓬饵轻轻衔入口中。

只咬过一口,她蹙额,将屉笼推回,手中的蓬饵顺势弃在盂中,似乎十分不满。

禾连轻咦一声,这蓬饵色香俱全,滋味居然如此不堪麽?那内使为何要郑重其事送来?

她怀着探究的心态咬住软糕,霎时惊住,口感绵糯余韵清馨,比之珍馐署的膳羞不遑多让。

禾连自幼醉心岐黄之术,求名问利一概不屑,唯独口腹之欲有些重。

她默默将余下的蓬饵卷入腹中,提着空荡荡的屉笼出门时,与在外等候多时的尚贤四目相对。

她下意识低下眼睫,避开来人。

不必刻意去看,这位内给事热切的目光几乎要燎穿她的方帽,把她的发顶烧着。

她因心虚脖颈泛红,伸手,递过屉笼,似是而非的点点头,转身走远。

贤尚乜一眼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甚摸得着头脑,抽开竹屉,里头空空如也,他大喜过望,捧着屉笼轻手轻脚去寻他干爹。

孙得全原先倚在廊下长吁短叹,得了消息抖擞起精神,面团似的脸上生出喜气,叹道:“可算有件顺遂事!待我去向圣人报喜,好教咱们御前的人松泛松泛。”

贤尚点点头,心道很是,圣人因着无法与宋女郎相见,成日面色沉如深潭,浑身直有密云笼罩般,迫得人气都喘不匀,近来御前的人行事当真艰难!

他兀自思量着,就见孙得全蔫答答折回来,他一惊,“仍不能教圣人展颜?”

孙得全不答,摊开手掌,只道:“圣人接过屉笼,一句话都无。”

贤尚遥望东升的明月,若有所思。

“团聚佳节,圣人与我等自是无话可说……”

残阳与月色交织,似流动的斑驳河水,漫入珠窗网户之中。

萧偃坐在临窗处,恍惚感到光晕附着在他骨肉间隙,试图浸没他。

他搁臂的如意几上,屉笼分揭,当中垫蓬饵的大青叶被取出,细细理好,晾在窗阑,和无数木芙蓉花并排挨着,亟待来日被制成贴花。

他默默望着窗阑,唇边漫出一丝笑意,转瞬堙灭,哀怨与彷徨争相爬上他的眉心。

他低眉,去看他的腕骨。

玄色广袖半遮半掩,衬得他裸露的手腕如同玉石,白到透出淡青脉络的肌肤,一支白玉发簪压在脉络之上。

簪尖凝着血,尚且温热,鲜血流到他鼓动的桡脉边缘,那处红痕深刻,血色淋漓,一笔一划力道隽永,分明刻着个纤巧的“月”字。

郎君指尖抚过小字,眉目垂敛,脉脉如含春水。

他将手腕贴在颊边,低声唤着女郎小字,唤得片刻,仿佛难以遏制心中的瘾癖,再度低头,墨发披散在他肩头,他的面皮在月色下极白,颊边血渍点点宛若红樱,唇瓣艳得摄人,嗫嚅之间,手臂颤动,俨然是在一面刻字,一面呢喃自语。

他刻了一遍又一遍,于常人完全是酷刑的举止,于他竟似良药,甚至助他安定下来。

红痕越发深刻,每一处笔画都趋于完满,适时弦月挂上梢头,萧偃对着月光抬首,支起鎏银镜,擦去颊边血渍,绽出一个清浅笑靥,扶阑起身,向外步去。

他分拂一路的枯枝黄叶,来到被木芙蓉包绕着的精巧厢房前,悄无声息推开门扉。

好似窃贼深入到最为隐秘的宝地,萧偃屏息,循着月光来到酸枝木寝床前,层层叠叠的锦褥中,少女睡颜宁静,鸦羽般的眼睫覆着,面庞洁白柔软,唇珠透着浅浅的粉色。

是世间无双的宝物。

萧偃甫一见到宋迢迢,就觉气息紊乱,眼眶压着巨石般酸胀发疼,他不舍得出声,似一只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温驯的敖犬,佝偻着脊背,跪伏在她床边,用鼻尖去触她的鬓发,用嘴唇小心翼翼碰她腮肉。

少女遍身的花香漫入他肺腑,他眼眶更酸,轻易不敢落泪惊扰到她,忆起那屉被吃净的蓬饵,方才慢慢洇出泪来。

泪水沿着他的鼻背下滑,缀在宋迢迢的眉睫间,令她看起来愈加皎洁剔透,盈盈动人。

萧偃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舐掉细碎的泪珠,唇下的肌理细腻如凝脂,他逐一吻过,留下浅浅红痕。

少女的吐息依旧平稳,他笃信她不会醒,脱靴上榻,像一条石拒鱼从后牢牢拥住她,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的、不知靥足的汲取她的香息。

掌下的腰肢细韧如练,往上是柔软的丰盈,往下是幽谷兰芳,他双臂收紧,不自觉发出吟声。

手掌陷入一片软白玉间,他颌骨上扬,脖颈酡红,耸云力间,床帐簌簌摇曳。

白光陡现之际,他颈部钝痛,被硬物砸得退离几步,眼前先是发黑,待昏蒙褪去,他瞧见宋迢迢披着单罗衫,手执美人锤横眉怒目与他对峙,又惊又怯的模样。

他心头发紧,连忙示好,“毋怕、毋怕…月娘,是我、燕奴,我太想你……”

宋迢迢神色凝重,用一种极生疏的目光打量他,她偶尔会同禾连说一二句话,眼下情势危急,她不好贸然喊人,启唇冷冷道:“哪里来的贼子?我不声张,你好自为之从速离开……”

这话落到萧偃耳中,无异于天崩地坼。他双膝一软,喉头吞刀似的生疼,楞楞道:“是我……是我呀月娘,我、我是你的夫郎啊……”

“燕奴?子愆?阿郎?你素爱这样唤我的……是不是未点灯,你、你瞧不清呀。 ”

说着就要寻火折子点灯。

宋迢迢不说话,紧紧盯着他,全盘戒备的神情,不见半丝熟稔之态。

似在观望路边的野花、街边的乞儿。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进冰窟里,狠狠跌碎,他喉头滚动,还是不甘心,抱着微薄的、残存的希望,扑倒她足边,直直跪着,献宝般将手腕上的小字呈给她。

他双目红得骇人,泪水、污渍糊了满脸,脖边被砸的大片淤青,狼狈不堪,偏偏神态十足虔诚。

“月娘你瞧,这是你的小字,我最爱不过……又着实思念你,就将它刻在腕上,今日、今日你吃了我做的蓬饵,蓬饵你记得吗?是你十三岁那年陪我吃的……我高兴、心里高兴,又描了几遍,你瞧……是不是漂亮极了?”

这人生戴着价比千金的羊脂玉,生的更是郎绝独艳,怎地疯疯癫癫的?宋迢迢心说。

因不想惹怒他,又怕扯谎教他觉察出来,稳着心神听完,瞥了眼他腕间惨不忍睹的伤处,好言相劝:“我生着病……你说的这些,我一时不大有印象,你要、要执意认为与我有旧谊,不如等我养好些……”

这番言辞果然有用,眼前人逐渐镇定一些,她握着美人锤,过度拘张下脑子转得时快时钝,打心底不愿和他扯上俦侣关系,遂道:“只是夫郎之类的话……我和郎君的性子应是合不来,我尚年少,还未婚配,不宜宣张的……”

男子听得她这段话,仍是平平静静的,只退身到灯火外,没在阴翳中。

宋迢迢觉得莫名,模糊听到声响,回首去探,才看清他在笑,泪珠霖霖淌过他的双颊,他不堪重负般弯折着脊背,喉中发出间断的呵气声,掩唇的手簌簌颤动,近乎一座冶艳癫狂的塑像。

她免不得畏怯起来,掩着被褥往后躲,趁那人笑得如痴如狂,越下床向隔门逃去,她心如擂鼓,脚步轻而迅捷。

隔门近在眼前,突地一声轰响,被人掩住,萧偃锢着门棂,将她笼在身下,他面上的癫狂之色褪去,在月华下莞尔笑着,一派清霁。

“为什么要是我呢。”他深深、深深望着她,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宋迢迢怯得发悸,她同样想问,为什么要是她呢?

不过面前人好像就是随口一问,很快丢开,他捧着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对,柔柔道:“好月娘,你这说法不对……我们无一不配的。”

“哪哪儿都契合。”

她遍体一凉,巨大的阴影覆下来,激得她惊惧的叫喊,脑中眩晕动荡,所有狰狞至极的记忆涌现逼来,天旋地转间,她俯身呕吐。

她吐残羹、吐清水,临了吐出丝缕的鲜血,吐尽一切秽物与疮痂。

萧偃从极端且浑噩的心绪中回过神来,目睹女郎颓然倾倒,轻飘飘彷如薄纸,他勉力支撑站稳,上前托住她,颤着躯壳,带她踉踉跄跄向禾连的厢房赶。

禾连这夜不知缘何格外昏沉,靠着萧偃一针扎在委中才把她唤醒。

她竭力抵抗着困意,为宋迢迢把脉,收回手后,将榻边的团扇砸出去,原要砸在萧偃额上,为着族人的性命荣辱,砸偏了,恰恰擦过他额角。

她没好气的斥道:“她这病本就是心神的问题!你还这样激她!现下旁的无甚大碍,只这郁证,必须得好生调养!”

“你记着!往后万不可这样去招她!”

禾连双足搭在承足上,揉了揉眉心,“你这病态的性子……教你全然与她隔绝,适得其反。”

她无奈道:“你实是克制不住要见宋娘子,就乔装掩盖罢!她这病得循序渐进,哪有一蹴而就的。”

天欲破晓,禾连开过药自去补觉,萧偃熬好药,晾凉些许,一勺一勺喂给宋迢迢,汤药和线香都助眠,女郎睡得安生,他就在旁守着。

他长久凝睇着她的侧颜,睫羽垂落,天光照进来,他取出簪子,重重滑过眉心朱砂痣,不及止血,就用布条缚住。

朱砂痣不见,他立在映着波光的铜盆前,一遍遍临摹、效仿长兄的神态举止——

医学生直接狠狠代入禾连

偃狗没几天好日子了

第54章 卯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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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彻底记起萧偃并将一切勘破, 是在元月的一个雪夜。

这时节冬日已过大半,车辙压过积雪,停在东都洛城。

宋迢迢所在的这支车马行路迟缓, 向来踪迹诡测, 沿路晃晃悠悠, 遇见名胜古迹就停驻一阵,不像是在带她延医问药, 反而像在出门探幽访景。

晋州的普光寺、汴河的飞艎、郑州的嵩山,一行人依次历遍, 临到年关, 关隘卡口不便通行, 居然就势在洛城行宫燕居下来。

行宫是皇家幸所,寻常庶族岂可踏足,她去问为她诊病的禾连, 但见人眼皮一掀, 满不在意的语气:“我是凉州贺家的长房长女, 太后的侄辈, 有何不可?”

说罢,将新研制的蜜丸攮进她嘴里, 宋迢迢扑棱扑棱睫羽, 咽下蜜丸,这才安心住下。

就是大约这个时候, 她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这婢女相当之古怪, 比她的羌族侍卫还要高上寸许, 单臂就能挪动一架千工床, 常常整日见不着人影, 即便相见都近傍晚,外间的风雪纷纷扬扬,他穿着单薄青裳,披着肩头的白雪进门。

每每进门,都要给她带一枝花,有时是山茶,有时是腊梅。

婢女生的比许多世家贵女还要昳丽,他肤色洁白,嘴唇宛若红茶花瓣,眼睛是狐狸眼,长长的眼裂,眼尾微微弯起来,望着人的时候像一柄银钩。

很勾人。

她不甚喜爱他的眼睛,更爱看他下半张脸,或是看他戴着眉心坠时的某个神态,某个举动。

她觉得亲切,隐约想起某位故人,就会多同婢女说几句话。

婢女性子静,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他为她挽发,为她簪花,为她补大氅勾线的一角,为她点一盏不明不暗的花灯。

尔后听着雪落声,陪她在深夜弈棋。

宋迢迢臭棋篓子一个,婢女的棋艺却十分好,她明明白白瞧出来,瞧出婢女是个中翘楚,偏要陪着她磕磕绊绊的装臭棋篓子。

这实在有趣,她刻意越下越偏,婢女为应承她,每一步落子都艰难。

许是患病的缘故,她的性子越见疏懒,即便后来大好了,仍是慵僻,对外物不大提得起兴来,只偶尔在婢女面前,她会多下两盘棋,在鬓角多别一朵他带来的花。

不拘是什么花,宋迢迢是爱花之人,容貌鲜妍,配各类花都相得益彰。

有一回,婢女折来一支雪滴花,花形如冰雪滴坠之状,她从未见过,遂要他将花穗晾挂在阑干,他抬手时衣摆滑落下来,露出手腕的刻痕。

掉了疮痂褪了淤肿,仅余朱砂的底色,一个小小的刺字。

她这个位置看不太分明,故问他:“这是谁人的名讳?”

婢女将袖子挽下来,捂着衣摆,很拘谨的样子,“是奴家良人的。”

良人,在民间是俦侣的意思。

宋迢迢应了声,百无聊赖逡巡一番,无事可做,伏在雕方桌上装睡,她不知缘何心里发躁,闷闷的。

严冬的日光惨白一片,不刺眼,蒙在她的发丝、耳廓,让她昏沉,模糊间,她听见婢女在唤她,和惯常的声线不相近,喑哑低沉。

她不吭声,他就当她睡熟了,搬了条凭几在她身边坐着,静静盯了她许久,她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身边人一个侧身,将唇瓣轻轻印在她颊边。

婢女的吻是琥珀香,掺着清淡的广藿苦气,宋迢迢没有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想。

倘使和阿娘说,她属意同一女子成婚,阿娘或会打断她的腿。

可她一早就知道的,婢女高束的衣襟下,结喉醒目突出,他的耳边悬着耳坠子,然而耳垂洁净不见穿孔。

他不是女娥是儿郎。

她难得不讨厌他。

元月的头一日,即是元日春时。

红梅热热飒飒开遍宫墙,雪堆下迎春花枝悄然冒了芽,嫩黄的花苞攀到窗沿,宋迢迢折了一朵,对着日光眯起眼,打量花瓣的细小脉络。

脉络丝缕错杂,仿佛凝成几个小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今夜我要去看傩戏,还要点爆竹、吃屠苏酒。”

身后人缄默良久,似乎不敢应承,她回眸,入目是贤尚那张细白面,她唇边的笑意凝住,将花搁入承露囊,扬声道:“是你呀阿尚!”

贤尚惊得头皮都要裂开,立时将头埋进衣襟里,畏畏缩缩道:“娘子快别这样称呼,奴婢是下等人……”

“这有什么的。”宋迢迢笑笑,瞧他着实怕的紧,改了口:“贤内使有事否?”

贤尚一颗疾跳的心平缓下来,他叉手行礼,恭声道:“今日是元日,众人总要聚在一处才好,禾医官邀娘子去吃酒。”

“去哪里吃酒?”

