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搞事,我护航
顾衍的手指点在纸张上,将探得的消息串在一起:“元嘉十三年秋,辛越到云城,元嘉十三年春,辛越留了这张纸,烧了乌邢的浮屠谷,继而被截杀令追杀。”
“收信的人应是急得很了,才没有来得及烧毁这张纸,留了半截,让我们的人在西越查了这么久才只得了这点东西。”老倪点头,分析道。
短亭想起一桩疑惑,道:“有一奇事,陆公子原有两名贴身侍卫,一男一女,入京之后,却只见得他身边跟着青霭,那名女侍卫……”
顾衍凝思,半晌问:“近日陆于渊的踪迹如何?”
“无异常,大多数都在宅子里,偶尔出门拜访古羌、西越、辽国使臣。”
“这几日,给他找点事做。”
“是。”
顾衍靠坐下来,看着桌上的红木匣子陷入思考,片刻后心中已有模糊的猜测,抬头道:“传十七。”
十七脚程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便到了书房门口,推门入内时侯爷正在站着写折子,见了他便指着桌沿的一叠纸吩咐道:“西越的所有消息,你和黄灯都要烂熟,这两日,夫人若有什么吩咐照做就是,记住……”
他抬头,语气慎重:“万事,安全为首。”
少年心思简单,将顾衍的话参得通透:
夫人和西越人有仇。如果夫人用得上他,他就上;夫人用不上他,他就待着,待夫人打不过,他再上;夫人若是将人收拾了却没收拾干净,他得扫清尾巴。
此时的辛越还不知道,自己的前路、退路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同顾衍在府里玩了两日猫捉老鼠。
那夜的积食第二日起来就好了,顾衍偏不肯放过她,不知抽了什么邪风,逮着她就往榻上扛,耳鬓斯磨间一遍遍地让她喊他的名字。
她起先喊了一声,就刺激得顾衍杀红了眼。
她再不敢开口了,顾衍更是发了狠地摧残她。
事了她气不过,沐浴时抬脚就将他踹下池子里,转眼就被揽着腰拖进了池子,又是翻来覆去地一阵折腾。
这模样,活像她欠了顾衍百八十万两银子,大爷催命似的要债,生怕将她榨得不够彻底。
辛越醒来就悟了,顾衍这乃是冬日里抽了春风。
她跑不了,幸而还能躲。
顾衍在书房,她就上留山园,顾衍来了留山园,她就上花厅,若不是顾衍发了话,得在府里养两日肠胃不得出门,她早就溜回了家。
如此躲了两日,想了一筐又一筐的借口。
却又一次被扛到了床上,辛越双手紧紧地揪着衣领,好歹记着明日就是同辛扬的三日之约,不顾自己还被紧紧压在床角,便一脸严肃地胡扯:“别,我肚子疼。”
顾衍不慌不忙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点点这里,又碰碰那里,故意问得缠绵蕴藉:“哪儿疼?”
他的手指经过的地方像着了魔,按得重了,她那处便滚烫发麻,按得轻了,她的肚子便酥酥痒痒。
脑中仅剩的理智坚守着最后一丝清明,她继续扯:“你碰的,哪儿都疼。”
被撩拨得香风软软、乱人柔肠的声音飘入耳朵,她自己都忍不住抖了抖,心里哀嚎一句,还不如闭嘴!
半晌没等到顾衍的回话,她壮着胆子撩眼看他。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就在她上头,幽幽发红,藤蔓似的缠着她。
辛越同他对视半晌,终是抽了抽鼻子,认命地将手摊在两边,赴死一般壮烈说道:“来吧!”
来的却是一声低沉的嗤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变成肆无忌惮的朗声大笑,传到门外,守夜的十七和黄灯互视一眼,同时别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一股火热自头顶腾起,熊熊直烧到脚,辛越蜷起脚趾头,艰难地翻了个身对着墙。
默念:“谋/.杀亲夫是大罪,谋/.杀亲夫是大罪,不值当,不值当……”
才念不到几句,忽然整个人自腰间一腾空,帐子顶从她眼前划过,惊叫声还在喉咙口就被堵住了。
被迫趴在顾衍身上接了长长的一个吻,中途好几次都软得差点从他身上滑下来。
顾衍托着她的腰侧,半日才把她松开,放着她趴在自己肩头喘气,竟还嫌弃她:“怎么这么久还学不会换气?”
辛越竟被质疑技术,怒道:“比不得您天赋异禀!”
顾衍拍拍她的腰后,辛越顺势滚下来躺在他身旁,揪着他领口的盘扣,听到他说:“今夜不闹你。”
辛越当真大喜过望,双目亮晶晶地看他,这表情让顾衍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道:“你若是很失望,为夫也不是不可以。”
辛越将头摇成拨浪鼓了,连声说:“不失望不失望。”
在男人越发危险的眼神下立刻又改口,十分贴心地拍马屁:“我怕你累着。”
顾衍憋出笑来,还不如不说!
顾衍有个好品质,言出必行,昨夜贯彻得尤为彻底,让她舒舒坦坦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起来时,人也不见个踪影,她心中暗道,难不成是什么良辰吉日,这厢预备着干坏事时,好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来。
翻开一本黄历,映入眼帘三个字,忌出行。
啪地把黄历盖上,将那三个字抠出脑海,暗暗念叨“我没看过,没看过,不知不罪,不知不罪。”
本着谨慎的态度,她还是问了一嘴:“顾衍人呢?”
芋丝倒了玫瑰露给她净手,又用帕子细细拭干了,再涂上一层香膏推开,闻言道:“侯爷一早便出了门,留话给您说不必等侯爷用饭,须得晚间才回府。”
“嗯。”辛越沉吟,倒是巧了,否则他要是问起今日出门干什么,她要怎么回,如今倒是免了一番口舌。
“梳个利落的发髻,莫要簪七簪八的,换那套束袖的短衫,再把那件银狐毛的披风拿出来。”
红豆打了帘子进来,听见话尾,示意芋丝先给夫人绾发,自己到紫檀嵌花卉瓷面的柜子里拿出衣裳,问道:“夫人今日要出去?”
辛越嗯了一声,又说:“把黄灯叫来。”
红豆将衣裳搁下,出去叫人了。
芋丝手上一停,小声问道:“夫人不带奴婢们?”她指的是她和红豆。
辛越道:“你们今日在府里,顾衍若打发人回来问起,说我去找辛扬了,让他别担心。”
“……是。”芋丝犹豫了一会,还是恭敬应了。
辛越心里装着事,急匆匆带十七和黄灯出了门,麻利地爬上马车,“走,去催雨林。”
在踏哒声中她时不时掀起帘子,黄灯默默看她,只觉辛越是心里着急。
没想到快到催雨林时,辛越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前方左右两条交叉路口,敲了敲车壁,说:“往左走。”
十七手下一扭,马儿偏了个身,拉着马车就往左边的道驶去。
黄灯忍不住道:“夫人,催雨林在右边。”
辛越转头笑眯眯瞧她一眼,突然说:“黄灯,后面的人你们能甩掉吗?”
黄灯脸色一白,夫人说的是跟在暗处的暗卫,她咬了咬牙,想起侯爷的吩咐,老老实实说:“奴婢不成,十七可以。”
辛越微微抬了抬下巴,黄灯就上前掀了车帘子附在十七耳边说了几句。
辛越马上就感觉到马车偏了方向,接着在城中绕了七八圈,中途还换了一辆马车,半个时辰后,十七的声音在车前响起:“夫人,甩干净了,现在去哪儿?”
少年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惶恐,还带着兴奋。
京郊,长亭手里捏着一封密信,慌里慌张地进来:“侯爷,十七将我们的人都甩干净了。”
抬头看着侯爷挑起信,打开扫了一眼,竟然没发怒,还笑着说了句,“真是长进了。”
不知道说的是十七还是夫人。
他站着等吩咐,侯爷不加思索吩咐:“继续跟着吧,藏严实点,别露了馅。”
说着自己也起身往外走。
回头见他还怔愣在原地,顾衍皱着眉斥了一句:“傻站着干什么?”
长亭头皮一麻,跟上前去支支吾吾问:“侯爷……都被甩干净了怎么跟?”
这回长亭是听清楚了侯爷的笑,带着几分戏谑和感叹,“连你都唬过去了。”
见长亭真不明白,顾衍又点了一句,“备马,去催雨林。”
长亭这才恍然,拍了一下脑袋,夫人是杀了个回马枪啊,谁能想到!
……
催雨林外,辛越撩起一角帘子,这个旧马车坐得她有些犯晕,熟门熟路地指挥着十七左拐右绕,一刻钟后就停在了一条小路口。
三人下了马车,走到一处小院子外头。
左右一看,都是死胡同,前方还有一座酒坊,帆幌猎猎,人来人往,高高的空坛子和柴堆草垛将这处院子掩在后头,倒显得这处僻静荒凉。
辛越抬手拍门。
不多会木门从里头拉开,辛扬咋咋呼呼地拉了她进门,瞥见后头两个,一愣:“怎么还带人来?”
十七和黄灯目不斜视,辛越摆摆手:“没事,人呢?”
“在里头,你瞧,”他拉起袖子,上头数道殷红的鞭痕交错,有一道尤其深,尽管伤口简单处理过,却还在往外渗着血,袖子一下被放下,辛扬骂骂咧咧道,“瞧她给我打成什么样了!这婆娘下手是真黑!”
辛越啧啧两声,往屋里走去,突然又停下脚步,拉起辛扬的袖子。
“你干嘛?疼着呢!”
辛越仔细看了两眼,指尖勾了一抹血放到鼻尖嗅,看了眼辛扬:“这血味道不对啊,你闻不出来?先找个大夫吧。”
“……”
辛扬愣在原地,骂了声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胡乱抹了抹,“还是跟着你吧,里面那婆娘太危险了,你现在这纸老虎的样,我怕你被撕了。”
第82章 、夫人丢了
见他带着药,辛越也不多话。
站在房门口,深吸了两口气,辛越好生调节了一番心绪,才转过身对十七和黄灯吩咐道:“你们守在外边,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
二人只犹豫地看她,辛越又指指辛扬,“有他呢,没事。”
辛扬小声嘀咕:“还真是把小爷使唤到底了。”
二人这才应是。
辛越这才回转过来,捏拳,松拳,伸手,推门。
撩开帘子,一股甜香扑面而来,她皱皱眉看向辛扬,辛扬朝她摆摆手,示意没事。
主要还是药效太强,里头的人药性发作了。
这间内室无床无榻,十分简单,只有一扇屏风搁在中间,将内室一分成两半,辛越就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后透出被五花大绑缚在圈椅上的人影,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从她口中漫出。
即便看不到屏风后的人影,也能从那呜咽声中感受到无边的魅意、压抑的痛苦。
辛越静静地等。
辛扬抱着剑蹲在一旁。
待得那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糜,被缚在椅子上的人也开始蠕动挣扎,辛越定了定神,开口道:“乌、灵。”
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杀意。
屏风后人影突然停了下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口中吐出:“是谁……”
辛越发出一声低笑,“七星散的滋味怎么样?”
屏风后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有些声嘶力竭:“你是谁!”
辛越脸色平静,不为所动,将乌灵欠她的,一桩一桩数来:“七星散,还你;绑人,还你;你数数看,还欠我什么?”
乌灵还未回话,身旁突起激变。
辛扬锵地抽出佩剑,狠狠用剑身抽向乌灵的脸颊,直抽得她的脑袋往左边偏去,肿起了高高的一层,反手将剑一扛,小声絮叨:“好妹子,为了你,小爷连女的都打了……”
心道:好像还打的是脸,罪过罪过……
辛越怔了怔,哭笑不得:“你干嘛?”
她这一问,辛扬的声音马上就高了起来,那股罪恶感来得快去得更快,恨不能杀乌灵以泄愤:“她敢给你下药,小爷抽死她都是轻的!”
……
“谁说她给我下药了啊!”辛越扶额,把他推到一边。
“不,不是你啊……”辛扬悻悻,颇有点表错功的尴尬,抱着剑又蹲到了一旁。
辛越被他打断了思路,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不起来了么?欠我一个人。”
“你将她,带到哪里去了?”
乌灵脑中已失了清明,仰头面朝屋顶,双目赤红,浑身炽热难耐,脑中荡着一道沙哑的声音,“你欠我一个人,我终究是要找到你的。”
那道声音,同今日听到的这道,重合在一起。
“是你……”
看来疼了一下,有助脑子清醒。
辛越缓缓上前两步,抬腿,猛力踹了一脚屏风。
“砰”的一声巨响,屏风整个砸在乌灵侧身,将她连着整张圈椅掀翻在地,当下就喷了一口血。
辛扬也吓了一跳:好家伙,好在是个绣屏,若是个实木的琉璃的,不得直接将人弄死。
他还没反应过来,辛越平平淡淡朝他走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腰间的佩剑被抽出。
辛越拖着剑往前走,踹开绣屏,抬起剑横在乌灵颈间,咬紧后槽牙,极是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红佩……在哪儿?”
