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羊留城。

一片混沌中，到处是深沉的黑色，传来充满血腥的香甜气息，让人试图在这无尽的黏腻中向下沉沦，沉沦，沉到最深处。

“彤儿~”

蓦然，一声清脆的呼喊，在上方传来，好似一道闪电，划破这无尽的黑暗。

“娘~”心念一动，骤然天光大亮，身旁的浓夜如风一般消散，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生疼，忍不住转动眼球，猛一睁眼，醒了过来。

“老祖，您醒了。”

入眼是青灰色的房顶，上面悬挂着一颗硕大的羊头骨，循着说话声转头，眼前映出一张即使带着面纱，仍旧精妙绝伦的脸，此时，她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满眼含笑。

“圣女？”苏彤清清嗓子，试探的问，她感觉自己声音有些沙哑沧桑，仿佛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一时难以相信。抬起手来，看到自己手臂上仿佛老树皮一般的沟壑，脑海里这才隐隐记起，自己已经跟孽狐老祖互换了命格，自己现在确实是个老者了，一个寿命只有七天的老狐狸。

“老祖，您感觉怎么样？”圣女近前来搀扶苏彤起身，转身去为她斟茶。

苏彤抬起左手，看到自己手腕处有七个暗红色的圆圈，仿佛手环一般盘绕在胳膊上，最外延的圆环，已经开始出现一个豁口。她轻笑一声，知道这是自己的寿数标记，一旦七个圆环全部褪尽，自己将迎来死亡。

“老祖，请您喝茶。”圣女双手捧茶而至，苏彤一拢袖子，将圆环遮盖起来。

“多谢圣女。我昏睡了多久，那古神可曾再来？”比起自己的命，苏彤更关心妖界安危。

圣女面露喜色道“老祖您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当时全靠您施展大神通，击退古神，拯救妖界于水火。那古神带着兽人离去后，未曾返回。如今，我妖界已经收复全部失地啦。”

苏彤听罢，心中松一口气，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外面已是晌午，不少孩童在街上嬉戏，她欣慰道“如此就好。”说罢，忽觉气血翻涌，忍不住连声咳嗽。

圣女赶紧上前搀扶，将苏彤扶到桌前坐好，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系上。

“若是苏彤姐姐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高兴。”圣女雀跃道，“老祖，要不我去趟狐岐山，见苏彤姐姐一面吧，无需她下山，我们在山上说两句话就好。”

苏彤一听，厉声道“不行。”

圣女不防老祖如此激动，吓了一跳，悄声道“老祖，你有所不知。苏彤姐姐一向关心妖界安危，我若是把此事告知她，她在狐灵山侍奉妲己娘娘石像时，一定更加用心。”

苏彤急促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圣女见老祖如此大动肝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房间内一时有些沉闷起来。

苏彤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过火，她深吸口气，语气缓和道“当日苏彤请我下山时，发了重誓，此生绝不再见任何人，终生与石像相伴。妖界平安的消息，我自会用秘法传信与她，圣女就无需过分关心了。眼下，妖界虽收复失地，但民心不稳，各地城池防备，房屋修缮，以及民众安抚，都需要圣女多多关注啊。”

圣女施礼道“老祖教训的是，您好生歇着，我这就告退了。”

说罢，圣女躬身向外，临走时回身道“对了，老祖，下午为您准备了庆功盛典。届时，请您一定要参加，这是妖界全体百姓们的心愿。”

圣女离开后，苏彤重新来到窗边，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眶泛红道“哥哥，你看到了吗？我把妖界守下来了。”

下午，羊留城城中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苏彤显出九尾狐灵体，悬于半空，人们高呼天狐老祖名号，挥舞着手中的鲜花，热闹异常。

苏彤望着台下一张张开心的笑脸，不禁有些羡慕，这纯粹的快乐与幸福，是多么难能可贵。它就像是清晨叶子上的一滴露珠，璀璨却又易逝。

自己还有七天寿数，七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如此美妙的画面了，看不到人们手拉手跳舞，听不到人们齐声饮酒欢唱，自己的手再也触摸不到妖界的一草一木。

念及此，苏彤咬紧牙关，死之前，自己一定要为妖界再做些什么。

苏彤调动全身灵力，半黑半白的身体周围，涌现出碧绿色的浓重妖力，好似波涛般在她周身环绕，电光闪烁。百姓们见到老祖有如此手段，纷纷拍手叫好。

“嗖~”苏彤心念一动，瞬间飞至百丈开外，耳边风声呼啸，她一路向前疾驰，来到妖界与兽界的边陲之地，放慢速度，在半空巡视，终于找到一处心仪之所。

就是这里了。苏彤按下云头，来到一处山尖，幻化人形，双掌齐挥，“轰隆”几声过后，用灵力造出一个三丈深，一丈宽的大坑。

苏彤一跃而下，来到大坑正当中，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向上一指，喝一声“现！”