“在显德殿,既是大殿,又临着一片阔荡的梅林,殿里地龙一烧,殿外梅花与飞雪齐齐舞进来……”

行宫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望的女皇兴建,宫内三殿九重,无不神工天巧。贤尚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宋迢迢只是怏怏的,她支着额,突然问:“燕娘呢?”

燕娘即是婢女的闺名。

不及人回话,她自顾自道:“又家去了?她家离得这样远?家里的活计这样杂?菹菜腌了半个月还没腌完?”她捻着指尖,上头的凤仙汁是燕娘替她新染的,昨夜沾了澡豆已然褪去光彩。

她抬起头,见面前人一味地讪笑,额角薄汗都沁出来,就知他说不出句切实的消息,遂打发他下去。

“你拿不准主意,就去禀你们上头主话的人。”

这话一出,先才还虚汗淋漓的内官扯起抹笑,忙不迭躬身向后躲,口中道:“奴婢这就去禀禾医官。”

欲盖弥彰。

宋迢迢心下暗嗤,倚在榻上用眼风觑他,似笑非笑,“去罢。”

一更将至,消停半日的雪片再度纷飞,打着旋往宋迢迢兜帽里钻,几位侍女、护卫被贤尚引到她面前,意思是由这起子人护她出行。

她的视线在人堆里转一圈,掠过名穿着褆袄、颊肉丰盈的侍女。

侍女一双铃儿眼直直盯着她手里的杏脯,她觉得有趣,将杏脯递给她,招手让最末的护卫上前。

右足稍跛的少年跨出两步,在场诸人俱都敲起警钟,握着佩刀、暗器严阵以待,宋迢迢不以为意,仍旧招手,“阿惹,过来。”

少年板起秀气的面孔,步态放慢以掩饰自己的跛足,他在离宋迢迢三尺远处停住,垂着头,姿态卑逊,宋迢迢从怀揣中取出一方鼓囊囊的红纸,噙着笑递给他,“压祟钱。”

银鞍接过,低低问:“娘子一切可好?”

宋迢迢不改笑面,“我好呢。禾连说你这记伤透了筋骨,须得多多卧床休养,怎么偏要跟来?回去罢。”

少年抿着唇,不肯挪步。

“待回得燕京,就要与你阿姊相聚,你不好生养着,教她忧心怎生的了?”话罢,不去看他,挑帘进了與车。

宫道积着雪,两面的石灯笼幽幽淡淡,照不明晰,一路上时有磕绊,贤尚蹙额,点了点驭车的侍从,命人在與车四角挂上羊角灯。

车驾平稳许多,贤尚发觉车内静悄悄的,远远见得前方的驱傩队,他叩响车壁,小心发问:“长街上车马辐辏,不宜行路,傩戏、灯市倒是十分热闹,娘子是否要一观?”

过得片刻,女郎支开轩窗,观望一会儿,答道:“这地界不错,整好看戏,你去买两盏像样的兔儿灯来,等会来这附近的铺面寻我。”

主子发话,贤尚唯有照办这一辙,见人走远,宋迢迢提着罗裙,登轼而下,铃儿眼的侍女收起杏脯,过来搀住她手臂,她眨眨眼,笑问:“要不要吃五色饮?”

侍女果然心动,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饮子铺,点了几盏五色饮、赤饮、蔗浆之类,擎等着享用,宋迢迢闲坐无事,逛了逛相邻的傩具摊子,买了只护僮侲子的面具。

正要戴上,驱傩的队列伴着鼓声、踢踏声渐步逼近,为首的傩公、傩母领着一众僮子,高声唱祝,身边围绕着各色鬼怪,吹拉弹唱,或歌或舞。

“……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沞沞……”*

游街的行人驻足,坊内的庭燎明亮,顽童将竹节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将祝词声都湮灭,金红色火花合着灯轮照亮长街,一派艳丽喜庆之景。

贤尚抱着兔儿灯踉踉跄跄撞进人群,眼看与饮子铺不过咫尺之遥,兜头降下一盆水,淋透全身,他打了个哆嗦,咬牙向上去看,张口欲斥。

惟见上方顺风招展的酒肆幌子,近窗处空无一人。

他暗道不好,急忙搡开人堆,迎面就是捏着盏甜饮子面有菜色的归浦。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速速去追傩戏摊子!”

临近城门的暗巷,雪片缠着北风涌入巷内,吹得宋迢迢的披风烈烈作响,她抖去周身的落雪,揭开兜帽,开口时吐出一嘴氤氲白雾。

“出来。”

小巷人迹罕至,雪积得极厚,被人踩过发出咯吱声响,她余光睨了眼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青斗篷衣,面容遮得严实,嗤笑:“薛表哥何必遮遮掩掩?”

“你是来求人,而非害人。”

薛锦词不动,同样笑:“不尽然是求人……某随身揣着宋女郎所求之物。”

“仅仅是物件?你不是说苍奴在你手里?”宋迢迢蹙眉,面露疑色。

“那位郎君性子烈,时刻发着狠,恨不能手刃圣人,某怎么敢轻易带出来……”

话落,久久无回音,薛锦词借着月光去望立在巷尾的女郎,她唇色惨白,眼眶隐隐透出血红,肖极了民间怪闻里会在雪地突现的青女,凄艳惨然。

他突然不忍深说,措辞温和一些,有几分无措,“你那婢女的死,实是意外……你为着她的安危将她暂移别处,谁都未料到她已有身孕,她自个儿尚且不知……这才吃错药,酿成祸事。”

宋迢迢听着,往日剔透明亮的琉璃眼,顷刻空洞洞的,仿佛被剃去瞳仁,蒙了尘秽。

她当时不曾哭,好半晌,伸出手,指尖颤巍巍的,薛锦词一向圆滑机敏,这时犹觉讷讷,反应了几息,才将一只手缝的绣月兔福袋递给她。

她木着脸,将福袋细细拢进怀里,一面说:“去燕京的质库报我的名,取两千金,务必看顾好苍奴,还有幺幺,我寻机就去看父女俩。”

“你阿姊的事,我自会办妥。”

收整罢,她不做停留,转步就要出巷,临到巷口,终究顿住,“是腊月初麽?”

薛锦词愣了一瞬,晃过神来,连连道:“是、是腊月初,你那婢…碧沼罹难前,想着年关近了,才做的这福袋。”

冬日里嘴唇干得皲裂,他舔了舔唇瓣,“若某未记错,女郎出生那年当是卯兔。”

无人应答,抬眼四遭空荡荡。

月华冷凝,风雪煞人。

沿街的坊市,家家户户春幡高挂,青缯编制的幡面上绣着各色吉祥话,屋内人影憧憧,杯盏一重叠一重,击得门前的春幡摇曳,送来一室室鼎沸人声。

宋迢迢在长街踱步,兜兜转转,不紧不慢,似漂泊苦旅的游人,又似为着吃酒犯夜禁的痴儿。

她且行且吟,嘴里哼的是扬州常见的小调,眼中映的是她绣鞋的一角。

绣鞋是蜀锦做的,瑰丽奇巧,鞋头的花样子是碧沼最爱为她绣的荷花,她从前时时赞她鲜妍出尘,堪配荷花。

她看了许久,突地折下腰,将绣鞋一一脱去,有铁蹄声由远而近袭来,说不得是巡夜的武侯,还是办急差的驿官。

或许,两者都不是。

宋迢迢不躲不避,赤足站在原地,微微侧首去望,北风扬起她两鬓的发绺,她薄白的面皮被刮出胭脂色,拢肩的披风和云帛肆意飞舞,卷着漫空的纯白雪片。

渐灭的庭燎和月色里,她的眼瞳是最亮的存在,倒映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有打马穿过城门,向她飞策而来的郎君。

白蹄乌上琢玉郎。

她忽地笑了,朱唇一张一合,唤:“燕娘。”

她的好燕娘。好萧郎——

死遁倒计时3/1

马上除夕了,提前祝宝子们新的一年平安遂意>3<

*出自《驱傩词》

第55章 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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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帘风雪还相距甚远, 纵是萧偃耳通目达,仍旧辨不清宋迢迢所言为何。

他念着伴她节庆元日一事,连夜批完冗重的奏本, 将将踏出宫门, 就得了一封洛城急报, 顾不得旁的,急忙打马追来。

这时节乍见宋迢迢, 什么遮掩避忌统统抛到脑后,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肚中, 顿觉眉骨胀得酸疼, 乌压压的眼睫一扑, 险些当场坠下泪来。

他忙不迭勒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周边人发觉宋迢迢屹然不动, 自有心生疑虑的, 萧偃却是完全乱了阵脚, 满心满眼都是立在摇曳春幡下的少女。

他疾步到她面前, 抬手去握她的手,先时低头, 发觉她一双玉足赤/裸裸, 教风雪摧得通红,眉峰一蹙, 就要屈膝替她裹住。

萧偃脊背弯折, 上方突传来女郎清清淡淡的笑音, 笑过一声, 旋即收住, 实不像掺着真情实感的样子, 他指尖一顿,怔怔凝着垂在自己指间的大袖。

峨冠博带,俨然一副郎子装扮。

心腔的疾跳声如擂鼓,穿透皮膜,震得他一时僵在原地。

“燕娘。”宋迢迢压低声唤她,柔絮的腔调顺着回旋飞雪钻入他的髓海。

“你又骗我。”

他晃过神来,微微张着唇,仰头去望她,蓄在眼眶的泪水因他的动作漫出,沿着深窄的脸颊汇到颌尖,欲坠不坠。

风雪几欲迷人眼,宋迢迢掩着眼睫,打量他极白的肤、极艳的眼,他面上泪光点点,血色尽失,偏偏眼睑和唇是颓红色,衬得他比缭乱的白雪更夺目。

他踌躇着抬起手,似乎要环住她的腰,在她腰腹间埋头饮泣。

多么熟悉的场面?

狡诈卑劣的狼犬,每每用眼泪、示弱、痛处——骗取她一点点怜意,就迫不及待将她吞吃干净。

百试不殆。

宋迢迢展开丹蔻半褪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她长日无事可做,指甲蓄起来,薄而锐的尖端贴着他跳动的脉管。

指下的脉管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她折腰与他对视,指尖重重按下去,松开时留下一道极深的红痕。

她乜一眼红痕,噗嗤笑出声,半掩着面,眼尾溢出零星泪花。

“早知道你是郎子,却不知你是有官身的富家子弟,这样潜伏在我身边,为的是什么?”

她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发丝,懒洋洋的语气:“莫不是我身上沾了大案?抑或是……对我苦思不得?”

萧偃注视着缠在她细白指间的乌发,喉头上下滚动,颊边的泪水半干,他抚了抚眉心的浅痂,背过脸,轻轻去贴她的手背。

极温驯的姿态。

宋迢迢感到掌下的肌肤蠕动,良久听不见他一句回答。

她并不在乎,敛住眸中暗色,向他倾身。

乱空的雪片在这一刻冻住,她的眼睫掠过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融着冰雪的凉意。

“罢了,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噙着笑,再扑一下眼睫,吐字时的雾气呵在他脖颈,“是贼是官,是人是鬼,我都认。”

话落,她直起腰身,赤足去踢他的小腿骨,“外间太冷,送我回暖阁。你前日同我说,要陪我一齐点爆竹,赏焰火。”

周遭的军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或有那胆大的,离得近些,偷偷觑一眼这边的动静,目睹这悖上逆乱的一幕,惊得险些厥过去。

偏不见圣人有半点脾气,原先他是半跪着,直似侍奉主人的奴隶,兢兢业业,教女郎踹一脚,反而整个人松泛下来,顺势替女郎裹上双足、围好兜帽,令她伏在自个儿的背上。

又见女郎扬手拍拂他的肩背,一下一下,浑然一派驾马的阵势,“驭”着圣人向行宫的方向去。

军卫们一时晃不过神,在后头面面相觑,舌桥久久不下。

郎子的背宽阔,格外暖和,宋迢迢攀伏着,足尖慢悠悠地晃,披风和兜帽包裹着她,为她隔绝风霜,围着她面庞的是一圈细密兔绒,被风一吹,簌簌拂拭她的肌肤,令她温软的陷进去。

她慵僻,萧偃乖张,皆不是话多的性子,坊内的呼喝声渐次消弭,一路缄默,她听着飞雪刮擦之音,阖上眼眸,脑中万千思绪盘桓。

临到行宫,宋迢迢已然睡熟,宫门前立着贤尚一干人等,个个缩头缩脑,怯如鹑鸟,跪伏等候多时。

萧偃视若无睹,径直入殿,替宋迢迢褪去外裳,换好寝衣,将人安放在千工床内,后舀一盆滴了花露的温水,浸湿汗巾,仔细擦她的身,末了,将被角掖平整,点一炉安神的苏合香。

青烟袅袅攀上来,他观少女睡得安谧,方才拢上幔帐,朝外走去。

外间的风雪变得十分轻淡,他的目光游弋回来,扫过跪地之人冻得皲裂的手指,接过惊寒奉上的长鞭,面色无波,破空一纵。

霎时在为首的贤尚背部刮出血痕。

鞭身带倒刺,裹了盐水,内里构造奇巧,加之萧偃用的是巧劲,不消发出声响,就能生生剜下人半块肉。

仅一鞭,痛意凿骨。

贤尚以手支地,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萧偃丢开鞭子,抽出绢帕来揩手,他的手指颀长洁白,悬着圆润的水露,玄色的绸缎在指间穿梭,似在擦拭一件玉器。

“归副统这次算不得初犯。朕不欲扰夫人清梦,你自去内狱领罚,教你阿姊来顶一阵子。”

他笑一笑,语气无甚起伏,继续道:“内给事办差不利,念在初犯,受过这鞭再跪两个时辰就罢了。休在这处跪,恐惊着夫人晨起。”

贤尚岂敢说一个不字,领着余下的人去殿后罚跪,冬日的天亮堂起来要更晚,将近卯时,天边隐隐透出一点宝蓝的光,贤尚捱着严寒痛楚,心里数着时辰。

模糊间,耳边有人唤他,奈何冰霜将他眉睫都覆白,凝在一块,他挣将不开,还是被人搀着站稳的。

他用袖子拭了拭眉眼,勉力瞠开眼,入目是一队乌泱泱的人马,蹑着手脚,忙上忙下,不知在作甚。

离他最近的是穿着骑服的黎弦,她的手稳稳托着他的臂弯,一点不虚晃。

他大惊,忙要退让。前朝乃至本朝,宦者的地位都极其低下,常有高位者将他们视作秽物。

黎统领身为北衙羽林军的头子,与燕统领并领大军,举足轻重。

黎弦细眉一皱,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将随身的汤婆子递给他,照着萧偃的吩咐传话:“过不得两刻钟宋女郎就要起身,速速回房罢。陛下体恤,给你们赐了玉龙膏,搽过药好生歇息,今日不必在跟前伺候。”

贤尚不禁觉着眼酸,黎弦松开手,掏出一枚鱼符,同他道:“这是出入洛城各署用的鱼符,你拿着这符,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宋女郎元日的行踪探明白,事无巨细,悉数上报。”

这就要贤尚将功折过的意思,他心下一松,忙不迭应是。

他揣好鱼符,却不立刻离去,探出头,张望不远处走动的人群,讨好的笑,说:“时辰尚早,黎统领宵旰忧劳,奴深感钦佩,现下是在操办什么要事?”