乌灵呜咽着,浑身没有一处不热,没有一处不麻,意识本已散了九成,头重重磕在地上,剧痛让她清醒了几分,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笑声嘶哑瘆人,像半拉锈斧子磨着废铁,还带着无端的媚意,辛扬都忍不住恶心地抖了抖。
辛越要的就是她清醒,抬手,剑锋在她身上划过,缚身的红绫陡然松开,乌灵整个人往侧边滚落下来,蜷缩在墙边。
辛越居高临下看她:“红佩是死是活?”
乌灵喷出了一口血,“她死前都在惦记你们。”
佩剑锵啷落地。
辛越的身子晃了两晃。
辛扬忙上前稳住她一只手臂,辛越缓缓道:“我不信……从前也有人说我死了,可是你看,如今我好好地站在你跟前。”
乌灵半晌没有回话。
辛越挣开他,蹲下身,捏着乌灵的下颌:“她……怎么死的?”
乌灵猛地一仰头,呸出了一口带血的断牙,辛越狼狈地往边上躲过,眯起眼看她,却听得她凄厉地低吼:“一只烛台!”
“多尖的烛台啊……她怕黑,我燃着给她,她就用那烛台,扎,扎……”
话到最后,哽咽囫囵,说不出口。
辛越白着脸,一把拉下她遮眼的轻纱,心头乱跳,杀意喷薄欲出,厉声低喝道:“你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若不是你,红佩怎么会死?你几次朝她下手,红佩都没有同你计较,没有她,你的脑袋早让陆于渊挂在青城城墙上了,还容得到你在他头上蹦哒?”
“可你呢?你掳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你没有……你压根就没有心肝,你自私毒辣,想要什么只会偷,只会逼……你有什么脸流泪,你该流血,你该还她才对!”
乌灵整个人仰倒在地,双目流出两行泪,无声地,哀艳地。
大红纱衣裹着她白皙丰盈的身体,瘫得像一朵巨大的、颓糜的血色花朵。
“她死前,可留了什么话?”
辛越吼道:“说话!”
乌灵看她一眼,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眼神霎时软下来,乌灵嘴唇一张一合,将那些红佩倒在血泊中说的、教她夜不能寐的话,一句一句重复出来:“青霭,青霭。”
想想,你那般深爱他,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教他知道,连要死了,都只敢,若有似无地喊两声他的名字,这有什么用呢?人生在世,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啊,去爱啊,去抢啊,像我对你这样啊……
“公子啊,请好好照顾姑娘。”
“姑娘,夜里莫要害怕……我偷偷告诉你啊,公子他,当真很喜欢你……我死了,请不要让公子孤零零一人,哪有那么多妙手回春,不过是公子豁了半条命,将你换回来……”
“青城,埋骨地,霭霭,红尘香……”
“青城埋骨地,霭霭红尘香……”
……
辛越瘫坐在地,胸腔嘶哑难鸣,她要喘不过气了。
辛扬顾不得去思索这女疯子说的是什么,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着药瓶,急着问:“怎么了?说个话!”
辛越用力甩头,指尖冰凉,细细的恐惧不安爬上她的脊背,她抓着辛扬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额头靠上去,大口大口地呼吸。
姑娘的身子纤弱,低头靠下来的时候脊背弯曲,随着抽噎一下下耸动,真是……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可怜模样。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哄她:“没事啊,乖了乖了,哥哥在呢,哥哥替你杀了她。”
辛越摇头,以手覆面,泪水涔涔从指缝中流出。
无声地、极端压抑地哭了半日。
才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站起身蹒跚往外走。
辛越已经出了门,辛扬回头看看地上瘫着几乎没了气息的女人,忍着将人戳出七八个血洞的冲动,将剑一收,也追了出去。
一手拉开房门,刺眼的阳光打在她的面上,辛越不由眯了眯眼,抬手挡在额前。
十七和黄灯互看一眼,面色凝重,抬脚跟上神思恍惚的辛越。
不知发生了什么。
辛越走到门口,突然抓住小院的门框,扭头对辛扬说:“你回去吧,过几日我再找你,再,再告诉你这些事。”
辛扬拍拍她的肩,“不说也没事,你自个好好的。”
不远处一座三层木楼上,长亭伸着脖子眺望一处小院,突然眼睛一亮,道:“出来了,出来了,侯爷看!”
顾衍站在他身旁,淡淡应了声。
路都走不稳了……唉。
算算时辰,进去两刻钟,看来事情还不小。
若搁从前,他早就在发现一丝苗头之前就将事情抹平了。
可是她的小心翼翼、遮掩、顾虑、踌躇、试探,让他选择了旁观。
这是他第一次放手,远远地看着她竟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这两刻钟,他有数十次想冲进去的念头,都被他按下了。
他知道这件事是她的心结,他等,他等她解开心结,再朝他奔过来。
然而——也有人在等,在等顾衍袖手,在等一个将千丝万缕的细网扯在一起的契机。
长亭还在拉长脖子看十七的马车,心里嘀咕,跟着夫人就是豪横,侯爷也给他拨太多银子了吧!
忽然眼角一抽,门口处的几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一角蓝袍飞快从门内闪过,小院门立刻被重重关上。
长亭惊叫:“侯爷!”
转头一看,身旁早已经没人影,他连忙一个翻身,跳下楼往小院掠去。
辛越此时一口气还噎在喉咙口。
有什么比大悲大怒的时候突然被袭,扭头一看,三个能打的全悄无声息倒在地上更可怕的事情。
她抚额无力道:“迟早被你吓死。”
陆于渊笑吟吟给她披上一件宽大衣袍,顺便在她腰间打了个结。
“什么味道?”
陆于渊:“障眼法。”
辛越还没缓过来,无奈地说:“放我下去。”
陆于渊撩开马车帘,辛越头也不回地往下跳,还没看清周围景色,又被一手拉上了另一辆马车。
“……你们干偷袭的,是不是都挺费马车?”
陆于渊笑笑不语,摸出一块红玉来,静静看着她。
辛越登时鼻尖酸楚,淌下两行泪来,她覆住脸,将头埋在膝上,“陆于渊……红佩死了……”
背后多出一只手,在她的背上停了一下,又抬起,又停一下,又抬起,似乎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
“红佩真的死了……都怪我……”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怎么都爱往自己身上揽,红佩之死怎又能怪上你?说来说去说到头,还是我将你们都带到青城去。”
辛越方才在小院里只是绷着哭,如今见着与红佩相关的人,那三年里的记忆潮水似的一阵一阵地涌来。
从她刚被陆于渊捡回去时,为了方便照顾,陆于渊将红佩给了她贴身照料。
她全身糊了药膏,缠着白巾,痒得抓心挠肝,几欲赴死时,红佩也用白纱缠了一头一脸,露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给她唱歌谣。
偏生还是在半夜里,吓得她恐惧大过了疼痒,熬过了最难的一夜。
她腿骨断裂,艰难复行时,红佩陪着她同样拄了两月的拐,待她能下地行走了,红佩的腿却七八日都放不平。
她脑疾复发时,昏睡数日,一朝醒来,红佩却轰然昏睡过去,陆于渊说她昏睡几日,红佩就不眠不休守了几日。
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孩子啊……却被一个恶魔掳去,不堪折辱而死。
渐渐地,哭声越放越大,背后的手抬起却再不放下,过了一会才突然将她的肩膀扳起,一手快速捂着她的嘴,在辛越泪涟涟的眼神下摇头。
“别哭了,再哭该把人招来了。”
辛越呜呜地低咽,她就是故意的啊。
可是太快被看破,嘴巴一下被捂得严严实实,像焊了一张面具似的,她使了全力都掰不动分毫“。
第83章 、夺妻这种事
辛越被捂着嘴,止了泪,睁着一双婆娑的泪眼直愣愣看他,抬手就往头上摸。
沁凉温润的触感一入手,辛越一颗心直直坠到地底。
陆于渊逼近她,噙着笑帮她抽下簪子,泻下一片如瀑乌发,那钝钝圆润的玉簪尾莫说作个凶器,便是挠个痒,力道都怕是过于单薄。
她越懵,他笑意越甚,颇似遗憾地说:“啊,今日戴错簪子了,恐怕连衣袍都划不破,你说呢,辛越。”
轻声细语,说到一半,甚至挑衅般拿簪子尾在胸口处比划了两下。
辛越由衷地觉得很遗憾,点点头。一时又觉此情此景太过窝囊惨淡,立刻摇摇头。
陆于渊将玉簪往旁丢开,不知从哪掏出一柄巴掌长,全身通透,只中间一抹游动萦蓝的匕首,正是那日在宫里没送出去的。
一把塞进她手里,绽开笑来:“用这把。”
辛越的手碰到那抹冰冷坚硬之物就是一抖,往后缩了一下,匕首落到她的脚边,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摸索,触手却只是毛绒绒的毯子。
不由怒目看向陆于渊。
马车里光线不甚明朗,他叹了口气,将匕首举到她眼前:“送你的呢,就好好拿着,但是,丢了的东西,我不会让你捡第二次。”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不知套着多少重心思。
看着辛越几欲喷火的目光,陆于渊道:“想说什么?”
辛越指了指嘴巴。
“不能放你,放了手你会不会喊?”
……辛越心里破口大骂,废话!当然会!
脑袋却摇得拨浪鼓一般,表示不喊,绝对不喊。
陆于渊似在思索,顷刻又见他扬起笑:“好吧……”
辛越眼睛一亮,下一刻又暗下去。
“还是不能放。”
辛越一脚踢出去,被陆于渊弯膝压住,脸上的笑十分耐人寻味:“再乱动,我就将你捆起来。”
此话一出,辛越顿时安分下来。
安分得有些不寻常。
她整个人重新抱膝缩在马车一角,也不怒目看他,也不掰他的手,也不妄想咬他,安静得仿佛……十分可怜。
陆于渊的心被猛地揪了一下,随即别开眼,笑意淡下来,依旧是捂着她的嘴坐在身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踏步声,夹着兵刀盔甲行动之时铿铿锵锵的声音,辛越的心里砰砰砰急跳,抬起手欲拍击车壁。
不料手刚抬起来,整个身子被往后一拖,一只手臂锢着她的身子,一手还封在她嘴上,辛越整个人动弹不得,瞪着眼听那希望之声越来越近,同她擦身而过,再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耳畔。
马车继续咯噔咯噔地响,起初还是踏在砖石地上,后来马蹄声变得钝下来,应是走到了泥地,再后来,马蹄声变软,应是上了草地或是雪地。
陆于渊这是,要把她拐到哪里去?
一开始辛越还能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同他无声抗衡,后来实在太久了,久得她眼皮打架,久得马车帘子从透光到完全暗沉下来。
昏沉之间,辛越被摇醒。
她猛然睁眼,呼吸顺畅,面无束缚,好机会!
立刻扯开了嗓子,“啊——————”
“啊——————”
“啊——————”
陆于渊挠了挠耳朵,摇头笑:“随便喊。”
说着自顾下了马车。
辛越比他还快,猛地蹿了跳下去,这一看,立即全身从头凉到脚。
头顶月色朦胧,四周一马平川,茫茫白毯从脚下直铺到天边,半点灯火人烟气都无。
“那个……”辛越开了口,方才嚎了几嗓子,声音有些哑,猛咳了几下才又说,“方才那样,会不会引来狼群什么的。”
陆于渊一愣,笑道:“不会。”
“你这是把我拐到哪了?”
“平县。”
疑??
惊!!
辛越转头看他,从那张始终如一的笑脸上看不出玩笑之意,“当真?”
当真把她拐到京郊最远的一座县城了?
陆于渊笑笑不语,径直往一旁的农家小院进去。
辛越看向马车一路驶来的车轱辘印、马蹄印,暗暗想,顾衍他们,应能顺着这么深的印迹追过来吧?
陆于渊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站在门里笑着喊她:“别看了,马上就要下雪了,就这点印子,一刻钟就盖没了。”
“……”
辛越丧气地走进去。
丧气地从一桌好菜里挑了半个馒头,丧气地配着茶水啃完,再丧气地洗漱一番上了床。
她和衣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果然是败军之相,诸事不宜,尤忌出行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冷哼一声,“走开。”
“我怕你饿死,出来吃面。”
“不吃。”
门外立时静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却瞥到门板轻轻一摇。
立即坐起身,看着被一张圆桌、四张木椅堵住的木门,轻轻摇了一下就不再动弹,冷笑:“看你还能怎么样!”
