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清穿)

《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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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1715年8月22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二晴

在我强烈建议下, 两个时辰改成了三个时辰。

一夜过后?,我也?切实感受到了手臂被巨力拉伸后的疼痛,走路都甩不起来了。活像个企鹅。

雍亲王也不再逞强, 干脆弃马乘车。

去知府衙门的路上,我和?他打赌是谁趁乱放走了宁子珍。

“王爷先说。”

他不配合, 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着, 捻着他那佛珠道:“我说完还有什么悬念?”

意思是,你说的就是标准答案呗……难道是你派人放的?

那还赌个毛线啊!

“你说吧。”见我兴致顿失,他又出?言鼓励:“说对了有奖励。”

我一喜, 把?头探过去:“什么奖励?”

他睁开眼瞄了下我,接着又看了看我挂在官服上的翡翠珠子, 似笑非笑道:“奖你……说错了不受罚!”

……

那你要这么大方的话, 我就乱猜了!

“我猜是王爷放走的。”

他气?定?神闲地闭上眼, “再猜!”

想从他嘴里套个话可真不容易!

我只好装作一板一眼地分析:“我觉得是莫凡。前提是,此莫凡,实为高战。高战曾受宁子珍的恩惠, 说服她受降后?,又出?尔反尔把?她囚禁起来。他对她,有感恩, 有愧疚, 说不定?还有思慕之情。昨夜那种情况, 他可能?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所以放走了宁子珍。”

念珠滚动的声音一顿。

他锋利的眼神射向我,语气?蓦地严厉起来:“这个前提就是错的!否则你觉得本王会包庇一个冒充朝廷官员的麻匪?”

虽然我现在已?经敢和?他开玩笑, 但当他真的板起脸来,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

此事既关乎朝廷任用官员的体制流程,又关乎他本人的严肃立场, 的确不该这么大剌剌地戳破。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了,脸色一缓,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沈如之是商人送到你跟前的,他说的,都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他又是个戏子,最擅长以假乱真,你被他迷惑也?情有可原。

但你要知道,像莫凡这样的官员,三?十岁就中举,上任之后?大刀阔斧地为老百姓干实事儿,升官升的快,少不得惹人嫉妒。再者,收缴阿芙蓉,浮增关税,断了商人财路,也?必然会招致报复。

这些把?好官拉下马的手段,下作阴暗,却?屡见不鲜。有些涉及官位较高的,甚至花数年布局,朝廷想查清,还不如直接撤换省时省力。一些好官儿就这么被驱逐出?朝堂,剩下的都是些……

本王绝不允许这群卑鄙贪婪之徒残害忠良!今天带你去衙门,就是让你看看,他上任时的全套文书。到时候你就知道,官员上任绝不可能?作假。”

……态度转变得真快!

昨天探讨他是否是好官,你都没明确表态,今日他就成了忠良!

如果一开始你的立场就这么坚定?,为什么要找沈如之呢?

现在沈如之的供词拿到了,‘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莫太太’也?不见了,悬在莫凡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失效了,你才带我去看文书!

给你干完活了,你说我做的都是无用功?!还把?我当被戏子骗的白痴?!

我现在不仅怀疑宁子珍是你放走的,莫太太可能?也?是你的侍卫藏起来了!

你就是想维护朝廷体面,又爱惜莫凡这个人才,才罔顾‘真莫凡’的死活和?国家律法,把?假的弄成真的!

我是个狗屁的心腹!一句底实的话都听不到!我就是个冤种工具人!

之后?我没再搭理他。

下车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扶我一把?,我假装没看见,从另一侧跳了下去。

“你……谁惯的!”隐隐约约,我听着后?面传来无奈的抱怨。

衙门里已?经看不出?一丁点乱象。就是到处都很旧,用九贝勒的话说,处处透着穷酸。

莫凡被暂时扒去官服后?,雍亲王临时指定?了一个知县代?管。

巧了,这个知县就是当初带小妾来巴结我的吕大人。

今日再见,他穿的就没那么光鲜了,破破烂烂的官服,落下了一条条汗渍,领口袖口漆黑油亮。

他本人,也?和?莫凡一样,晒的黑红脱皮,干巴巴的嘴角夹着泛白泡沫,就好像一天一夜话没停一般。

雍亲王褒奖了他一句,他谦卑地恭维:“多亏王爷安排得细。”

这话不假,他是个爱操心的。

多睡了一个时辰,到这儿的时辰是中午最热的时候。

衙门四面都是房,一点儿都不通风,所有人进了大堂都热出?一身汗来。

雍亲王板着脸摇着扇,问?道:“商会和?津领帮的状子递上来了吗?”

吕大人擦了擦汗道:“商会的还没递上来,他们说……”

“嗯?”雍亲王厌烦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拖着这么一大帮人,在这儿听你支支吾吾,怪要脸吗?!”

训得好!狠狠骂一骂这个对幼女?下手的老变态!

吕大人老脸一红,手都哆嗦了,颤声道:“他们说,是王爷自己承诺要审莫大人,并不是他们要告告官。一旦递折子,就得滚钉板,他们不敢。”

“不敢?!要不是他们协众威逼,本王为何?要审朝廷命官?可笑!只敢背后?告状的小人!”雍亲王冷冷一哼,大手一挥:“告诉他们,钉板免了,大胆递状子,若再畏畏缩缩背后?捣鬼,休怪本王治罪!”

吕大人连忙应着,这便要逃。

雍亲王又喝住他:“津领帮的状子先呈上来。”

“是是是!”吕大人声音都抖了,一转身,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吃屎。

之后?雍亲王留在公堂上看诉状,我和?其他四位官员去核查莫凡的上任文书。

衙门的文件房不知多久没开过了,狭小闷热全是灰尘。

我实在受不了蒸热,在里面待三?分钟,就要出?来喘口气?。

第二次出?来时,衙役提来一桶冰,笑道:“大人进屋吧,这冰只有关起门窗才觉得凉。”

这时代?的消暑方式简单粗暴,就是装一桶冰,凿孔置于地,随着冰块融化,凉风满屋。

雍亲王的马车里有个小冰桶。

从下了马车,我就惦记着那桶还没化完的冰,只怕方铭又要寒碜我搞特殊,才一直忍着。

不一会儿,屋子里凉快下来,所有人的扇子停了,终于可以安心看文书。

我正仔细查看上面的信息,是否能?和?沈如之的爆掉对的起来。忽听有人阴阳怪气?:“咱们在这儿忙活了三?天,这还是头一次有冰可用。不会是沾了秋大人的光吧?”

另一个人道:“必然如此!秋大人毕竟是女?官,连吃饭都是小灶独做,哪能?和?咱们几个糟老头子一起吃苦。”

方铭这个人特没有立场,还特爱摆谱,听他们一说,眉头立马皱起来,眼看又要朝我发难,我朝他们一抱拳:“诸位大人不用谢,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方铭将?信将?疑道:“这是你买的?”

我刚要阴阳两句,想说被你们沾光是我应该做的,送冰的衙役就道:“是啊,秋大人吩咐的。”

这小伙子太机灵了!我决定?待会儿给他点感谢费!

方铭自觉有点过意不去,便主动教我怎么辨别上任文书。

文书主要有两件,一是委任状,二是身份证。

根据得官的渠道不同,委任状又分几种,如“敕牒”、“旨授”或“判补”等。

一般六品以下的官员上任,都属于旨授,当初莫凡是从静海知县做起的,所以他第一个上任文书,是由吏部颁发的旨授状,上面有吏部公章。

身份证则是由朝廷统一制作的,在取得官员身份的时候,如科举考中进士时授予。上面写有官员的年龄、籍贯等详细信息,还有些关于容貌的表述,另外还要注明他的祖、父两代?籍贯、出?身,最后?授予的长官和?承办人还要签名?、盖章。

这两样都是一式三?份。朝廷保管一份,上任官员手持一份,任命地的地方官手里还有一份。

表面上看,很严谨。最大的疏漏在于,任何?一个文件上都没有画像。也?就是说,任何?人手持真文书,都有可能?冒任。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冒任官员的案例。比较有名?的是,《西游记》中唐僧的父亲高中状元,后?被授予江州刺史,坐船赴任时被歹人谋害,歹人拿着他的官凭上任,做官多年未被别人识破。

一般出?了这样的案子,要从身份证上列示的人际关系开始排查。

事实上,商人背后?的主子,早就越过直隶省,直接上折子给康熙皇帝密告莫凡。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上折子的人多了,皇上自然起疑。在这次巡视团下来之前,吏部和?刑部就分别派人一起去莫凡的籍贯地调查过。

吏部官员此行就带来了调查结果。他们甚至还带来一张画像。据说是莫凡高中举人之后?,族里出?钱画了挂在祠堂里的。

尽管画像上的人一看就穷酸自卑弱不禁风,和?现在又胖又壮颇有气?势的莫凡差别很大,但仔细看,五官还是很像的。尤其是那张香肠嘴……

正如雍亲王所言,结合调查结果和?画像来看,根本不存在冒任的可能?。

难道我真被沈如之耍了?

第 102 章

核验完文书后, 我又翻阅了一下吏部、督察院对天津的考核结果。

各项数据,基本和说书先生反馈一致。

小乞丐们所说的两个问题,一个阿芙蓉, 一个帮派,都比莫凡上任前, 减轻了很?多。

在津领帮的盘剥下, 商人无利可赚,走私到天津的阿芙蓉大大减少。其中大部分都被津领帮自用了,极少部分流通上市, 价格奇高,非寻常百姓能?消费得起。

津领帮在天津一家独大?, 没有竞争之?后, 再扩张只会减少人均所得, 所以现在对帮派成员管理很?严,轻易不纳新。

有了漕运和阿芙蓉的收入,他们也懒得再去收保护费了。只有些不愿意干活的懒汉, 才在袖子里藏斧头,伺机敲诈勒索。

从形式上看?,津领帮其实也算是被朝廷变相招安了。

方?铭还说, 在下属评价方?面, 莫凡得分是清廷历来最高的。

首先由于?政绩好, 朝廷给他们留的火耗银多, 其次浮增的关?税,一部分用来补贴人头税, 另一部分当福利发给了下属。所以从洲到县, 天津各级官吏收入都排在全?国前列,仅次于?江南两省。

综上, 巡视团四位官员一致给出最高评价。

不过,关?于?他的身份,他们仍颇有微词。

“言谈举止,没有半分文人姿态。右手受伤不能?写字,眼睛也视物不清,看?文书须得师爷口述。奇也怪哉!”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我脑子里一团迷雾,心里十分矛盾。

雍亲王说让我审莫凡,但以我的官职,自然不可能?在公堂上审。

请示过他,来到牢里。

莫凡没穿囚衣,穿着他自己的粗布里衣,蹲在地?上和自己下棋。

地?面上画着简单的九格棋盘,上面摆着小石子和掰成小节的树枝。

这是一种三子棋,玩法和五子棋差不多,率先连成线的一方?获胜。

我到的时候,他手里一节树枝正要落下。

“莫大?人,石子和树枝都是你的棋子,要多偏心,才能?分出个胜负啊!”

他耳力甚好,这次居然沉迷忘我,到我发声才反应过来。

把那?段树枝攥进掌心,起身迎我,咧开被胡渣糊满的香肠嘴,笑道:“秋大?人这身官服真气派啊!刚才我一晃眼,竟将补子上的鹌鹑看?成了仙鹤。”

仙鹤是一品大?员才能?用的,体型、配色和风姿绝非鹌鹑能?比,得恍惚到什么程度才能?看?错。

分明是调侃。

人在囚中,危机四伏,还能?有这份豁达心态,也是难得。

“秋大?人应该没玩过这种土棋吧?别看?它简单,其实很?能?打发时间。哪种棋先下,从哪儿下,对方?怎么围攻,有很?多变数。这些变数并不完全?由我掌控,所以结局也不由我定。不信你试试。”他把自己的棋子一把搂起,捧给我。

我接过来,蹲在牢房门口认认真真玩了三局,每次都是石子赢。

他既不尴尬也不心虚,真诚赞美我:“还是秋大?人技高一筹啊!”

我也没有戳破他,试探他道:“可能?莫大?人心思不在棋上吧。毕竟仙女巷死了好几个人,商人和津领帮都损失不小,已经各自提告,糟糕的是衙门还逃了一个死囚。哪一件细究起来,您都得担责。这身官服,恐怕很?难穿回?去了。”

他大?喇喇箕坐在地?上,双手把着脚踝,一身轻松地?笑笑:“从我当官第一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一上任,心里就有种紧迫感,必须得抓紧把该做的事儿做了,不管得罪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幸好,时间虽短,卓有成效。我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朝廷,更对的起这里的百姓。也许后来人能?从我身上总结点有用的经验,吸取点可悲的教?训。”

“别人当官是为?了光宗耀祖,您当官是为?了找死啊!”我也调侃他一句。

他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秋大?人也没少做找死的事儿啊!”

……你可真会找同盟,一下子就戳中我的痛点了!

不管他是出身穷苦的举人莫凡,还是被仇恨裹挟杀官剿匪的镖师高战,他在任上为?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所做的事儿,以及这种激昂无畏的精神,都令人钦佩。

我不禁惭愧道:“我和你还不一样。我有靠山,你有什么?”

“我有什么……”他望向头顶,想了一会儿道:“我见过太多苦难,生过太多没用的愤恨,直到我一无所有,才有了一扫乾坤瘴气的决心。”

我差点哭了。

——直到我一无所有,才有了一扫乾坤瘴气的决心!

共情一下到了顶点。

这一刻,我的人生观再次被颠覆。公平正义?都成了虚的,国家法度也有了弹性。

一百个尸位素餐的真举人,也换不了一个心怀苦难的父母官。

杀一人而救百人,甚至千人、万人,该如何评判?这个难题,或许得交给上帝。

我是雍亲王,我也舍不得夺他官帽。

1715年8月23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三热

商人花重金从北京请了个大?状师,写了一篇字字珠玑、苦大?仇深的诉状。

到了决战的时候,他们把矛头直指莫凡,毫无保留地?列了十大?罪状,每一条都跟着洋洋洒洒的血泪案例,给人一种受害者罄竹难书的假象。

最后一条‘冒任朝廷官员’只简单提了一句,让人觉得好像有大?招。

知州衙门和各县的刑名师爷都来参详,为?应对公诉做准备。

今天比昨天更热,在外稍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屋内亦如蒸笼,待得人想吐。

悲催的是,今日城中各大?冰铺的冰都售罄,连个冰粥都买不到,我们只能?靠手摇扇和深井水排解酷暑。

“逐条核实,照实汇报,不得作假!”我领导在公堂上给刑名师爷训话,前胸后背早已湿透,辫子都在滴水。

左手可能?确实有些不利索,他一直用右手打扇,扇久了歇一会儿,很?快就汗如雨下,帕子早就湿哒哒拧了好几次。

我见他唇色发白,不禁有些担心,可从昨天到现在,始终拧着一股别扭,没跟他说过话,也不想去他跟前露脸儿。只能?委托刚果?儿,给他送了一碗淡盐水。

之?后为?了让所有人能?光膀子办公,我离开了衙门。

没想到才出了衙门一转角,被一个挑担子的老妇拦住马车。

她挑着担子横在马前,马头朝左,她也朝左,马头转右,她又转右。侍卫看?出不对,拔刀恐吓,她顺势倒地?,放声嚎啕,骂我们势大?欺人。活像个碰瓷儿的。

但这个声音……

“慢着!”我拦住将要跳下马车的侍卫,朝老妇喊话:“大?娘,不好意思挡了你的道儿,你卖的什么,我全?买了,算是补偿你,行吗?”