黎弦默了默,启唇要答,一层朦朦的亮光突地镀在她面上,众人抬头,眼看着火树银花在天幕绽开,随后是阵阵烟花爆响声。

她愕然侧目,扶着腰间的佩刀闯进人堆里,平日最是稳妥的人,刹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部下扶住她,她抓着刀柄,恨恨道:“谁干的?出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畏畏缩缩出列,举起手里黑秃秃的火榉子,“统领命我们按照图纸给焰火摆阵,天太暗,属下不大看得清,用火把照着瞧一瞧,不巧一个火星子飘下去,登时就点着了。”

黎弦抚额,大错已酿成,实无转圜的余地,瞥了眼飞檐下的刻漏,卯时至,宋女郎约摸要醒神了,惟愿她同陛下不曾被侵扰,否则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宋迢迢的确醒了。

她心里有事,起的便早些,用青盐、柳枝漱过口,她披着发,坐在窗下明镜前,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积雪,还有透过积雪飞出的琉璃瓦。

雪停后不见风雨,云层淡彻,多半是晴日,额外燥冷。宋迢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拨弄香篆,忽觉后颈肌肤被人浅浅摩挲,她不必回头,就知是萧偃在为她通发。

她不发话,身后人轻易不会开口,这次倒不同往常,金篦才篦过一遍,萧偃在她发梢抹着玉兰头油,轻声问:“娘子今个儿起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生?”

宋迢迢似笑非笑,搁开银簪,望着镜中如玉的郎子,直言:“明知故问。我虽嘴上说无碍,你到底诓骗了我,竟是一句话都无?”

萧偃抿抿唇,低眉敛目,一派乖驯,“我本姓萧,字子愆,因着祖上的血亲关系,得了恩荫,一介闲散的宗室子弟,空有富贵,不值当说的。”

宋迢迢挑眉,“富贵?何等富贵?倘是滔天的富贵,我等庶族如何接得住。”

“不过几许铜臭,几间宅院,碍不着旁的。我身无长物,蒙月娘青眼,愿与我相识相知,实乃平生之大幸。”说着,他放下金篦,矮身伏在她膝上,抬起一双潋滟的狐狸眼,凝眉与她对视。

大约是昨夜歇的晚,他眼下有淡淡乌青,眼白晶莹生光,当中的血丝都宛若花枝的脉络。

他深知这张脸就是他最大的底牌,是以竭力表现得诚笃无害,甚至无意识模仿双生兄长的神采。

宋迢迢果然有所松动,抬指抚上他的墨发,神色恍惚一阵,唇瓣张合间,低低说了句甚么,恰时焰火炸响,自然将其堙灭。

二人齐齐转头,千朵万蕊,碎星乱舞,尽数映入眼底。

烟花随玉撵,添作锦江春。*

一室无言,唯有“乒乓”的爆裂声不绝于耳,待得残花落,冷烟息,萧偃问她:“你适才所言为何?”

宋迢迢水银般的眼瞳一眄,扬起唇角,深深漾出两颊的梨涡,“你应我三件事,我就既往不咎。”

萧偃说好,她遂道:“一则,我有一堂姊名宋盈,与我颇为亲昵,她头婚丧夫,二嫁做了晋王侧妃,晋王殉难,独留孤儿寡母。传闻圣人在骊山遇刺,有晋王妾室的手笔,妾室与我堂姊幽居在离宫,同样是晋王的遗孀,关联千丝万缕,我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既为宗室,想来不缺人脉,可否设法保全我的堂姊,留那名妾室性命?”

“二则。”她顿了顿,指着庭中一排排玉兰树,道:“往年这时节,风和日朗,玉兰堪堪报春,尔今不过生出几点嫩芽,这一年冬日着实漫长。”

“偏偏我最爱玉兰,爱它的香气,爱它开的花儿。我的岁辰将至,岁辰当日,我要看见满城玉兰枝蔓,辛夷花开。”

“三则……”她说到这,蓦地断开,萧偃含笑看着她,问:“三则?”

但见女郎不语,默默捻转耳边的累珠挑子,笑靥清浅,梨涡半露不露。

“还没想好,先欠着罢!”

仲春十五日,宋迢迢已经在燕京安仁坊的府邸住定。

她年不及双十,一生中半数以上的年华,都是与杜氏相依着前行,如今得以回到杜氏身畔,自在安居,自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午间用过膳,日头略高,屋里烧着地龙,熏得她又酣又热,宋迢迢换下嵌绒的红罗地半臂,披上细葛制的大袖衫,去东院寻杜菱歌。

年节方过,杜家二房上京与大房团聚,杜菱歌一贯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这番来到燕京城,被这软红十丈的繁华地迷了眼,兼之宋迢迢的生辰就在二月不远,遂长住下来,一并贺岁。

宋迢迢绕过云/墙,远远见到杜阙侧立在影壁前,拿着交刀修花枝,今岁花开得晚,玉兰尚且含苞,东院这一片茶花不过初初吐蕊,实则不必悉心修剪。

只是杜阙素性沉静,闲来无事便是莳花弄草,宋迢迢命侍女噤声,悄悄穿入月洞门,借着枝叶遮掩,猫腰行到杜阙身后。

未及她出声,杜阙就暗暗笑起来,擎等着小妹来吓他,不想许久没有动静,茫然间一声惊雷入耳,小妹提着裙裾朝屋内大喝:“阿姊!小招阿姊!阿兄在这偷折你的美人面呐!”*

“就这一株,他还说、还说要接去他府上养!”

杜菱歌果真飞也般地蹿出来,手里捏着件方格棋盘,好似稍有不慎就要招呼在旁人头上。

杜阙对着气势汹汹的堂妹,百口莫辩,宋迢迢掩唇,按捺一会儿,才将笑声放出。

笑得杜菱歌楞楞的,过得片刻,转过神来,操着棋盘追拿她。

杜菱歌成日习武,百十斤重的横刀舞得哗哗响,宋迢迢哪里是她的对手,周旋一二圈就败下阵来,几人闹罢,在院中摆上棋盘,围坐在一团玩弹棋。

说来也怪,几人年纪见长,玩心反而越发重,临到日暮,勉强尽兴,恰逢嬷嬷来传饭。

几人收整毕,相携去主院,院中华灯千盏,济济一堂,不单杜氏在,韩嬷嬷、宋盈俱在,杜阆夫妇双双从庐州赶来,数年未见,二人所育的龙凤胎都过周岁了。

宋迢迢晃了晃神,讷讷想——往年这时候,碧沼必然坐在席间东面,她会多夹几著韩嬷嬷做的藕粉糕,将新作的裙裳递与她,对她说新岁穿新衣,祝她安乐,祝她如意。

她落座在主位,与杜氏并排,接受众人的祝贺,感受新一岁的熙攘热切。

宴饮毕,众人去偏堂闲话,有人发觉杜氏频频将视线投向龙凤胎,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不免打趣宋迢迢,她这个年岁,在大舜寻常百姓家应当育有一孩了。

那人话音方落,四座缄口,知情的是忧虑,不知情的是莫名,宋迢迢噙着笑,应道:“是该教母亲欢喜欢喜了。”

正说着话,外间大亮,光影起起落落,原是城中在大放焰火,从顺天门一直燃到花萼相辉楼,极大的阵仗,只怕圣人诞辰都不过如此。

大多人被夺去心神,宋迢迢放下杯盏,趁着这时机挪出堂屋。

堂外,焰火下,明月边,一树玉兰花亭亭立着,郎君身着玉色大氅,在树下静候,风一吹,白玉雕就的花瓣纷纷如雨落,从安仁坊到燕京城的各个角落,凡有玉兰花的地界,催放的催放,催放不得的用白玉代替。

焰火与皓月交相辉映,玉白花枝一朵叠一朵,究竟是如何一场盛景!

宋迢迢走向树下人,明灭的焰火照出她眼角泪花,她眸光闪烁,轻轻伸出手,拥住他。

对面人怔了怔,小心翼翼回拥。

风声唳叫,她垂下眼,在焰火最盛的时候缓缓开口,眼泪湮湿他的衣襟,女郎的容色却出奇平静。

嗓音柔絮如杨柳。

“我知道第三个要求是什么了。”

“元和二年的春日,我要同萧子愆在万万棵玉兰树下成婚。”——

*化用李白的诗,但是古时候的烟花多指春日如烟的花朵,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句子,就觉得这句很美。

*美人面,一种双色山茶。

玉兰花就是我一直说的辛夷花,淡而香,好闻的很。

再次高估自己的进度,下一章一定!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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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承露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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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宋迢迢的意思, 婚仪一切从简,比照寻常人家的规制即可,宗室的礼节繁缛, 她不耐烦计较细枝末节。

于萧偃而言, 这却是他苦求多年得来的唯一一颗善果, 比之龙肝凤髓更要罕俪。

此前,他凭借各色手段将二人牢牢栓在一处——造籍存目的婚书, 刻着新妇名讳的宗室玉牒,昭告天下的榜文, 应有尽有。

却无一样出自女郎心甘情愿的许诺。

他连与她堂堂正正比肩的资格都不曾有。

他一贯是被蔑弃的存在。幼时, 是被踩在烂泥里的踏脚石;少时, 是披着长兄外皮与人周旋的反贼;如今大权在握,多少人畏他惧他,或是暗地筹谋取他性命?他捏着手指头是断然数不清的。

有谁甘愿分那么一点点真真切切的怜意给他呢?

生父始终要他死, 生母留他一条命, 但无从护他周全。所有的人心里都有称衡, 他在任何选项面前, 皆是最末最靠后的一个。

在萧偃十六岁以前,认为这其实不算甚么。

他命途多舛, 生来卑污, 绝非良善之辈。旁人轻贱他,剥夺他的生机, 他就去抢去谋去使计, 照样爬到高处。

他觉得这一辈子就是如此了。

抢来的权和物都冷冰冰的, 他揣着这些东西入眠, 仍是难得酣梦, 反觉得硌得慌。

只是实在无法, 这一步步走来,他何来抉择的余地?

直到他流落到扬州,遇见扬州的明月,扬州的桂树,那么明絜那么芬芳,最为要紧的是,他遇见扬州宋府的小女郎。

蜜煎、蓬饵、辛夷花包。

玉簪、桃符、贺岁词。

被人当作孩童轻言细语地哄,被人牢牢护在身后,危难之际,他不再是被抛下的一个,他成了被人以命相择的那个。

萧偃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明月照向他的短短一瞬,明月皎洁,从他身上掠过,自有更多人需要她、仰赖她。

可他太贪念,太贪念。

他是完全凭着这一点怜恤蔓生的。

这月华于他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日光水流,是支撑他的精气骨血。

尔今他手段用尽,明月终于愿意长长久久的垂怜着他。

他一时惴惴到不可自抑,唯恐这是优昙一现,更忧心两人间生出半点瑕隙,或是婚仪中稍有差池。

恨不能。

恨不能将自己浇铸成铜像,亘久地钉在此刻。

是以萧偃近来常常绷着一根弦。

他久居高位,本就威仪日甚,身边人被他压得大气不敢出,侍奉时个个紧着皮肉。

又观他整日除却理政,就是忙着着手婚仪之事,动辄操劳到夜半,唯有在宋迢迢面前,他才会放下拘张盛气,露出好脸色来。

一出宋府大门,故态复萌。

二月末,萧偃接连数日苦熬到夤夜,次月初一还须去大朝会,过丹陛时一个踉跄,险些昏厥在大殿上。

惊得贺太后都来问。

一问方知,他竞夜不眠,既是为了挑选霞帔上绣的合浦珠,又为着考量二人的婚服——究竟是统一用纬线提花的纬锦,还是斜纹绫和纬锦间错开作配?

贺太后本不想理会的,她与这次子离心多年,现如今不过互相辖制罢了,然亲见这荒唐之象,终是忍不住道:“你为天子她为国母,径直用袆衣冕服也就是了!做甚弄些有的没的?”

萧偃明面应下,转过头登时不去理会,一味兢兢业业,求善求美。

他这番状态持续许久,将近三月初三上巳节才算好转。

上巳节前夜,宋迢迢约见,他去安仁坊赴约,隔着满园的春海棠,望见在水池中央赏月的女郎。

朱红攒尖的八角小亭,正对着淡青色的细细弦月,亭中三两杯盏一只黄铜酒壶,满壶金浆玉液。

女郎一手握住团扇,一手转着秘色瓷杯,呷完残酒,她撂开杯,抬首掩扇,兜头迎住铺洒的月光。

月影纱的扇面蒙住她下半张面,单单露出她朦胧的眼眸,其间盛满春水,向他盈盈眄来。

他止步在宋迢迢面前,凝睇着她的眼眸,闻着隐约的酒香,忽觉心有一瞬停住,凉风袭来,他肩头一绺发丝随风向上,掠到他下颌,泛出痒意。

园中池清波静,哪里来的风?

他回过神,入目是宋迢迢含着笑摇扇的模样,她手腕转动,腕间的银镶玉手钏叮咚作响,一对梨涡浅漾,声线娇懒:“莺时三月的天,犹散着凉气,怎么发起汗来?”

说话间,用手绢拭了拭他高挺的鼻背。

可她醉醺醺的,手一偏就擦到他唇间。

茜纱制的袖摆掠过他下颌,酒气兰芳扑鼻而来,撩雨拨云。

不知缘何,萧偃一颗心狂跳不已,定了定神,他问:“好端端的,怎么喝起酒来?”

宋迢迢就道:“这是烧春,有股果子香,不醉人的,我且喝得了两杯,阿郎要不要来点?”

他摇头,“我须斋戒三月,诚心问佛,不得沾酒荤之物。”

宋迢迢听了,扑着小扇,咯咯笑个不停,大抵是在笑他何时信神佛那一套了。

萧偃惯常是不信的,倘若能够求来他和宋迢迢的圆满,无妨笃信。

被女郎放肆取笑,他丝毫不气恼,伸手将她脖间的乱发捋顺,盯着她似醉非醉的面容好一阵,待她瞪起圆而翘的双眼,用清凌凌的眼瞳来横自己,才闷笑出声,掏出怀揣间的玉版宣纸递与她。

“这样式可还满意?倘若满意,明个儿我就打副样子,送来给你过过眼。”

但见澄练如玉石的纸面上,用上好的辰砂、雌黄绘出了一幅团扇,纷华靡丽,处处精妙,是新妇大婚时所持的扇面样式。

宋迢迢愣怔少顷,反应过来,赞道:“子愆妙手,这扇中绘刻的鸾凤相旋、翙翙其羽,直如活过来了!”