下一刻,她的笑真真冷在嘴角。
哆嗦地指着眼前的蓝衣身影,“你怎么进来的?”
陆于渊指了指身后,走过去将桌椅归位。
辛越探头瞧了一眼,顷刻被风雪扑了满脸,满脸愠色斥道:“你怎么还能翻窗?!”
他将面碗放在桌上,走到她床前,抱胸笑道:“哦,强抢臣妻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干,不太熟练,想着从翻窗开始也算个好头。”
辛越没话同他讲,转过身去躺下。
床板一陷,她立刻弹起来,冷眼看他:“你究竟!究竟!究竟想做什么?”
“下一步该做什么?你猜不到么?”
“啪!”
一声脆响,陆于渊头微偏,俊美得近乎魅人的脸上登时多了五个手指印。
再看向她时笑得越发明朗,“啊,对,巴掌也是该有的。再下一步呢?”
辛越:“你敢!”
“我都将你绑到这来了,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辛越眼眶通红,“左右不过一条命,你敢,我就还给你。”
陆于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殆尽,话语缠绵悱恻,语气却让人发寒:“好啊,我已经选好一处风水宝地,届时同你葬在一处。”
“啪!”
又是一声脆响,偏偏还是打在那半边脸上。
须臾,陆于渊用拇指抚了一下脸颊,凤眼挑起,笑得妖异:“你说,当过了今夜,顾衍会怎么看你?”
辛越忽然浑身发冷,眼前的人从头到脚,连笑起来眼角折起的弧度都那么熟悉,却像换了个核一般,透出来的偏执和轻狂让她害怕。
她扯过被子挡在身前:“他自是,自是看山是山,看我仍是我。”
“辛越啊……”他摇头,“你愿意为了顾衍,活得糊涂且快活,顾衍却不会对你三年的际遇毫不介意,他要的是你这人,你这心,通通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你对我无情,这不用你说,我知道,我无所谓,我们相遇之始,你心里就惦记着另一个人,我早已习惯。”
“但顾衍呢?这三年来我们经的每一件事,怕都会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最终这刺会爆出来,将你扎伤。你对我再无情,在他眼里,都是有意。”
陆于渊说了很多,他实在是个将人性参得通透的人,尤为难得及可怕的是,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卑劣和欲望,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择手段,非但对自己不加掩饰,也要将旁人一同拽到青天之下。
然而世上之事,终究不可能全然随心所欲,有些人性格底色上就有一道道分明的线,越过了,就不是她了。
“所以啊,我不想做好人,不想做君子了,这回呢,把我看清楚点。”
陆于渊欺近一寸,辛越紧咬住唇,手上攥着那支钝钝的玉簪。
陆于渊再欺近一寸,辛越扬起了手,立时被握在半空。
他笑得漫不经心,从她手中抽走玉簪,啧啧两声:“捏着这玩意睡觉,也不怕戳死你。送我了,你早点睡吧。”
辛越愣着看他走下床,在桌边叩了一下,转头对她笑道:“没毒,放心吃吧,没吃饱怎么跟我斗?”
说完便转身从哪来,又从哪出去,顺带着还把窗户给关了起来。
辛越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半天,慢吞吞摸下床,吃了两口面,又将桌子推到门口堵着,再费了老半天劲将四把椅子高高垒起,挡在窗户前。
这样的话,只要她没睡死,有点什么动静,应该都能让她惊醒。
躺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下,要从陆于渊手底下逃走,她想想就觉得是极其渺茫的一件事情,除非老天爷开眼,且开的这眼必须让她脚步如风、身形如电,在陆于渊反应过来前就先跑得无踪无影。
……不如做梦罢,怕是老天爷在梦里都不会给她开这匪夷所思的眼。
如何能让陆于渊心甘情愿放她走呢?或是,哪怕慢一些,给顾衍争取一点时间也好啊。
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少不得思索得周全一些,将逃跑计划一一翻出来,再一一演练,最后一一推翻。
如此越发消沉灰心,只觉三十六计都不够用。
睡意悄悄漫上,她翻了个身阖上眼,低低呢喃:“顾衍……”
“顾衍!”辛越惊叫一声,猝然醒转。
弹坐起身正对上一双冷淡的凤眼,周身微微摇晃,四下一扫,顿觉头疼,“你要把我带哪儿去?”
“漱口,吃饭。”陆于渊点点小几。
辛越琢磨半晌,靠坐过去,含着水漱口,一股清凉直达天灵盖,混沌的神思顿时激灵灵地清醒了过来。
不但换了一辆马车,撩开帘子一看,路线也越发偏僻,一马平川的不知往哪赶。
漱口水在嘴里含了半日,辛越尴尬地四下看,吐哪儿?
犹豫间,身旁一只碗大的玉质三足小鼎递过来,辛越忿然接过,将嘴里的漱口水吐出,一低头发觉不对劲。
不知是没用早饭反胃,还是吃坏了肚子,胸腹之间一股气劲上涌,她按着那股气劲,越按捺,反涌得越是厉害。
毫无意外,她猛地捂住胸口,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眼朝下看的这一刹,她头皮发麻,端着玉鼎的手剧烈地颤抖,上下齿咯咯噔噔颤得打在一处。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侧边伸出来,接过小鼎,拍拍她的背笑道:“吐血而已,没吐过?”
可去你大爷的吧!
第84章 、有孕
她犹自沉在震惊中,飞快摸摸头,摸摸胸口,发现除了吐了一口莫名其妙的血,再没有别的异常。
唯一的异常。
她看向身边的陆于渊,“你做了什么?”
陆于渊懒懒散散地靠在车壁,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下毒啊,下药啊,下蛊啊,你离了我十步就会死啊。”
“……这等好东西你用在我身上,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辛越抚着胸口,突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人莫不是披了一张假皮出来劫走她的罢?
她脑筋骨溜一转,突然问道:“你记得我屋门前那棵树吗?”
“记得,怎么?”
“那棵树上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陆于渊双手撑在软枕上,隔着一张小几看她,“白的。”
辛越眯起眼睛。
他又打了个哈欠,软绵绵道:“后来……你糟蹋我的树,把半杈白花涂成红色,我趁你睡着,干脆让青霭把整树白花都点成了红。”
辛越垂下眼,可真愁死人。
“怎么?试探我?怀疑我是假的?”
辛越庄重点头,“现在,此时此刻,我想吊上那棵树。”
“哦,那先吃饭,饿死鬼可不好看。”
辛越明白过来了,人还是那个人,这吊儿郎当欠抽的模样全然没变,只是,对她的态度,变了个彻底。
她抓起一只梅花香饼啃,眼角时不时觑向陆于渊的方向,见他只是眯着眼,拿着梅花香饼的手一顿,缓缓将手里的饼放了下去,以手握拳轻咳了两声。
假寐的人一动未动。
辛越又重重咳了两声。
假寐的人别是真睡着了。
辛越将他用力一推,“醒醒!”
陆于渊撩开半拉眼皮,似笑非笑看她:“又想着什么好主意?”
辛越作严肃状,一本正经道:“我有孕了。”
陆于渊瞳孔骤缩,惫懒之色退得干干净净,敛容沉喝一声,
“停车!”
这招这么好用?辛越暗道,这脑袋早干嘛去了。
庆幸激动之余没忘了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面上仍是持着严肃认真的模样,再接再厉道:“我如今,不好舟车劳顿,不劳烦你送我回京,你就把我放这就行。”
陆于渊猛一起身,拉过她的手,动作称得上粗率又着急了。
双指指头按在她的腕间,一双凤眼难掩复杂地看她,半晌又一点一点松泛下来。
辛越心中紧张,料想这脉象也乱七八糟,若是他把不出来,也有理由好搪塞他:例如你个擅施毒的,又不是杏林圣手,怎么把得出喜脉?
又如我许是脉象不稳,时日尚短,你把不出来也是有的,我府中丘神医已给我盖了戳,确实是有孕的。
不料陆于渊倏地松开她的手腕,从容地朝她丢了个雷:“哦,确实是滑脉。好极,回了临尧城,生下来,管我叫爹。”
辛越的脸色陡然变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还是那样细圆柔滑,白生生的,将双指也放在上头一阵乱按,摸破了天也没摸出什么所谓的滑不滑的脉象。
这,谁能想到胡诌也能诌出个孩子来,这孩子也太,太不会挑日子了!
“你莫不是诓我的!?”
陆于渊施施然看着她:“你不是信誓旦旦有孕了么?我又诓你什么?”
辛越真是一口血梗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堵得心头发慌,攥住陆于渊的袖子,道:“我方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真有了?”
陆于渊默了许久,轻轻点了个头。
嗷——
辛越心里大拗,急得要哭出来,声音都带了些许哭腔:“我的孩子,凭什么管你叫爹!你这一路颠簸,难保就将他颠出去了,又拿什么赔我!”
陆于渊重新靠坐回去,又打了个哈欠,疲色甚重,道:“一点颠簸算什么,你再不安分点坐下,把东西都吃了,孩子才保不住。”
辛越没有怀过孩子,身旁也没有谁怀过孩子,唯一的嘉年也远在千里之外,只在信笺传递中偶尔说一二句,字里行间全透着喜,也没说些女子怀孕时的避忌。
辛越对于此事的了解着实有限,乍一听他的话也确实在理,她召了一道天雷,却拐了个弯滚滚劈向自己,脑中真是一派混沌糊涂,又喜又惊,又慌又悲,当真百味杂陈。
一时之间也没甚力气折腾,盘坐在小几旁呆呆愣愣地将早饭全吃完了。
陆于渊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复又阖上眼,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远处一轮红日缓缓下坠,天幕低垂,渐渐向平地的枯树逼近,歪风四起,扑着暮色和寒气涌入车内。
“女子有孕,忌吹风,伤寒了可不好用药。”
这一整日,她发着呆,陆于渊便说女子有孕,忌多思伤神,硬拉着她下了两盘棋,美其名曰陶冶孩子性情;
她靠在马车上打盹,陆于渊便说孩子想歇息,都当了娘怎这般不体贴,惹得她摸着肚子默默道了好半日歉,再躺下睡了个午觉;
她下车方便,陆于渊警告她,若是乱跑跌了摔了,孩子可就保不住了,吓得她方便完一步都不敢多走,乖乖地回马车;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此刻她默默地放下车帘,感慨道:“作女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又有什么弘论?”
辛越:“积点德吧,让我揣着个孩子赶夜路。”
陆于渊举起折扇,掩面打了个哈欠,带点鼻音道:“累了?”
“疲乏至极。我看你也累得不成样子,不若就地扎营,明日再走。”
陆于渊斜眼睨她不语。
辛越无奈道:“我想方便。”
陆于渊含笑警告她:“山野荒林,可别乱跑,让野狼发现了你还不够一口吃的。”
一刻钟后,辛越慢慢腾腾起身,抬头看着月色朦胧,洒在林间,她一步步小心地往回走,生怕踩着石头落枝,摔个好歹。
落脚又轻又稳,将将迈出十来步,耳边忽而传来几许高喝人声。
辛越心头一跳,立即站定闭目细听,却只有耳旁呼呼风声。
她抬眼四望,此处是荒郊野林,马车停在山脊平坦处,左右都是低矮山坡,她因着方便,绕了一段到山坡上,此时往下看去,他们的来路隐隐有星点火光,一小队人骑着马沿路赶来。
一时之间,辛越心跳都漏了两拍。
拔起腿就往山坡下跑。
跑了两步又缓下来,捂着小腹疾步而行,眼看那队人马就要从山坡下掠过,她的心跳随着渐近的马蹄声应和得也越来越快,辛越顾不得许多,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往山下去。
山地湿滑,一颗拳头大小的浑圆石头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辛越提起裙摆往下跑,就要踩上那块石头时脚步一顿,抬脚就将那石头奋力踢开,恨恨道:“拦路石,看你还能拦住我!”
不料另一只脚落地的瞬间,却踩住了湿滑的泥土,不受控地往前高高抬起,整个人的重心倏地往后倒去。
身后一道慢悠悠的蓝色影子摇头笑了笑,足尖轻点,稳稳当当地提住辛越的后领,“告诉过你,不要乱跑,听到哪去了?”
辛越并未搭理他,一口气吸在喉咙口又吐出,站稳了再往下看的时候,那伙人马掉了个头,朝他们疾驰而来。
老天沉睡了这些时日,总算开眼了,辛越顿觉气势高涨,笑容荡漾开来,喜意掩都掩不住。
却听得头顶的声音笑意盈盈:“放心吧,不是来救你的。”
“……”笑意僵在嘴角。
一行人飞快地打马而来,领头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直直地就朝陆于渊行了个礼:“公子!”