她立马不哭了,掀开箢子上的棉被,露出晶莹剔透的冰块,以贪婪口吻道:“老婆子这冰可不便宜!”

我双眼一亮,克制道:“太贵了可不行,你上车,咱俩谈谈价。”

她刚爬上来,我便立刻吩咐侍卫:“把这些冰都给雍亲王送去,快!”

侍卫提起飞奔而去。

马车内,宁子珍已摘下花白发套和斗笠,擦着满头的汗,几次欲言又止。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你这冰,其实是想送给莫凡的吧?”

她扭过头冷笑道:“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逃亡下去。他那?里有盖过衙门公章,我们双方?按过手印的受降书,只要交给雍亲王,朝廷就得按承诺免我罪行。不能?让他死了。”

我点头道:“是啊,胖子最怕热了。过堂前要是热死了,那?可太冤了。”

她斜眼瞪着我,没好气道:“你还不再交代一声!”

瞧你急的!明知道沈如之?去找过我,也不问问他安危,满心只有这个怕热的胖知州。

爱与不爱的区别太明显了。

哎,可怜的沈如之?。这时候,他的伤口上应该叮满了苍蝇吧。明天可能?就生蛆了……

“放心吧,雍亲王可疼他呢!为?了保他过这一劫,劳心费力,都快中暑了!”马车蒸得难受,我说了这么几句,就有点胸闷气短,不禁后悔没给自己留点冰,当即又问:“对了,你这冰哪儿来的?不是说城中冰馆都售罄了吗?”

她呸了一声,冷哼道:“那?些奸商只是不想卖给你们罢了。”

……

“咱们再去偷点!”

我敲敲车窗,问外面的侍卫,“偷东西?,你可以的吧?”

他迷茫的表情告诉我,设定程序里没有这一项。

宁子珍道:“我擅长。”

我刚要扬手,她又道:“不急。我有话要问你。”

“你快问!”我急迫地?催促她。

然而她又咬唇迟疑。

我只好主动说:“你放心,莫凡没有受刑,他的上任文书完美无瑕,‘莫太太’也消失了,料想,商人那?里不会有什么大?把柄能?拿的住他了。”

她悄悄舒了口气,这才问:“沈如之?找过你了吧?是不是被你们扣押了。”

我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遗憾道:“抱歉,我没能?护得住他。但我无意害他,他却要置我于?死地?,甚至差点害死雍亲王!”

她眼中迸发出的盛怒几乎要将我焚化,一只出鞘的匕首也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抵住了我的咽喉。

太热了,连匕首都和体温一样。

“宁子珍,你不是不讲道理的泼妇,这事儿不能?怨我。是沈如之?忘了对你的承诺,辜负你的嘱托,关?键时刻一意孤行。”

片刻后,她抽噎一声,收回?匕首,痛苦道:“是我害了他。”

我只好将冰暂抛脑后,吩咐侍卫立即回?客栈,好让她们尽快重逢。

路上,我试图再问‘莫夫人’信息,她却不再信我,冷漠不言。

雍亲王下令让沈如之?只留一口气,动手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他一口气。

他现在的状态,介于?活和死之?间,以至于?见到宁子珍的时候,还以为?是临终幻觉,直到宁子珍把他抱在怀里,才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我没有听他们叙旧情,急切得上去洗了个冷水澡。

晓玲是个寒凉体质,正逢月事,一点儿不觉得热,懒懒躺在床上,还盖着一层纱被。

我去陪她说了会儿话,讲了讲衙门发生的事儿。

她完全?不感兴趣,让我继续说殷素素。

我刚讲到殷素素和丈夫儿子回?到武当派,宁子珍就闯了进来,带着一身血污,凶神恶煞地?要求:“我要带走沈如之?。”

晓玲紧张地?揪住我的衣服。

我拍拍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宁子珍:“可以。那?你就要一生逃亡,且终生为?匪,再无机会重做良民,更不可能?和莫凡结成人生伴侣。”

她咬牙道:“我不能?不管许如之?。”

我沉默良久,叹息道:“宁子珍,你忘了对顾大?嫂的承诺了吗?狗儿怎么办?许如之?是你的道义?,寡妇村的孤儿寡母难道不是吗?道义?很?重要,但如果?在坚守道义?的时候,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幸福感,你的坚守注定不会太久。何况你带走他,是给他错误的希望,会让他余生陷入更大?的痛苦。”

她猛摇头,挣扎道:“不,不,不,你说什么,我也不能?撇他不管!”

“明天莫凡上公堂,商人正在满世?界找你和许如之?。他把你放走,是把他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你真的忍心辜负他?”

瞬间,她面如死灰,浑身泄了劲儿,喃喃道:“那?我和许如之?一起去死吧。”

啊……我猜对了。果?然是莫凡放走了她!

雍亲王,一本正经的大?忽悠!

高战冒任莫凡后,想必早就做好了备查准备。

以他的能?耐,连直隶总督都能?收买,更何况穷乡僻壤的同窗和族人,准备一条完美证据链不难。包括那?个画像,应该也是参照他自己画的。真正的莫凡长什么样子,想必只有‘莫太太’知道。

沈如之?是他这条完美证据链上唯一的变数。

‘莫太太’或可轻松推翻所有调查结果?。

所以,雍亲王才要找他,商人才想方?设法把他推到人前。

更巧合的是,他才被抓回?来,仙女巷就着火了。简直就像东风已到可以放箭的信号!

之?后派出去的侍卫没回?来复命,雍亲王‘意识’到发生意外,自然要去稳住大?局。

现在想想,这些侍卫被训练得和机器人一样,就算找不到大?夫、提不回?宁子珍,也会及时派人回?来复命,哪能?在关?键时刻失去音信!

而那?把火,明显不是意外。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但一把火就把商人、津领帮都拎出来,连他们默契守护的阿芙蓉也被翻到明面上,不可谓不高明。

既然闹到了知州衙门,雍亲王就要管到底。

明面上锁拿了三方?,但莫凡的洗冤证据早就备好了。

现在只要商人和津领帮递状子,就留下个告官的证据,顺着他们相互攀咬的线索,把对方?查个底朝天,最后收拾个服服帖帖……

啪啪啪。

我在心里默默给我这八百个脑子的领导鼓掌。

他精准利用了各方?人马的利益、立场和主观能?动性,包括我的。

鼓掌的同时,越发咬牙切齿。

他一点都不尊重我的智商!

我这厢气到失言,晓玲替我扛起大?旗,主动劝起宁子珍,“宁当家,你为?什么不求求王爷,放过许如之?呢?虽然他犯了滔天大?罪,但你可以为?他将功补过。如果?秋大?人肯为?你们说情,你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宁子珍眼里一下燃起希望。

咦……晓玲的思路还蛮清奇的。

难道我打心里希望许如之?去死,所以根本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这天晚上,雍亲王回?来得很?晚。

我为?许如之?和宁子珍求情,勉强忍着怨气,敲响他的房门。

但这次,他并没有先开门,然后等?我自己进去,而是亲自开门迎我。

我没料到这一出,敲完门后,手还撑在门上预备推门。

结果?门一开,人顿时往前一倾,先手后脸,结结实实地?贴上一个炽热结实的胸膛。

第 103 章

咚!

撞得他往后一退。

我上半身在门里, 下半身在门外,双脚扒地,双手撑胸, 额头抵着他的?肩窝,才艰难维持住平衡, 再次被?打破。

踉跄一下, 像溺水的旱鸭子逮住一根浮木,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他就像个火炉。

而热了一天的皮肤就像正在融化的?沥青马路,粘粘嗒嗒, 稍一碰触,就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融合得不清不楚, 再分?开时, 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残留, 互相侵占。

我平衡性很差。不得不掐着他的腰,才勉力把上半身撤回?门外。

刚站稳,正尬得头皮发麻, 想?胡扯几句粉饰一下, 就听他沉声?质问, “谁教你这样?认错的??”

“谁说我是……”

刹那间, 尴尬、羞耻和委屈、恼火一起涌上心头,解释的?话语才出口?就觉得多余, 直接哑火, 调头就走。

下一秒,手腕被?拉住, 轻轻往回?一扯,同时两个饱含无?奈和妥协的?字从他口?中吐出:“有用!”

……说服自己很有一套嘛!

好吧。他是亲王,他需要?台阶,他说我来认错,那我就是来认错的?好了。

他将我拉进?屋里,还?关上了门——在门口?拉拉扯扯是不好看。

我等他落座详谈,他却站在门口?不动。

屋内光线集中,全在他身后。

他背着光,半垂着头,看不清到底什么表情?。佛珠半垂,被?他紧紧握着,穗子无?风悠荡。

我靠着房门,躲在他的?阴影里,有点局促。

沉默对峙了近三十秒,终于?忍不住开口?:“王爷,您也累了一天了,别这么站着了,过?去坐着说吧?”

他这才抬头看我,目光沉沉,声?音沙哑,“就在这儿说。累,少说几句。”

我赶紧点头,可还?没开口?,他忽然面色一变,朝前迈了半步,紧盯着我,急切抢白:“你越来越敢跟我使性子了,料定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顺着你的?时候,你就说些暧昧不明的?话来哄我,稍一逆着你,就翻脸不认人,变得形同陌路。你这套磨人手段跟谁学?的??是只磨我一个,还?是众生平等?!”

啊?!

这段抱怨完全是训诫的?语气?,仿佛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然而与他一对视,那露骨的?眼神,犹如万伏高压,隔空导入,击得我心脏乱颤,全身发麻。

我下意识往后退,退无?可退,就紧紧贴着门,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我,我哪有形同陌路,我不是还?给你送水,送冰了吗?我,我,那叫使性子吗?是你先辜负我的?!我辛辛苦苦凑齐线索送到你手上,是因为我理解你的?难,愿意背弃三观支持你!我还?想?听你给我讲讲你到底是怎么取舍的?,可你一点都不稀罕,也不屑同我讲!你敷衍我,嘲弄我!你现在拯救莫凡,和当初拯救我,有什么区别?如果有一天,莫凡与你意见相左,你也会这么质问他吧?!”

“荒谬!”他眉头一皱,一副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和他有半分?可比性吗?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你理解我,支持我,就要?我稀罕,甚至回?馈以同等理解和支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别说莫凡,就算鄂尔泰,甚至你十三爷,也生不出这样?的?妄念!你倒觉得理所当然似的?!”

这轻飘飘的?语气?,嘲讽值简直飙到天花板!

三伏天,我心拔凉,尴尬和羞耻急速膨胀,最后轰得一声?,炸成虚无?,反应在现实中,只有一声?苍凉悲叹:“您教训的?是。是我僭越了,我忘了自己的?身份。”

热烘烘的?火炉陡然又靠近了几分?,几乎要?贴到我身上来。

我朝旁边一躲,身子往下一坠,道:“王爷训完了吗?要?是还?不解气?,我给您磕个头吧!”

“不许跪!”他立即托住我,强硬地抓着我的?胳膊,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语重心长地说:“你既知道这件事情?很难抉择,就该知道,若看走了眼,或有疏漏被?有心人拿住,将来必有无?穷灾祸。你若不知情?,我一力承担,大不了再赋闲几年。可你若知情?协助,罪过?就大了,连皇上都未必保得住。我不想?让你涉险,亦担心,你受这件事影响,以为原则可破,法规可改,万事无?准则,将来犯下大错。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我现在理解了,可是晚了。

“多谢王爷明示。以后我只做该做的?事儿,不再生妄念,不再揣测王爷的?心思,给王爷徒增烦恼。”我挣脱他的?桎梏,垂头道:“太晚了,不耽误王爷休息了!”

“你这么走了,本王怎么睡得着!”他用脚顶着门缝,抓起我的?手,指着光洁无?痕的?手背道:“你既想?让我对你完全信任,先想?想?自己对我坦诚了吗?!手背上猫抓的?痕迹,为什么一点也没留下?头发为什么从不见长?”

我心里一惊,顿时慌了。

“说之前好好想?想?,撒一次谎,以后再想?取得我的?信任,可就难如登天了!”

被?他疾言厉色吓一番,冲到嘴边的?谎话瞬间咽了回?去。

别的?不说,头发这一点,出差时间久了,只要?他留心考证,无?论如何也难蒙混过?关。

刚才还?觉得自己心灰意冷得理直气?壮,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真不占理……真有点使性子的?嫌疑。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上位者跟我坦诚?我自己都有一堆秘密呢!凭什么要?求他坦白自己包庇莫凡?这可是犯罪,是大把柄!

问题是,这两个问题该怎么答呢?

我早该想?到,他心细如发,这些小细节很可能瞒不过?他。此前他不问,恐怕是等我自己交代。

可能我也让他失望过?很多次吧。

“不想?说,也不用勉强。”他并没有咄咄逼人追究到底,反而放软语调,宽慰我道:“我有耐心,也信得过?你。只要?你自己别钻牛角尖,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

哪能真让他等!他都说了信得过?我,我总不能犹犹豫豫,显得毫无?诚意。

晚说不如早说,我心一横,当即说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王爷,只是觉得,这些小毛病,不足以惊动您。”

“小毛病?”

我硬着头皮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反正从两年前开始,头发突然就不长了,身上留不下疤痕,而且……”

其实应该是从穿越到这个时代开始的?,我也是过?了几个月才发现。

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感觉就像……我自己的?时间,停在了穿越那一天。无?论我在这个时代经历什么,身体都能被?矫正回?那天的?状态。

他听得很认真,我一停顿,立即催促:“你说!”

可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彼此气?息交缠,我真的?很难为情?。

别别扭扭,他更好奇了,蹙眉问道:“而且什么?严重吗?”

罢了,既然要?说,就一次交代清楚,免得有所保留,徒惹他猜忌!

心一横,我咬牙道:“不再来月事了!”

他挑眉往后一微微一仰,似乎也有点尴尬,但脸上更多的?还?是凝重和忧虑。片刻后,再次看向我,关切道:“看过?大夫吗?调理过?吗?”

上帝呀,我为什么要?和他讨论这样?的?话题,好窘迫!