萧偃心下一软,欲要接话,适时宋迢迢变出个物件,粗看似荷包的模样,她素手一扬,将物件轻轻抛进他怀里。

“回礼。”

他接住细细打量,原是只承露囊,浅碧色的缂丝料子,上面有鸳鸯戏水的花样子,绣艺粗拙,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新婚时的结发礼,需用承露囊收纳二人交缠的发丝。

这物件轻飘飘如絮羽,偏偏击得他心魂一震,教他觉着手中物件重比千钧,好一阵,才闪烁着眸光发问:“月娘怎地想着绣这个?”

宋迢迢撇撇嘴,露出几分不情愿的娇态,恰似合羞,“阿娘说我万事不沾,全教你受累了,实不是个新妇该有的样子……”

“可不是我要做的,实在是阿娘太爱说教……”话到这处,萧偃就不肯往下听了,噙着笑打断:“我知、我知晓。”

“凡是出自月娘之手,必是世间最最好的。”他一双柳叶似的长眸勾起,极清亮,“亦是最有情意的。”

坊间的丝竹声漫入园林,伴着蝉鸣渺渺,几多婀娜,独留亭内一片阒静。

宋迢迢不自在地低头,腮面含粉,手指绞着腰间绦带,一段白净生光的脖颈朝向萧偃,不去与他对视。

仿如一串柔嫩的花穂搔过,萧偃心尖酥麻麻的,他垂下浓黑的翦羽,情不自禁倾身,唇瓣将要擦过她耳廓,蝉鸣声突地高亢,刺得他收回动作,神色清明几分。

远处闭口藏舌的簿囟们抓住机会,纷纷活泛,当中的孙得全小心翼翼靠近亭台,捏着嗓子问:“陛……郎君,夫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擎等着您回屋侍药呢。”

这借口蹩脚,宋迢迢许是半醉着,并不置喙,含含糊糊道:“阿郎去罢。”

纵有诸多不舍,萧偃到底记挂着要事,他抿唇,勾了勾她的小指,依依惜别,“两个月,再等上两个月,大婚以后,我们就无须守劳什子规矩,年年岁岁皆相伴。”

近日他克己守礼,每隔半旬见她一次,次次都不逗留太久,就是为了遵循先人口中“婚姻之故,言就尔居”的俗礼。*

宋迢迢颔首,笑一笑,“去罢。”

待一行人走远,宋迢迢收住笑面,慢慢坐直身子,葱段般的指节在铜壶上拨动几下,从酒壶中倒出一盏茶水。

清茶清酒在色泽上区别不甚大。

她不紧不慢地呷茶,周遭看护的暗卫乍眼看去无甚异端,放宽心防。

银鞍趁势现身,站在扶疏花木遮掩的死角,压着眉头,颇为焦灼道:“娘子的衣裳熏了整整一夜迷/香,加上这酒,寻常人吃了解药都难捱……”

“他,他居然不为所动!”

宋迢迢面色淡淡的,只道:“他常年习武,武艺与阿仰不相上下,兼有百毒不受这一项,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况且。”她眉梢一挑,“他分明动摇了。”

“明日上巳节,你去寻个人,与我去曲江池踏春罢。”

银鞍闻言稳住心神,目光向下,眼看女郎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汉白石桌面一笔一画,写出个“沈”字。

翌日,芙蓉园中曲江池畔,芳草萋萋,乳燕啼歌。

春光依次抚过岸边的游人,将他们的绮罗衣装照得熠熠生辉,车马骈溢间,富户人家的香囊、配饰被挤得散落一路。

两岸杨柳与繁花交错而立,一面是清浅碧色烟,一面是深浓胭红团。

风乍起,杨柳和飞花齐齐掠向水面,扰皱江波。

小船泛波缓缓行,船内两名丽人相对而坐,似是故人重逢,言语殊为投机,可惜相谈不到两刻钟,就有僮子匆匆来请。

道是沈家大郎催得急,盼着小妹回去行障团聚。

沈群春暗啐这厮好没眼色,偏生无法,明了这不算大兄的本意,唯有和宋迢迢分别。

临行前,她太息:“此去一别,不晓得要何年何月再叙了。”宋迢迢同样怅惘,说到伤神处,端起杯烧春,与昔日的师长对饮。

对饮三盏,方才尽兴离去。

过得片刻,萧偃赶来,宋迢迢已经醉得彻底,女郎眼风都不分他半点,捧着酒壶,扬起玉白颈,径自倾壶畅饮。

萧偃愕然,忙要阻拦,因不好妄动惹她恼怒,就浅浅扣住她的后颈,要她与自己对视,免得她还要海饮。

他面上不显,心中急得发叹,道是宋迢迢这几日莫名嗜酒,确有些反常了。

莫非当真记起了往事,不然今日为何要请沈群春,按理说她将关于他的种种都丢得干净,怎会独独记得在扬州授书的沈群春?

倘若、倘若她真的全数记起,致使两人在大婚前的关口出岔子,他真是心肝脾都要尽裂了……

他一素是不择生冷的性子,当下太惧太怕,联想适才得到的密报,不禁冒出些卑鄙念头,思及她在晋州时的情状,连忙压下去。

只是手足无措间,他的翦羽不断簌动,眉峰或蹙或松,瞧着十足恐慌的模样。

宋迢迢与他额心相抵,感到他的睫羽在一下一下颤着,和她的睫羽点头相交,她观他眼眸清而媚,泛着涟涟水光,宛如做错事在忍泪的孩童。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歪着头道:“你在怕什么?”

少女因为醉酒露出憨态,尾音拖得缠缠绵绵,像粘牙的饧糖。

萧偃立时晃过神来,捧住她的面颊,定定回望她,极轻、极轻地问:“月娘…月娘…你说说,我是谁?”

“你?”女郎瞠大眸子,挣脱他的束缚,退远几寸,正色道:“你是、萧子愆…是阿郎…是燕娘。”

“……是陛下呀!”

话音落地,萧偃顿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他几要吸气不得,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祈盼她吐出一句转圜之言。

然而没有,宋迢迢仍旧静静望着他,眉目间有一种褪去醉意的凌然。

窒息之感愈重,他青白着脸,心腔有一个裂口在撕扯,沉默间,他的哀求之色被取代,决然而疯狂的痴色漫上来,使他清滢的眸子变得浊红,与惨白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就在他决心下令,要将女郎囚入金殿时,她突地俯身靠近他,两片柔软的唇瓣紧贴住他的,如兰似桂的香液汇入他的唇齿,他怔怔凝着她闭阖的双目,一时间忘了闭目。

反而在心中痴痴念喃:原来如此。

原来是要使计诱他吃酒。

可叹他在宋迢迢面前总是出奇的失常,眼前人一冷一热,他就毫不犹豫将诸般不寻常抛之脑后,将动荡与暗流死死压入心底,全盘放下戒备,虔诚、忘情地与她交吻。

蓬船驶入兰草间,悠悠地摇曳。

此等行事下,随行众人自会退去他处,亟待外人退下,宋迢迢挑帘出舱,她衣襟鬓发微微乱,姿态闲静。

小舟靠着大片疏密错落的兰草,她弯腰,垂手没入水中,接着净手的假动作,掷出袖中隐藏的琉璃小瓶,小瓶顺着兰草的罅隙,飘到一座汀洲间。

汀洲上藏身的少年拾起琉璃瓶,却见瓶内除却鲜血,还有一细长卷纸。

上书——今日听故人言西地有一奇草,名为芃,食有奇效,或有堪用之处,君往河西求药,一并将之带回。

四月至,春光渐好,花簇锦攒。

正值烂漫时节,宋迢迢的气性反倒一日大过一日,三不五时寻茬子,时而喜吃芦橘时而喜吃柰果,最闹人的时候,连沙南的胥余都要替她寻来。*

萧偃一概应允,一概照办,有时杜氏都要感慨,在应付宋迢迢这事上,这位陛下的耐性不遑于她这个阿母,况且自家女郎往常俱是好性子,她不曾被这样折腾过。

她是过来人,仔细思索此间异状,试探着与萧偃商谈,要他请个稳当的医士来替宋迢迢瞧瞧。

萧偃于儿女之事犹是愣头青,当医士报出喜脉时,他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好一阵,差点当场失了威仪。

医士陈明了大致状况,意思是母体康健,胎象稳当,在座无不欢欣,萧偃久久无言,一茬过后,另寻了几位圣手来看,还将人拖去屋外逐一细问。

得知诸处皆宜,才肯放心。

他猝不及防,惊胜过喜,挑灯读过数百本关乎妇科、孕嗣的书册,某一日,他阅览多件妇人难产的案例,连夜惊梦,整宿整宿不得好眠。

须得亲见了宋迢迢无恙,方肯安枕。

此后更是殷勤悉心,不必细说。

四月末朝中却发生一件要事。

起因是萧偃大力提拔杜家人,引得以右相为首的望族一派怨声载道,几度上奏,直言圣人偏私,宠幸外戚,恐生党锢之祸。

宋迢迢经由萧偃坦白身份,加上他对她听之任之,对他的周边事了如指掌,故而道:“既如此,要我舅父致仕就是,他为官多年,年过半百,已然是力不从心……”

“再者大舅母秉性弱,燕京入春满城杨絮,她喘症总不见好。”她顿了顿,为打消他疑虑,特意笑说:“不如要他们随我大兄外放罢,就去扬州,山水宜人,与庐州相去不远。”

萧偃依言应下。

宋迢迢状若无意问了句薛家的近况,得知薛妙出狱后无甚差池,倒是薛锦词代姊受责,贬官下放了,她抬了抬眉,不置可否。

婚仪定在五月初二,不冷不热的时节,不至于错过春光好景,又不至于教宋迢迢穿着繁复的婚服受累,甚至为了不让她经受颠簸之苦,翟车仅仅在她所居的宅邸象征性绕了一圈。

朝堂为着不合礼法一事闹得乌糟糟不成体统,她这位当事人只消在青庐安坐,等候夫郎前来却扇。

虽说宋迢迢不欲铺张,萧偃却难以遏抑自己的奢欲,照他的意思,最好是筛锣擂鼓,将二人成婚一事宣扬到四海之外。

宅内彩绸遍布,宅外红妆漫漫,岂止十里。

燕京城内家家户户,休说是有头脸的富户,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丐户,也特特着人送了红灯笼,连带着一筐筐沾满喜气的蜜煎,运入街头巷尾各家门楣。

缀了红线的铜板从北边的朱雀大街,撒到南面的明德门。

是夜,榴花飒飒闹枝,杨柳丝丝带雨,整个燕京城蒙上一层迷蒙、喧闹的红艳光泽。

安仁坊宅邸西南角的吉地,一名赞相挥撒着金锞银钿,一名赞相洋洋唱词。

萧偃在撒落的果子、金银器中走向百子帐前的新妇,帐内氤氲着荔枝煎与樱桃酥的甜香,还有新妇身上的清淡花香。

他神思一曳,恍然间觉得昔日庐州的景象近在眼前。

众人见得他朱衣华裾,针脚袖口流光宛转,一步一步,步步矜重,行至宋迢迢身前,端端正正屈膝,俯首,行跪拜礼。

宋迢迢静立着,手持他亲手所制的团扇。

众人无不惊骇,这是民间新妇子低嫁才会有的礼数,于圣人而言,实属逾越至极。

有谁嫁入天家会是低嫁呢?

无一人敢言。

此后就是吟诗却扇,同牢合卺。

整只的瓜瓢对半分开,舀了层拓子中的清酒,缓缓送入新人口中。

不知是否掺了别样的缘故,分明是最平常的清酒,萧偃竟尝出丝缕蜜意。

合卺后就是结发,新妇脱下帽惑、头花,新郎褪下外裳,全福人上前,替二人梳头合发。

红烛高照,火光昏蒙,所有祝词与贺曲涌向二人,管弦急奏短歌闹,热攮之气几乎溢出庐帐。

乐声渐次轻忽,萧偃眸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与宋迢迢纠缠的发丝,默默跟唱他惦念已久的结发词。

“月里娑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结发被纳入承露囊的那一刻。

萧偃欢喜得忘却所有礼数,狐狸眼弯弯如盛满波光的月牙,他笑吟吟抬眸,下意识去观察宋迢迢的反应。

于是望见她不言不语对着他。

她的神色淡而惝恍,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一缕血线无声渗出,连同她身下片片嫣红,一齐浸染绣满合浦珠的瑰丽婚服,浸染百子帐,浸染半边青庐。

全部的声响,全部的光影在这一刻凝住。

沉闷已久的燕京轰然间暴雨如注,青紫的电光劈开天幕,他的魂魄顺着狂风暴雨向外击打,遍身内外知觉尽失。

他瘫软在地面,眸子瞠得裂开,潋滟光采碎去,一身的精血化作血泪涌出。

是谁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叫喊?是谁惊惶打翻烛台?是谁在奔逃?

他不知。

他不知。

火星燎上他的手背,一股焦烂之味蔓延。他的心肺顷刻烂去,无知无觉,只是呕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不顾呕血,不顾火势,匍匐着向前,颤着躯壳攀住女郎的衣角,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柔而涼,垂而软,浑如死物。

再无法抚摸他的脸颊——

*借用诗经,大意是婚而同居,不婚不居。

*胥余,古代的椰子。

*出自古代诗词。

偃狗:甜蜜蜜的(咂吧咂吧)原来是老婆下的毒(咂吧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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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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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不歇, 硕大的雨珠一拥泼下来,将兴庆宫满宫苑的牡丹花都打落,花瓣碾碎成泥, 如团团彩漆汇入沟渠, 一层一层荡起斑斓浪迹, 花香合着雨水潮气,穿过殿门漫入殿内。

殿内深处, 烛火晃晃,向东的嵌云母六曲屏风后, 绘花鸟工笔图的纱帐被一双大掌挽住, 帐内, 久病卧榻的贺鸳娘现出全貌,她半坐起身,倚着玉枕向前探去。

好似在殷切企盼着甚么。

她一张芙蓉面几无血色, 唇瓣干涸开裂, 唯有凌厉的凤目透出些光彩, 翦羽一扬, 满室烛光拢进眸里,使她眼底的清泪越发盈盈。

诸梁观之, 默默垂下头, 似一座巨大泥塑矗立在床尾,烛花一爆, 他半跪下去, 端起药, 膝行到床边, 将陶碗奉到女子面前, “娘子, 先吃药罢。”

贺鸳娘不接茬,问:“东内来话了吗?”

诸梁缄口,将头埋得更低,突听上方人咳声频频,他按捺不住,回道:“圣人情形确不好,龚医令等人轮番看过,一时无法,遣人去府上延请禾…犬子之妻。”

明了形势,贺鸳娘才肯颔首,将药饮尽,牵强一笑:“大郎新婚不过两三日,就被叨扰,实在惭忝。”

不及诸梁开口,她又问:“那人呢?”