“……”嘴角慢慢抿平。
这一声公子直喊得辛越上了马车都缓不回神,老头果然开了眼,不过是开到敌方去了,己方损了精神耗了体力,赔了夫人又折兵。
恹恹蜷在马车里,感伤了一会又爬起来,颓然地问:“孩子不会有事吧?你再给我把一把脉。”
陆于渊低头看着那截细白的手腕,勾起唇角将手指搭上去,半晌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尾音吊得老长,急得辛越慌里慌神,道:“没,没事吧?”
“嗯……没。”
辛越白了他一眼,抽回手,又听他慢悠悠补了一句,“没了。”
辛越如遭雷击,愕然回首,“什么?!”
陆于渊拍了拍她的肩:“本想用这个理由将你按几日,没想到你却这般执拗。”
“……”辛越懵然往回躺下,脸上阵青阵白,“我再信你一句话,我就不姓辛。”
身后轻笑声响起,“无妨,我的姓冠给你。”
“难听。”
陆于渊道:“安分一点,这一句话我要同你说多少次,就算我让你走一个时辰,逮你回来都不用一刻钟。我从前怎没发现,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辛越沉默良久,道:“我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将生死置于顾衍之后。”
身后再无人声传来,辛越翻了个身,沉沉入了梦。
梦里群山草木都衰尽了,一道玄色身影星夜奔驰,从她身旁如疾风刮过,却不曾有丝毫停留。
第85章 、快哭一哭
与前两日一刻不停的折腾相比,辛越今日难得老实,除了撩车帘看路,就是摆弄小几上的棋盘。
老实得陆于渊都有些纳罕。
他捏着扇柄,时不时便看她一眼,辛越散着一头青丝,头发细滑柔软,铺在身后,将纤细的上身笼了一层黑丝一般,半道日光透过车帘,洒在她滑如凝脂的侧颜,若雾绕白玉,晃晃生光。
她生得同国色天香有些差距,与倾国倾城也搭不上边,只是一张脸儿圆圆,像夏日里一颗鲜灵的果子,眸子波光潋滟,狡黠灵透,上方山回光返照那一眼,教他沉溺至今。
陆于渊看着,突然抬起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做什么!”辛越回过头,语气相当不逊。
“下去走走。”
辛越当即丢下棋子,陆于渊还算有良心,每隔几个时辰就放她下去走一会,否则血液不通,她的腿时常发麻。
然而撩开帘子,看到一男一女两张脸,辛越的额头就抽了抽,在那侍女的陪伴下慢悠悠散步。
散了一刻钟,侍女提醒该回去了。
辛越转过身,回程的路走得慢吞吞,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你家主子给你多少月钱?”
那侍女朝她看过来,眼中似有疑惑。
她眨眨眼明示:“我可以给你更多。观你身形,是北地人吧?何苦背井离乡呢?我的夫君是定国侯啊,你把我带回去的话说不定能让你,呃,想要什么都可以。”
侍女目视前方,一张脸极为凝重,仿若这句话个个字凝成一把长刀,横在她的脖子上。
怕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
辛越忙悬崖勒马,换了个方向同她分析道:“你家公子必不可能将我藏多久的,只要在大齐,总有一日会被找到,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一看你就是个忠心的,我十分欣赏你的品性,不忍你这一颗拳拳忠心最后付之东流,我更要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若早把我放回去,一来救了你们公子,二来得个忠心的好名声,三来得定国侯一句承诺,这是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你若是为了你们公子好,真该考虑考虑的……你能不能回句话呀?”
“考虑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辛越答得飞快,没看到前头五六步开外靠在树上的人。
“什么都可以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辛越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翻脸怒道:“闭嘴吧你。”
上了马车,陆于渊笑眯眯看她:“策反我的人,想法不错,对象找错了,你该挑个软柿子,怎的找上了硬茬子。”
辛越往软垫上一坐,“出师未捷。”
陆于渊补刀一句:“非也,你已一路溃败。”
“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陆于渊点头,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不到真正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辛越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作羞涩状:“先别盖棺,我……那个,葵水。”
陆于渊摸出折扇,在掌心拍了一下,挑起一边眉毛:“哦?昨日有孕,今日葵水。”
“真的啊。”
如果此时有一面铜镜,她敢保证,她的面上绝对是一派正经,真诚得不能再真诚。
白芒一闪。
一柄小小的西洋镜横在她面前。
她镇定地移开:“怎么?”
“是不是觉得自己演得很好。”
她继续镇定:“没演,不信的话你等着血染,血染这绒毯,给你染成红毯。”
陆于渊打了个哈欠,这一日不知打了几个哈欠了,仿佛一夜没睡的样子,声音也倦怠:“好啊,你自便,染到我这里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给你挪位置。”
“你是不是人!”
陆于渊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不是。别想了,我是不会慢慢走的。”
辛越午后吃下去的东西全被他气干净了。
就如她同那侍女说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此番绝无可能出大齐国境,然而他这般称得上昏聩糊涂的举动,且有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撞北墙的势头,让她很是无法理解。
明知死路,还要马不停蹄奔赴。
辛越抓起软枕,隔着小几躺到另一边,迷蒙之间,身上一沉,暖意从头兜到脚,她直接沉入了梦里。
半梦半醒时,她口干舌燥,喉咙火烧火燎的,眯着眼哼唧了一句,“水……”
紧接着一只手穿过她的肩后,将她扶坐起来,辛越靠在一个怀里,清润的蜜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顾衍,还要……”
肩后的手倏然松开,她缓缓睁开眼,旋即坐直,身子却晃了两晃。
“你发热了。”
辛越点头,“嗯。”
她撩开帘子,心道:看来今夜又要星夜赶路。
冷风嗖地钻进她的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一只手马上从身后探过来,放下了马车帘,顺带着将车窗关了个严实。
“……”她又躺下去,背还没贴到绒毯,便被一只手拽着坐起来。
陆于渊倾身过来,捏着辛越的下巴,“太聪明了。”
辛越面无表情看他,“过奖。”
“撩帘子看啊看,装着看路,实则吹风,葵水没法控制,风寒还是能控制的对吗?”
辛越拍开他的手,将他推远一点,“对啊,该停下来,找个医馆,让我将养两日了吧。”
陆于渊笑笑道:“真聪明,知道唯一能拿捏我的就是你自己。可惜……”
“可惜什么?”
“喝了药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辛越抬起下巴,斩钉截铁道:“绝对!不喝!”
陆于渊笑得更放肆,眼里水波清涟,语气像在哄小孩子似的,指着小几上的杯子说:“你喝过了,辛越。”
辛越坚决的表情崩开,一寸寸垮下来,“你真是禽兽,水里也要放药。”
“对,我是禽兽,你将我认识得越来越透彻了,继续,还有什么新认识,说来听听。”
“我怕我会恨你。”
陆于渊慢慢坐起身,手肘靠在小条几上,良久才说:“这也好。”
辛越简直要被逼疯了,喉咙口哽出哭声,“你真是在找死……到最后为难死的不过是我一个罢了……太欺负人……”
他仍是看着她,不笑的时候,是那样冷漠又阴郁,“是啊,那怎么办呢?只好请辛姑娘,多恨恨我了。”
辛越将眼泪生生地憋回去,头昏脑胀,烦得一塌糊涂,心里堵得好似塞了一团棉絮,棉絮又渗透了水,又堵又沉,难受至极。
一晚上的,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地也睡不好。
依稀感觉到半夜时被迷迷糊糊地扶起来,又喂了一杯水,这杯水喝下去,她顺顺当当地睡到了第二日。
辛越大致也能猜到他们是往哪里走了。
因为平原越来越少,渐渐地他们需要爬上丘陵、山地,漫过水流、乘船过江。
如今他们正坐在一条朱绘华焕、五脏俱全的船舱里头,数数日子,已经离京五日了。
这五日里,没有半个追兵,没有遇到任何路人,陆于渊将手下人分在前后二十里,前者开道,后者除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同陆于渊待在一块,这五日生生过成了五年一样。
她靠在窗边,同今日一早就同他们汇合登船的青霭闲话。
青霭温文一笑:“想来公子也是这般认为。”
辛越撑腮的手一滑,目光瞟到他腰间佩剑,浑身一凛,“红佩的玉……”
那佩剑剑柄上嵌着的,确然是红佩从不离身的玉。
长指抚过那块红玉,青霭垂首看着它,话中有怀念怅然:“是红佩的玉。”
辛越看他半晌,红佩对他的心思,辛越知道,陆于渊知道,青霭也知道。青霭对她的心思,她却不知晓。
两人终日处在一块,原本终会有雨过天霁的时候,不成想造化弄人,造化着实弄人,如今阴阳相隔,未出口的话不能飘过江水,飘至天边,飘过奈何桥。
已经去了的人满怀遗憾,还在世上的人睹物怀人。
辛越感慨道,“你后不后悔?”
青霭俊雅的面庞泛白,轻轻点头:“后悔,”片刻后又说,“您也会后悔。”
这话让人听不明白,辛越拧着眉头,略微疑惑地看他。
青霭:“您也会后悔,公子……”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笑笑转身出了客舱。
辛越回头一看,陆于渊果然斜斜靠在木梯旁,辛越怀疑这人生来没长骨头,便是长了一根半根,也全是歪的、硬的、硌人的,决然没有一身正气傲骨。
看着他,辛越忽又想起绑乌灵那日,从她口中掏出来的话,红佩临死前说,陆于渊豁了半条命,换她的命……是什么意思?
出神间。
恍然不觉那道蔚蓝身影走到了她面前,陆于渊晃晃手,“看傻了?”
辛越脱口而出:“什么叫,你豁了半条命,换我的命?”
陆于渊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懒散不羁的笑模样,“谁同你说的?”
“乌灵,她说……红佩死前说的。”
他嗤讽一声,“那妖女的话你也信?怎么不见你平时多听听我的话?”
辛越反呛:“怎么不见你反思反思,为何说出口的话比妖女的还不可信?”
他却突然一笑:“我认真的时候,你又不信。”
辛越哼一声,点到即止。
两人这五日来口齿交锋不计其数,窄小的马车里常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意横飞,她被逼急了便会吐出一句两句真正伤人的话,陆于渊却只变了一次脸,之后便总是挂着那副神思懒散的笑模样同她打太极。
辛越将他撂下,转身沿着青霭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挂着那两句话,什么叫豁出半条命?陆于渊看着也没比旁人少什么,也不像个孱弱早夭的样子,倒是一张嘴能把人气走半条命。
什么叫她也会后悔?青霭为人谦和温敏,从不扯谎,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然而她找了半日,青霭要么躲在自己的舱室里,要么就是微笑不语,拿他没有半分办法。
入夜时,辛越站在船头思忖。
云中漏出几颗疏朗的星辰,江面黑沉得仿若一张深渊巨口,他们这条船徐徐往那张巨口里行驶,每过一刻,辛越心里头那捧小小的烛光似的希望就弱一分。
忽然身上一重,眼前罩下一片黑暗,她拉开大氅的兜帽,不动声色道:“南边的风都似云,哪有那么冷。”
陆于渊一手斜靠在船边,看着她说:“再吹下去,你晚上又要喝糖水了。”
“……”辛越瞪他一眼,忽然勾起狡黠的笑,“果然是到了南边?”
这几日无论她如何问,陆于渊就是不说他们已经到了哪里,即将去往哪里,她只是有个模糊的猜测,今夜倒是让她套出来了。
谁料陆于渊并没有被戳破的神色波动,仍是笑道:“快到我的地盘了,你还不快哭一哭?”
“……是该哭了,我酝酿一会再哭。”
“别酝酿太久,否则没机会了。”
她一愣,“什么意思?”
陆于渊只挑了下眉头,转身往船舱里走去。
第86章 、夫妻双双把江跳
半夜里船底板咚咚咚震起来的时候,辛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一阵乱响,简直像是以底板为鼓面,无数鼓槌不要命地击打在上头。
她闻声几乎是瞬间惊醒,立即弹坐起来,那咚咚声顷刻消散,快得像是她的幻觉。
幸而是和衣而睡,她快速翻身下床,举着灯盏打开门,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酒味。
辛越皱了眉头左右一看,过道里半个人都不见,只尽头处有炽盛的火光,心头一惊,莫不是起火了吧,可怎的没有半丝烟味?
她轻手轻脚穿过过道,往甲板走去。
站在舱首与甲板的交界处,辛越被前方宽阔的江面上横的一条火龙晃了眼,不由拿手挡了一下。
再凝神去看时,只见得江水汤汤,暮霭冥冥,火光照彻半边天。
在一片通明之中,辛越看到百丈远的地方,正中飘着一条二层大船,两旁横了一排小船,船上火把密集有序,牢牢占据江面,强横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多日来的恐惧、担忧、着急、思念在看到船头立着的黑色身影时,交杂在一处,给她心里那捧微弱的亮光浇了一勺油似的,噼里啪啦地壮大了不少。
这五日,真过得像五年!