“我觉得这样?挺好,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不用治。”我硬着头皮尬笑?,希望一句话结束这个话题。

他果然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王爷……”

尽管说的?都是实话,我依然很忐忑。怕他顺着这点不寻常,再挖掘些别的?。

一旦他知道了我的?来历,我辛苦经营的?一切和前途,甚至性命,都将灰飞烟灭。

“胡闹,既然是病,就要?治!”他神情?严峻,语气?却是软的?,“这件事,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郎世宁知道,还?帮我买假发,十天半月剪一点,应对别人的?质疑。

他脸色一沉,声?调顿时上扬:“你和他无?话不谈?”

……是啊,不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我只敢腹诽,不敢真的?说出口?,只能解释道:“我们是兄弟姐妹,和亲人一样?。”

他冷冷一笑?:“和叔父一样??”

……

太难为人了。

说一样?,他会气?死,说不一样?,他也会气?死。

可怜巴巴看了他半天,他也不打算放过?我,非要?我回?答。

我只好胡扯道:“根本没有可比性,没有人能和‘叔父’比。”

他嘴角往下一撇,翻了个傲娇的?白眼,语气?淡淡:“你清楚就好。”

我长长舒了口?气?。他还?说拿我没办法,我在他面前,何时占过?上风?难道不是每次都得乖乖认错,千方百计哄着?

“找我要?说什么来?”

这一会儿功夫,我已被?他‘烤’的?浑身都是汗,闻言将他轻轻一推,乞求道:“王爷,热。”

他往后退了退,没好气?地说:“热就少说几句。”

你先管管自己吧!

我将宁子珍的?事儿简单汇报了一下,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人。

他不假思索道:“让宁子珍回?死囚,听后发落。许如之必须死!”

“没有情?面可讲?”

“你以为国法是儿戏?怕的?就是经莫凡一事,你误以为谁都可恕!这两个匪徒,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儿?哪来的?脸要?恩典!若人人学?他们,违法乱纪者必将猖狂无?度!”

道理我也懂。只是,很舍不得宁子珍。

“宁子珍有情?有义,有能耐有格局,受降后,原本可以为朝廷做些贡献的?。若被?许如之牵连,未免可惜。”

“我知道你的?想?法。宁子珍若能被?你所用,才算有价值。”他沉吟片刻,给了一点点恩典,“她身为女流,即便受降,也没有机会为朝廷效力。若她心怀大义,知你恩情?,本王做主,让她进?知州衙门,从捕快做起。”

女捕快!是吏,不是官,不会引得文人跳脚,但也算大清头一个了!这殊荣落谁身上,恐怕做梦都会笑?醒!而且,有了这层身份,她保护寡妇儿童更方便!影响力也和女匪首不可同日而语!对我也更有助力!

“谢王爷!”我忙给领导作?揖。

他轻哼了一声?,“谢?倘若往日恩情?有半点被?你放在心里,也不至于?说翻脸就翻脸!”

……

“过?去的?事儿就不要?提了,胸怀放宽广一些……”我小声?把他今日说给我的?话送还?给他。

“你……”他无?奈一叹:“你就是打死莫凡,他也不敢这么同本王说话!”

他让我自己去搞定宁子珍,关于?我的?‘怪病’,又嘱咐了几句:“不可再让旁人知晓,也不能放任不管,寻医的?事儿交给我,你安心等着。”

说是少说几句,至少啰嗦了一个小时。

从他房里出来,又热又累,我一边擦汗,一边锤腰,被?守在楼道尽头的?宁子珍看个正着。

她脸颊发红,眼睛也红,噗通一声?跪在我脚下:“秋大人,为了我们,你……你受委屈了!”

啊?你脑补了些什么?

1715年8月24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四 阵雨

今日雍亲王坐堂,审理仙女巷纵火案的?涉事三方。

这是我们到天津的?第五天,经过?五天的?筹谋,案件走向已全在他掌控之中。

经查证,火的?确是烟客放的?,但这名烟客是商船的?船员,船员之所以有烟瘾,是因为商人曾多次以烟土贿赂船员,帮其运送走私货物。

商人在此案中,既是受害者,又负有间接责任,并犯走私罪。

走私物被?津领帮拦截,违禁在仙女巷售卖,火灾发生后,没有及时救灾,还?纵容帮派成员打伤平民,负直接责任,并犯持械伤人罪。

至于?莫凡,十大罪状中,涉及漕运的?,有怠政之罪;涉及津领帮的?,有管理失察之罪;涉及阿芙蓉,则有处置不当之罪;

至于?冒任朝廷官员……商人从湖南请来了莫凡的?族长,可族长老眼昏花,一会儿说看着像,一会儿又说胖的?认不出了,证词不被?采纳。

商人恼羞成怒,竟把矛头对准雍亲王,说他偏袒麻匪,得罪的?是江南两省整个士绅阶层!

雍亲王冷笑?道:“区区套利者,妄想?操控国家?经济甚至颠倒官场黑白,应该说,是你们这群贪鄙狂妄之徒得罪了本王!只要?本王在,就没有你们好日子过?!”

最后,走私者抄没家?产,锒铛入狱。津领帮帮主自断一臂,压下不服的?帮派成员,甘愿入狱,但求保全帮派。莫凡有错无?罪,暂交官印,以白身处理衙门事务,等候皇上发落。

同时,还?有两条有利于?商人的?消息,第一,浮增关税被?取消;第二,漕运收回?朝廷管理。

宣判完毕,雷声?滚滚,天公送来一阵清凉大雨。

雨后一道彩虹挂在钞关的?浮桥上,夕阳的?余晖泛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两岸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街道上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这里事毕,按行程,我们应该立即出发离开。

可莫凡和几位知县苦苦挽留,非要?让我们再留一夜。

巡视团几位大人都疲惫不堪,纷纷向雍亲王申请歇息一夜。

于?是我们有了几个时辰假期。

趁着黄昏凉爽,我带着晓玲准备出门逛街。没想?到雍亲王也换了身布衣,跟着下了楼。

他瞥了瞥晓玲挽在我胳膊上的?手,不悦道:“她穿着男装,你这样?当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晓玲往我身后一躲,赶紧把手抽回?去。

我只好回?去换女装。

换完衣服,却见莫凡等人已簇拥着雍亲王走远了。

晓玲朝我嘀咕:“刚才我听他们说,要?带王爷去大红楼。我记得,小乞丐们说,那里有个潘七格格是不是?”

啊……是有这回?事!

他们竟然去逛青楼!真脏!

我顿时觉得恶心,逛街的?兴致败得一干二净。

恰在这时,一楼客房传来一声?悲痛惊呼。

“狗蛋!”

是宁子珍的?声?音。

昨夜我将求来的?恩典说与她听,却篡改了对沈如之的?处置。

我说,王爷答应赦免沈如之,前提是她要?先回?死囚。

今日案件审理时,她作?为驳倒商人指控的?人证,为莫凡站台。

莫凡获释后,履约将受降书呈献给雍亲王。雍亲王践行承诺,当堂把她聘为知州衙门的?捕快。

之后她先一步返回?客栈,想?带走沈如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回?死囚后,我找沈如之谈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为让他自我了断。

虽然他罪大恶极,但亲口?杀他,我仍觉得自己很罪恶。

我本想?躲避这一幕的?,没想?到老天爷不肯让我自欺欺人。

沈如之是咬舌自尽的?。

曾经他武艺高超,唱功了得,一身风流,思慕者众多。临死,手脚皆断,连唱也不能了。

他把自己毁得彻彻底底,只为让宁子珍后半生无?牵无?挂。

“你说真的??我干娘能当上捕快?”

“那我死也值了。”

“你能让她……生个孩子吗?我想?当她儿子。要?是我成了她的?亲儿子,她最爱的?,一定只有我。”

“你跟她说,下辈子我不唱戏了,我好好读书,给她争光。”

“把我葬在离她近的?地方,在我坟上种上她喜欢的?马兰花,她就会常来看我。”

我再也没忍心纠正他:人死就什么都没了,哪儿来的?下辈子。

肝肠寸断的?痛哭声?随即传来。

宁子珍说,沈如之是个花名,是他登台那天,戏院老板取得。在此之前,他只叫狗蛋。

他父母都是贱民,六岁就被?卖到戏院,学?了七年戏,第一次登台,就被?一个肥腻的?土财主看上。他什么也不懂,后面被?骑得流血,他既害怕又恶心,抄刀杀了土财主。后来就当了麻匪,就算是最狠的?那个,依然因为一张漂亮脸蛋,被?帮派老大当女人骑。他阉了老大,被?人追杀,是她出面保下他。

也就保了那一次而已,后面都是他为她拼命。打仗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挡在她前面,谁敢私下里说她一句不好,他跟人家?拼命;有一次她和帮主吵架,他也敢拿刀威胁干爹,差点被?驱逐。

“我对他那一点恩,他早还?清了。我欠他的?情?,这辈子却没机会还?了。”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多希望人世间真的?有轮回?啊,今生所有遗憾,来世都可弥补。

第 104 章

1715年8月2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五 晴

夜里睡得很不踏实, 到了天蒙蒙亮,才?刚有睡意,可还没进入深眠, 就被人拍门叫起。

原来今天是盂兰节,不能走夜路, 所以越早出门越好?。

将要离开天津时, 宁子珍打马赶上,来为我送行。

她?为沈如之穿孝,额头上绑着白布条, 眼?睛浮肿通红,一夜之间, 头顶白了一片。

我与她?在晨曦中漫步, 匆匆安慰了几?句, 不得不抓紧时间交代?:“昨天我问你,想?嫁做人妇,过安稳日子, 还是当捕快,保护弱小,你自己选择了后者。其?实嫁人和工作并?不冲突, 但一定得有个侧重?。”

她?态度坚决:“大人放心, 我此生绝不再嫁, 只愿毕生追随大人!”

晨光渐渐耀眼?, 仰头望去,前方一片开阔。下一个目的地, 仿佛无?限遥远。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 想?要轻松地笑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从我开始, 大清有了女?官,从你开始,大清有了女?吏,全?天下的男人,都想?把我们踹下神坛,想?看我们最终匍匐在他们脚下,为他们争风吃醋,给他们倒夜壶。我们没有退路,因为如果连我们都认输,其?他女?人就更爬不起来了。

男人可以有,但绝不能因为男人,丧失自我,要站在他们的肩膀上看得更远。你现在有身份、权力,还有我,完全?可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必是谁的贤内助。

这条路不好?走,但我请你,尽量坚持。把分内之事做好?,同时,利用好?手中的权力,保护那些被欺压的女?人。像我在狱中与你说的,织起一张网,兜住她?们,托起我们自己。”

我担心她?再用建‘寡妇村’这种老办法?大包大揽,便和她?强调了一下保护和供养的区别,“教她?们学会反抗,而?不是强行把她?们从泥潭中拔走。你的作用是当榜样,给她?们力量和必要的安全?感,而?不是当凌霄花的支架。”

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像大人你一样!”

“也许你会做的比我更好?。”我让她?做‘玄宜慈善’天津分号的负责人,留给她?一千两银票作为活动资金,约定一年后来考核她?的业绩。

下午四点,我们到了德州。

在一个三岔路口,巡视团主流车队继续沿着官道前进,雍亲王的马车,却带着我和晓玲这辆车,拐进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

马车在这样的路上,纯粹是折磨人的工具,不一会儿,我们都弃车步行。

昨天这里也下过雨,地面坑洼泥泞,布满脚印车辙。有的脚印只有前面半个脚掌清晰,后面跟着长长的‘轨道’,记录了某些倒霉蛋滑倒的痕迹。

道路两旁都是麦田,大部分已被抢收,少数折倒,地里好?多妇女?、儿童正在弯腰捡拾。割完的麦茬比刀还锋利,可他们大部分都没有正经鞋,只穿着麦秆编的草鞋,居然也能跑来跑去。

有些孩子看起来比元寿还小,干活却很利索,背着个等?身长的篓子,飞快掐断麦穗扔进去。忽然发现了我们,好?奇地直起身子盯着看。

他们的母亲大声催促,说得好?像是:快点拾,拾不满筐不准回家!等?天黑,让野鬼把你们叼走!

我正认真辩听?,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滑下田埂。

前方正在跋涉的雍亲王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似的,立即回头吆喝:“晓玲,扶着点!”

晓玲裙子长,身子弱,片刻功夫已经被我落后一段路,闻言只能一狠心,提起裙角朝我跑来。

快要到我跟前时,她?自己也滑了一下,将?我撞了个满怀——幸好?她?瘦!

哪敢让贵妃扶我!

我牢牢抓住她?的手,搀着她?的胳膊:“别听?他的,我来扶你。”

她?委屈巴巴地点点头,小声嘀咕道:“王爷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衣服鞋子都脏了。”

“可能是想?看看今年的收成吧。”

她?轻叹一声,眼?神幽怨:“那为什么要托着咱们,而?不是那四位大人!”

我刚要回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刚认识的晓玲,连她?哥的不是都不敢挑,现在居然敢表达对雍亲王的不满了!

再和我待一段时间,恐怕就离气死年羹尧不远了!

哎,我和他这个梁子注定越结越深了。

走过这一段泥泞,晓玲依然搀着我,眼?看着太阳西斜,忧虑道:“今晚鬼门关大开,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这点小心思我还能看不透嘛!

我没揭穿她?,笑道:“怕啊,你能不能来陪我?”

她?眼?睛一亮,继而?含蓄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

前面,雍亲王操着一口地道的济南话,和田埂上一个正在捆麦秆的老汉攀谈。

“既然收成这么好?,还差地里这一顿吗?眼?见天要黑了,你们再不回家,就不怕孩子们受惊?”

老汉头发稀疏,花白的辫子只剩小拇指那么粗,光着膀子,黑红精瘦,皮肤松弛耷拉,小臂上长满斑点,精神倒是还不错,声音也洪亮:“俺们木有地,收成好?也都是地主家的。嫩怕鬼,俺不怕,俺怕饿!小孩更怕饿,爹娘饿得受不了了,就卖他们!卖到煤矿去挖煤,卖给地主当小老婆,嘿嘿!”

嘿嘿……

他咧嘴一笑,露出空空的牙床。牙都掉光了,还在为当天的晚饭辛劳。

对苦难的麻木,比苦难本身更令人心惊。

满朝鼓吹康熙盛世?,可盛世?最起码的标准是: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现实却啪啪打脸。

我领导的表情很不是滋味。

天津最亮眼?的政绩是垦荒,而?作为农业大省的山东,却从来没有‘有地没人种’的困惑。

这里人多地广,盛产小麦、高粱,玉米和番薯,连续多年没有上报过灾荒,甚至连西北旱灾,都是从山东运粮赈济,上一任山东巡抚,因此升任两江总督。

盛名之下,谁能想?到,丰收之后的老百姓,仍要挨饿呢。

雍亲王沿路问了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是青壮年。

另一个老汉说:“儿子孙子都在秀才?家里帮忙打麦的。不去不行啊,秀才?替俺交租,俺儿俺孙就得给他干活。不给干,他就不管俺!为什么让他交?这你就不懂了吧!他识字,他上面有人!朝廷让收多少,他就交多少,木人敢坑他!要是让里正来收,他们就乱收,本来交一成的,他们得要三成!”