“想来在路上了,戕害天子,何等罪过……”

说话间,外间响起断断续续的争执声,隔着厚重雨幕传到二人耳畔。

声响渐近,贺鸳娘抬眸,见得外间紫光阵阵,雷电轰隆遍彻天地,殿门被人推开,雨势更大,蜚瓦拔木,水精帘被风雨绞着掀向她,一名身着婚服、浑身湿透的女郎掠过隔帘,跌倒在屏风前。

诸梁登时拔剑而起,剑锋直指伏地的女郎,羁押来人的郎子动了动佩剑,终究不曾开口,倒是随后追来的贤尚,扑在马鞍毯上一叠声陈情:“禀太后、禀太后!圣人违豫前特特降下谕令,道是不论如何,不得擅动宋女郎……”

“一切!一切待圣人大愈后再行处置。”

今日事变,观礼的沈间辛、刘济俱去稳定局面。宋、杜家两家的小辈被关押下去,几名长辈尚不知情。

是以圣人这道令形同虚设,甫一发出,兴庆宫就来拿人,黎弦在北衙当差,燕惊寒在圣人身畔护卫,孙得全唯太后马首是瞻,仅有贤尚与几个寺人死守着不敢让步。

若不是归浦赶来助力,恐怕宋迢迢事发当场就被钉到独柳树上,安能囫囵至此。*

贤尚实在怕,纵使宋迢迢现下的形势较圣人犹算平稳,却不知这般动荡下遭得住几时。

他原就在蓬莱殿当差,倚赖着中宫出头,不比那起子身家底子厚的,出了事,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

思及此处,他打着寒噤,重重朝金砖地面磕头,“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宋女郎同样中了药,不知深浅,总要留住人一线命脉……求太后……”

他怕得狠了,一时间失了分寸,贺鸳娘闻讯不久,正是气急,被他喋喋不休闹将一通,禁不住锁起眉头,打断他:“罢了!予一词未置,汝倒忙不迭发起难来!”

说着,她起身绕出屏风,去摸宋迢迢的脉。

萧际起兵登位后,贺鸳娘在河西落下的痼疾常有反复,尔今萧偃权柄在握,她的症结反而愈加重,禾连来请旬脉,她不时讨教几招,算是久病成医。

她切脉片刻,紧促的眉头逐渐松动,直起腰身,淡淡发话:“贤内使退下罢。”

她深知贤尚缘何分心挂腹,故道:“不必争拗,倘有差池,自有予一力担在前头。”

贤尚无法,悻悻退下,贺鸳娘回过头,同剩下的青年郎子道:“大郎受累了,连娘现在甘露殿参诊,你先去护着她,这儿有你阿耶在,出不了乱子。”

郎子双手交叠行礼,恭声道:“阿巳告退。”而后屏身向外行,才退得两步路,贺鸳娘眉目一动,唤诸梁与他同行。

父子二人有时日未见,整好教他们诉些体己话。

阒然间,偌大的宫殿余下她与宋迢迢。

她不去瞧浑噩的少女,在临窗处随意拣一架胡床落座。

胡床挨着株落地红珊瑚,珊瑚幽茂生光,边缘打磨得细密卷曲,层层叠叠,斜倚在檀木底座间,如同夤夜里绽开的朱砂红。*

贺鸳娘背对屏风,就着绰约的光影,一面用清油擦拭红珊瑚,一面启唇。

“约莫是三十年前,庄宪皇后与文宗皇帝成婚多年,好容易得了头胎,召我进宫陪侍,明面是陪侍,实则是让我与王子王孙相看,彼时我仗着嫡亲姑母稳坐中宫,跋扈自恣,踢天弄井,焉晓得逊让为何物?”

“那年生辰宴,我得了一只凤头鹦哥,爱不忍释,温室殿的六公主来讨要,说是带去顽耍,我不愿,讧争间将她推倒。她为教我吃排头,刻意用枝桠刮花脸颊,栽成我的手笔。”

“女儿家将容貌看得何其重,谁都想不到是她自个儿下的手,她的生母郦贤妃得知,啼哭不已,惊乱间,身下居然见红,奉御一诊脉,断言是胎落了。姑母被牵连,褫夺凤印,幽禁思过。”

她擦拭的动作不紧不慢,并不因沉重的往事有丝毫滞涩,继续道:“郦贤妃何时有孕?阖宫恐怕无人知晓,而我的姑母,确确实实怀身大肚五月余,不及解禁就要临盆。奉御赶来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生出个未足月的婴孩。”

“姑母倒台,郦贤妃成了继后,贺家被郦家打压,四面楚歌。我的阿耶身在中军,竟被流箭射伤,就此殒命。”

“同年,我作为族中长女,第一次擐甲挥戈上沙场,将将及笄。”

贺鸳娘放下绸帕,将目光投向宋迢迢,她的语气无甚起伏:“事隔经年,郦家败落,贺家起复,我从东宫妃登位皇后,从皇后成了太后,仍不明白……”

“郦贤妃那一胎,究竟凭何来的这般巧?”

她的尾音坠地,一道雷电劈破天幕,直似游龙朝着大殿奔突袭来,半数烛火被扑灭,宋迢迢缓缓撑起身子,望向贺鸳娘。

少女妆面尽褪,残余的脂粉与血迹混合在一处,衬着电光,不免显得惊悚,可她的瞳仁极其剔透,映着扭曲骇人的雷电,都如映着桃花流水般闲静。

“这桩往事,奴曾听友人提及,当时奴就在想——太后素有英名,绝不是愚怯之人,三十年前您蒙此冤屈,想必多次设法为自己脱罪。症结既在小产,郦贤妃的脉案必定要查。”

她的眼睫伴着起落的雷声,忽上忽下,“十四岁的小娘子,纵是胆识过人,怎么查得到蕃族的秘药?”

贺鸳娘半眯起眸子,“果真是‘芃’?”

宋迢迢不答,绽出抹浅淡的笑,伏身朝上座下拜,“祸兮福兮。三十年前,贺家失一后位,元气大伤,尔今倒因为果,尽可收回了。”

贺鸳娘也是笑:“怎么?凭一个被你弃如敝履的后位,就能为你转圜犯下的种种?”

“私用禁药假造有孕之象,搅乱天家婚仪,辜毒天子,欺君弑君两项大罪并兼!这样滔天的罪状压下来,足够将尔的三族架在刑架上,来回滚刀千百回了!”

妇人一番话,字字铿锵,伴着雷鸣风声,大有九鼎不足为重的势头。

宋迢迢毫不退怯,忽而侧目,瞥了眼高悬的刻漏,水滴嘀嗒覆嘀嗒,在暗流涌动的室内显得突兀刺耳。

“一更过,圣人中毒已有两刻钟……”

她叹一声:“经蕃族萨满之手调配的秘药,不论是用在奴与郦贤妃身上的‘芃’,还是专用圣人心头血调配的‘参半’,皆是药性莫测,太后等得拖得,圣人就难说了。”

这话不啻于惊雷贯耳,惊得贺鸳娘怒而鹘起,迅速抽出红珊瑚下的长弓,搭弦对上宋迢迢。

“一介长于市井的庶族!从何知悉此等宫闱辛秘?参半……倘若燕奴所中确是参半,就不必送尔去刑场了,这把藏月弓,足够教尔血溅当场!”

话音方落,一支竹箭如突闪的电光,直直掠过宋迢迢的脖颈,带下她一绺乌发,在她脖间剜出深深的血痕。

鲜血晕开水渍,在她白腻的肌理间越漫越开,她抬手捂住唇,眉心颦蹙,眸间泪光隐隐,彷如哀泣的模样,贺鸳娘冷冷睥睨着她,看她伏倒在绒毯,双肩颤动,整个人弓腰缩成一团。

雷光、烛火伴着少女喉间的嘶鸣一颤一颤,她细细去听,发觉她何尝在哭?分明在放声大笑!

诸梁适时赶来,目睹这古怪骇异的一幕,就要出剑,贺鸳娘不欲阻拦,却见宋迢迢以手支地,抬起眼,歪着头轻轻朝二人笑。

她耳边的乌发乘风摇曳,一对梨涡深邃,是淬着鸩毒的蜜糖,“太后高门显贵,瞧不起我的出身,瞧不起天下的庶族,偏偏……与你权势富贵紧密相依的圣人,屡次折在我这卑下之人手里。”

“您有甚么办法呢?仁厚纯良的长子被扼杀了,登銮的次子鸷狠乖戾,与您处处相悖,您是俗人,自然恋栈权力,唯恐继续下去,二人彻底离心离德。不得不拱手让出后位,冷眼旁观。”

“明知我被逼迫,不但不为所动,还要促使贺三娘泄出消息,在我投环死路上推波助澜!”

她勾指卷着发丝,痴痴地笑:“万物都是你们权衡的筹码。常鳞凡介?更不值一提。”

“可是贺太后。”

笑着笑着,她眼尾的泪光慢慢隐匿了。

“奴不是讫货的钱物!这世间万民都不是!我们有血有肉!是喜恶分明、会憎会怒的活人!权贵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

雷声渐隐,风斜雨细,宋迢迢站起来,一步一步行至贺鸳娘面前,作揖而拜,道:“如火燎原,不可向迩,犹可扑灭。”*

“若非无路可走,奴绝不愿做这燎原之火。”

贺鸳娘不语,良久,终于道:“所求为何?”

“但求偏安一隅,了此余生。”

风雨歇,残花败,宋迢迢松下发髻,取出翟冠中不起眼的珊瑚珠子。

“一粒效用堪半的解药,继后之位,杜宋两家半数家产,换奴赊愿。”

贺鸳娘嗤笑:“轻如草芥的筹码,尽可杀而夺之。”

宋迢迢并不惊惶,纳回珠子,“太后何必亲自动手?凡有动作,免不得留下痕迹,假使日后被人察觉,增伤母子情分,不若放我远远去了,全数算作我的决断。昔日韩信围追项羽,尚留一线生路……”

她顿了顿,“太后才识过人,岂是捉鸟反被喙啄之人?”

贺鸳娘神色几变,深深望她一眼,“你我当真相像,不单容色像,心性更像。若你为我所出,我必喜不自胜,可惜你生在别家,一心背离我的亲子。”

潮闷湿热的水气里,牡丹花的香气越来越浓,宋迢迢拣下袖间一片花瓣,将它掷入满地散落的合浦珠间,含笑喃喃:“的确可惜。”

文宗皇帝当政末年,郦贤妃牢踞后位,一心扶持膝下不满髫年的幼子,欲将东宫取而代之。

为此,她不惜数次与福王萧际勾联,针对太子朋党。

恰逢嫁入东宫两年余的贺鸳娘有孕,帝王豫然,一定程度挽回危局,偏偏孕期逾半之际,太医令诊出双生脉象。

岌岌可危的东宫再度蹚入飘摇风雨。

贺鸳娘临产当日,产房内外严密防护,府卫死守东宫,不得教丝毫风声外泄。

产房外,太子及其几位心腹齐聚。

药僮来回奔走,萧阶拘张之下连连咳喘,太史令持着六爻算了又算,尚未有个结果,产婆抱着先头出来的一位皇孙,隔着密不透风的褥帐报喜。

报喜声堪堪落地,晌晴半日的天突然炸出惊雷,黑云覆日,阵阵雷光劈向产房,里头另外一位产婆惊呼:“还有一胎!是倒生!快、快传龚医令!”

与此同时,太史令手中六爻卦出,上下卦皆坎,是为重险,大凶卦。

四座扼腕无言。

龚蒙这厢,针药轮番上阵仍不起效。头胎本就艰难,贺鸳娘吃尽苦头,几要丧去半条性命。

他汗流覆面,不得不请示上意,萧阶的意思务必保全母体,眼看小儿殒命在即,贺三娘之母贺大夫人求见。

贺大夫人出身南诏,曾是南诏盛名远扬的大巫祝,不仅识百草、擅医理,还精通祝由之术,因与这位小姑颇有情谊,特来襄助。

待她入得产房,不过半个时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大殿。

是个相当健全的儿郎。

萧阶几乎当场红了眼眶,他沉默半晌,只问:“鸳娘如何?”产婆颤巍巍答:“累极了,已然睡熟。”

他扶着内使的臂弯起身,命人将一早备好的丹药呈上来。

这间隙,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抱到他跟前,他望了一眼,次子肌肤饱满白润,额发厚密,一双眼儿雾濛濛,三分像他,七分像鸳娘。

他转瞬收回目光,接过掺着药粉的蜜水,稳住颤动的手臂,缓缓倾瓶。

一旁的龚蒙实在不忍,壮着胆子提议:“殿下,不若取个大名罢,日后阎罗殿上,好歹能够报出姓甚名谁,是谁家小儿郎。”

萧阶注视着漫入婴儿柔嫩牙床的淡褐色液体,神态平静到有些木然。

“就取‘偃’罢,命止时止。”

外间风雨雷电齐齐息鼓,四下伏跪而泣。

他阖目,叹道:“来生,避走帝王家。”

贺鸳娘拖着倦怠至极的身子,拨开帘栊,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失血的面庞越见惨白。她哀叫一声,推开夫郎,要将次子抢入怀中,被左右的侍从拦住。

贺鸳娘脱力瘫倒在地,往日艳冠京洛的绝代佳人,尔今全无半点仪态,披发散襟,形容狼狈。

她仰着头,一味哀求:“殿下、殿下,幼儿何辜!他这样小,这样怜弱,才从腹中出来,一件事不曾做过!”

“朝中种种,与他何干!求殿下……鸳娘这胎难产,今后恐怕无法承嗣,这一生,大约唯有两个孩儿……”

她蹙着眉,面上泪痕交错,眼底一片深浓血色,泣泪间,竟要向人顿首。

萧阶向来爱重这位太子妃,赶忙拦住,此时还是少保的贺父率先道:“鸳娘,东宫势弱,贺家颓圮。继后毒妒专断,视我等为眼中钉,另有福王虎视眈眈……”

“况且、皇储的嫡脉怎可为双生!如何分尊卑?如何辨正统?这般要命的错处,势必被人死死咬住。加之这孩儿命数凶煞,旁人稍作文章,不消殿下动手,自有数不清的险阻舛途候着!”

贺鸳娘听了,似是意动,垂着头良久不语。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错眼就见一柄寒光湛湛的簪子抵在她喉间,她仰着长颈,手握利器,低低道:“既如此,就教我随这孩儿一同去了罢,总算全了母子情分。”

话罢,手腕一动,血线乍现,萧阶急急喝道:“鸳娘莫不是要弃阮阮于不顾?”