她高高抬起手,顾衍亦抬起手中银弓,遥相呼应。
这一刻,江游万潮生,弯弓如弦月,晃得她眼中热泪满盈。
辛越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却忽地被身后多出来的一只手猛一拖拽,拦腰拉进了黑暗的首舱。
一时间懊恼不已,她竟忘了如今还是在一条贼船上。
舱门砰地关上,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陆于渊捞着她的腰,将她抵在门板上。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脖颈处,辛越大喜又大惊,浑身发凉,手脚并用地猛烈挣扎。
陆于渊将她的手反扣在头顶,单腿制住她的双脚,锁骨处立即传来湿热的刺痛,辛越闷哼一声,那道湿热随即离开她的脖颈。
黑暗中,辛越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急促又纷乱,心口起伏难定,酒味却不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莫不是,中了下九流的药?
“觉得我疯了?我有病?我该死?我中毒了?”
嘶哑戏谑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宁可你是疯了。”辛越冷道。
一声轻笑,半室冷幽。
陆于渊松开手,嚓地在手中亮起一支火折子,道:“辛越,听好,一会不要怕,开了门你就往船头走。”
辛越:“我自是要走的。”
“也是,等这一刻你等了五日了。”话音一落,身后舱门复又打开,辛越飞快往外蹿去。
意外地竟然没有遇到拦阻,辛越跑出了十来步,见那艘二层大船已往前独行到江中,心下微定,又略感奇怪,不由顿住了脚步。
脑中翻腾着青霭和红佩的话,翻腾着这几日陆于渊时时打着哈欠的倦怠模样,翻腾着火折子亮起的一瞬他苍白的脸色,翻腾着舱室中呛得人发晕的酒味。
辛越猛一回头。
陆于渊走了出来,站在她斜后方的甲板上,一手持火折,一手抛着两颗蓝珠,见她回首,眼中异色微闪,笑道:“往前走啊,难不成真想跟我回渭国啊?”
她拧眉停了一会,似在思忖。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像是带着怒气,以迅雷之势激射而来,在辛越身旁带起一声疾啸,擦过陆于渊的右臂,钉在后头的船板上。
两颗蓝珠骨碌碌落到地上。
辛越吓了一跳,当即暴跳起来,指着陆于渊血流不止的右臂骂:“你不会躲的啊!站着当靶子啊!”
虽然,十万个虽然,但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陆于渊啼笑皆非,催促道:“快走,往前走。”
辛越却反身往回走,刹那间,一支利箭比她的步子还快,裹着腾腾杀意破空袭来,砰地扎在他头顶的木板上。
“进去!”辛越惊声高呼,声音尖锐带怒,尾音荡在江面上竟有些抖。
随即疾扑上前,用整个后背将他挡住,双手推着他往舱室里去,急乎乎地说:“陆于渊,你为我做的,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也许多到我无法承受,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我为你死,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但这心吧,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
她指了指身后的大船,道,“见着他,才欢欣雀跃。今日有我在,这半江兵马不会动你,但顾衍就不好说了,我看他是真想杀了你,你就别在他眼前招摇了,给我活着回到渭国,此生不要再踏入齐境一步!”
“咻咻咻”三四声急响,几支箭扎在她身旁的船板上,似在警告。每扎一次,辛越的心就重重地跳一下。
陆于渊巍然不动,像是完全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从容道:“这几日被气坏了吧?顾衍给你报仇呢,泄不泄恨?”
辛越:“你死了我就没处恨了,祸害都要遗千年的,你这祸害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哦,可能是我这个祸害比较招人恨。”
声音四平八稳的,倒比她还平静,辛越刚想开口,便被一股大力推开,跌在甲板的沙袋上。
上头一道厉了数倍不止的啸声从远处划破江风飙来,辛越猛然回头,眼看着一道比方才细小数倍,却尖锐数倍,闪着嗜血寒芒的袖箭掠过桅杆,掠过头顶,擦过陆于渊的左肩,“咔”地一声将后头的船板击碎了一块,木屑翻飞,血流如注。
他手中的火折子倏然落地,滚到舱室中,清冽蓝衣身后霎时燃起熊熊大火。
辛越脑子发懵,手脚却比脑子快,飞身上前接住了陆于渊的身子,陆于渊反手将她往一侧的船沿带,叹道:“你啊……”
火势蔓延得极快,不一会船板便开始发烫,燃起道道青烟。
辛越回头看了一眼,顾衍离他们已是极近,约摸只有十来丈,近到辛越仿佛能看到他铁青的脸色。
她低声快速说道:“气是一回事,看着你死是一回事,横竖,我做不到,这是我欠你的。”
陆于渊半个身子倚靠在船沿,笑而不语。
火舌卷过船身向他们逼近,灼热燎得她的发丝隐隐有烧焦的味道,辛越猛地咳嗽起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突然,陆于渊拉起她的手放在她心口处,辛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陆于渊,头顶飙起烈烈怒火,心里冒出的话就是。
大胆!
陆于渊笑着轻声说:“好好的。替我照顾好她。”
谁,照顾谁?
她听不明白,就见他霎时收了手,直起身,身子靠在船沿,上半身倾斜出去,已经是极度危险的动作,稍有动静他就会落下江去。
浓黑发丝在夜空中乱舞斜飞,火光照得他的容色浓烈到艳丽,话里带笑:
“下次再吐血,不要怕,吐完就没事了啊。”
“这次本也没想带你走,只是想让你送我一程,不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下次见到我的时候,记得再说点对我的新认识啊,恨什么的,最好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我还是会心痛的。”
……
“我爱你啊,很爱的那种。而且……抢也要把你抢回来!”
“现在,回头,顾衍来接你了。”
最后一个字刚落,身后一道震怒的声音响起,“辛越!过来!”
辛越转过头,一道黑色身影纵跃过来,一手攀上船沿栏杆,翻身而上,落到甲板的一瞬冲入火光,朝她飞奔而来的同时抬起手,一点寒光在袖中若隐若现,倏地飞出,朝她身后打去。
辛越瞳孔骤缩。
只听噗的一声,回首却见陆于渊的左肩被袖箭穿透,巨大的力道将他往后冲击,他整个人霎时如一只蓝蝶折翼,翻下栏杆。
辛越飞扑上前,柔软的衣袍滑过她的掌心,巨大的水花之后,那抹蓝色没入一片黑沉江水之中。
“扑通。”
“扑通。”
“扑通。”
有一瞬间,辛越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只能感觉胸膛一颗心在有力地、沉闷地跳动。
一道黑影倏忽而至,勾住她的腰,往栏杆外翻,二人前后环抱,发丝在空中交缠,眼前是熊熊火光,身后是泠泠江水,腰间是铁钳般的手臂。
寒冷的江水浸透她的身子,水从鼻腔、喉咙钻进去,瞬间夺走了她的意识。
……
朦胧间,辛越感觉很冷,冷得浑身发抖,头上却发烫,烫得要将她的脑子烧成浆糊,她的双眼像被牢牢粘在一块,能听到身旁隐约的人声,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却没法睁开眼。
直到有什么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双唇,紧接着一缕缕苦涩的药液被送入口中。
倏地,她心口处一阵剧烈的跳动,似在反抗,似在驱逐,熟悉的反胃感又漫上来,方才顺着喉道流下去的药液,顷刻汹汹而上,一下子吐了个干净。
一双手托着她的身子侧趴,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拿着一块帕子按了按她的唇角,又将她横空抱起,换到了另一个柔软之处。
将她轻柔放下时,辛越下意识地揪紧他的衣袍。
听得一声低喃,“阿越……”
话音轻飘得如江上薄雾,日头一升,便散无影踪。
第87章 、她的判官
天色静好,窗扉半开,远岫窈窕绵绵。
辛越靠坐在床沿,透着窗扉的缝,看外头蔚蓝的天空,偶尔有雀鸟扑着短翅,啾啾而过。
眼角余光瞥到一道黑影徐徐迈入,辛越侧头,接过瓷碗看了一眼,又推回去。
来人也不多话,端着碗又往外走。
是个沉默寡言的侍女。
一个时辰前,她醒过来,同这侍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上前探她的额,沉默地端水,沉默地端药来再端药走。
甚好,因为,辛越也不能说话了。
醒来的时候她头晕脑胀,张嘴想喊人才发觉喉咙干哑难当,十分努力了才能挣出一丝锯木般的声音,旋即放弃。
想是让烟熏的,或是发热,将嗓子烧坏了,这事她小时候也有过,左右养两天便好。
如今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身上发冷瘫软,额头滚烫,显然还发着热,没有力气下床。
只能靠着偶尔闪过的景色天光及耳边潺潺的水声判断,她是在一条行进的船上。唯一能见到的一个侍女,却是个严肃的锯嘴葫芦。
真是惭愧,被劫一遭后,她沦落到这等几乎是任人鱼肉的境地,都没想着要搏上一搏,反是十分安然又认命地坐在床上。
忽又觉得好笑,似乎牢底深处,等着宣判的犯人便是她这样的。
只是不知,她的判官又在哪?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适合叹口气。
叹走霉运,叹走舛途。
福自天来,事不须求。
只是一口气叹出,便有一事须求了,那侍女拿走了药,却忘了给她端杯水,如今她的喉咙口就跟放在火上炙烤也差不离了,又烧又钝又痒又哑。
默默等了一会,门口还是一派天清,只有几只盘桓的雀鸟,啾啾啾地似在看戏。
人总不能被一口水逼死。
辛越动了动,勉力地将双手撑在床板,缓缓将腿移到床沿,双脚触地后,就费了她大半身力气,好生喘了一会儿,鼻尖呼出的气都是发烫的,浑身的肉都酸麻不已。
勇气可嘉,再接再厉,世上无难事,只要可起身,一番激励下来,她苦笑着给自己头上印了个戳,身残志坚!
不过心境确实拔高了数倍不止,再次深深吸一口气,暗自蓄力,力施,身起,一步两步,拖曳着沉重的步子,终是将双手撑到了桌前。
心下大喜,喉咙口喘着粗气,热辣辣的灼烧起来,她将前头的杯盏一拿,霎时愕然,杯盏哐当落地,半滴水都没有。
再将茶壶一提,一晃,杳无声响。
蓄起来的一股气轰然消散,哐当扑通,一人一壶一道倒在了地上。
辛越由衷感叹,幸好发着热,痛觉不甚敏锐,否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没等她再振作精神爬起来,一双黑靴蓦地出现在她眼下,抄着她的腿弯,飞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辛越仰头看到那又瘦削了几分的硬挺下颌,心道:昨夜,那双手也是你吧?
还有,早来半刻多好啊!
顾衍将她放在床上,凝眸看她:“你在干什么?”
挺普通的一句话,隐隐的薄怒却听得人心里发寒。
辛越鼻子酸涩,在这五日内她想过许多次与顾衍重见的场景,要么是他如天神下凡一般救她于水火,要么是他温柔缱绻地哄她莫怕,要么是她一头埋进顾衍怀里像从前那般耍赖撒娇,却没有一个是如今这般。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指指地上。
顾衍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身出去了,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入内,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辛越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再将杯子递给他,如此循环喝了三杯之后,顾衍直接将茶壶提到床边。
辛越将茶盏牢牢攥在手里,任凭二人之间气氛再是尴尬,她也再喝不下第四杯水来圆缓了。
顾衍的性子,她摸不明白,一向摸不明白。
你说他狠戾肃杀,确然如此,月头月尾的,哪地官员偷鸡摸狗偷奸耍滑,被他逮到京城述职,一言不合当场便拖下去杀了都是常事。
但他的这一面,甚少在她跟前显露过。
如今二人静静对视,几日不见,他憔悴许多,神寒形削,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锐利如鹰隼,疲惫又阴鸷。
这样一双眼,朝你望过来,便很是有几分顾侯爷的威重模样的。
辛越将他望着,感觉到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真不是个时候,此时她无法开口,若是接不上,意思难免就会被曲解到天边。
可她不会手语,只能笨拙地指指喉咙,将这意思透出去,看他能不能明白。
顾衍坐过来,微微凝眉:“饿了?”
……辛越一怔。
真是,多么要命的刻板印象啊。
这一出神,顾衍已经出去让人端饭了。
不一会,那沉默寡言的侍女便提着食盒入内,七七八八摆了一桌子,顺带着一地碎瓷都收了个干净。
辛越靠坐在床头任由顾衍给她拭额,擦手,拉起袖子、裙摆细细检查有没有被碎瓷划伤。
分明还是那样细致温柔的动作,脸上却是冰冷又淡漠的。
顾衍:“哪儿磕到了?”