雍亲王掰断了手里的小石片,不解道:“里正敢收这么多?官府不管吗?”

“那怎么管!官老爷还得求着他们多收点呢!收上来,好?给其?他省送人情啊!”

“胡说!”雍亲王一不小心露了句京腔,赶紧绕回来,用济南话讲:“我听?说,送到其?他省赈灾的粮食都是朝廷以市价买的!”

老汉哼了一声,摆摆手道:“不信拉倒,白问俺,耽误俺干活,一边儿去!”

雍亲王不死心,还想?再顺着田埂问下去。奈何天色越来越晚,大部分人都开始往家跑了。

他一个人在田埂上站着发呆。

火一般的晚霞渐渐褪色。

在晓玲的哀求下,我只能凑过去提醒他:“王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先赶路吧,明天换身衣服再来打听?。”

他看了看天边,又看了看我,眉头稍展,温和地问:“你怕不怕?”

我其?实一直都是无?神论者,但现在有点心虚。

当然这些话没有必要同他说。

从他们昨夜相?伴去大红楼,我就发现,不能高估这个时代?的男人。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和吃喝一样自然。相?较之下,十四竟然还算干净的。

所以,更不能指望一个金字塔顶端的贵族,能懂得平等?、尊重?女?性,那可能,仅仅是表面风度。

我摇摇头,微笑道:“上帝与我同在。”

德州地方虽小,城市规划做得却很不错。大概是因为从明朝开始,明永乐、宣德车架往来两京,就常驻跸于此,后来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每次也都在此停留。当地官员为了面子,不得不细心整饬。

往常皇上都住旱馆驿,这次雍亲王之所以要和大队分开,就是为了微服出巡,所以仍选了一家客栈。

这里没有天津富硕,客栈条件也一般。

我们到的时候,店小二正给门口的灯笼点灯。

灯光亮起的刹那,忽然有人撞了我一下,还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谁!”我立马回头,只瞥见一抹粉红倩影一闪朝院子里飞快跑去,不知是不是我眼?花,那人脸上画着柳梦梅的妆。

“怎么了?”晓玲随着我的视线往院子里看去,浑身抖如筛糠:“你看到什么了?”

我赶紧摇摇头,随意安抚了她?几?句。

我领导面色凝重?地朝我走来,我朝他一点头,没说什么,拉着晓玲快步冲进客栈。

往常吃过晚饭,我都要出去走走消食物,今天就算我敢,掌柜也不会同意。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客栈大门,包括所有窗户都关闭了,掌柜带着小二用黄符糊住门缝和窗缝,搞得气氛越发诡异。

大家不再多话,各自回房休息。

太早了我睡不着,点上自带的蜡烛,铺开本子,开始写‘论文’。

对的,参照毕业论文的格式,我这篇名为《论在科举考试中增加明法?科的必要性》。

之前我入狱有过一点心得体会,这次审判莫凡,雍亲王几?次三番被商人们请的大状师堵得哑口无?言,而?知州衙门里的几?位刑名师爷,竟跟木头似的一句都接不上。

可见他们肚里根本没真货,比起经常与官斗的状师差得太远!

这个职业,权力大,约束小,很容易充当腐败的白手套。所以我还是希望将?来,能把司法?考试纳入科举选拔中。

正奋笔疾书,肩膀上忽然搭了只手。

我吓了一跳,回首一看,却是‘睡觉很老实’的晓玲。

她?半垂着眼?,眼?下发青,嘴角弧度诡异,用尖利的昆曲唱腔说道:“大人,如之已备好?喜堂,只待与你结百世?之好?,你怎么还不来?”

啊!!!!

第 105 章

2020年6月13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LY直播间圆明遗梦第三?十六话 在线观看人数10万+

“大家都?知道, 《圆明园日记合辑》出版于1993年,迄今27年,热度经久不衰, 一直稳居各大畅销书?榜前十。

有?人读它,是为了亲历那一段厚重丰富的历史;有?人读它, 是为了探寻时间的真相;有?人读它, 是为了见证一个权臣的长成;有人读它,是为了感受帝王的极致宠爱……

不可否认,它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但至今无法被科学证实的穿越之谜和丢失的第四本日记,使它一直备受争议, 也是不断被观众和媒体重新提起的重要原因。

大部分清史学家认为, 日记内容不过是一个普通清朝官员的幻想?, 因为他们翻遍清史档案都?没?有?找到秋童存在的痕迹。

但也有?一小部分专家,坚信它不是故事,而是秋童真实的人生。2018年9月末, 清史专家宋岚教授,在翰林藏书?馆发现了一篇文章。”

直播分屏展示了一幅画卷。

卷轴中央,有?一张四十乘四十厘米见方的宣纸, 纸张已经泛黄, 还被虫蛀了几个窟窿, 上?面密密地码着方正小楷。

字迹放大, 最右边的标题赫然便是:论在科举考试中增加明法科的必要性。

“读过日记的人都?知道,这?是秋童在德州遇鬼那晚写下的。原稿已经不知所踪, 这?是翰林院保存的誊抄版, 因为字迹太漂亮,格式太规矩, 并且没?有?署名,此前一直被淹没?在其他史料中。

截至目前,这?篇论文,是日记和现实世界唯一重合的纸质资料。自?从被发现,就成了信仰派心中的铁证。

今天是圆明遗梦第三?十六话,我?们依然在圆明园的九洲清晏殿,特别邀请到宋岚教授来解读这?篇论文。众所周知,宋教授不仅是国?内赫赫有?名的请史学家,而且师承庆云清墓的挖掘人葛青教授,研究《圆明园日记》近三?十年,是坚定不移的信仰派。这?篇论文产生的背景,以及对秋童的意义是什么,下面有?请宋教授来深度解读。”

四十五岁的宋岚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直播间,更不是第一次参观九洲清晏,可每一次她都?要先带着观众在雍正皇帝曾经的寝宫里转一圈。

“圆明园是四爷和秋童的家,秋童曾多次在日记里感慨,这?个园子经历任帝王扩建之后成为万园之园,并在清朝末年毁于八国?联军之手。

但在我?们历史里,雍正驾崩后,这?个园子就被清廷封存了,规模并不比畅春园大,后面也没?有?所谓的八国?联军。我?一直相信,这?不是记忆BUG,是她改变了我?们这?个世界。

当然,她对后世做出的贡献不止这?一点,更多的论述都?在我?的新书?《世界橡皮擦》里,这?里不多做介绍了。

大家可以看到,九州清晏殿的格局布置,和江西清墓完全一样。我?闭上?眼就能?想?象到四爷和他的小心肝在这?里恩爱缠绵的场景。”

弹幕刷了满屏‘啊啊啊,小心肝’!

主持人调侃道:“宋教授是懂CP粉的。”

宋岚笑道:“我?十七岁读圆明园日记,完風雨文学来看,看完满脑子都?是四爷和秋童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四爷满足了我?对完美男人的全部想?象。我?做梦都?想?,如果穿越到他身边的人是我?该多好。”

弹幕:四爷给你?,十四爷是我?的!

居生是我?的!

麦克沃伊是我?的!

都?让开,差点和秋童结婚的男人廖志远也是有?老婆粉的!

“研究了快三?十年再看,我?仍然会被这?个男人打动,但我?已经完全不再羡慕秋童的人生了。事实上?,每次重读《圆明园日记》我?都?会抑郁一段时间。她真的太苦了。

有?很多读者给我?给发私信,说秋童是个自?私绝情?的人,她根本没?有?感情?,所有?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都?不过是她的垫脚石,甚至养料。

诚然,包括雍正在内,都?是她事业上?的助力。但她做的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呢?

她几乎没?有?爱好,不追求物欲,也把名声看得很淡。为了留在朝堂,坚持不婚,一生未育,死里逃生很多次,骂名缠身。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殚精竭虑,雍正曾亲口对十三?爷说亏欠她良多。

也有?很多人说她作,把这?些男人都?折腾得半死不活。但我?认为,她能?得到帝王的极致宠爱,恰恰是因为感情?上?的极度自?律。

自?律到绝不会爱上?不符合自?己?要求的人。想?要走进她心里,只有?妥协到底,连帝王也不得不屈服。

四爷曾评价她,天真娇气?。这?是因为在穿越前,她家境优越,生活顺遂,没?经历过任何?磨难。

这?样一个小姑娘,乍然来到陌生环境,经历一系列打击、迫害,自?然而然地会产生情?感需求,想?要有?所依赖。

最初她对居生有?好感,不仅是因为深夜里的木鱼声,更因为这?个纯粹的人,和她接触的官场人迥然不同。他能?净化她。

可惜她要走的路,注定风多雨多雷电多,居生和雷家,承担不起。

第二次入狱后,她主动割舍了这?段感情?,这?个痛苦的决定使她陷入抑郁,差点香消玉殒。

虽然她从未真正承认,但我?们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她对十四是有?过期待的。

也许是因为那一段时间太过脆弱,情?感无所依托,她被十四的用心打动了。

可惜十四这?个天之骄子,并没?做好心系一人的准备。

阿古丽的出现,对她的打击是深刻的。

尽管事后,她还能?以玩笑的口吻对四爷说‘绝不打您的主意’,但这?句话恰恰反映了她的绝望。

以她的情?商,难道不知道四爷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她房间里,恰好救了她一命吗?哪有?那么恰好的事儿?!这?只能?说明,他早在黑暗中默默陪伴了她很久。

她能?不知道四爷为什么总能?第一时间给她回信吗?能?不知道四爷为什么带她暂离京城吗?

她肯定知道的。

那晚的开导,将四爷的心意暴露无疑,所以离京之前,她去雍王府见到四福晋会觉得不自?在,会不由自?主地讨好,会敏感地猜到四福晋非要让四爷带上?年晓玲的意图。

四爷是为她做了很多,但其实和十四比起来,他表达得过于隐晦,含蓄,小心翼翼。那么在秋童眼里,对她感情?最深的应该是十四,可十四却带回了阿古丽。

其他人,肯定更不如他。

她对四爷说那句话,既是婉拒,也是自?暴自?弃。

通读全篇,我?们可以非常确定,她从未有?过和别人共侍一夫的想?法,所以我?们所说的希望和绝望,仅仅是放在心理,当一个寄托。

可她自?律到,连默默放纵都?不不许。

在天津,四爷被当作‘叔父’之后,终于意识到默默付出不行,痛定思?痛决定转换策略,开始大胆表达情?感,甚至步步紧逼。

作为命中注定的归宿,秋童的自?苦,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原本该在这?里中止。没?想?到……”

公屏上?打出了一连串:绿茶年晓玲!

宋岚喝了杯水,直到屏幕干净下来,才继续道:“是,年晓玲误导秋童说四爷跟着莫凡去逛青楼,导致四爷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部打水漂,秋童再次关闭心门,这?次关的很彻底。

当时发生了什么呢?

她为了彻底掌控宁子珍,逼死了沈如之,心中愧疚惊恐。同时,对四爷失望,内心孤独。

在这?种情?境下,她唯一的精心寄托就是工作。所以,在盂兰节当晚,她伏案写下了这?篇论文。

单看论文,很难想?象她当时的心境。结合日记来看,简直比黄连还苦。

换做是我?,遇到相似的情?境,可能?会大醉一场,找朋友倾诉一天一夜,请假出去玩两天。

她却只能?用写论文来发泄。

最令人心疼的是,在她心弦绷到极致,以至于产生幻觉看到鬼,受到极大打击之后,今天的我?们却依然看到了完整的论文。

她没?有?提及什么时候写完的,但从后续的日记内容不难分析,应该是在山东境内完成的。

巡视团在山东停留了整整一个月,这?种压抑苦闷的情?绪也跟随了她整整一个月。

这?期间的日记非常少,内容也很枯燥,基本上?全是工作。

她反思?了自?己?在天津的短暂迷失,真的做到了不再揣测四爷的心思?,基本不再参与政治斗争,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情?上?面。

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对她来说,算得上?左膀右臂的人物,靳驰。

以靳驰的资质和用心,其实完全有?资格和廖志远一样拥有?一些老婆粉,可现在的书?粉对他并不是很热衷,就是因为这?段时间秋童内心完全封闭,没?给靳驰一丝一毫的幻想?空间。”

弹幕:老师你?终于提到靳驰了!我?爱靳驰!!

靳驰的老婆粉在这?儿?!!老师看我?!!

主持人和宋岚不得不停下来讨论靳驰,将近半个小时后,才把话题重新拉回去。

“反正在这?段时间内,四爷也吃够了苦头。秋童与他谈笑正常,却保持着客气?疏离的距离,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突然有?了这?么深的隔阂。此前彼此分明已经近到了肢体交缠的地步。

弹幕又在刷年晓玲是绿茶,呵呵!我?反而是从这?里开始喜欢年晓玲的。可以说,整部书?的女性角色,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为什么呢?

首先我?们来说说她为什么这?么做。

沈如之死的那天傍晚,她亲密的挽着秋童的胳膊,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逛街,结果四爷却当着秋童的面儿?训斥她行为不端。

其实四爷曾多次给她难堪,比如在圆明园拒喝她送的水,在四福晋把她塞上?马车的时候强行赶出去。

此前她不敢表达不满,更不敢反抗,可是在秋童身边耳濡目染几天后,她变得勇敢了,她要报复四爷。

再来说我?为什么喜欢她。她非常聪明,完全不输于年羹尧。她知道秋童在意什么,更知道只有?秋童能?治得了四爷,轻飘飘撒了个谎,就把四爷治得抓心挠肝。

她还是整部书?变化最大的女性角色。日记里说,她原本的结局是嫁给雍正,成为宠妃,生下很多孩子,全部夭折,最后含恨而终。可现实,她走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而且日后对秋童助力颇多。

我?认为,这?一次小试牛刀,就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她亲眼看着四爷受尽折磨,意识到软弱的自?己?,居然可以伤害强大的四爷,糊弄聪明的秋童!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翻开了潘多拉魔盒。

值得庆幸的是,秋童有?足够的魅力一直引领人前进。她站得够高,足以被人仰望,所以聪明的女人都?不会与她为敌。

最后,话题回归到这?篇论文上?来。

它诞生于盂兰节,浮现于三?百年后,这?算不算对无神论者的嘲笑呢?”

宋岚以一个玩笑结束了这?次解读。

公屏给弹幕挂满,主持人依依不舍地说:“观众请求宋老师在‘圆明遗梦’第三?十七话中解读‘差点和秋童结婚的男人’,请问?宋老师能?否答应呢?”