“嗡”的一声，身后浮现九条半黑半白的尾巴，凌空漂浮。

苏彤以指为刃，“唰”的一声，割下一条尾巴来。

“啊~”九尾连心，强烈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欲摔倒，尾巴掉落在地，鲜血直流。

苏彤强打精神，双手捧起断尾，插入大坑正中。右手化掌为刀，冲自己肋下，用力一插。

“噗嗤”一声，右手插入自己腹腔之中。

只见苏彤眉头紧皱，嘴唇颤抖，右手在腹腔内渐渐弯曲，用力向外拉扯。

“啊~~”随着苏彤的低吼，一段肋骨被她生生从体内拔了出来，血淋淋地握在右掌中。此时的她，已经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苏彤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肋骨，同断尾一道并排而立，随后跳出坑外，将浮土掩埋，使得此地恢复先前那般平整。

接着，她伸手蘸着自己肋下的鲜血，在此处用秘法写就了一个符文。

“呼~”苏彤长出口气，一跃而起，消失于天空之中。

“北凝城，锁卢城、风时城、天玉城、朝时城，狐朔城，蛇首城，圣都。”苏彤念叨着这八座城池的名字，回看自己身后那八条尾巴。

“嘭~”苏彤重重摔落到羊留城内，满身是血，过往的百姓们见到后，无不惊讶。

“老祖~”圣女接到士兵急报，急匆匆赶来。望着伤痕累累的老祖，心急如焚，自庆典上老祖突然失踪，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六天了，到处都没有她的消息，如今骤然现身，又是这般模样，怎能叫人不担心。

圣女近前来，只见老祖仰躺在地，身上原本的衣服已看不出颜色，俱被鲜血染红，胸腔被划开，露出五脏以及森森白骨，苍老的脸上血色全无，气若游丝。

“老祖，你怎么了？是谁如此害你。”圣女一把上前，攥住老祖双手。

老祖勉强一笑，虚弱道“没有人，是我自己所为。”

“您自己？”圣女不解，“老祖我这就搀您回去休养疗伤。”

老祖摆摆手，笑道“不用了，再有一天，我就要死了。”

圣女眼泪涟涟道“老祖，您在说什么。您功法高强，只要细心调养，一定能挺过去的。”

老祖呵呵一笑，吃力的抬起手腕，举到圣女眼前“与罚魁大战那日，我以自身血魄为引，强行施展禁术，提升修为与之一战。此禁术一旦施展，就只有七天可活。如今，已经过去六天了。”

圣女顺着老祖示意的目光看去，果真，手腕处有一条黑色细线，隐约不清。

“老祖，这是真的吗？您七天前怎么不说。现在，我……”圣女一时语无伦次。

老祖嘿嘿一笑，强撑着身体做起来道“木已成舟，说跟你听又能怎样。当时我在庆典上想着，万一我身死之后，妖界再遭大难，该如何是好。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我这身老骨头或许还有点用。所以，就去布了个法阵。如今，这阵法还差最后一步，圣女，你把我搀起来，让老身将这最后一步走完，了却最终心事。”

圣女泪如雨下，紧紧搀扶起老祖，疼惜道“老祖，您还是休养要紧，不要再弄什么阵法了，我立刻下令，寻找全妖界最有名的妖医来，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老祖望着圣女，眼眸中发出不同于往日的光芒道“只此一件，做完我就没有遗憾了，这是我答应过的承诺。”

说罢，她强撑着身子，从圣女搀扶中离开，来到身前的空地上，双手张开，掌中发出孱弱的莹绿色光芒，在空中写就秘符。

随着秘符越写越多，场上出现一股和煦的风，托着老祖越升越高，来到半空中。

圣女仰头望着老祖，只听她朗声道“以血授引，以骨为阵，献魂入地，护佑妖民。”说罢，凛然冲天一指。

老祖头颅发出一股灵力直冲向上，灵力幻化出一只青色狐狸，这只狐狸来到半空后，扬天长啸，随后远处地面传来低沉的嗡鸣声。

伴着这嗡鸣声，圣女看到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各自跑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青狐，它们奔跑着，身后仿佛拉拽帘幕一般，拖拽着一个半透明的绿色屏障。

等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正中时，九只狐狸融为一体，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华光一闪，变成一只莹绿的九尾狐，众狐狸方才身后的屏障，也在此时融为一体，将整个妖界包裹起来。