辛越摇头,顾衍眼里闪过她看不明白的情绪,只觉十分晦涩复杂。
片刻后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桌前。两人在无声沉寂的气氛下吃饭。
辛越的面前是有七八只碗,面、馄饨、白粥、白饭、汤包,心道:真浪费。
她拿了一碗白粥,安安静静地喝完。
顾衍也放下筷子,没说什么,移过一只茶盏给她。
辛越看向他,手点了点其他的碗,摇摇头,示意她吃不了这么多。
她心想这番动作直接又好懂,他这么聪明,一定能领会到她的意思。
不料顾衍根本没看她的手,冷茶色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迅速垂下看一眼茶盏,再盯着她,也不作声。
辛越心道:我是真不能说话,您倒是开个尊口啊。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茶盏,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指尖往里探,想在桌上写字。
手指头刚伸到杯盏上空,一只手横过来将它移开,辛越听到他不悦的声音,“喝。”
她默默叹气,心道还是喝了再写吧。
端过来抿了一口,随即惊愕。
甜的?
她放下茶盏,抬起头看他。
顾衍面无表情道:“在你衣裳里掉出来的,既然咽不下药,就喝完它。”
辛越默然推回去。
顾衍也没逼她,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辛越。”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头?”
像是有什么情绪憋在话里,他带着这股情绪穿过峭壁、淌过大泽、跋涉荒漠,一开口却像站到悬崖之前,面前是一片已知的深渊。
辛越心道:这我也想知道,诚然是我疯魔了罢。
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但她说不出口,眼眶蓄起一层水雾,仓皇垂下眼。
看在顾衍眼中,却是她逃避他的表现。
他忽地起身,将她放倒在床上,一手探入领口,拉开她的衣襟,火热的唇覆下来,在她身上沉怒低吼,似一头困兽,
“为什么,火势这样大,你还要回头?你自己想过没有?!”
辛越在朝陆于渊飞扑过去的那一刻,顾衍意识到他真真切切失去了她三年,那三年里,她努力忘记他,努力将他从生命中剥除。
她与另一个男人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羁绊,尽管无关风月,却能让她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不顾自己的性命。
要命的是,在那个时刻,他害怕她的奋不顾身,会让他连接下来的数十年都一并失去。
“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差一点,就要像三年前那样来不及,就要像三年前那样失去你……这回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你?”
……
辛越没有推拒他,她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软软的,乖乖的,任劳任怨的。
只是,她很想告诉他,能不能温柔一点啊,她真的很疼啊,疼得想哭啊。
他的唇齿流连在她的肩骨之时,她好似真的受不住,落了几滴泪,喉咙口哽出一缕喑哑的哭腔。
那股子炽热倏地离开,顾衍拢起她的衣裳,面沉如水地往外走。
江上的夜也弥漫着水汽,她的鬓发飘起时,不似风吹,却似云拂。
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顾衍做不出这种事的……他再气,顶多,咬她两口,就当把她吃下去了。
可是,她在此刻,灵台无限清明。
她知道陆于渊为什么要费这番事了。
从她回京开始,雪中相救逼她走、大殿之上说出求药之事、敞开的殿门前的冒犯唐突,也许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一连串的事都是陆于渊埋下的线。
搞不好,连乌灵都是他抛出来的,算准她不会让顾衍插手此事,用乌灵引了她出来,将她带离京城,在她锁骨上留下痕迹,包括昨夜放火烧船,顾衍的三箭,以他的身手要避开、抵挡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避,他算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算准顾衍在千里奔袭来救她,却看到她不要命地往火里冲的时候定会震怒。
这桩桩件件,陆于渊要算计的,不是她,而是顾衍,他要引顾衍和她离心,要引顾衍对她失了从容,继而让她伤怀失望,二人渐行渐远。
算计人心,陆于渊当真是个中好手。
他给他们埋下了一颗惊雷,就算他不在京城,也要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第88章 、小衣给我穿上!
南下时,先乘马车,再换船只。
回京时,自然先乘船,再换马车。
翌日清早。
辛越坐在熟悉的白虎毯上,和着马车挞哒挞哒的声音,手里握着一块云片糕啃,顾衍执着一卷书在看,二人还是没有说话。
辛越是说不了,顾衍……大概是不想说。
啃着啃着,嫌弃云片糕太干,噎在喉咙口下不去,辛越拿起杯盏欲灌一口水顺下去。
然而杯沿刚贴上嘴唇,辛越突然间全身一滞,脸色微变,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手里的杯盏哐当落下,她抬手捂住胸口,顾衍的手飞快贴上她的手臂和后心,问得急促:“怎么了?”
辛越转头看他,刚要扯个笑,却猛地低头咳了两声,一口鲜红的血夹杂着点点白糕,洒在他的黑色衣摆上。
完了,顾衍本就不高兴,还将他的衣服弄脏了。
果然,顾衍当即暴吼一声:“停车!”
冷了两日的面容刹那间崩裂,震惊、担心一览无余。
辛越缓过一口气,心道顾衍不是拘这等小节之人,忙拉住他的手,嘴唇翕动,艰难吐出两个字:“没……事……”
她的声音嘶哑至极,几乎没有音调,像一捧沙石划过枯木。
感谢这口血,让她干涩受损的声带得到短暂的润泽。
话出,顾衍猛地回头,面上震惊之色更甚。
辛越朝他点头,指指自己,再摆摆手,表示真的没事。
吐血而言,据说多吐吐就习惯了,据说是她吃下的药的缘故,从前她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有这等奇怪的药,这几日跟着陆于渊长了点隐僻的见识才放下心来。
顾衍坐回来,马车挞哒挞哒又开始往前奔,他凝视着辛越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此前也吐过?确实没事?同你吃的那药有关系?”
这三个问题问得极好,答案全是统一的,不费她什么功夫,辛越重重点头。
顾衍拿出帕子将她唇边的血渍擦去,良久才开口:“说不出话?”
辛越点头,比划着这两日说不出口的郁闷,激动得手舞足蹈,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泛着清冽香气的怀抱,顾衍的双臂箍得很紧,紧到些微的颤抖都清晰可感。
“为什么……”
辛越猜,他是想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又想到,她都已然开不了口,怎么告诉他?
想到此她莞尔一笑,又渐渐收敛,双手始终垂在身侧,没有如往常一样将他拥紧,再撒个娇。
她须得缓缓。
顾衍像也感觉到她的反常,但他也反常,这几日的事更是反常,辛越自觉她的反常也很正常。
她听得头顶顾衍的声音低沉沉响起:“阿越……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辛越摇头,心道:你说的话那么多,我岂能每一句都记得?
顾衍并未指望她回答,自顾自道:“你这般不听话,我只能……将你绑在身边了。”
辛越在他怀中一抖,挣扎出来,拧紧眉头将他看着。
他那时说的是“你若是敢往什么险地去折腾,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敢同什么不该往来的人搅和在一起的话,届时,我就不会管你是哭,还是闹,还是气,我从前说的话,皆不作数,你只能被我绑在身边。”
她的心中升起凉意,忽然抓着他的手臂,在桌上虚虚写下“辛扬”二字要他看。
顾衍森然看她,静默不语。
辛越急得乱了章法,再飞快写下“黄灯”、“十七”。
顾衍手指抚过她写过的地方,道:“黄灯十七护主不利,鞭五十,囚永夜。辛扬,削职,囚永夜。”
辛越呆怔,疑心她听错了,须臾十分紧张地跪坐起身,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勉强发出一个声,“不……”
顾衍反捏住她的手腕,冷然逼近:“辛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错事受到惩戒。”
可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不过奉命护她罢了,这有什么错?!
辛越无法接受旁人因己受罚受难,她自来就是这个性子,自己说话自己扛,自己做事自己担,自己作的自己受。
辛越眼中爆出冲天的怒意,一双眼睛瞪得充血发红。
顾衍抬手放她眼上,轻轻压下:“你明白了吗?明白我的怒、我的恨、我的气了没有?你往回冲的那一刻,我就是这个感受。”
“辛越,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总有人替你受过。你若敢再这般不顾性命……我要往江里填个把人还是容易的。”
“自始至终,乌灵、西越,都不足为道,你要找哪个找哪个,要杀哪个杀哪个,你教人劫走,我总会找到你,但是辛越……你不该越线。”
这一次的争执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诚然,是顾衍单方面的告诫,辛越剖肝泣血的愤怒没有出口,光凭瞪眼的话,威势自是比不过他。
偶尔能对她说两句话的是那个严肃的侍女,这个侍女简直将惜字如金四字发挥出了精髓,辛越数了数,一共说了二十八句话,他们便回到了京城。
马车直接驶进府里,停在栖子堂门口。
辛越自顾撩开车帘,下了马车往里走。
红日西坠,她拖着一道细长的影子迤逦而行,在正屋门口时却顿住了脚步,一张脸煞白。
顾衍在她身旁擦肩而入,声音冷淡,像在下通碟:“往后就是她们服侍你。”
她避过一个丫鬟伸过来扶她的手:“让开。”
辛越的嗓子日前便好了,只是一直不说话,对着冷面侍女的那张脸她也没甚好说的,故而此时开口,还是一派呲呲辣辣的喑哑。
顾衍的身形顿了一下,随即回身看她,欲言又止。
辛越早已撇开眼,气冲冲入了内室,撂下话:“谁都别进来。”
外头四个丫鬟不敢动,可又哪里阻得了顾衍。
他迈步而入,在辛越愤怒的目光下坐在她对面,沉静地看她。
辛越思忖着,既然来了,干脆说个清楚:“顾衍,你会生气,这也是应当,你若冲着我来,我没甚可说的。但你对他们三人动刑罚,这万万没有道理。”
顾衍平静道:“我如今不同你讲道理。”
辛越噎了一下,声线垮下来:“顾侯爷,你关他们几日,我就关在这里几日。你抽他们五十鞭,也给我五十鞭,你若是下不了手,给我,我如今甩个鞭尾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一番侠肝义胆,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决绝,顾衍却是听完后便起身而出。
辛越等了半日,连鞭子影都没瞧见,只等来了午膳。
她转了念头,既然无法在肉/.体上体现她的义气,便致力于在环境上与他们三人同甘共苦,但转头四顾,顾衍用的全是精巧至极的物事装点她的卧房,除了四壁,看不出有任何地方和大牢相似。
心里不由沮丧,只好从膳食上体现一番义气,于是从七八道佳肴中,忍痛挑了几片菜叶子,和着米饭吃了。
又想到他们三个被关在永夜,定是像三朵凄凄惨惨的小白花儿似的挨着打,许是连饭都吃不上,便连剩下的半碗也不敢吃,收了起来放到屋内,留着晚上再吃。
这个消息由长亭报给顾衍时,他正坐在顾府别院中庭的石凳上,辛扬坐在对面,对着一桌珍馐美食眼里放光,手上抓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挑眉问他:“带回来了?人没事吧?”
顾衍耳旁听着长亭的传话,再斜眼看辛扬,眉头就是一阵乱抽。
彼时辛越被陆于渊带离,他事先安排了十多个同辛越一般身形的混淆他的视线,城门封锁不及,加之有人从中阻挠,让他带着辛越一路出了京之后,顾衍便一路快马南下,封锁了通往渭国的曲横江,守株待兔。
今日才来得及细问辛扬,那日在催雨林小院中都发生了什么。
辛扬这几日让顾衍按在这别院里,过得滋润非凡,好酒好肉供着,偶尔想起下落不明的辛越,又想起,能有能耐带走她的,估摸着是陆家那个新家主,仅剩的一丝担忧化入酒液,穿肠而过,半滴不留。
顾衍走后,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从旁边厢房中走出来,白了一眼辛扬,一道加入了对酌之中。
顾衍要对辛越动一回气,着实是很不容易,这回算是天崩地裂下,熊熊烈火里,滔滔江水中,将他心里按兵不动的阴暗占有欲全然翻出来了。
他头一次对她生出恨不能将她按在身下,让她哭,让她求的龌龊心思,却在她落下的泪里悄然而灭。
此刻看到她坐在妆台前,发尾濡湿,翻着身上四五条衣带乱七八糟地系着时,他狠狠吸了口气,走进去拽起她。
辛越茫然回头:“谁让你进来的?”
“你就这样穿?”顾衍咬着牙摸到她一后背的水汽,“来人!”
四个丫鬟慌忙入内,皆抖着身子跪在地上,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辛越闷声挣开他的手,她越挣,他捏得越紧。
四个丫鬟刚进来,就听到一声冷厉的“滚!”