宋岚笑笑:“这?个不配拥有?姓名的男人,有?什么好说的?”

这?时候助里在对面拼命给她打手势。

她匆匆出了直播间,接起电话。

“宋教授是吗?凌志大学报案,物理系教授葛忱已经失踪四天了,您是他的好友,是否方便到公安局配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

第 106 章

1715年9月10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三十一 晴

昨天在泰山顶上冻得鼻涕直流, 今日在大明湖畔热得口干舌燥。

入秋已经半月有余,济南府还?是个小火炉,室外风丝儿没有, 柳条纹丝不动。

傍晚时分,山东巡抚黄学远带领藩台、道台、臬台等一众官员, 在湖畔的雅舍设宴为我们接风洗尘。

入宴之前, 众人被湖面上水天一色的晚霞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迷了眼,雍亲王兴之所?至,非要先游湖一圈。

巡抚大人早有安排, 立刻命人去把画舫开?过来?。

雍亲王摆摆手道?:“不必劳师动众,我看这采莲子?的乌篷船就不错。”

也不用他?安排的人, 让自己的侍卫确定好船只安全, 就任性地上了其中一条。

在船头站定, 以?手撑额,迎着夕阳,遥遥往湖面上一望, 转头面带微笑,意气风发地招呼我们:“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诸位, 时光莫负, 快快登舟!”

一条乌篷船只能坐四个人, 雍亲王这条已有侍卫两人, 只能再上一个。

谁有这个荣幸和领导共乘,畅聊诗与花呢?

此一行人有贵有长, 方铭等人互相?推辞了半晌, 忽然把这个名额谦让给了官职最低、年龄最小的我:“还?是秋大人去吧!”

我哪能和他?们抢这个风头!摊开?纸扇遮在头顶,微微一笑:“我晕船。”

方铭的小跟班啧了一声:“你从海外归来?, 还?会晕船?”

“是啊,一路生不如死,现在看见船就恶心。”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各位大人别让王爷久等。”

最终年纪最大的方铭得此殊荣,但游湖一圈,雍亲王始终孤坐船头,痴痴地望着湖面,并未与他?搭上只言片语。

他?们一走,留在岸上的当地官员都离我远远的,犹避蛇蝎。

到了吃饭的时候,更有意思的事?儿发生了。

巡抚大人精心给每个人安排了座位,除了我。

他?回到坐在主位上的雍亲王身边,刚要坐下,才一拍脑门,做出才发现我还?站着的样子?,带着三分虚伪的歉意道?:“抱歉,实在抱歉,差点把秋大人忘了。来?人!把秋大人带到隔壁雅间用餐。”

呵!先冷落我,再分桌,这歧视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我挑挑眉,故作不懂:“怎么,黄大人还?给我安排了小灶?”

留着大胡子?的布政使阴阳怪气道?:“听说秋大人是从外国回来?的侨民,想?必是第一次来?山东。咱们这个地方,是儒家文化发源地,也是礼仪之邦,自古便有男女不同席的习俗。倒不是瞧不起女人,而?是为了照顾你们。毕竟,我们把酒言欢,喝多?了难免放浪形骸,万一冒犯到你,岂不有失君子?风度?你在这里肯定也不自在,不如吃完早早回去休息,是不是啊?”

方铭立即站起来?:“这不合适!秋童又不是寻常妇人,她是在册的朝廷命官,巡视诏令上明确写着她的名字,你们这样……”

小跟班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众人冷漠轻蔑的目光中,他?脸色蓦地涨红,尴尬无措地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眉头微蹙,放在桌上的右手紧紧握住,却?始终垂眸未语。

其实在微服期间,他?已经为我做过心里建设,山东是孔孟之乡,天下文人无不尊二圣。

孔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孟子?则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而?我,既是外来?文化的代表,一次次挑战传统儒文化的权威,又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天然就是本地官员的眼中钉,必会遭到排斥甚至羞辱。

他?怕我受不了委屈,谆谆讲了很多?大道?理。

当时我再三保证自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而?且脸皮够厚,绝不会被他?们的小把戏吓退。

然而?此刻,唯一为我争取权益的方铭已经讪讪坐下,一屋二三十个男性官员冷眼瞧着我,像一群身高两丈、身披数万尖刺、龇着恐怖獠牙,喷着腥臭碎肉的野兽,在看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小白兔。

这种泰山压顶一般的男性权威,第一次理直气壮、毫不遮掩地呈现在我眼前。

好一个下马威啊!

说不难堪、不屈辱是不可能的,我甚至有一点胆颤。

不行,我不能怯,一旦怯了,在他?们面前就再也拾不起尊严了!

我勉力一笑,以?诚挚的目光看着布政使,不卑不亢道?:“顾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祖上就是山东人,我小时候确实听过这个习俗。虽然现在世界在发展,文明在进步,很多?旧习都已经被摒弃了,现在海外华人也和洋人一样男女同席,甚至同游、同嬉,但我认为,入乡随俗,尊重别人的文化是很有必要的。

在我为俄罗斯女公爵做翻译的时候,皇上曾对我说大国邦交,尊重彼此的历史文化,是和平共处的基础,因此他?不要求俄罗斯使臣下跪磕头。国与国如此,人与人亦然。我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按皇上的教导做人做事?,肯定是没错的。你们吃好喝好,我就不打扰了。”

把皇帝抬出来?,果然没人敢乘胜追击,纷纷夸我识大体。

识他?大爷的大体!

出了这间房,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门一关,听着身后得意放肆的笑谈,胸中一股愤慨之气激荡不休。

此一辱我受了,离开?济南府之前,必叫你们求我上桌!

到了隔壁雅间,这股火气噌得一下烧到了头顶。

为了做足表面功夫,不落下把柄,亦或者,为了构陷我,这一桌上竟然摆了三十道?菜!

可悲!从德州到济南,这一路我们见到了太?多?食不果腹的农民。

在这秋收时节,为了逃一点层层加码的赋税,他?们千方百计地藏起一部分收成,但这些小伎俩根本躲不过恶吏的法?眼。

没有士绅庇佑的农民被暴打,他?们的女人被羞辱,孩子?被抓走充当富绅家的奴仆!如果不想?妻离子?散,就必须老老实实纳粮,甚至还?要帮一个里的逃税者补交!

官员们拿着他?们的税粮卖人情、讨政绩,还?名目张大地铺张浪费!

我恨不得冲到隔壁,把一盘盘菜扣到他?们脸上!

可在地方上,连雍亲王也不敢这么蛮干。官商有着天壤之别,商人可以?随意揉捏,官员却?得小心应对。

哪怕这一窝全是坏鸟,也只能抓个典型,杀鸡儆猴慢慢换,绝不可能一下全得罪了。不然当地官员抱团和朝廷拧着干,全省停摆,爱新觉罗家的龙椅都坐不稳。

用我领导的话?说:“要按圣贤的标准来?选官,全国能有几?个?现在任上的官,已经是万里挑一选上来?的,经过多?年历练,品级越高,越难替换,朝廷需要他?们。犯小错者,要以?规劝教导为主。”

何为小错?他?没说。总之,对大部分官员要轻拿轻放。

政治永远理智,但从不公平。

没关系,他?们守他?们的规则,我的权益我自己维护!

“达哈布!”我唤来?一名侍卫,“你现在立刻去街上找三十名乞丐来?,如果一时凑不齐,就找一些没有鞋穿的长工、短工来?,就说大清第一女官请他?们吃饭。”

雍亲王训练出来?的人,纪律严明服从性极高,他?既不问我为什么,也不会给任务打折扣。

一个时辰后,三十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被带进雅舍。瞬间,一股浓重的臭气扑面而?来?,熏得我眼睛一酸。

第一次来?这种高档雅致的地方,他?们的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放。其中好几?道?肆无忌惮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达哈布生怕他?们冲撞了我,要护送我先离开?。

我摇头道?:“让他?们就坐,我要和他?们同桌吃饭。”

乞丐们兴奋地拍桌大叫,翻着花儿称赞我。其中也有质疑我的,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很快惊动了隔壁官员。

黄学远推开?门,又惊又怒地质问我:“秋童,你在做什么?!”

我站起来?,恭敬地回:“回巡抚大人的话?,我见这一桌佳肴丰盛,不忍辜负您的盛情款待,也不舍得浪费,于是借花献佛,宴请宾客。”

他?捂着鼻子?,气急败坏地指着乞丐们:“他?们?”

“是啊!这是我在济南府新交的朋友。”我点点头,也学他?,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问我的饭搭子?们:“不好意思,忘了征询你们的意见,你们介不介意和女人同桌?”

“俺们连桌都没上过咧!”他?们哄堂大笑。

黄学远的脸上充满嫌恶鄙夷,冷笑道?:“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为了争一口气,就这么自甘堕落?”

我收起笑容,肃然道?:“我从来?不争无谓的气。而?且我认为,真正?的堕落,是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并没有!不过我确实不该不打招呼,借您的光招待自己的朋友,如果您觉得这样不合适……那这一餐的费用我来?付吧!”

“毫无廉耻!”他?脸色铁青,甩袖而?去。

他?走后,又有几?个官员来?围观,最后方铭也来?了。

他?在门口尝试了好几?次才下定决心走进来?,以?袖掩鼻,紧蹙眉头,言辞犀利地教训了我一顿。

反正?都是文人那一套虚伪做作的东西。

幸好这时候丐友们已风卷残云,吃拿殆尽。

我便顺势给了方铭一个面子?,站起来?抱拳送客:“诸位,承蒙不弃,咱们今日结下一饭之缘,请各位帮我给泉城的父老乡亲带个话?,就说从明天起,每天下午酉时,大清第一女官,要在济南最贵的酒楼摆三桌宴席,每桌限定十座,不分男女老幼,都可成为我的座上宾。当然,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有丐友笑嘻嘻问:“俺们还?能去吗?”

我笑着摇摇头:“每人只有一次机会哦。不过,等我离开?济南府的时候,会再请你们一次的!”

出来?房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原来?室外的空气还?可以?这么香甜!

天早已黑透,一轮圆月挂苍穹,官员们早都撤了,湖边柳树下独剩雍亲王徘徊不前。

树上挂着红灯笼,晚风徐徐,吹起他?的衣角,将他?挺拔伟岸的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

方铭顿足,小声提醒我道?:“你这次是有点胡闹了!黄学远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王爷想?必对你很不满。我去和他?说句话?,你先回驿馆,等他?明天消了气,再去认错。”

我恨不得拉着他?的手晃一晃说声‘方大人你真好’!

可惜他?这招不太?有用!

“秋童!回来?!”

我都跑起来?了,居然还?能听到我领导喊我!这是气运丹田了吗?!

灰溜溜滚回去,方铭在雍亲王身边苟着,脸上难得带笑,正?给我说情:“晚上这事?儿也不能全赖秋童,是山东官员欺人太?甚!要是换成下臣,只怕当场就得翻脸,掀桌子?还?是轻的,必要将他?们一个个骂个狗血淋头!什么狗屁风俗?风俗岂能越过圣旨!秋童是代表朝廷来?巡视,他?们这么做,就是蔑视皇权,下臣要上折子?参他?!”

我领导目光凌厉,语气刻薄:“参谁?!你跟黄学远是同期三甲,相?互不对付,举朝皆知?!你这是给秋童讨公道?,还?是借机公报私仇?”

方铭气得吹胡子?瞪眼,急赤白脸的跟他?辩驳。

我赶紧上前打圆场,主要是劝方铭——领导哪能有错呢?

方铭耿直得要命,不管我怎么劝,偏就手指青天,铿锵有力地吼:“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方铭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误解!这折子?我上定了!”

“不急不急,方大人!”我朝他?挤挤眼,“咱查完再写嘛!”

他?被雍亲王那句‘公报私仇’伤得很深,固执道?:“我现在就写一本!查完再写一本!”

这倔老头……

雍亲王被他?吵得头大,不得不妥协,烦躁地摆摆手道?:“写吧写吧,回去写吧!”

方铭转头就走!

留我一人呆若木鸡。

我正?想?找个什么理由追上去,忽然身边一热,火炉靠近,轻飘飘嫌弃道?:“臭烘烘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退,“那我就不在这里熏王爷了!”

刚一转身,手腕就被死死抓住。

“年前在宫中,你因水土不服呕吐,浑身腥臭。当时你还?很怕我,却?顽劣大胆,明知?我厌恶,偏要贴近。现在已敢骑在本王脖子?上作威作福了,居然要后退?”

我什么时候骑你脖子?上作威作福了?!夸张也要有个限度!

“王爷记错了吧,我怎么敢作弄您?”

他?眼含笑意,轻哼一声:“你那点小心思,逃不过我的眼!”

你这么自信,根本没给我狡辩,不,争辩的余地嘛!

他?把袖子?放下,挡住自己的手,隔着我的衣袖,执着我的手腕,缓缓沿着湖边踱步,“他?们欺负你,我没给你撑腰,怨不怨我?”

“当然不怨!当时的情境,王爷袒护我,才是害了我。”我挣了挣,没挣脱,反而?遭他?一瞪:“还?没罚你,休想?逃跑!”

我心头火起,忍不住怼他?:“王爷这话?说的没道?理,我又没错,为什么要挨罚?您没见那一桌美酒佳肴有多?铺张!分给有需要的人,不比浪费了好?!何况您刚才也说,他?们欺负我在先!我气一气他?们,不过分吧?”

“气他?们何须作践自己?你自己不难受?”

“我有别的计划。待他?们来?请我时,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宁可和乞丐同桌,也不给他?们这个脸!”

“好!理应有此志气!”他?不仅不嫌我‘搞事?儿’,还?变相?鼓励我。迎着明月步调悠悠,循循善诱道?:“我听说你准备在济南最贵的酒楼大摆筵席,打得什么算盘,说来?我听听。我帮你参详一二。”

以?我的个性,这时候应该兴致勃勃地说句:你猜!

可面对现在的他?,我说不出口。甚至一想?那个画面,都觉

忆樺

得自己轻浮无状,滑稽可笑!

薄薄的丝绸不能隔热,他?手心里的温度,烫的我手腕难受。

这只手,还?做过什么?

我心头泛起一阵恶心,情不自禁地奋力一挣,义正?言辞道?:“王爷,不管我有没有错,您要罚我,我是绝不敢跑的,不必拿我。”

他?一怔,面上有几?分难堪,可很快就释然,腔调一转,柔软中带着点求饶的苦涩:“从前你想?方设法?往我跟前儿凑,这些日子?却?总躲着我,也不再跟我说知?心话?儿了。这会儿没有旁人,你索性说清楚,到底因何事?恼我?是怪我没给沈如之恩典吗?”