“呜~~”半透明的九尾狐在天空嘶鸣，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观看眼前的奇景。

“扑通~”半空中的老祖身体一软，自半空跌落，圣女眼疾手快，足尖轻点，将老祖稳稳托住。

“圣女，我所有的修为已尽数散尽，连同魂魄都与这大阵融为一体，若是日后，妖界再临大难，此阵，可挡来犯之敌。”老祖疲惫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老祖……”圣女只感觉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不知说什么好。

“还有……”老祖深吸口气，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大阵，“日后不论发生什么，圣女，你万不可意气用事。若是来犯之敌太强，你就去找携带种子之人吧。你记住，只要能打开四方宝库，我们妖族，就有希望。传言说，身怀种子之人，可带领我们妖族，走向安定。”

圣女梨花带雨的点点头道“圣女谨遵老祖所言。”

老祖虚弱至极的笑笑道“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现在，我还有一个遗愿，希望圣女能助我完成。”

圣女忙不迭点头道“老祖您说，但有所求，无不应允。”

老祖脸上浮现一抹幸福的神采，她缓缓道“待我回房间，沐浴更衣后，劳烦圣女派人御风送我去一个地方。眼下，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灵力不会飞行的普通人了。”

圣女搀着老祖道“没问题，不知老祖想去何处？”

老祖缓缓转身，伸手向前一指道“圣都，去见几位故人。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想在那里度过。”

翌日，圣都城外的狐岐山下，出现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她穿着淡粉色的长裙，引得众人无不侧目，指指点点。毕竟，这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才穿的服饰，似她这般年岁，灰色麻布衣，或者深紫色长裙更为得当。

好在这老妇人年岁大了，听力不济，众人的议论声，她一句也没听见。只见她左手拎着三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右手拎着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哼着歌，晃晃悠悠向山上行去。

那糖葫芦上的山楂，个个圆润饱满，红澄澄的，裹着一层厚厚的糖衣，晶莹剔透，好似珍珠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看得人垂涎欲滴。

一个时辰后，太阳爬到了一天当中最高的时节，炽热的白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着地面，树木都被晒得恹恹的，无精打采。老妇人顶着满头大汗，佝偻着腰，一点点向上爬着，不管多累，都不曾让手中的糖葫芦沾染到一丝尘土。

终于，她来到山顶一处墓地前。此处，有两座相邻的墓碑，墓碑周围已长了些许杂草，显然是疏于照料的缘故。

老妇人从怀中掏出宣纸来铺在地上，小心地将糖葫芦和酒菜盖好，转身去清理杂草。她岁数极大了，每拔起一棵草，都要在烈日炎炎下，休息半天。即使如此，她也决不放弃，一直默默地拔着。

两个时辰后，在太阳滑落到半山腰时，她终于将墓碑周围清除干净了。

老妇人伸手颤巍巍拂过两座石碑，轻声道“娘，哥，我来看你们了。特意带了，哥最喜欢吃的糖葫芦，还有，娘最喜欢吃的小菜。我们现在一起吃啊。”

说着，老妇人走到宣纸旁，揭起表面的宣纸，一拿才发现，在太阳的暴晒下，糖葫芦早已化了，糖浆与宣纸融为一体，再也拿不下来。

老妇人耸耸肩，半开玩笑轻声道“哥，你运气不好，吃不到糖葫芦了。跟我和娘一起吃小菜吧。”说着，去拿一旁的酒菜过来。

盘腿坐下后，打开小菜包裹，空空如也。举起一看，包裹正下方有一个留有齿印的小洞，想必是自己方才清理杂草时，小菜被这山上的老鼠偷了去。

老妇人抬头看了其中一个墓碑一眼，有些无奈道“娘~”

说着，她晃晃酒壶，面露喜色道“好在酒还在，我们三个吃酒。”

老妇人拿出两个酒杯，依次斟满，放置于墓前，又给自己也倒上一杯，颤巍巍道“反正我现在牙口不好，也吃不了糖葫芦，小菜呢也咬不动了。咱们三个，喝酒就挺好。娘，哥，你们说是吧？”

老妇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抬头看看天。太阳此时已下沉到山尖，变成一轮殷红的落日。

老妇人望着这落日，回想往事种种，悲欢离合，绚烂寂灭。

蓦然，吹来一股山风。微凉的山风，让老妇人回过神来。她回身拍打着面前的两座石碑道“娘，哥，今天我来呀，就不回去了。你们的彤儿，来陪你们了。”

说罢，老妇人张开双臂，将两座石碑深深地搂在怀中，久久不曾起身。

夕阳落下，暮色四合，又一阵山风吹来。只见，方才的老妇人，已化作一座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