复又垂首而出,大气都不敢多喘,心下暗暗庆幸。
顾衍直直将她拽到屏风后,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白色柔巾,随手一扬罩住她的头,辛越手忙脚乱去扯,就听“刺啦”一声,一股凉意从后背直达后腿,整件衣袍自背后被撕了个口子。
她的手僵在头顶,隔着柔巾看那模糊的身影黑压压地立在她身前。
粗砺的手抚到她的后背时略略顿了一下,不耐烦的“啧”响在头顶,接着浑身一凉,辛越倒吸一口冷气,整件衣袍自身前被扯下,滑落地毯。
随即一双手左右撑开柔软的毯子,将她团团裹住,一把扛起。
辛越就算是自小天赋异禀,在花粉堆里泡大,也没想过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后知后觉地被扛起之后,头发披散,实实在在的怒发冲冠,抬起手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一下,忿忿地喊:“放我下来!”
顾衍果然将她放到了妆台前坐下,扯过白巾吸她发尾的水泽。
辛越攥着身前快松开的毯子,裹得紧了些,又因为手伸不出来略感窘迫,只好用言辞警告他:“你别碰我!出去!我可以自己来。”
顾衍当真停下手,道:“你来。”
若非顾衍的性格算得上端严沉肃,她都会疑心他此番进来是瞧她好戏的,瞧她白日里一番义薄云天、赫赫义勇,末了连衣裳都穿不好。
可此时听他的话音,确实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莫不是吃错药了?此时被当戏看、丢面子又丢里子的人仿佛是她罢?
辛越一急一羞,脑子便不大好使,抓着一个点重复道:“你不出去,我怎么来!”
顾衍默了片刻,往身后柜子里取了一套里衣,放在屏风后,道:“自己去穿。”
走到门口时,低低喝了一句:“小衣给我穿上!!”
辛越面上刚飘下去的红云立即又升起,捏了捏手心,强自镇定道:“出去。”
顾衍轻嗤一声,到了正屋。
辛越忙歪歪扭扭蹦到屏风后,褪下长长的绒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低头一瞧,盘扣的,上下分开的,甚好,省得她找不到系带的地方。
扣盘扣时又是一愣,心道,一定是巧合。只是她近日流年属实不利,方才拿的恰好是系带的罢了。
穿好了衣裳辛越摸摸发尾,已然干得七七八八了,于是拔腿麻溜地往床上一滚,缩到最里头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十七、黄灯、辛扬:……小白花儿?
辛扬扒拉着鸡腿:……小白腿儿。
十七提着酒壶:……小白酒儿
黄灯眼珠往上滚,小白眼儿
第89章 、弯刀拄红阶
辛越再是迟缓,也知道如今二人正是陷入了男女之间最剪不断、理还乱的尴尬境地中——冷战。
但顾衍似乎不晓得。
她拥着衾被坐起身,已是睡了一觉,此刻强打起精神来揣摩他的意思:“你要睡这?”
顾衍没说什么,脱了靴子便坐在床沿,脊背弯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捏一张书信看,眼神都未向她倾一倾。
辛越好生纠结了一番,默默移到了床尾,再默默地将双脚放下去,准备默默地站起来时,左手腕被忽地钳住,轻轻一拉,带得她整个人又栽回衾被中。
辛越立即弹起来,对上他沁凉的眼神,压下的起床气差点没当场燎原。
深呼吸了几口气,好声好气道:“你要睡这,床让给你。”
顾衍收了信,坐直身,声音带着冰雪冷意:“让什么?”
辛越诚恳建议:“我们现在这般关系,不适合同床共枕。”
顾衍:“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辛越不知竟有这样的人,摆在明面上的自己不看,倒要从别人的嘴里追根究底问个分明,她胡乱扯了个词:“山崩地裂的关系。”
崩……裂……??
这四个字属实穿透了顾侯爷巍然雄厚的沉静屏障,直直戳进他的心坎里,顾衍气得眼前都要发黑,面上差点持不住,勉强压下火气,一字一顿:“山崩地裂你我也还是夫妻,若是你要往外头睡,我少不得命人扛着床,你到哪,床到哪,我到哪。”
辛越人傻了,她掐了把大腿,疼得抖了一下,既然不是梦,为何这般迷/.幻?这等泼皮无赖的话,是冷静持重的顾侯爷能说出来的?
她这一番小动作,顾衍没眼看,转头想起一件事,问道:“晚膳吃了什么?”
辛越恍惚答:“吃了饭。”
顾衍的眼神顿时锐利,“吃了多少片菜叶?”
“啊,”辛越回过神来,道,“五……六片。”
顾衍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你以为我没给他们饭吃?”
“……”这话就不好接了。
幸好顾衍也不用她接,直接将她拽起来,按坐到正屋膳桌上。
对着一桌子饭菜,辛越忙摆手:“我不饿了,真不饿。”
顾衍移给她一个小碗,里头是她喜欢的三鲜馄饨,讥讽道:“永夜的牢饭冠绝京城你不知道?”
辛越心道,这可难为人了,呐呐:“不太知道,没这个荣幸。”
“……”
顾衍真是恨不得掐死她,咬着牙说:“吃完,我还你一个丫鬟。”
辛越眨巴了两下眼,“当真?”
顾衍凉飕飕看她一眼,辛越飞快从他手里接下勺子,三两下吃完了一碗馄饨,咽下最后一颗后,忙道:“能不能商量一下?”
顾衍:“你还要跟我谈条件?”
“谈!”
顾衍好整以暇坐着:“你说。”
辛越小心探问:“能不能换一个,罚得最重的出来?”
“……”顾衍心里闪过别院里那三个人,幽幽道,“没有罚得最重的。”
辛越心道不好,估摸着都挨了五十鞭,“那就换黄灯吧,她是个姑娘家。”
顾衍沉声道:“芋丝。”
见她还要开口,凉凉瞥她一眼,“再说连芋丝都没有。”
辛越沉默半晌:“谈了半日,还不如不谈。”
顾衍略过她的话,沉下脸警告她:“不吃饭就加刑,十鞭子打底,你自己掂量罢。”
……?
辛越平静的神色慢慢冻住,须臾,无声坍塌。
抬头看他不似作伪,话里话外的威胁意味甚浓,顿时悲愤又绝望地将勺子往他身上一扔,夺步回了内室。
躺在床上时,顾衍客气又疏离地同她隔着五掌的距离,辛越将被子垒成了座高墙,缩在里头的沟壕里愤愤睡了。
顾衍屈尊睡了一夜窄床,也没发怒。
第二日就将芋丝送回了她屋里,傻丫头除了抱着辛越哭了半日之外,倒没什么不妥,从她口里,辛越才晓得他们回来前一日,顾衍才将红豆芋丝挪到了偏僻的小院,拘起来不教她们乱走动。
辛越由衷地在心里问候了一遍给顾衍传道授业的先生,竟教出了这么个无耻之徒。
她昨日里赌气要将自己囚在这屋子里,同他三人共患难,然而却只是个不得已的下下策,实际上除了饿了一顿,其余什么也解决不了。
顾衍警告的话音还萦在耳边。
傍晚时分,她盘腿坐在榻上,两靥生愁。
屋里一黑衣大汉委顿地坐在绣墩上,心尖泛苦。
辛越伸手拨弄着小几上的核桃仁,一颗一颗地数,数到最后幽幽道:“咱俩在这盘算了一日,奉我的命去提人出来也不成,往里递东西也不成,探一探他们究竟伤势如何也不成,你们侯爷,防我当真跟防贼似的。”
黑衣大汉白七哭丧着脸,他只是暂时被侯爷拨来保护夫人的,谁料一大早就被夫人唤进来,卷进了二人的交锋中,心里只暗道侯爷神机妙算,提前一步将路封死了:“侯爷吩咐,不可打探十七与黄灯下落,不可擅自靠近永夜,属下等也是奉命行事。”
辛越支起下巴,看外头清蓝的天空,可叹半日过去,救人的好法子一个没想到。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馊主意也只得派上用场了。
将白七的话放在心里琢磨几遍,辛越摸着鼻子,道:“顾衍呢?”
白七:“侯爷……也没着人传话回来。”
“这么说,他是出府了?”辛越看到天赐的好机会在向她招手。
白七:“是。”
辛越循循善诱:“说起来,我是你们的主子吧。”
“……是。”
辛越一锤定音:“护着主子往自己的地盘巡查一番,是你的职责吧?”
“……”白七肃然,“责无旁贷。”
一个时辰之后,辛越春风得意地出现在京郊一地势宽旷之处。
暮色已然黑沉,抬眼看去,正前方一棵枯树只余两根粗壮枝杈,乍一看像是倒插入地的“人”字,在那左边的一道枝杈中,又横生了一小节枯枝,上头正正托着盈盈弯月。
若有才情横溢的文豪路过,怕是要赋诗一首——
枯掌托玉钩,弯刀拄红阶。
后半句之所以一派肃杀,正因这枯树边上的庞大建筑,是定国侯的根基,永夜。
永夜永夜,永远隐没于夜色,是顾衍不可见光的一把弯刀。
这连绵十几座山头之外,层层设卡,重兵明暗驻守,外人不可窥见,十几座山头之中,藏的是大齐国脉,军报兵甲金银铜铁、盐茶香瓷林林总总,顾衍收拢的能人志士大多散在这些山头上,像一个个精巧的齿轮,缓步护持着推动着大齐的繁荣。
顾衍是军功起家的,他曾说,战乱的时候百姓需要他,但若是安生久了,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便会说他暴戾嗜杀、功高盖主、动摇乾坤,所以他需要永夜,将人性隔绝在绝对力量之外。
辛越对他的抱负和志向毫不怀疑,她一度以为他不会娶亲,而会将一辈子心血都浇在这国土苍生上,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她将这么个九天之上的人拽下了滚滚红尘,而顾衍手里这么庞大的东西,居然在除夕那日……说给她就给她了。
这得是多……缺心眼啊。
辛越甩甩脑袋,此时此刻,她该感恩这份缺心眼,否则她如今也站不到永夜底牢之外。
守门人见了她,一惊,忙恭敬打开重重大门。
辛越问道:“白七,过了多久了?”
白七:“回主子,一个时辰又一刻钟。”
辛越迈入大门:“不是一个时辰吗?”
白七:“您方才看了一刻钟月亮。”
“……这种事就不必说了吧。你可以说主子在对月思索对策什么的。”
白七:“主子可思索出来了?”
辛越摊手:“没有,”
她看着脚下殷红的石砖,犹豫地问,“这真是血浸出来的吗?”
白七:“……不是,您别怕,侯爷吩咐上了漆,好唬人的。”
“……”
辛越脚下一个趔趄,不知踢到了什么,低呼:“什么东西?”
这地方果然古古怪怪,诡异莫名。
二人踏入长长的石道中,四壁都是石砖,每隔五步有一盏昏黄的灯。
走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一道极高的铜门,这应该就是白七说的底牢刑讯之处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走到了铜门之前。
一时又有些愁眉不展,她还未闯过底牢,不知是个什么章程,这铜门有五个她这么高,上下透着阴寒血气,古朴厚重,有如巨兽之首,她一脚下去,怕是踹不开的。
辛越只好抬起手,屈指,在铜门上客气有礼地敲了三下。
……里头一派寂静。
莫不是太轻了?
辛越又抬起手,准备抡拳扎扎实实来三下。
白七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道:“主子,属下僭越,这确实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此地囚的都是重犯,刑讯之下的场面您见所未见,属下斗胆请入,您在此地稍等,若是找着了人,属下再请您定夺。”
一番话推心置腹,字字妥帖,辛越叹口气:“你去吧。”
铜门缓缓打开一道缝,登时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从里头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又被封在臭水中,只飘出一丝,辛越都几欲作呕。
半缝黑暗中,隐隐透出的尖利哭嚎、凄厉嘶吼更是让她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白七闪身而入,铜门倏尔关上,那股子凉意都还绕在她头顶,久久不息。
真是……还好来了,否则,他们仨得被折腾成什么样啊。
辛越站在铜门口,左右长长的石道皆无人,莫名地一股心悸爬上脊背,她搓了搓手臂,左右来回地走。
走到第十个来回时,左边石道尽头出现一道身影,不高,清瘦,见了她微微一顿,继而几步快奔到她跟前,不可置信道:“夫人?!”
辛越收回手,颇有种被识破计划的窘迫:“短亭。”
短亭大惊失色:“您怎么在这儿?”
辛越不好意思道:“我让白七带我来的。”
短亭脑子一阵一阵抽着疼,他今日一早右眼便开始跳,终于在此刻应验了:“侯爷,侯爷知道吗?”
“不知道。”
“七怎么敢……”
辛越摆手:“你来得正好,我在府里盘问他半天,他只说不知道辛扬、十七、黄灯被关在哪,你可知道?”
短亭愕然:“他们三个怎么了?”