“您误会了,我永远支持您在公务上的决策,也绝不会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我长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咬牙道?:“王爷,下臣名声很差,咱们这样……于礼不合,叫人看到说三道?四,连累了您,我恐怕难在朝堂立足。”

他?一怔,五指瞬间松开?,眼神晦暗无比,声调比方才冷了不止一百度:“你怕我耽误你前程。”

我沉默以?对。

良久,他?自嘲似的嗤了一声,转过身去望着深沉平静的湖面,负手轻叹:“原来?你坚定不移的选择是前程,在它面前,其他?任何选择都无足轻重。”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你听我和十四的墙角了?!

为了能让雍亲王自在游湖,巡抚衙门将这附近的人畜都暂时转移了。

湖边一片寂静。

连彼此克制压抑的喘息,都格外清晰。

良久,平静的湖面涌来?一串涟漪。

他?回首淡淡望着我:“我在你的前程上或多?或少有些助力,你感激我吗?”

没有或少,只有很多?!

我立即点头:“当然!”

“我知?道?了。”他?脸色霎时雪白,扭过头摆摆手,独自往前走去,悲凉的声音被初秋萧索的微风送到我面前,“回去吧。”

1715年9月13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三 晴

我在鹊华居连摆三天宴席,泉城男女老幼口口相?传,几?乎都知?道?我来?了。

来?蹭饭的,来?看热闹的,来?看我的,数不胜数。鹊华居从早到晚,座无虚席。左邻右舍和对面的酒楼一并沾光,人满为患。

这阵仗越发引人好奇。

起初来?的,都是穷苦人,后来?有钱人加价买座,出现在我眼前的,再无布衣。

到了今天,满屋子?珠光宝气,竟被阔太?太?包了场。

吃完这一顿我一打听,好家伙,包场费四千两!

我与掌柜开?玩笑,应该给我点回扣,并把我坐的位子?设为‘大清第一女官’专座,平时不开?放,只用来?参观打卡,两个铜板体验一次。

“只要您肯赏光,钱都是小事?儿!”他?痛快地免了后面的单,追着我问:“大人,您是跟着巡视团来?的,可每天除了上文化街看字帖话?本,就是在这儿陪这些三教九流吃饭闲聊,从来?不去衙门,也不跟当官的打拐,现在全城都在讨论,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能不能给小的透露一二?”

我从他?柜上抓了几?把瓜子?儿揣兜里,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保密的,我正?想?和你说呢。”

他?脸上一喜,端起瓜子?儿盘,都倒进我兜里,讨好道?:“天下竟有您这样的女菩萨,我都好奇得好几?天睡不着了!您快说!”

“我来?你这儿,其实是想?给自己打个广告。”

“广……广告?”

“你甭管!我想?在你这儿办一个征文比赛,我来?出题,简述一个小故事?,参赛者把它扩写到不低于一万字。写得最好的那个,可以?获得首届‘玄宜慈善杯’优秀作家称号,将来?可以?跟我去京城,我安排他?和广和戏院签约,优先把他?的创作排成戏剧,在全国各地公演,还?每月给他?发俸,一言以?蔽之,我要捧她!”

山东以?科举为荣,家家户户都有状元梦,所?以?读书人很多?,但这条独木桥太?难走,成本还?很高。

之前我想?把满月送到学堂时,就了解过读书的费用,一个月二两银子?,相?当于穷苦人家一年的家庭开?支;而?且读了书就干不成别的了,考不中,就得一直考,考到死。一是读书人地位高,抹不开?面子?重做下等人;二是,常年不事?生产,既没体力又没技术,很难立足。

因此济南有很多?落第书生在文化街摆摊,干着出卖文化的活儿,相?对体面地支撑科举梦。

我在那儿发现了一个小书摊,老板就是个屡第不中的读书人。他?只卖自己写的故事?,就在小摊上创作,一边写新的,一边卖旧的。

他?脑洞很大,文笔犀利,写的故事?精彩绝伦,我连着在他?摊位上坐了三天,旧书都看完了,开?始追连载。兜里的瓜子?,就是预备追更时嗑的。

而?他?可能还?不是最好的。我得把最会写故事?的那个挑出来?!

掌柜眨了眨眼,颠来?倒去与我捋了四遍,才终于搞清我的意图。

“嘿,我还?当您真是个活菩萨,敢情儿是来?淘金的!这要挖个宝回去,岂不给您赚得盆满钵满?”

淘金是真,赚钱却?不是目的。

我要用读书人最擅长的手段,打当地官员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 107 章

1715年9月14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四中雨

黑红也是红。

不管我身上?有多少争议, 大清第一女官的头衔真的很好用!

经过三天铺垫,我在泉城的知名度快速打开,慕名拜访我的人络绎不绝。

一些不方便在公众场合现身的人, 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子,都朝我下榻的驿馆递拜帖。

其中有些是天主教徒;有些是京中文臣女眷的姐妹——她们互通书信, 早就对我充满好奇;有些是本地末流官员——想巴结我攀附王公?贝勒;有些是落第书生——屡试不第后对科举产生了?憎恶, 希望另辟蹊径步入仕途。

这次,几乎没有商妇来结交我。一是本地文化使?然,女性?比别处更保守刻板, 极少走出后院;二是本地主攻农文,商业很落后, 并没有多少大企业。

拜帖太?多, 如不仔细甄选, 根本见不过来。

晓玲帮着分类,按照身份和拜帖水平的高低,排出个先后顺序, 帮了?我大忙。

她父亲曾是内阁侍讲学士,二哥年羹尧是进士出身,一家子文化水平都很高, 自己?从小耳濡目染, 肚里很有文墨。

这时代的读书人好拽文, 说话?文邹邹的, 我有时候听的云里雾里,但她只听三言两语就能知道对方水平。

我们一起见了?这些人, 筛出了?可以?继续深交的人员名单, 还在深夜一起挑灯拟定了?征文比赛的公?告——我简述意思,她执笔。

这姑娘无论文采还是书法?, 都令人拍案叫绝。

一方面,我觉得也只有如此才貌双绝的人才配得上?宠冠六宫,另一方面,又难免替她惋惜。

若嫁给别人,是否可以?避免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

比赛定在初六,从今天起鹊华居挂牌歇业三天,为举办比赛做准备。

我把组织报名、正?式比赛、评选颁奖全流程都交给掌柜了?——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连个童生也没考上?,此次借近水楼台之?便,帮他共同料理此事,为此朝驿馆里跑了?好几次,在雍亲王和方铭他们面前露了?个脸。

这天下了?半天中雨,到下午才略略转小。

我惦记着正?在追更的小说,揣上?一封邀请函,打伞来到文化街。

出摊的不多,我追的作?者也没来……好失落!

“姑娘!”

刚悻悻然转身,身后忽然有人叫。

回身一看,一个头戴斗笠,全身湿透的清瘦男子立在我身后一米开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朝我递来,垂首道:“……这是今天写的。”

我一愣,连忙接过来,赶紧打开油布包,里面厚厚一沓宣纸,上?面的字迹略有些潦草,但故事内容赫然是我正?在追更的小说!

我既惊喜又感动:“今天不能出摊,你专门在这儿等我?”

他矜持了?片刻才点头,语调不卑不亢:“姑娘每日都来,要是我不来,您岂不是白跑一趟。”

天呐,这是什么神仙作?者!双向奔赴的作?者和读者关系也太?美好了?吧!!

我把文稿郑重护在身前,“在雨中站着看有些不便,不如我们找个地方略坐,正?好,还有个事情与你商量,你看可否?”

我的神仙作?者自然不会拒绝我。

旁边就有个茶馆,我找了?个雅间,请他入座,他却坚持要坐在大厅。

……是我疏忽了?。教化之?地,男女大防的观念深入骨髓,不宜共处一室。

依着他,我们返回大厅,在人最多的地方找了?个桌子,往小马扎上?一坐。

我招呼店小二拿了?几条干布巾给他,又叫了?壶热茶,然后才开始看最新更新。

之?前我们隔着一张桌子,一个写书,一个读书,并没有什么交流。

他一直伏案,只留给我一个寸头——虽说留头不留发,奈何穷人没钱经常剃头。

即便我想吐槽某个角色或某段剧情,也不好意思打扰他,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这一次,虽然仍隔着桌子,但他身前没有纸笔,只能干巴巴捧着茶杯,时不时啜饮一口,整个人局促紧张。

为了?缓和局面,我先同他讨论了?下剧情。

说到小说,他自信起来,抬头看着我,认认真?真?地分析剧情人物。

他瘦的皮包骨,脸色苍白,眼神恹恹的,嘴周糊满茂盛的胡须,给人一种忧郁孤独的感觉,但他的笔锋和思想,又非常犀利深刻。

我一边听一边走神:他好像只适合以?笔为剑写江湖,并不适合在现实世界大杀四方。恐怕不能胜任我想交给冠军的任务。

不过,征文比赛至少是一个出名的好机会,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转机。

我摘下假发,自我介绍了?一下,把邀请函递过去:“如果?你愿意参加,我保你进前三甲。”

他反应淡淡的,甚至犹豫了?一会儿才把邀请函接过去,接着扣在桌上?,抬眼用那双沉静幽深的双眸看着我,“你是不是想选出一个执笔人和文官打擂台?”

不愧是我喜欢的作?者!一针见血!

但科举毕竟还是他的梦想,让他得罪文官,就相?当于?自断前途。

我不能说的太?直白,打磨了?下措辞,斟酌道:“其实,我是想给天下文人开辟第三条出路。”

文人最好的出路是做官,其次是做官员幕僚。其他的,都算不上?体面。

他大胆盯着我:“愿闻其详。”

“你知道邸报吗?”

他点点头,眼神波动,有了?点好奇。

“读书人如果?不能当官或者做幕僚,读了?一辈子的八股就全浪费了?。但这些人中,不乏思想前卫者,其才学可能未必适合考试,却能造福百姓。我想创办一份类似邸报的刊物,让读书人有机会针砭时政,发表治国良策,通过舆论支持,获得声望,报效国家。”

他眼中掀起惊涛骇浪,肩颈后背都不由自主地绷起来。

但很快,他眼中的波涛重归平静,人也变得压抑:“不,朝廷不会允许的。他们……不允许老百姓有思想,更不可能容忍老百姓对国策指指点点。”

我笑了?笑:“我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创办民间刊物呢。这本刊物,首先要完全掌控在皇权之?下,要作?为朝廷控制民间思想、掌握地方官员所?作?所?为的喉舌;其次,门槛不会低,绝不是谁的文章都采用的……种种细节不便告知,但这次征文比赛,就是我推进刊物落地的第一步。选拔出来的人才,我愿意称为执剑人,而非执笔人。”

“执剑人……”

“是的。你说和文官打擂,我承认,一定会。但我不针对文官,我针对所?有贪官污吏,针对懒政不作?为、欺压百姓祸乱朝纲!我要他们用笔做尚方宝剑!”

他呼吸急促,猛地站起来冲出屋门。

我不明所?以?地跟到门口,却见他在胸腔剧烈起伏,紧握双拳在雨中仰望苍穹,似乎在与天对话?。

直到浑身湿透,他才带着一身雨水回来,像冲满了?电一样,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你是敢为天下先的大清第一女官,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对不对?”

我郑重道:“我只能说,穷极一生,万死不辞。”

他把邀请函贴在胸口,认真?答道:“不才废物,愿能追随!”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采,让我对他有了?些信心。

“对了?,还不知道你高姓大名呢!”我只知道他的笔名。

他站起来朝我作?揖,“恕草民暂不相?告。请大人阅卷后筛出三甲,若其中有我,再如实相?告!”

有骨气!

我把伞送给他,让人去租了?辆马车。

回到客栈,却在大堂里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一见我,快步奔来,一到跟前,利索甩袖打千:“阿克敦见过大人!”

我惊喜万分地将他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怎么来了??之?前的伤都好利索了?吗?”

他退后两步,笑呵呵道:“得亏有大人斡旋,否则太?医院的西?医,怎么可能屈尊给我看病!您别说,西?医治伤确实高明,我早就好利索了?!”

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欣慰道:“那就好!”

旋即注意他的自称,心里一唏嘘,问道:“十四爷没给你安排职务?”

“暂未。不过我们也没闲着,各自为主子们做事。我这趟就是保护八爷下江南的。”

把阿克顿派给八爷,看来他们俩和好了?。

“既然是护送八爷,那他是不是也在这儿?”

阿克顿点头:“八爷等您多时了?!”

“等我?”我还以?为他来找雍亲王呢。

“是!八爷领了?密旨下江南办差,所?以?此行并未惊动当地官员,若不是为了?见您,就不走济南了?。”

密旨。自去年八爷送了?一只死鹰给康熙做寿礼,父子俩关系降到了?冰点,九爷,十爷,十四爷,以?及八爷党没少做工作?,可惜他们越上?蹿下跳,康熙越忌讳,防范着这个贤王儿子,除了?协理户部,再没给他派差事。

现在却给他下了?密旨,看来他重新获得了?皇上?的信任。

救我这一次,真?没白出力啊!

最牛逼的是,最紧要关头,把雍亲王拉下水,自己?还是谁都没得罪到底!

不服不行!

见八爷之?前,我先向阿克顿打听了?一下:“十四爷回京之?后,有什么事儿发生吗?”

阿克顿想了?想道:“刑部尚书张廷枢被革职了?,刑部大换血,现在的汉尚书换成了?比满都还悠闲的刘威。”

“刘威是八爷的人?”

他轻声嘟囔:“这您都能猜到。”

这有什么难猜的。

捡漏的好机会,八爷岂会放过!这个钦差让他当的,简直赚大发了?!

“还有吗?”

他犹豫了?一下,“十四爷请旨,娶阿古丽为侧福晋,被皇上?否了?。”

我纳闷道:“为什么?她不是救过十四爷的命吗?”

“阿古丽只是回疆牧民的女儿,身份太?低。”

哦……

他一回来就给她申请侧福晋位份,我还以?为是公?主格格之?类的,原来只是个普通女子。

救命之?恩果?然不一样。

他把我架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让全天下都觉得对我情痴一片,甚至亲口说连命也舍得给我……可他却从未许诺我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从头到尾只想让我做妾。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啊,搞不明白。

“大人,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十四爷重情重义,阿古丽一家为了?救他,被叛贼烧死了?,他不能不照顾她。恩和情,男人其实分的很清,十四爷想给她侧福晋的名分,其实是想尽快还恩,让她安分下来。他心里其实……”

我一摆手?:“别让八爷久等,快带我去见他!”

阿克顿只好闭嘴,将我带到后院的凉亭。

“秋童,你可回来了?!”八爷一见我就站起来,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浑身上?下舒展自如,比在京城时更具王者之?气。

我快步上?前行礼:“恭迎八爷!”

“哎,你在我跟前客气什么!快快起来!”他上?前扶了?我一下,一如在牢狱里那样,实打实得托了?下我的胳膊。

我刚起身,就见晓玲匆匆跑来,一脸着急:“秋童,衙门派人传话?说王爷淋了?雨,发起高烧,都开始说胡话?了?,怎么办?”