阮阮,即是庄宪皇后的遗孤,是名患有不足之症的皇子,当初先皇后弥留之际,特向自家身世手段双全的侄女托孤。

这些年来,贺鸳娘的确全心护着这位幺弟,似将一腔愧疚移栽到他身上,甚至为了他,避弃势大的福王,择病弱的太子为婿。

贺鸳娘闻言果然松动,萧阶乘势退让,“方才阿偃入口的丹药名为‘参半’,是取死生参半之意。”

“既可生死人肉白骨,也可杀人于无形。”

他说着,兀自矮下身子,与她对视,小心翼翼吐字:“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从今往后,凡是事关此子生死,孤决不干涉。”

萧偃到底苟活下来,虽说实际上和身死无异。

究其前尘,倒不是因着他命大,实是贺大夫人仁心备至,私下喂给他一粒天山诃,可化百毒。

天山诃渗入他血脉间,对寻常毒药效用上佳,若要解参半——勉强抵得过一次。

不论好恶,天山诃与参半皆出自蕃地深处,称得上百年一见,万金难求。

好巧不巧,十全十美的物件,萧偃从来摊不上,参半这等莫测诡物,他还有一颗。

是他的生母贺鸳娘在南下前夜赠与他的。

她不多言,他就不问缘由。

于是某个大雨瓢泼的深夜,干黄的枯叶铺满狭谷,一路静谧寻常,他揣着这药到达晋阳城郊。

萧偃被困在荒殿十数年,何曾见过远阔的高山?何曾见过清澈的流水?就连路边沾满泥土的落叶,都教他觉得新奇。

途中还有一名卫兵,对他频频示好,随身护卫着他。

就在他减弱心防,怀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希冀,以为自己当真可以到达留都,平平顺顺度此余生时,叛军突现。

那名待他最亲最近的卫兵,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吸引追兵注意力。

他怔怔瞠着眸子,望着眼前陡然变脸的人,唇瓣张了又合。

终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精铁造的兵箭,重重穿过他的胸膛。

他被轻飘飘抛在乱葬岗,如同一块破布帑巾,腐臭的泥水浸入他的唇齿、耳鼻,他的眼眸被脏污侵扰,刺疼发涩,可他依然执拗的撑开眼,凝着伸向天边的一笔不知名花枝。

他在等。

等着敌军前来将他枭首,带他的首级回去邀功。

临死前,他看了又看那枝花。

昏昏的雨幕里,花儿鲜妍,招展,自在。

实在是美啊。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一时笑一时落泪。

他实在。

实在是恨呀。

恨得吞下另一颗参半,恨得用箭矢穿破兄长的喉管,恨得人不人鬼不鬼。

终其一生,尽是不可得。

元和二年的秋日格外漫长,近十月,秋光未谢。

偏殿里看管青铜鉴的小内使吃过午膳,乏的很了,观周遭无人,管事的贤给事等闲不在,就寻摸着小憩一会儿。

怨只怨殿内僻静,秋风温燥,他一睡就是大半个晌午。

若非脚脖子冻得打寒战,他大抵要睡到入夜。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忽觉脚踝处透骨的凉,僵硬不已,遂要抻一抻腿脚,活活筋骨。

不想一只腿浑似挂了千万钧的铁锁,死活抻不开,他后知后觉,竖着毛发向下去看,入目是玄黑的长袍,还有一张惨白如艳鬼的脸。

唬得他双髀颤颤,直接栽倒在地,口中哀嚎不断。多亏摔得醒神了,他才有胆子细瞧。

伏在地上扣他脚踝的分明是个人!

玉面,珠唇,狐狸眼。

不是当今圣人又是哪位!

小内使大惊,急哄哄跪地,不住磕头请罪,磕完头,他晃过神来,起身要去寻贤尚。

萧偃却不让他走,拽着他的衣摆,反反复复张合唇瓣,既是圣听,小小的内使岂有违逆之理。

除了倾身照办,他无计奈何,但听郎子含糊又执拗的、用一把久未发声的破锣嗓发问。

“月、娘呢…月娘呢……”

内使面露难色,挝耳挠腮,他这种小人物,怎知其中隐秘内情,自是答不上来。

萧偃纵使昏了小半载,初初转醒,浑身使不起劲儿,脑子依旧转得清明。

他观人眼色,转口道:“皇后呢?”

此言一出,内使即刻就明白了,然他半个字不敢吭。

萧偃何等敏锐的人,顿觉出佹怪,霎时间,他耳中轰鸣不止,眼前天地倒旋,全身的气血回灌入脑,激得他扶着殿柱爬将起来,寸息不肯拖延,摸着边上的器具就要朝外闯。

万般险要的节骨眼,刘济从政事堂折回,他是太子旧友,关系渊远,近来庙堂无主,理政批奏之事,泰半靠他和贺韫之撑着。

两个人各执半壁,意见时分时合,斗得不可开交。

满朝文武里,他算是颇有节臣气概,毕竟不怵事,就如眼下,他衣袍落拓,发冠散乱,鬓角、胡须蓄得密密一层,毫无避忌的立在君王面前。

平平静静告诉对面人:“先后薨逝已有月余。”

极短极轻的一句话,未及落地,就压折了萧偃的脊梁,不过瞬息,他强撑着直起腰身,咬牙抽出青铜鉴上当作礼器的宝剑。

重器难免教人失衡,他卧床太久,筋骨失用,歪了歪身子,差点跌倒,仍是不肯屈让,支剑稳住身形。踉跄间,他手掌直接揦过剑刃,硬生生剔开半边掌心,不为所动。

由此可见,虽是礼器,真要夺人性命,刘济作为文官必是蚍蜉撼树不可当。

萧偃扬手,友人的一缕发丝飘然落于剑锋,混着他自身的血液悬在一处,他竭力将声线压得低平,眼眶不受控的晕红,“这等逆上之言,朕权当不曾入耳。”

“让开。”

刘济施施然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萧偃不多话,毫不留情,举剑要刺,幸而贺韫之及时赶来,制住这场闹剧。

女郎擎着长鞭,掠走宝剑,径自道:“陛下觉得人言不足信,不如亲自去探。”

“七步枯白骨的参半入腹,陛下这样坚实的儿郎都大病多时,宋女郎怀着身孕,不说全数服下,稍稍沾唇,就能教她香消玉殒。”——

*唐朝处极刑的地方。

*牡丹的一种,红如朱砂。

*出自《尚书》,意思是烧毁原野的火,不可接近,但是可以及时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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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角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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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韫之这人, 除却利禄,旁的概不入眼,行事无忌惯了。这番亲见到萧偃的疯魔之态, 嘴上豁亮, 心里未免底气不足。

她千算万算, 没算到他会悖逆祖制,冒大不韪之名谒陵。

一行人在半逼半迫之下出宫, 迈入森森帝陵,穿过仿燕京的城垣, 越过大内制的楼阙, 绕过献殿、碑亭等处, 长久停驻在墓室中央。

萧偃垂着眸,乌黑浓密的睫羽遮掩他眼底的血丝,墓内烛影憧憧, 他浑如石像, 静静伫立在白玉石碑前, 映在碑前的影子同样纹丝不动。

过得良久, 大约有两柱香的功夫,他轻轻抬了抬手, 似乎想触碰石碑, 抚一抚上面的朱砂描绘的碑文,终是收回了。

他原本还想离灵柩近些, 可是他的足尖将将挨上朱阶, 又怯缩般避开, 寸步不敢近。

他就这样立在方寸之地, 不言不语, 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碑文, 仿佛要将细微字句牢牢刻入脑海。

石室本就静谧,同行人无一敢言,更显得针落可闻,光阴淌过都迟缓。

不知过得多久,萧偃终于有了动作,他极轻、极慢的点了点碑文一角,其间列着“帝偃发妻”几字,问:“陵台令何在?”

一名官员出列应喏。

“将我的名讳剜去罢。”他说。

“日后,倘能与她同葬一墓,合碑文时,不要提……她是我的妻,只说。”

君王的话音清清淡淡,吐字间,死寂的墓室恍若惊起一阵风,烛火一仰一伏,光影簌动,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战,却听他絮絮道。

“我生平倾慕她,痴念她。强逼她为后。”

“不堪配她。”

萧偃回宫当夜病倒,病得颇重,休说政务,就是常日里的饮食汤药都疏怠。

阖宫的宫人围着他来回转,尚药局、太医署亦是无不尽心,诸般灵丹妙药灌下去,就连蕃地之巔的天山诃都弄来一株,偏偏不见分毫起色。

越往后,他病得越重。

整个人伶仃枯瘦,原本充盈的肌肤、坚实的块垒逐渐消减,成日卧在榻间,直如薄薄一片宣纸,半点人色都无。

被他惊吓后带入帝陵的内使叫班哥,他年岁小,粗手粗脚的,并不在侍疾之列,依旧在角落负责看摆件、点灯盏。

在他眼中,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悲哀又惨蹙的存在。

就像一朵跌下枝头又被抽去生机的残花,抑或是飘荡在荒野不知归处的游魂。

全无生机。

班哥有时甚至想,或许都不是。

残花尚可成泥,游魂尚可转世。

可是萧偃,说不准就是线灯燃尽前悬着的火光,烛花一爆就湮灭了。

再燃不起来。

班哥想了许多,但没想到烛花爆得那样急促,那样轻渺。

约摸是仲冬伊始的某一天,燕京城上方响了半宿的雷,冬日燥坼,这本算不得什么。

不巧蓬莱殿的马头墙年久失修,轻飘飘几阵雷光,当场就劈着了,火势从外向内蔓延。

是夜,夤夜方过,将明未明的靛蓝天幕下,大簇大簇的烈火桀桀涌动,好似绣刻在幕布上的大红金背花,盛大灼丽。

来往的火兵、寺人不住地用机桶升了水柱去灭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囊砸入其中,却不见火势有半点停歇之意,反而愈演愈烈。

顷刻剥皮吞骨的烘炉炼狱,宫中敢死之辈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圣人,富有四海、端坐金銮的圣人,竟会不声不响冲入火海。

就凭着张简陋的湿褥子。

待发觉时,火势歇去大半,众人大感不妙,火急火燎涌向火场,在靠近盥室的寝殿一角寻到萧偃,盥室临着水源,隐蔽迂曲,牵连不算太广。

险险留出一线生路。

再看圣人伤势,右臂到脖颈处都被燎破,溃面深且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拨开他僵硬扭曲的臂弯,隐约见得怀间一个承露囊。

缂丝料子,绣艺寻常。

火势凶险,不免燎了几处小洞。

哪里像是什么宝贝的样子?

大火坍折半边大殿,抽去萧偃残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短短二三日,他病得连眼都睁不开。

医士们开的方药,他白日吃过,晚间就悉数吐出来,夜里高热不休,时有瘛瘲,呓语延绵,伤口处的敷布换了又换,仍是源源不止的外渗,脓血不净。

医术高明如禾连——尔今可称一声诸夫人了,依旧无计可施,反复施针用药,最为涉险的放血疗法、剔骨之术俱都试过,于事无补。

一日大雪起,宫中地龙依次烧起来,贤尚侍药时去探萧偃的手背,发觉他一身肌肤凉得沁骨,甚连半口汤药都喂不进。

禾连上前切脉,应指的脉搏近乎于无,贴着脖颈向里去探,才算有点脉息,她掏出应急的救逆丸,使巧劲攮进他嘴里。

尔后一面扎针,一面探脉,指下的脉息不可逆转的越来越浅,越来越浅。

禾连难得感到无力,“生气全无,唯有死志,如何挽留?”

心下不免唏嘘惘叹。

稳固不到两年的江山,莫非就要易主?

贺鸳娘就是这时领着沈家兄妹入殿的。

她压着喉间溢漫的腥血,镇住乱局,高声命沈间辛上前,转述自家小妹所知的前情。

说来的确惊人。

多少名医药石都无法转圜的危局,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一个女郎的名姓,就能轻易拨正。

禾连犹觉不可思议,趁着形势好转,携手龚蒙等医者齐心应对,临到次日午间,萧偃转醒,违旷已久的感触到天光,用了小半碗糜粥。

贺鸳娘眼冷眼看着贤尚等人收整庖具,含泪走远,不禁讽道:“你自诩高流,绝不亚于你的兄长。怎会为着些许断雨残云,沦落至此?”

萧偃理着承露囊中的结发,许久无言,突然毫无征兆唤了她一声:“阿娘。”

贺鸳娘登时僵在原地。

萧偃恍若未觉,悠悠道:“儿时的燕奴,没有阿耶,没有阿娘。少时的燕奴,没有亲故,没有友人,只有……”

话到这儿,他突然顿住,笑了笑,“阿娘适才的问题十分古怪。我的皇叔,喔,应该叫先帝。”

“先帝生前威名赫赫,一样心甘情愿折在阿娘手下,或许就如阿娘所言,我的心太脏,骨头太轻贱,合该是先帝的子嗣。”

时值仲春,皇城的牡丹已然开得颇艳,花枝蓊蔚,在日头下泛着粼粼彩光。

上林苑皆知太后爱牡丹,既养出满园真国色,大都神飞气扬,主事的何监正还打量着借机邀功。

不及踏上通往兴庆宫的复道,就见侍奉太后的孙得全匆匆避出,弓腰趋行掩面垂泪。他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贺太后旧疾缠身,这些年迟迟不见好转,阖宫内外多有耳闻,却不知已经病重至此了。

他忆起那张夭夭灼灼的美人面,噎了噎嗓子,佝偻着身子躲去犄角。

宫内暖阁间,贺鸳娘卧在胡床上,视线渐渐模糊,脑中思绪时近时远的。

三月艳阳的天,她犹穿着袄衣,绕颈的貂裘密密匝匝贴着面缘,未束的乌发如水流过裘领,落在造胡床的榆木上,她的一只手拢在胸前,一只手衔一把犀角梳,虚虚贴着发尾,久久不动作。

这档口,四下静悄悄的,独留贺鸳娘一个,原有许多宫娥、内使跪在廊下嘤嘤的哭,她嫌吵囔,全部撵得远远的。

孙得全还要去传医士,她吃了五六载的药,从正统二年吃到元和三年,现下一沾药气就泛酸,遂叫诸梁去打发他。

不晓得究竟打发了否,她发都不曾通完,诸梁就折回来了。

她不大有转头的气力,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分明慌乱得很,偏偏落地极轻,仿佛生怕惊着谁。

待人行至床边,想是被她的模样惊着了,腿脚一软,顺着胡床架子溜下来,瘫在地上,半晌泄不出泣音,仅有手中捻着的牡丹花颤巍巍的,随时都要碎开一般。

贺鸳娘闻见花香,眸子一转,如纸的面颊漾出点暖色,“怎么和从前一个样子,总哭个不休呢?”

诸梁不说话,大约是出不了声,双膝磨着金砖地,向前凑了几步,要将牡丹放在她掌心。

贺鸳娘不肯要,合指紧紧拢住角梳,不留一丝罅隙,梳身镂雕的虞美人被她一并拢进掌心。

她叹:“时人皆传我爱牡丹,旁人信了就罢。怎么连你都信了?”诸梁一时僵住,望着这把少年时亲手雕刻送出的角梳,牡丹离手,碎了遍地。

贺鸳娘噙笑,指尖微动,一下一下摩挲着雕花,忽地唤:“阿郎。”

诸梁翕了翕唇,似是不敢应,但听她道:“将我葬在南疆罢……”

她顿了顿,只说:“那儿的花开得好。”

她厚重的睫羽是两把小扇,恹恹垂着,半睁半闭如在小憩的情状,日光透过莲花瓦当投在她脸上,柔暖如纱,催人入眠,渐渐的,她指尖的力道松散,鼻唇下的裘毛不动了。

诸梁跪在原地,目光怔怔的无法聚焦,日光化作无数把冷剑,戳穿他的肺腑,他伏在床沿,唇间不断溢出大口鲜血,和他滚烫的泪液混在一处,再被他颤抖着用手拭走,唯恐玷污娘子的裙裳。

太后薨逝,是举国治丧的大事,近百日,燕京城里酒肆勾栏一概不得开张,长街上寂寥寒怆,百姓们操持完营生后无处消遣,不得不关起门来,在坊内的茶馆听几句评文。

诸梁一病不起,上将军之位空悬,数万京师戍军无人镇控,朝臣为着这事屡次上书,政事堂全数留中不发。

悬而未决就罢了,诸巳本在金吾卫任职,金吾卫将官历来是辖领戍军的不二人选,他虽为副官,确是诸梁独子,谁不让他三分薄面。

哪晓得今日上值,吏部发来文书,道是圣人亲命南阳郡公兼任金吾卫将官,领南军三府三卫。

诸巳养气功夫不算差,阅过文书,犹是当场沉了脸。

南阳郡公沈间辛,本就总领神策军,在朝堂上与诸家分庭抗礼,处处针锋相对,现下又来压他一头!

他满腔气血翻涌,不等散值径直出了署衙,纵马路过平康坊时,酒兴上头,着人入坊取几坛上好的兰桂芳回府,自个儿歪在茶馆里发懵。

台下座无虚席,台上的说话人兴致高昂,唾沫横飞间说到剑南大族诸氏。

既提诸氏,就不能不提当朝上将军诸梁,以及他与贺太后的风流轶事。

有道是诸梁出身微贱,生母乃是蕃地的逃奴,以至于他自幼备受族人砌磨,年不满十四就被丢去昆仑山采石,美其名曰砥砺心性,实则年少的他吃尽苦头,几度断气在采石主的鞭子下,后来南疆的蛮部屡屡寻衅,贺太后连合同宗兄姊征战,路经昆仑山无意救下濒死的诸梁。

两人南疆初识,南疆定情,并肩平乱征西,终因门阀所累,各自嫁娶……

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本不足夸,诸巳听着连连嗤笑,了无兴致,突见这说话人板竹一敲,猫着腰向下探一圈,神秘兮兮道:“诸位可有耳闻呐?近来京中的流言。”

四座兴起,说话人捋着山羊胡自得一笑,压低声道:“内探得来的秘闻,据言贺太后谢世前,特与圣人夜话,闹得很是难堪,言谈间提及亲子不亲子的……”

这类皇室辛密,少有人不爱听。

欲语还休的一段话,引得众说纷纭,有说圣人或是贺太后与诸将军之子的;有说圣人与先帝关联匪浅,这才得了传位;甚还有说圣人根本不是贺太后所出,不然何至于母子情淡至此?

诸巳心底讽骂,一群愚民,天家血脉是何等呰苛要事?岂容他人置喙?

骂着骂着,他灵光一现,蓦地忆起诸梁的怪异举止——太后病重时,他这位阿耶上下奔走,似在为她寻觅什么要紧的人物……

太后,圣人,阿耶。

彷如一根线头从杂乱的綶丝团中迸出,他试探着扯住线头,丝团豁然四散,谜底近在眼前。

一股寒意蹿上他后背,刺得他绷直脊背,起了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次月,诸巳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发起兵变时,关于萧偃身世的传闻已经遍布街巷。

圣人,从来只是圣人,而非曾经心系海内、握瑾怀瑜的显章太子!——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刚好翻到这首诗~

第59章 莲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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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的死讯是和贺鸳娘的讣告一并传到中山王府。

随后追来的, 还有诸巳谋逆的消息,据闻他逼宫当夜,被从病榻上挣起来的诸梁送了一箭。

说来倒是啼笑皆非, 杀谁不好, 偏偏要杀贺鸳娘的亲子?岂不是在诸梁的逆鳞上反迕。

主帅受挫, 叛军兵败如山倒,几波残兵裹挟着金银细软出京, 一边逃窜,一边散出显章太子流落民间的传言。

旁的事宜许琅城先是顾不上, 他脑中空茫茫一片, 捏着两张讣告, 来来回回摸索多次,想是去日苦矣,把血泪精气都熬干了, 现尔今哭都哭不出来。

他青白着脸, 一词未置, 细细理好讣告, 转回暗室,只身枯坐了整宿。

翌日, 他出屋舍, 眼覆白缎立在潋滟日光下,向左右看守的牙兵道:“求见中山王。”

不多时, 牙兵就将人引来。

中山王萧宁绎, 萧宁越同胞兄长, 实非萧家族亲, 因着祖上出过开国的功臣, 赐了国姓授封郡王。

萧宁绎时任岭南节度使, 手下兵肥马壮,府兵无计,又有一队长于水战的水师,纵横百越如履平地。势大如此,难免遭人忌惮,这两年为了暂避锋芒,萧宁绎明面放权,抛却庶务,作出一门心思扑在问道上的假把式。

他身形魁伟,生就一张容长脸,眉骨高而阔,到鼻根陡然折下去,筑出双黑黢黢的眼睛,鼻背带着驼峰,是很疏阔的相貌。

可他唇角天然带翘,与人说话时,常常是笑不达眼底的,诸般情绪浮于表面,只有偶尔流露的不耐才算真情实意,就显得不好相与。

上述种种,许琅目不能视,自然不甚明了,但他心绪敏锐,一接触就揣摩出萧宁绎的大体脾性,待人近前,他闻到道观的沉木香,低下眉去,转身向隐蔽处行。

临到一方人迹罕至的曲廊,两人止步,萧宁绎转眼扫过四方的水色,眉头一挑,“殿下这是想通了?”

听到他人口呼殿下,许琅城毫不惊异,盖因他入府以后,为治眼疾频繁服药,体内改换容貌的蛊虫渐渐失效,原先的容貌随之曝露。

虽说他时常覆缎以作遮掩,但萧宁绎从前上京述职,与少时的萧仰打过照面,更疑心一直痴恋显章太子的阿妹怎会突然转性,很快就觉出端倪。

他是个心有野望的,在岭南待了多年,一早就想越过大庾岭,去瞧瞧江南的飘香桂子、迷蒙烟雨,或是纵情领略燕京的繁华,漠北的风光。

眼下许琅城这个千载逢一的把柄就在眼前,他岂有不意动的道理?是以特地支开小妹,对着许琅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威迫利诱手段用尽,全部被他轻飘飘挡回去。

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朝局大变,逼得人不得不松口了!

萧宁绎思及此处,露出点自得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摇着扇,擎等着对面人开口。

却见年青的郎君挽起广袖,俯身折了朵半开的芙蕖花,神态语气俱是淡淡的,并不紧着应承他的要求。

反是道:“不论如何,郡王须得允了我的条件,否则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了不得我随太后一道西去,省得清净。”

萧宁绎面上一僵,到底不肯把话堵死,动了动唇,“殿下且说。”

许琅城这才放缓姿态,弯唇浅笑一下,微微垂下头,道:“一则,郡王借我的名号起兵,我借名不借身,在外仍是许家二郎,如何?”

这不算甚么了不得的条件,萧宁绎就要点头,又听他道:“二则,亲王意欲北征,我不加阻遏,然断不能与逆贼合谋,致使血亲相残寰宇颠倒,必得平了反贼,才有后话。”

话到这儿,萧宁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许琅城哪里顾得上他,温着嗓子继续发话,字字敲在人的痛处。

“最末一则,郡王的兵,由我来治。”

“长则三年,短则半年,先得经了我的手,方能安心放出去。”

萧宁绎压着怒气问:“如何算作安心?”

许琅城不假思索答:“不丧匕鬯,秋毫无犯。倘有不遵军纪,假借行军之名烧杀掳掠,草菅人命的,一律受军杖百下,格出军营。”

军杖百下,与极刑何异?

萧宁绎疑心他这番话是用来下他脸的,大舜朝谁人不知中山王行军握权俱是好手,偏偏治军不严,贪腐的名声一路从岭南道传到留都御史台。

每每年末考课,都要被几位侍御史搬上台指斥。

他一对耳孔突突冒着烟,心里暗恨——这人先时端着冷着神气着就罢了!如今诸家子揭竿起事,事尚未成,他们天家那点子陈年旧事确是人尽皆知了!举国上下坐得住坐不住的,都开始寻摸显章太子这只肥羊,真真是鼻尖上着火——迫在眉睫了!还在这拿腔拿调的。

再是抛开旁的不说,家中新妇和老娘都接踵着入土了,为人夫为人子的,焉有安坐的余地?

他心头火起,两片唇肉颤了颤,终是忍不住反唇相讥:“殿下盲瞽至此,竟还驭得住马,握得住剑?”

许琅城不答,忽地倾身靠近他,取出他所持雉扇的一片翎毛,恰时,池面生风,吹得他手中的芙蕖花苏苏摩动,当中一片嫣粉的花瓣翩飞而出,宛若半透玉片停驻在拥挤的碧叶中。

紧接着,翎羽如回旋的薄刃,逆开东风,越过障物,贯穿纤弱的花瓣。

一击即中。

这样的准头力度,萧宁绎行军十载,未尝见过一二。

“罢、罢,为人臣下的,自当任凭君上驱策。”

他语气松泛下来,吐出的字句却不是这么回事,“殿下提了三项条目,要臣在独木桥上跑马,无处依傍,臣斗胆,可否请殿下一诺?”

许琅城默了一瞬,终是应好。

萧宁绎笑吟吟道:“舍妹恋慕殿下已久,于情之一事实在痴癖,但求殿下成全……与舍妹作对明媒正礼的真夫妻,如何?”

岭南道越城治下的一座小镇,名曰翠山镇,镇民多以渔泽、林产为生,家家户户广植白花,时逢六月,栀子、茉莉、路边荆开遍小镇,片片素白堆砌,直如散着浓香的积雪。

沿着小镇环绕的沼塘间,碧叶擎着白莲,在风中起伏摇曳,花叶下,三两小童围坐在扁舟上,头戴莲叶,手拿竹竿挥动个不停,一下去敲浮动的花序,一下去戳水下藕节,嬉闹间惊起连片水浪,湿了全身。

既已湿透,几人索性不顾忌了,径自下塘玩起水来,夏日正当水草丰茂之期,塘中松藻丛生,当中一个小童不留神,就被缠得脱不开身。

人小胳膊腿短的,焉有法子,登时急得嗷嗷哭求,另外两个同伴慌了神,就要凑上去。

突地一阵水波从岸边送来,一个牙白色的身影乘着水波渐次近了,如灵动的游鱼转到小童身边,替他解开草藻,将人送上岸。

小童呛出几口水,眼瞳仍是一瞬不瞬的,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女郎。

素不拉几的衣裳,头发又长又密,华藻一样垂到水里,比仙子还要仙子的脸蛋,偏偏半点装饰都没有。

真古怪。他心里嘀咕,却不舍得错眼,眼看着女郎将人逐一送上岸,笑着点了点头,不留只言片语,就信步走远了。

独留下个背影,纤纤秀质,柳枝似的。

险些溺水的小童名唤阿九,镇里有名的富户曹家之孙,性子格外傲些,另两个,一个是他堂妹小淼,一个是他的跟班柱子。

柱子贯是个憨傻的,藏不住话,擤着鼻涕,瞄了眼同伴,“咱们翠山镇,啥时候来了个神仙娘子!”

“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从未见过哩!”

阿九抿着嘴儿不应声。

小淼素来机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合掌道:“我晓得了!”二人齐齐看向她,她哼哼地笑,对着镇北的方向扬了扬下颏,“是慈安坊的女郎!”

慈安坊是半年前新开在翠山镇的药坊。

时下的小儿们大都讳医忌药,哪里晓得什么仁安坊慈安坊。

也就小淼消息活络,跺跺脚,语气急了点,“哎呀,就是杜将军的妹子!”

她生怕两人犹不知事,补充道:“杜夫子、杜夫子你们总不能忘罢!他有两个妹子,杜将军是大的那个,方才的女郎,定是小妹了……全镇就属杜家的人模样最俏,不会错的!”

阿九一听杜将军的名号,旁的立时抛开了,锃亮着眼站起身,“杜将军!是带着五十人马,就将莲花山匪窝剿平的杜将军?”

柱子则是被“杜夫子”三个字唬得跳起来,“杜夫子!杜夫子在哪呢?我的课业、我的课业……”

小淼扶额无言,阿九斜眼攮他一把,“私塾停学都有月余了,你发哪门子蒙!”

说到这处,几人都不大提得起兴致,柱子含着胸,磨磨蹭蹭地翻叠手里的汗巾子,小声嘟囔:“阿娘说,北边大乱,我们岭南的土、土皇帝不安分,打着太子的名头自立呢……就要打战了,不晓得以后,还能再见杜夫子一面吗?”

他生的体腴腰硕,最是好吃,说着说着,从汗巾里掏出块方糖,塞进嘴里,含糊道:“说起来,这些糖块都是杜夫子给的哩!他授课是严了些,人还是十分俊俏,又大方!”

心动神移,柱子不禁带了点哭音:“这时候、我倒有点想他了……”

众人一时无话,低下扎着圆髫的脑袋,呆呆去望塘里的游鱼——

小孩写着蛮好玩的(带着就不是了)

快完结了,开始考虑番外,要不要把养娃番外纳入选项?

第60章 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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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山镇镇北, 伫立着座一进大小的院落,前院坪地晾满草药,墙根处挨着肥白馨香的栀子, 蔷薇花架高高架起, 暑日熏蒸, 药草香混着花香,充斥整个院落。

丝缕烟火气越过草药花香漫入宋迢迢鼻间, 她噙着笑推开门,门扉晃荡, 匾额上的悬铃叮当作响, 惊得陶灶前的银鞍一个挺身, 放下扇火的蒲扇,步伐雀跃向她走来。

“娘子!”

倚在交椅上打络子的杜氏闻声抬头,忍俊不禁, “好端端的, 怎么成了只落汤犬?”

“路过莲塘, 拉了个落水的小子。”宋迢迢一边拧裙裳间的积水, 一边探头张望,“阿姊阿兄呢?日头都要下山了, 还没归来?”