我心里咯噔一声,却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赶紧去找大夫啊,我又不是大夫,跟我说有什么用?”

晓玲欲言又止。

我只好又点她一句:“你是他的婢女,赶紧跟着送信人去衙门照顾一下吧。”

“好……好的。”

她咬了?咬唇,转身跑走。

八爷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四嫂也真?是的,不派个聪明伶俐的来!四哥又不是个看重女色的人,他素来只喜欢聪明霸道的女子。四嫂,和他宠爱的李氏,都是这种类型。这个姑娘柔弱无主见,恐怕难入他的眼。”

第 108 章

八爷这话我没法接。

再借我一个胆, 我也不敢公然评价雍亲王的私生活。

他却偏要引我说:“你们这一路,她没?少像这样麻烦你吧?”

麻烦什么?帮忙照顾雍亲王?

满朝臣子都是你们家的奴才?,换作?是其他任何皇子, 别说照顾,就是伺候, 在你心里恐怕都是应该的, 怎么?到了雍亲王这里,就上纲上线?何况他还生病了!

我心里浮躁,不愿跟他打机锋, 强忍着不耐淡淡回道:“谈不上麻烦。而?且,这也是出?差以来雍亲王第一次生病。”

八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邀我入座, 还是没?打算放弃这个话题。

“四哥精通养生, 勤于?骑射,身体一直很好,的确很少生病。这次巡视各省, 想必操劳得狠,所以淋一场雨就病倒了。”

……表面上都是好话,就是语气怪怪的。

难不成你想说, 他是装病作?秀?

“你不必太过?担心, 纵然四嫂派来的人不顶用, 抚台黄学远却不敢不用心, 大夫、婢女,都会?安排妥当。”

我表现得很担心吗?

分明没?有。

话题全程由他主导, 他这是想借题发挥, 点?我不要和雍亲王走得太近!

我知道他为什么?特?意绕道济南来见我了。

当初在狱中,他自言愿意当这个钦差, 是为了我,本质是为了用我牵制十四。

虽然他已经凭这个差事赚的盆满钵满,但这个原始目标却并未实现。

我和十四因为阿古丽闹得不欢而?散,那么?多人看着,应该不是个秘密。

而?我能出?狱,承了雍亲王很大恩情?,现在还被他提携,加入巡视团,下来刷基层经验,在各省‘耀武扬威’。

任谁来看,我都在和十四渐行渐远,而?与雍亲王越走越近。

这不符合八爷的利益。

之前他为了让十四摆脱我,不惜纵容甚至指使黄侍郎杀我,现在却要想方?设法把我拉回十四身边……此一时彼一时,真是立场优先,利益至上啊。

想必十四打了胜仗后深得康熙欢心,在朝中威望更?高,让他更?有危机感了,所以才?特?意绕道来拉拢我。

心里有了数,我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了。

“话是这么?说,可上峰生病,做下属的不去关心表达一下,恐叫人说成傲慢无礼。山东这地方?,格外注重礼义尊卑,我第一天来济南就吃了个下马威,现在还心有余悸。您也听到了,府衙特?意派人传了话,就是为了羞辱我,要把我当婢女用,我要是不去,便给了他们借题发挥的余地。”

说罢悠悠一叹。

你不想让我去,可有人要逼我去,你说怎么?办吧!

八爷做出?惊怒的样子,“这帮地方?官真是无法无天,连朝廷派来的巡视官也不放在眼里!四哥没?管管?”

你可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挑拨的机会?!

我摇摇头,将那天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下,说着说着还落下泪来。

善用女人的柔弱,是你教我的。你想拉拢我,先展示一下诚意吧!让我看看,你准备如何给我出?气!

“他就是这么?一个冷性?儿的人!”他一拍桌子,愤然道:“对谁也没?有真心,所以朝中无人愿与他深交!””

和十四的说法如出?一辙,我很难不怀疑,十四就是被他洗脑的。

“你别哭,也不要怕。”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丝帕,递过?来,柔声安抚:“你是朝廷的官,不是雍王府的官,何况男女有别,没?道理让你去伺候他,派人送些好药过?去以尽孝心足以。衙门那边,我和黄学远略有些交情?,稍候我便书信一封,提点?他一番,叫他不要再为难你。”

只要你八贤王愿意为我站台,料想黄学远不敢不给你面子!就看你诚心站,还是做做样子了!

想到我接下来做的事儿,一定会?受到巡抚衙门的阻挠,我又抹着泪道:“多谢八爷。其实我也不想和雍亲王走得太近。从离京之后,我就没?有随团行动,一直独来独往。在济南,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儿。”

我把征文比赛的事儿同他说了,当然,打的是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我想挖掘几个剧作?家,为广和戏院提供优质剧本,好戏越多,基金会?所能获得的分红就越多。”

广和戏院是九贝勒的,这件事于?他这个小集团也有利。

他颔首道:“你主意正,想法多,行动力强,这一代的年轻官员很少有能与你比的。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个分寸,前途不可限量。”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其实我这次绕道济南,是因为九爷有封信给你。”

这封信一拿在手里,我感觉手指似乎被咬了一口。一打开,怒气扑面而?来。

明明是清秀板正的小楷,却像魔法世?界的吼叫信一样,充满攻击力。

九贝勒对我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很不满。

他大骂我狼心狗肺,明知道顾掌柜是他的人,也不回护,还把他们手头最有力的人证骗走,与莫凡那个麻匪狼狈为奸……

我看完直接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八爷懵了,立即抽走信纸,看完一拍桌子:“这个老九!自己管不好底下人,被人抓住了把柄,还敢往你身上推责,真是个混账!你不用怕他,我回去说他!若他知道你在济南为他做的这些事儿,只怕自己也没?脸!”

好人都让你当了!

他再三劝慰,我才?抽噎着抬起头,“我只怕娘娘也误会?我。”

“娘娘惦记着你呢。其实皇上对四哥在天津的作?为不太满意,他说,‘农民是朕的子民,商人也是朕的子民,天津知州浮增关税、让权于?帮派,伤害了商人的利益,老四不仅不给予安抚,还抄家判刑,处理得太刻薄。’朝中亦有人上折参他,连带着你们也一起被参了。娘娘知道后,为你分辨了几句,还被皇阿玛斥责了。”

我对他这话半信半疑,仍做出?震惊惶恐的样子:“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好,“不妨事。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岂是一两句话能动摇得了的。不过?等你回京,要及时去宫里保平安。娘娘是真心实意疼你的。”

我连声应着。

“这个征文比赛,是为广和戏院办的,也是为玄宜慈善办的,晾他黄学远不敢阻挠。”

他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会?在信中多嘱咐一句。”

我诚心给他行礼:“多谢八爷!”

他笑?眯眯看着我,似乎觉得铺垫到位了,才?徐缓展开最真实的意图,拉家常似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刻意。

“秋童,四哥为人刚直,行事偏激,巡视团刚过?天津,就得罪了无数人,可想后面是怎样光景。山东系官员在朝中分量很重,处理不好,很容易出?大事。别人都好说,你根基太浅,经不起折腾。

你既然不想和四哥走得近,和巡视团也融不到一块儿去,不如早点?回京。

皇上那里,你不必担心,有我,十四弟和娘娘,必不会?让你受责备。你的才?能,只有在京城才?能得到最大发挥,也只有在皇权庇佑下,你才?最安全。

而?且,十四弟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的。你那副画像,被他挂在了书房里,谁劝都取不下来。缈琴院翻修之后富丽堂皇,阿古丽想住进去,求了他很多次也没?用。他心心念念等着你。”

他总能把对自己有利的话,说得掏心掏肺。

如果我不知道历史的选择,极有可能被他说服。

“八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这番话我将永远铭记在心。可我……”我用帕子遮眼,哽咽道:“我不知道回去怎么?自处。不管您怎么?哄我,十四爷有了新欢是事实,那些深情?厚爱说变就变,我对他没?有信心了。我已决定放下他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您说的这些,我会?注意自我隔离,但我宁可辛苦,也不想回去痛苦。”

他眼神一冷,沉吟半晌,冷静道:“你根本没?必要在意阿古丽,她对十四弟,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不信的话……”

我被他眼里的杀意吓得心头一颤。

当初他就是这么?决定杀我的吗?

“不,跟她没?有关系。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您也说过?,十四爷最招女人喜爱……我并非不自量力,非要他钟情?我一个,我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喜欢的时候只喜欢我,不要一心二用罢了,可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这就注定了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

八爷蹙眉道:“秋童,我以为,你的格局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

我凄然一笑?:“可我需要一个不会?背弃我的依靠。”

他神情?肃杀,盯了我片刻,忽然道:“男人都是一样的,四哥也不会?例外。”

我苦笑?道:“您真看得起我,说的好像皇亲贵胄任我挑一样。”

他也一展笑?颜,目光如水底青荇般柔软:“反正如果你选我,我是不会?拒绝。”

你真幽默。

“好了,你的伤心难过?我都理解,但十四为你做的,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做得到。你们之间?不止有情?,还有恩,哪儿能说断就断!我会?让他给你个交代,你也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回来,别等到十四耐不住,亲自来接你,到时候只怕闹的不好看。”

我头皮一麻,“十四爷有过?这种想法?”

“以我对他的了解,你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他最多再撑一个月!”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来了……

送走八爷,天已黢黑,还下着零星微雨。

晓玲未归,也没?人回来报信,不知道我领导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我实在按捺不下心中焦虑忧心,还是决定去趟知府衙门。

没?人迎我,也没?人拦我,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我顺利来到衙门后院。

院子周围布满侍卫和衙役,刚果儿穿着蓑衣立在屋门口。

“王爷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里面谁守着?”

刚果儿面无表情?道:“年姑娘守着,其余情?况奴才?不知,请大人进去问问。”

只有她,想来应该无碍,否则黄学远哪敢走开。

我没?多想,推开房门,迈开脚步——

却见雕花隔断后面,在一片朦胧烛光下,晓玲正伏在雍亲王身上,床榻边上,他们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

第 109 章

此刻我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宿命的姻缘果然无法抵抗,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天时地利人和,唯一多余的是我这个大灯泡。

当我做贼一般悄么声退出房间,八爷的话却在脑海里轰然炸开:淋一场雨就病倒了??!

还有?, 发个烧就脆弱成这样了?!

天天盘个佛珠跟不近女色的老和尚似得,一天到晚扎在公事里好像有?多心无杂念, 每天对人家年晓玲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副对美色毫不感冒的高姿态!

谁知道离家几天就去逛青楼!发个烧还得找个心灵慰藉!

虚伪!虚伪!虚伪!

走着走着,上臂忽然被人抓住,不知是她劲道太小, 还是我走得太快,竟把她带的一趔趄。

幸亏她及时抱住了?我。

软玉温香抱满怀, 阮肇到天台, 春至人间花弄色。

《西厢记》里从前读不懂的意境, 这一刻豁然开朗,我终于知道‘软玉香怀’所?蕴含的极致诱惑了?。

耳鸣。

天太黑,院子里的灯笼不大顶事儿, 我盯着她不断开合的双唇许久,才慢慢听到了?声音。

先?是热闹的蛙声虫鸣,接着才是她沙哑慌乱的话语:“秋童!秋童!你能听到我吗?”

我点点头?:“你说!”

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刚来就要走, 不去看看王爷吗?他吃了?两?副药, 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天, 才刚醒。”

……还是你们?同时代的人更般配!

你不在意他家里有?贤妻美妾, 也不在意他朝三暮四把你当备胎,更不在意他逛青楼, 所?以你才能当贵妃!

我勉力一笑:“醒了?就好!我主要来看看你, 怕你忙不过来,寻思搭把手。既然没?什么事儿, 我就回驿馆了?!我事儿太多,你是知道的,辛苦你了?!”

“秋童!”她抱着我不撒手,急得嗓音越发沙哑:“你是不是生气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这么轻易被人看出情绪,在官场不知要吃多少亏!

悄悄匀了?匀呼吸,竭力按下心中?躁郁,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气得不是你,是我自己?。如果这是你心甘情愿的,我要恭喜你,还要鼓励你,你这样做既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又能成全你二哥,何乐而?不为呢?”

她使劲摇头?,急得大喊:“不是的!我不想!”

其?实声音不算太大,却震得我俩俱都一愣。这一声‘不想’简直像‘不想死?’那么迫切!

从逆来顺受到学会说不,她进步得很快。

但我顾不上欣慰,只觉得纳闷。不是两?情相?悦吗?

静下心来瞧了?瞧,忽然在微光下看到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再一想她沙哑的嗓音,不由纳闷:“你哭过?发生什么事儿了??”

虽然雍亲王有?这个时代男人的通病,但他的人品我信得过。更何况都病成这样了?,想用强也力不从心吧?

晓玲垂下头?,抽噎道:“我……我做错了?事儿,被王爷罚了?。”

啊?这什么剧情……

“他不是睡了?一下午吗?你在这儿辛苦陪护,能犯什么错?煎错药了??”

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低:“不是……是之前犯的错,被王爷发现了?。”

“……你天天和我一起,能犯什么错,我怎么不知道!再说,这一路你一个千金大小姐给他当婢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功过相?抵还不行?吗?何至于罚你!”

晓玲仰头?望着我,诚挚说道:“王爷罚的没?错,我也很后悔!真的,我特别?后悔!”

……行?吧。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我没?说。

“秋童!”她又抓紧我的手臂,“你千万别?误会!刚才是王爷刚醒就要起身去办公,他起不来,便让我扶他,可他太重了?,我反倒被拽了?回去!这才,这才跌到他身上!”

这个解释有?点牵强吧……

我看你俩明明握得岁月静好。

或许,她担心名节?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她急得跺脚:“真的不是!咱们?天天在一块儿,难道你看不出,王爷根本瞧不上我!

他眼里心里只有?你!在王府的时候,他回来第一句话总是问门房有?没?有?你的信,一旦有?,连手也不洗,立即拿回书?房关起门看。出京后,每一餐都惦记着你的口味,每次回来总要先?找你!沈如之来的那天,他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听人说你上了?凉亭,立即就跟去了?!

这些?日子,你对他不冷不热,也不再找他汇报,他每天都要问我们?,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自己?淋了?雨,还担心你出门有?没?有?带伞……刚才还问,秋童有?没?有?来过,要是守在床前的是你,他肯定舍不得去办公。”

我惊得瞠目结舌。

“二哥说,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可他为你做的,都是细微末节的小事儿。

我一直都很怕他,被他看一眼,就浑身不自在。福晋和我说,王爷是面冷心热,真要跟了?他,他是会疼人的。

可我在王府待了?半年多,从来只见他板着脸,福晋和侧福晋都都敬他怕他,每回见他说的都是相?似的话,连吃饭穿衣都依着他的喜好来,可他除了?在书?房就在佛堂,谁也不多看。只有?见了?你和元寿,他才不让人害怕。

之前,我想,既然已经进了?雍王府,为了?年家的脸面,哪怕为奴为婢,也不能被赶出去。可现在,我……”

她欲言又止,我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追问:“被他罚的伤心了?,不想跟他了??”