杜氏手里的动作慢下来, 呢喃道:“小招今个儿说是带着秀宁军巡一巡山……翠山镇周边统共七八个山头,想是快了。”

话虽如此, 临近乱世, 她这个做长辈的免不得挂心, 放下物件, 就要朝外去寻。

“我去镇口等等信儿。”

银鞍拦下她, 劝道:“正是湿溽天, 夫人腿脚大动不得,阿惹去罢。”

说着,拿起灶边一只水囊,刮风似的闯出小院。

宋迢迢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举家迁来岭南半年余,杜氏因着前尘旧事心弦紧绷,略略反常就觉惶惑。

她凑近几步,去握妇人的手,“阿娘莫慌,小招阿姊是个闲不住的,说不准回程路上碰见什么奇巧玩意儿,拉着阿兄一时不着家也是有的。”

杜氏面露犹疑,还欲启唇,宋迢迢抚着她的手背笑起来,“阿娘不是忧心南曲的米铺盘不下来?尔今尽可宽心,镇里的米粮生意大都归属曹家,想必过不得几日,曹员外府上就会来人……”

说话间,榆木大门被人轰然推开,门上的方头门环合着悬铃一顿乱晃,母女二人齐齐侧目,就见杜菱歌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句话都无,径直取了铜壶,落座在小马扎上,大口吃茶。

宋迢迢观她先时紧着吃茶,周身除了鬟发蓬乱些,不见旁的异样,心道恐是累极渴极了,并无大碍。

她正想着,突见银鞍搀着一瘸一拐的杜阙进了门子,未及发话,杜菱歌噎下茶水,连忙抢口:“姑母小妹宽心!不打紧,阿兄这人钝钝的,清远鸡似的……”

“都要出山了!不知缘何从坡上扑下来,崴着右足。”

跌仆闪挫的,于青年郎子虽是小伤,却耽搁不得,宋迢迢上前观望几眼,“不曾伤着筋骨,烦请阿娘取罐红花膏来。”

大抵是离京路上无所寄托,宋迢迢时不时就会翻阅医书典籍,眼下已能应付些小症候。

待药近前,宋迢迢撩开郎子的足衣就要动作,杜阙闪身一避,竟是羞惭起来,支支吾吾道:“为人阿兄的,怎好意思……”

杜菱歌实是不耐烦同他忸怩,接过药罐,“我来。”说着,锢住杜阙的腿骨,上手搽药。

别看女郎清癯笔直的像根修竹,浑身肌腴扎实的很,单臂就能举起一只九足鼎,逼得自家阿兄一动不能动,满面羞红。

宋迢迢咂摸出点不寻常,想了想,托银鞍去看顾灶火,顺便带杜氏回屋歇歇脚。

两个多思多虑的支开了,宋迢迢眯起眼,死死盯着兄姊,问:“必有异事发生!否则阿兄最是妥慎,怎会无故跌跤?从实招来!”

杜阙额角洇出细密汗珠,垂着眼,故作疼痛难忍之状。宋迢迢不理会他,专心攫着更好撬话的阿姊。

杜菱歌左右躲不开,眉头一动,索性直言:“近来越城不安分,本是照例巡山,不巧遇上一伙贼人,起先以为是不成器的山匪,不想这货人先引后伏,对阵有序,当中的主力身着锁子甲,腰配横刀……”

说到巡山与军队的事,原是杜菱歌放心不下小妹与姑母,特特携着杜阙追来,避居在这远僻小镇,成日无事可做,偶然碰见附近聚居的女户,多是丧亲或者寡居之人,很有股疾风劲草的韧劲。

杜菱歌与她们意气相投,决意授她们武功,效法平阳昭公主再创一支娘子军。

适逢乱世,一行人在越城城郊一带行义事济贫弱,渐渐闯出了名堂,受她们恩惠的百姓多会恭恭敬敬称她们一句“秀宁军”——取自平阳昭公主的闺名。

私塾停办,杜阙就随着阿妹当个随军幕僚,宋迢迢三不五时凑去观摩,自然知晓其中深意,不禁骇然,“是兵!”

杜菱歌点头,“不晓得打哪来的。诸家子放出的消息掀天揭地,他这支起事的大军被逼得逃散,四方边将仍有不安分的侯着。”她默了默,神色莫名,“不曾想会是中山王抓住先机,头一个祭出显章太子的旗号,还有那方流落多年的国玺。”

“姑且算先发制人,变相稳住了局势罢。”杜菱歌叹口气,伏在摆络子的案上总结陈词,突觉腰上一痛,愕然抬首,发现杜阙频频向她使眼色。

她狐疑转头,但见宋迢迢低眉敛目,神色隐隐凄迷,她心头一紧,张了张唇,被女郎的话音盖过去。

“这样险的变故,阿姊如何化解的?”

杜菱歌这回学聪明了,脑中转圜一遍,方答:“城里官兵赶来,就得救了。”

她说到这儿,一拍腿,记起桩要事,“领头的郎君竟是个瞽人!箭术轶群,颇有气度,高低是个郎将,不过府兵一直唤他许县马。许县马眼盲心不盲,一照面就觉出我们秀宁军前程无量,欲行招揽之事。”

“我仔细思量,终是不愿掺和党争,推拒了。”她摇头叹息,又觉腰间一痛,怒而回头,杜阙欲盖弥彰干笑一声,“分明是阿兄拒的,阿兄不劝着你,恐怕……”

杜菱歌一下蹦得三丈高,勒住杜阙的脖颈捂他的嘴,这边鸡飞犬窜好不热闹,宋迢迢那边确是静悄悄一片,兄姊俩兜不住了,怯怯回头,才觉出宋迢迢不曾流露哀戚之态。

她眉眼弯着,眼中透出粼粼的光,“那许县马想必生的十分俊?”

杜菱歌脱口就道:“小妹怎知……”这回不消杜阙使法子,她自个儿就收住了。

宋迢迢不说话,顺着交椅的靠背落下来,接着杜氏编了一半的样式,继续打络子。

素青的络丝泛着流光,是无数条连绵的春雨,在她指间簌动,被她的眼泪打得更湿。

元和五年的盂兰盆会,宋迢迢照旧来到寺庙,悼念她过身多年的亡父。

杜氏年纪渐长,本就时感委顿,宋迢迢不想惹她伤神,只身一人,提着幡花、素菜诸般事物,挤进人头攒动的佛殿,早间奉过盂兰盆,午后请来僧人做蘸,一应事罢,回身出殿,日头已近未时。

七月里暑气未消,宋迢迢忍着黏腻汗意,掩住鼻唇,踉踉跄跄向外行。

穿过山门殿,眼前天光大亮,她以手遮额向上去看,不见毒日,唯有围着庙宇的纯白花浪。

越城的寺庙别致,四遭常常依绕着各类天竺花木,譬如眼下,白檀逢时盛开,花穗密密匝匝,轻柔拢住日光,如同不化的新雪堆积在枝干。

呛人的香火气被清淡的白檀香取代,宋迢迢仰着头,僵硬的手掌遮住她眼底情绪,好半晌,她招来一位小僧弥,抬手点了点,问:“那是什么地界?”

小僧弥顺着她的手势,透过白檀木的枝叶间隙望见一座佛堂,送子观音在佛龛静静立着,因着时节的缘故,堂内僻静非常,偶有几对夫妇往来。

其中一对,衣着锦绣,瞧着新婚不久的模样,大抵是诚心求嗣,姿态虔静,本不新奇,奇的是那郎君面覆白缎,居然是位瞽者。

小僧弥入寺不久,面上藏不住事,张目结舌好一会儿,回头要答,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宋迢迢觉得,她和许琅城或许当真是缘分太浅,以至于她见他最后两面,一次是送子堂外远远一瞥,一次是在骸骨堆垒的危城绝境。

元和五年注定是史官笔下波诡云谲的一年。

这一年,诸巳的残军势如野草,生生不息,流窜各处作乱,诸梁沿路袭伐,入冬一场风寒,断送这位大将终生。同月,范阳节度使李茂起兵幽州,为防突厥乘势勾连,君王御驾北征。

诸巳抓住喘息之机,突入剑南道,与族人内斗未果,转逃江南西道南部,占祈阳县、零陵县,似有越梅关,穿大庾,进犯韶州之意。

是年隆冬,宋迢迢与兄姊冬猎归来,打马纵出山坎时,片片雪絮迎面拂来。

越城地处南海岸地,四季时气偏于温润,往年冬日再是湿冷都不曾降雪,尔今城中花木尚且焱焱开着,遽然下起雪来!

实是前所未有。

同行众人俱是讶然,唯独宋迢迢一颗心隆隆震颤,莫名不安地眺向远处。

远处荒草成堆,窸窣声起,黄叶缠着白雪散入空中,一道黑影从草地蹿出,向几人逼来。

杜菱歌搭弓而起,杜阙向前几步护住阿妹,宋迢迢出声阻拦:“阿姊阿兄且慢,我识得此人!”

她拨开兄姊,驱马向前,低眉望着下方瑟瑟抖抖的女子,“穆领军,不在平遥县主身旁侍奉,来此有何贵干?”

大寒的天,穆如令全身仅一件单衣,衣裳褴褛血痕密布,跪在嶙峋的山石间,向她顿首,“宋女郎、宋女郎,女郎心慈,求求您与杜将军说情,救救我家县主罢!”

宋迢迢蹙眉,“倘使中山王都平不定,我等又有何法?”

穆如令摇首,含着泪膝行几步,哀恸的声音是一柄利刃,刺得她耳孔剧痛,仿佛要汩汩流出鲜血。

她说:“梅关已破!浈昌沦陷,县马死守庾岭,寸步不肯让,郡王迟迟不愿遣军策援,县马生死未卜,县主临盆在即,又被郡王层层监押,万般无奈……命我设法出府,来向杜将军求援!”

宋迢迢初入岭南那年,其实是到过梅关的,毕竟凡从西京道入岭南,梅关是必经的关要。

梅关的梅字,取自庾岭满山遍野的漆红梅树,这时节,半山血色与半山白雪交融着,教人几乎分不清梅花与残骸。

宋迢迢俯身飞马,惶惶中,向远山投去不经意的一眼——大雪与落梅中,它如同一只涂满鲜血的牙雕,依依孑立,破溃而无助。

待到拨开外间的笼纱,踏入庾岭之上的城关,她被内里的惨烈惊得几度无法前行。

断壁残垣、枯骨成山自不必说,越往后,甚连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一具。

断头、碎臂、白骨……一层叠一层,飞雪与落红铺上去,反增惨色。

宋迢迢不忍践踏将士的骸骨,勒了马,只身寻觅许琅城。

她是在城北的城楼处寻到他的,这里是敌军突袭的险要处,整场战局的中心。

许琅城身上的明光甲早已千疮百孔,数不清的乱箭从他胸前穿过,似要将他满身的筋骨击烂、击碎,兵箭沉重,如有万万钧,压得他屈膝下跪,直不起腰。

宋迢迢一路疾奔,在他面前反而却步,僵着身子,好半晌,浑浑噩噩回过神,拖着沉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靠近他。

平日最是机变的人,这一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要哭不哭的咧了咧唇,同他直直跪在遍地兵箭中,尖锐的箭簇刺破她的髌骨,血液漫出来,与眼前人流出的残血汇在一处。

风雪将青年的发丝染成霜白,他耳廓微微一动,干裂的双唇上下一碰,唤她:“迢迢。”

宋迢迢一时愣住,顾不得旁的,急急道:“是我,我在,阿…县马有何吩咐,你受着伤,这附近可有医馆?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她观人浅浅笑着,并不应她,以为他是忧心叛军,就道:“县马毋忧,阿姊特向珠崖的土司借了势,领着五千人马赶来,叛军闻风而逃,阿兄现下快马去信郴、赣两州刺史,请军来援。”

许琅城仍是不说话,她慌了神,欲去搀他,却不敢轻易动作,拭了拭泪,讷讷道:“我先着人寻医士。”说着扶墙起身,许琅城这才慢慢张口:“不必去了……宋女郎。”

“当中一箭正中心脉,肺腑尽裂,若无内力封着,顷刻就会血尽而亡,某在此撑了小半刻,是为等候宋女郎。”他说完这大段话,顿了顿,想是不甚有气力,遂道:“女郎可否凑近些,听某说几句话?莫要跪在箭上,若不嫌弃,某的佩剑可作垫单。”

宋迢迢顺势矮身。

冬日的天是一只葛布兜袋,不堪重负之下裂了个大口,风雪呼呼地灌向这座破败城郭,红梅一朵摧一朵,零星缀在雪间,缀在郎君浸血的白缎上,他的唇轻轻摩挲。

“我知道,中山王、明面拥戴,实则是为拿我作伐……他一面忌惮我在军中的根基,一面不得不用我……今岁夏时、县主有孕,这个孩儿的到来,本是桩意外,偏偏巫祝断言,县主此胎为男。”

“……中山王的疑虑日益深重,是以出此下策,与叛军里应外合……”

他呵出的白雾愈来愈淡,身子逐渐不稳,宋迢迢扶住他的肩臂,听他说:“这两年,我与你兄姊时有交涉,得知你过得,很好。我很知足……”

“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两桩要事,放心不下……”

宋迢迢心头发悸,噙着泪应承:“许家阿兄于我恩深如海,但说无妨。”

许琅城弯了弯唇,缓缓道:“一是,城中的将士,是我一手带出的,跟着我拼杀数日,不尝有一刻退却……是我失算、怨我失算……待我去后,可否将人一一收敛,安葬归乡?”

宋迢迢颔首。

许琅城又道:“二是…县主与县主腹中的孩儿。我这一生,仰愧于天、俯怍于人,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血亲继续受累……我深知你品性诚笃,可堪托付,是否、是否……”

话到最末,他近乎竭力,宋迢迢不住落着泪,勉力漾出一对梨涡,连连点头,“我知、我知,阿兄的孩儿,往后就是我的契义子女。”

许琅城闻言,极轻地摇了摇头,只说:“你当自在、安乐……”

“乐”字尚未坠地,郎子覆面的白缎散了开来,或许是错觉,宋迢迢感到他抬眸望了她一眼,是糅着笑意、经年不改的一眼。

此时此刻,他体内的苗蛊彻底失效,容貌就如当年——秦淮河畔遥遥相见,风清月明,二人谁都不曾说话。

飞雪突然迅疾起来,催着梅花袭向二人,郎子凝着清浅的笑,睫羽一颤,长久地阖上了眼。

宋迢迢恍若未觉,双臂僵直,固执地稳住他的身形,喃喃:“阿兄,从前你送我归家……路遇劫匪,你为救我,一刀落在腿上,确是疼人。那时我蠢,不晓得、不晓得怎么为你治伤,让你不疼……”

“你宽慰我,唱支歌、唱支歌就好了,我就背着你、扶着你,唱了一路……你说你是听着扬州调子长大的,很听得惯。”

她笑,一滴泪掉下来,“我信了。”

整朵梅花停在郎君睫上,女郎的泪恰恰落在此处,风刀霜剑里,她低低地哼,低低地唱:“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便弄广陵潮……”——

平阳昭公主是历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一位女性,为大唐开国贡献不可磨灭的功劳,历史上唯一一位以军礼下葬的公主,留下了“李娘子镇守娘子关”的典故,她确切的名讳百科未有记载,比较普遍的说法是“秀宁”二字。宝子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自己去了解~

或许阿仰直到最后,想当的只是晋阳城里无忧无虑的许二郎。

小小解释一下,全网各种搜,没搜到适合的扬州小调。

所以取了一首寓意比较积极的长干曲,恰好契合后面的剧情,我们月娘会不惧惊涛骇浪向前行滴

希望有机会可以去我心心念念的扬州看一眼,感受一下风土人情,写出更为贴切的作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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