“不想!”她踮脚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我想找个待我像王爷待你,或十?四爷待你一般的人。”

……

恋爱脑要不得!

白跟你讲殷素素了?!

“可是年家和你二哥……”

她不想谈及这个沉重的话题,晃了?晃我的手,撒娇似的哀求:“秋童,你去看看王爷吧!之前他问我,我说你被绊住是因为京中?有?人来找,他好像挺担心的。”

好吧,见过八爷这事儿确实得给他汇报,不然以后肯定是地雷。

之前我找他汇报公务,总是积极主动、理直气壮,就像在课堂上举手最快的赫敏,生怕不足以表现自己?的勤奋努力。

这一回,听完晓玲那番话,我心里忽然别?扭起来,手放在门上迟迟没?有?动。

三天前,他在大明湖畔控诉我‘从前你想法设法往我跟前儿凑,这些?日子却总躲着我’,难道我的主动,给他造成一种刻意接近他的假象?

他不会以为我借工作之便追他吧?而?且,追了?这么久,忽然始乱终弃了?……

啪啪!

我朝自己?脑门上拍了?两?巴掌,甩掉这些?荒唐念头?。

管他怎么想呢!

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十?四就够麻烦的了?,我不能和他纠缠不清,我选择前程!对他只有?感激,没?有?别?的!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门。

第一眼望向雕花隔断后面的卧榻,榻上却是空的。

“咳咳……”另一边传来清咳声。

我扭头?一看,他披衣坐在书?桌前,正运笔如飞。

偌大一张桌子,除了?一盏烛台,一个茶盏,其?他地方都被案卷档案摆满。

他从堆到二三十?公分高的纸山中?抬起头?,脸色蜡黄,唇色苍白,略看了?我一眼,重新垂眸望向案头?,冷淡道:“忙完了??”

他要是想藏起自己?的心思也挺容易的吧?

非得这么不加掩饰地阴阳怪气,让人知道他心中?有?怨气。

怪我没?有?及时来看他。

怪就怪吧。

长怪不如短怪。

“是啊,刚送走八爷。”我在桌前板板正正地站着,尽量不看他。

“老八?”他手腕一悬,牙关一咬,眉头?皱起:“他来济南,我怎么不知道?黄学远也没?来汇报!”

“听说是领了?密旨下江南办差,故而?行?踪保密。”

他把笔放回笔架,肩膀架起来,整个人往前凑了?凑,眼神?犀利:“怎么没?对你保密?他找你做什么?”

瞧瞧这副审判者的架势!

把我逼到门上控诉我磨人的,是他吗?拉着我漫步湖畔,问我为何恼他的,是他吗?连手都来不及洗,迫不及待看我信的,是他吗?

顶多是他百忙之中?抽出来的一缕游魂吧!

还好还好!这样以事业为重的领导,应该不会因为一点个人恩怨,忽视我的能力,抹灭我的功绩,把我封杀。

我心情一松,只想表现得更忠心不二,把八爷来的目的和说过的话,与他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别?得没?问,却冷哼一声:“你不想和我走得太近?”

……烧糊涂了?吗?

“我只是不想给王爷惹麻烦。十?四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和我稍微走近一些?的,都被他打击报复了?。在世人眼中?,十?四爷对我情深意重,如果我才死?里逃生,就过河拆桥,和您走得太近,恐怕有?损您清誉。八爷、九爷、十?爷,和十?四爷关系那么好,他们?要是以我为借口,给您找不痛快,那我罪过就更大了?。”

“是不想给我惹麻烦,还是和他们?保持暧昧,随时可以重择良木?”他冷冷看着我,浑身带刺。

这熟悉的多疑症,还真是令人怀念呢……你就保持这样最好,别?黏黏糊糊的,让人放不开。

我正要说话,门上响起了?敲击声。

晓玲端着药进来,毕恭毕敬道:“王爷,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出去!”

一声气压极低的呵斥吓得晓玲浑身一哆嗦,药都洒了?。

我接过托盘,低声道:“我来吧。”

晓玲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眼神?,逃似的跑了?。

我把托盘送至他跟前,刚想端起药碗,手腕又被他抓住。

往常滚烫的手,此刻冰凉,额头?上却起了?一层豆大的冷汗。

我朝桌上瞟了?一眼,原来吏部和督察院核查过的文档,他还要一一复核,精细到连错别?字都得标出来!

一个人做四个人的工作,能不累吗?!

何况病得这么重,何至于赶得这么急?

“你是不是想着十?四?你曾经说过,若有?配得上他的出身,会想方设法留在贝勒府!如果这次差事办得好,皇上给你升官抬旗,你是不是……回到他身边?”

他是怎么做到的?面目凶狠,眼神?凄婉,手上力大无穷,快把我的手腕捏碎,身子却孱弱颤抖,像在冰天雪地里挨冻一般。

我只剩一只手自由,把半垂下去的外衣帮他往上扯了?扯,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绝不,我永远追随王爷。”

他手上的力道立即松了?八分,紧绷的面容也柔和下来,只是仍盯着我。仿佛等我一个毒誓。

“如果王爷信不过,我可以立即写信把我的立场告诉八爷和十?四爷!”

他抓过纸和笔,命令道:“写!”

“你先?把药喝了?!”

他端起药一饮而?尽,苦得眉头?拧成一团,问我:“有?糖吗?”

……小孩喝药才吃糖呢!

第 110 章

从他鼓励我不必练字, 我就真的再也没用过毛笔。

这篇自白信写的歪七扭八不说,还极浪费纸。他能写上百字的空间,我只能写十?几个, 大小不一,错字连篇(简体), 且沾了一手墨。

他捏着眉心直叹气, 不知道有没有悔不当初。

磕磕绊绊写了十?几页,每页都布满脏兮兮的掌印,我码得整整齐齐交给他, 变相安慰道:“绝版,无人能仿, 十?四爷一看就知道是我本人写的。”

他吸溜了下鼻涕, 又?用手帕擦了擦, 单手接过去费劲巴拉地辨识,看了几眼,皱巴巴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从纸张后面露出半只眼,打量我道:“被雍亲王的处事之道和才华气度所折服?”

我知?道他不可能把信寄出去树敌,我也不可能放弃这个巨大的政治资源, 甚至与他们为敌, 写这篇自白不过是?哄他开心, 给他留个把柄罢了。

当面念出来多尴尬……

他忽然放下信纸, 幽幽看来:“你来大清不久就想跟着我,除夕那天, 在太和殿外?你亲口承认的, 没错吧?”

……这是?什么记性!

我虽然想不起说过什么话,但还记得那时候很怕他, 为了做天使投资人,还不得不巴结他,想来恭维讨好,甚至哄骗,肯定?少不了,于是?点点头?。

“朝臣拥护老八,宗室和教廷选择了十?四,文?人支持诚亲王,而我只是?个无人问津的闲散王爷。你既有鸿鹄之志,身边也没有别人给你出主意,为什么独辟蹊径?”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就准备多时。只是?,皇位之争是?所有人心中心照不宣,却不能提及的话题。

现?在他主动说起,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止是?信任那么简单,已经?有了可以并肩作?战的基础。

这让我心潮澎湃,同时压力倍增。

“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廷。依附教廷,只是?为了回到大清。教廷把我当站队工具送给十?四爷,并没有征得我同意。我不认可他们的选择,更不想参与政治斗争。可惜我势单力薄,没有反抗的权力。

那时候我很迷茫,不知?道怎么挣脱这张巨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直到王爷在狱中问我有什么理想。我走过大半个地球十?几个国?家,从没听说谁会在意一个女人的理想,王爷是?第?一个。要不是?王爷一问,我甚至不敢设想。

出狱后,我对王爷多方了解,发现?您只做实事,不惹风云,雷厉风行,行必有果。后来有幸在您手底下为娘娘们排戏,这种?感触就更深刻了。

教廷评价您是?大清朝的孤臣,而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族,也只是?天地间一只孤鸿。王爷启发我,支持我,引导我,教育我,救赎我,不跟您,我还能跟谁?至于鸿鹄之志……”

我踌躇再三,还是?有些胆怯。

他招招手让我更近些。

近到衣角碰撞,呼吸可闻,他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带着浓浓的鼻音嘱咐道:“你记着,无论何时在我面前都可以大胆说话。”

好吧,反正?你现?在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谁说跟着王爷就没有机会实现?呢!”

他目光一定?,接着,一道清鼻涕顺流而下……

我不想笑的,控制不住嘴皮子直抖。

他苍白的面容瞬间绯红,恼羞成怒般抓起我的衣袖在鼻下一抹,末了一抽鼻子,责备道:“没眼色就罢了,还有脸笑!”

……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我把另一只袖子也递上去:“王爷再擦擦?”

他脸上红晕久久不消,尴尬得扭过头?去,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从唇形判断应该是?:脸皮真厚。

这点小插曲打断了这个足以写入史册的庄严时刻,也令他心理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他傲娇地背过身,玩弄着泰山石镇纸,阴阳怪气:“我可没有那雄心壮志!跟着我只能遭人憎恶、落人埋怨,还得处处受累,说不定?一生壮志难酬!要是?跟着十?四,将来或有机会当贵妃呢!”

“王爷让我大胆说话,那我就再放肆一回。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只说贵妃这个身份。固然荣耀,却也不过嫔妃之一,常年困于宫中,寂寥无趣,最多能给家族带来荣耀。我孑然一身,挣了荣光给谁呢?何况没有家族支持的妃嫔,荣辱全系皇上宠爱。所谓色衰而爱驰,几年后新鲜不再,抱着虚名过半生岂不可悲!”

他慢悠悠转头?看了我一眼,蹙眉道:“你才几岁,又?没在宫里生活过,哪来这么多消极感悟!”

“读史明鉴嘛!杨玉环、陈阿娇、卫子夫、赵飞燕者,都曾盛宠一时,却无一善终。可见男人的爱,尤其是?帝王的爱,是?靠不住的。莫说是?贵妃,便是?给我一个后位,我也不稀罕!”

“放肆!”他勃然变色,猛一拍桌子:“你竟敢如此蔑视皇家荣宠!”

我往后退了退,梗着脖子叫道:“是?王爷让我大胆说话的!”

“我怎知?你如此狂妄!”他脸色铁青,气得发抖:“帝王富有四海博爱九州,能给一个人几年专宠,难道不是?天大的恩德?何况从古至今多少嫔妃,你举得例子极端少有,大部分嫔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家恩典惠及她们家族几代人,她们享尽荣华富贵,只有感恩戴德,从没有半分怨愤!你所谓的虚名,会与帝王封号一起镌刻在史册上!你不稀罕,你可知?一朝臣子有几个能青史留名?!”

……皇子是?不是?生来自带洗脑包?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呢!

但我不想和他理论,阶级不同,还隔着三百年代沟!

将来他做他的皇帝,封他的贵妃,妃子,贵人,嫔,常在,答应,选妃选到老,与我何干?!能借此话题表达我的立场就足够了。

“王爷教训的是?,我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低眉顺首地道歉,“别生气了,病着呢,为我这个混账东西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他气呼呼地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平静下来,却不接受我的敷衍,非要给我洗脑:“什么叫男人的爱不可靠?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才见了几个人就以偏概全!排戏的时候据理力争有真爱,现?在又?翻脸诋毁男人!罗密欧不可靠吗?焦仲卿不可靠吗?梁山伯不可靠吗?”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哪能用来参考?那不是?现?实中没有好男人,才寄情?于文?字吗?!再说,生死相许的爱就可靠吗?死容易,活着善始善终才难呢!要是?杰克活着,说不定?也会背叛肉丝!

我忍着没说,猛点头?道:“是?是?是?,是?我偏执,是?我狭隘,是?我没福气!”

“你……”他被迫把洗脑包咽回去,看样子憋得难受。

我竭力转移话题,分散他注意力,“王爷现?在病着,得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能更高效地工作?,我扶王爷回去躺着吧!”

“不去!”他愤愤一哼,把之前在看的本子拉到眼前,拾起笔,赌气似得批改起来。

落在纸面上的字潦草狂放,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

……

我寻思去给他找块干净的帕子,才动了动脚,就被他喝住:“准你退下了吗?!”

……

我不想沾一身鼻涕不行吗?

“要不王爷在旁坐着,我来核对。有不对的地方,我拿给您过目!”

献个殷勤吧,不然真把他气得折寿了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我先找晓玲多要了几块帕子,然后才搬了张凳子坐到他旁边。

在微服的半个月里,我们发现?,农民所承受的繁重赋税是?山东最突出的问题,所以现?在他主要核查的就是?全省赋税的来源去向。

在知?府衙门的账本上看不到农民缴的粮食数,只能看到银钱计数。这是?因为,老百姓以粮食纳税,但地方官却得换算成银子上缴国?库。

这期间,有两层损耗。一是?粮食运输损耗,比如一县收一千担粮食,运到省府,可能只剩九百担,少了的一百担就是?损耗;二是?火耗,即各地卖粮食所得的碎银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比如收上来一万两银子,融完再铸可能只剩九千九百两;

这两项损耗,就是?官员们加税的依据。

问题在于,朝廷并没有统一的要求,所以有些地方官良心好,就少收些,一千担多收一百担,一千两多收一百两,有些地方就贪得无厌,一千担多收五百担,一千两多收五百两!

多收的那些,全由贫苦百姓承担,却也没到国?库,都进了官员的私囊!

雍亲王核对这些数据,主要是?想弄清全省百姓真实的缴税能力,以及赋税到底加收了几成。

账本本身做的乱七八糟,还是?报给朝廷看的虚账,我这个拿到过中级会计师资格证的人都一眼懵逼,非下苦心钻研过的人,恐怕看不出猫腻。

我领导从二十?岁就开始下基层,十?多年经?验,再加上八百个脑子一起运转,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他不藏私,大方地把这些技巧教给我,遇到有问题的地方,逐字逐句地推敲。

不怪我总觉得他像班主任,讲课水准绝对一流!我听得如痴如醉,感觉自己就像吸满了知?识的海绵!

咚——咚咚!

外?面忽然响起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不知?不觉居然三更了!

罪过!拖着个病人,没给人帮上忙,还让人免费讲课到深夜!

我歉疚地看向他,却见他除了鼻子通红,精神奕奕毫无倦色。

真是?个肝帝。

“王爷……”我刚想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把,一张嘴先打了个哈欠。

他不满道:“你这才叫过河拆桥呢!刚教会,还没帮上忙就要跑!”

我真无地自容了……

“明天早点来!”他没好气地命令,“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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