辛越略感棘手,这事顾衍办得这么隐秘的么,只好简单说了一遍:“顾衍告诉我,他将他们三人关进了永夜。”
短亭脑子简直要炸开,急三火四地说:“夫人,这事且交给我,您先出去吧,去山上也成,这地儿不是您该来的,侯爷若是知道……”
辛越微微笑道:“我没想瞒着他,再有一个时辰,他就会知道。”
像是老天在应和她的话,石道尽头,来路的方向,一道沉怒的喝斥声如滚滚惊雷,在狭长昏暗的石道中传来,
“辛越!!——”
两旁的灯火都颤了颤。
辛越的心尖也颤了颤:“怎么这么快……”
她的余光瞥到那道高大的黑影往这里奔时,铜门再次缓缓打开,发出低沉浑厚的嗡嗡声。
辛越又惊又忧又庆幸,她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带出来的。
然而铜门被拉开了半扇,出来的却不是白七,两个灰衣侍卫拖着一道……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辛越骇然后退两步。
两个侍卫也不知是何境况,皆是一愣,四人僵在了铜门门口。
第90章 、本侯偏不
借着昏黄的烛光,辛越只看到一团红色的血人,头顶本该浓密的发丝斑斑驳驳,面上满是血污,以至看不清长相,腰及以下,两条腿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被灰衣侍卫拖着前行,发出些许叮铃声。
其后,还跟着十来个侍卫,皆是这般,两人拖着一个犯人,血腥气和难以言喻的腐败脓液交杂在一起。
她踉跄后退两步,猛然转头,扶住墙壁,弯着腰干呕起来。
“滚!”顾衍一声惊怒高喝。
提气掠出,数息便到辛越身旁,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半抱半扶地带着她往外走。
辛越被托着臂弯,脸色惨白,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肯走,急巴巴问:“辛扬他们……”
顾衍顿足,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活像要吃人:“他们不在这儿!”
趁她松神的当口,干脆将她腿弯一抄,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外走。
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撕心裂肺的吼声,辛越靠在枯树底下匀气,形容狼狈,顾衍负手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托着的玉钩已经升到头顶,投下不甚清朗的光辉。
这个时候,顾衍必开不了口数落她,辛越按着额头,抓紧时机问:“他们在哪?”
“永夜。”
辛越一怔,霎时抬头,目光如剑地看他。
“旁边的宅子里。”
辛越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吓我一跳,”
继而想到了什么,又直起身惊诧地问,“你竟真的没罚他们?!”
辛越着实惊呆了,顾衍治军治下严明是人尽皆知的,否则她大伯母也不会日日念叨着将辛扬送进东六营去磨一磨性子。
顾衍对她身旁的人看得尤其紧,就连她身边的三个大丫鬟,跟着的十七,犯了什么岔子有时报到辛越这来,她都不当一回事,可顾衍转头就会将人罚了。
且此次顾衍连着几日都没给她好脸色,更是将道理全然沉到曲橫江里喂鱼了,按着数术规律来算,辛越若不是真担心他们在顾衍手里脱一层皮,也不会半夜跑这一趟。
结果他竟然只是虚晃一枪?
顾衍目光沉冷,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松开吐了两个字:“没有。”
片刻后再次斩钉截铁道,“没罚。他们过得比你还滋润,也就是你,竟敢闯底牢!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顾衍越说越忿然,面上沉冷之色散尽,回想她苍白震骇的样子,周身的血气再次上涌,蹙起眉头上前来拉她的手。
他的指节僵硬冰冷,让辛越想起那道铜门,猛不丁地往回缩了一下。
这一缩,两人都有些怔愣。
顾衍默然后退两步,将手负在背后,声音已经恢复平淡:“回去吧,明日,我会将人都送回去。”
辛越不知该对刚才的失控作何解释,便先搁到一旁,迟疑着道:“白七……”
顾衍牵过马,跨上马背,侧头看向她:“无妨,你不是主子么。”
“嗯……”辛越尴尬地笑了一下,临时扯出来的馊主意,她这可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令箭胡天胡地了。
辛越朝他走去,伸出一只手。
看到顾衍攥着缰绳的手指微动,似在抑止。
她干巴巴地解释:“方才……你的手太冷,我想到那门……有点害怕。”
顾衍心念微动,语气不若往常平稳:“我手冷,铁血,残忍,那道铜门之后,就是另一个我。你还要我拉么?”
辛越收回手,顾衍面色骤变,扭头眼底一片赤红。
“啊气!”
辛越收手以袖掩面,扭头打了个喷嚏,才复又伸出手道:“手很酸,你拉不拉?不拉我自己有马。”
话音方落,一只冰凉的手掌将她往前一扯,立即松手揽过她的后肩,辛越轻轻松松落到了马上。
她将手贴上他的手背,轻夹马腹,马儿甩了甩鬃毛,往前哒哒地跑。
和着这踢踏声,辛越说道:“请容我放肆一下。”
顾衍声音闷沉:“准。”
“顾侯爷。”
“……叫我什么?”
辛越抿唇道:“顾侯爷,你先是顾侯爷,再是我夫君,我如果不知道你赫赫功名下,堆的是尸山血海,如果不知道我安稳高堂上,覆的是雷霆手段,我也不会嫁给你。”
闭了闭眼,道:“我都知道的,我不怕,你是我的剑。但我的剑,不对自己人,听见没?”
耳旁夜风呼啸,身后人迟迟没有回音,辛越吃不准自己一番剖白传进他耳朵没有。
轻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没听到,我可不讲第二遍,须得有弦月,有夜风,有铜门,有冷手,才能酿得出这样酸唧唧的话来。”
半晌,久到辛越都放弃了,却听到头顶传来低斥:“手收回来!风寒还没好,大冷的夜骑马骑了这么远我还没同你算账!”
辛越莞尔。他听到了。
二人一路骑过城中大道,京中夜不眠,当垆酒倍香,调皮的孩子顶着红髻穿街走巷。
拐过几条街,远远看到了占地广阔的定国侯府,四下才安静下来。
回到栖子堂,已经月上中天了。
辛越坐在帐子里,手里托一只瓷瓶,挖了一块滑腻清冽的药膏子往大腿上抹。
忽然间,身后细风微动,一只手探上她的肩膀。
“啊!”
辛越今夜本就有些受惊,有些事情,知道与亲眼所见是两回事,此刻被这手吓得一哆嗦,瓷瓶落在衾被上,慌手慌脚拉起亵裤回头道:“吓死我了,你不是沐浴去了吗?”
顾衍木然站在床边:“……你在做什么?”
辛越尴尬地转身,又羞又窘地小声解释:“骑马骑太久了。”
“……”顾衍按了下眉心,他的马鞍确实硬了些,不知是不是将她磨伤了,闻言伸出手说,“我帮你。”
辛越一迭声道不用:“我抹好了。”
顾衍靠在床上看她,狐疑道:“真抹好了?没抹匀不是顽的,明日里你路都走不了。”
辛越就差没指天发誓了,连连保证:“真抹好了。”
顾衍接过药瓶,撩开帐幔放到外头小几上。
回头时辛越已经滚到了床里头,活像昨夜里板板正正地睡在角落的模样,看得他好气又好笑。
顾衍拍拍她:“今夜不拿被子垒个高墙了?”
辛越沉着镇静的本事修炼得并不到家,此时脸上飞上两片红云,抢白道:“不垒了,你自别越界就是。”
“怎么越界?”顾衍侧过身,再伸过手,勾住她的腰,“是这样?”
手上再一使力,将她往后拖了大半个床,顾衍将她扳到正脸,摩挲着她有些恍惚,不若往常有神采的脸,柔声告诫:“别什么脏地方都去闯。我是气你不为自己想,不为我想,才诓你,令你急上一急,下回再冲动行事前也好冷静一些。”
辛越头顶压着的三座大山移了,此刻安心不少,顾衍这一番安排,确实令她心里有了些许新的长进,她一面梳理着心头冒出的想法,一面将晚间的疑惑抛出来问他:“晚上那门后的……是不是乌灵?”
顾衍:“是。”
他们两人的行事做派果真是一个天,一个地,辛越道:“那日我本想让黄灯将她丢回朝阳街,后来就……转身他们仨都倒了。”
解释一番才问:“你竟将她关在永夜,不怕西越人知晓么?”
顾衍不以为然,淡声道:“知晓什么?西越长公主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此刻已经在回西越的路上了。”
“……”辛越想到乌邢那睚眦必报、阴毒险恶的样子,“乌邢能咽得下这口气?”
“阿越,”顾衍把她揉进怀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王室更甚,乌灵是一个弃子,被人以利益交换带入京,如今目的已达,还会有人管她生死吗?”
辛越从顾衍怀里挣出来,两人的气息少于纠缠,令她清醒了一些:“那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顾衍:“回到西越之后,暴病而亡。”
“……”辛越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真的乌灵。”
顾衍凝目看她,没有回答。
辛越枕在他臂上,低声道:“给她一个痛快吧。”
顾衍看她的目光深重起来,她明白,这是拒绝了,便无奈道:“好吧,我不干涉。那……你从她嘴里掏出什么了?”
顾衍手缓缓落下,罩在她后心,半晌吐出三个字:“浮屠谷。”
西越人有三个特点,好黄金,好美人,笃信神明。皇室为求血脉纯正,只在皇族内通婚,千百年来,子嗣自然一代比一代凋零,连大齐最不通达的深山古寨都知晓,三代之内不可通婚,西越人却将这陋习延续至今。
西越大皇子有龙阳之好,浮屠谷就是他的秘库,兼他驯养娈宠之地,暗卫曾进去探过,里面除开大量金银宝物,便是些不堪入目的淫/.邪之物。
辛越点头,顾衍要掏的,无非是她和陆于渊那些旧事,那些事由旁人口中说出来还不若她自己说一遍。
她思索片刻道:“我和陆于渊曾在浮屠谷被困二十八天,捣了他十几间污秽的密室,放了被他囚起来的人,将乌邢的秘地搅得天翻地覆。”
“顾衍啊,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经历是经历,人心是人心。那些事,除了令我更坚强一些,懂事一些,没有什么不同。”
“他于我而言是个很特殊的伙伴,好比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辛扬,我没有对他升起什么绮思。更好比,我无法将夏季的日头存到冬日,好教冬日变得和暖。”
顾衍闭了闭眼,良久才哑着声说:“我明白。只是……那几年,你过得惊险,并且也是真心要忘了我。”
“只是不想想起来,忘是忘不掉的……”辛越转身环抱他,“顾衍,我再遇到你之后,解开心结之后,也是重新再爱上你一回。你看,你占尽先机,这个先机,是姑娘我,多年前亲手给你的。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顾衍微敛眉目,低沉看她半晌,在辛越面色渐渐凝起的时候忽地将她揽入怀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我怕我会错意,你还是再说一遍吧。”
顾衍一下下抚摩着她的长发,说的却是:“他的意思,你明白了吧?他要激得我将你看起来,关在这四方宅子里,同个妇人一样捏酸喝醋,与你生分,但他算错了,本侯偏生不让他得意。辛越,我失了你三年,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怎会将你往外推?”
辛越哽着声点头。
顾衍敛眉郑重告诉她:“阿越,听好了,你别再搅进这档事了。这事演变到最后,若是牵扯到国本苍生,江山局势,你又得为难成什么样?我答应你,留他一命。这个包袱,我替你背。还有,他这样玩心眼觊觎你、对你包藏祸心,你不必同他客气,照死里弄,本侯来吊他的命!”
在顾衍心里,除了辛越,其余什么都可以量化。陆于渊救她,他替辛越给一个承诺,到得日后陆于渊便是将这天下搅出几个窟窿,有定国侯一诺也算还他一个因果了。
顾衍说得时而激昂,时而温和,时而杀气腾腾,辛越在他怀里闷得透不过气,挣出来追根溯源,做了一个甚有实际意义的反思总结:“我不给他犯浑的机会是最好的,便不会有这么多事……往后我再出门,必不会将人甩掉了,你还是多派些人跟着我罢。”
闻言,顾衍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拿额头点点她:“你倒是知人善用,还晓得让十七将人引开。”
辛越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一头埋进他怀里,揪住他领口的盘扣。
二人将话说开了,便开始絮絮地翻起前事,顾衍道:“那日,小皇帝在宫里遇刺,御林军和京防兵马出城抓捕贼人。”
“啊!”辛越讶然,不知竟还出了这等大事,“小皇帝没事吧?”
顾衍:“他自是没事的。”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隐约有些不悦,有些怒其不争。
辛越恍然道:“我听到有士兵经过的声音,但是……”
她没说,顾衍也猜到了。
辛越继续道出她这一路的折腾,说到她被陆于渊骗了以为自己真有身孕时,顾衍倏地弹坐了起来,半晌将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你一定盼着我来救你,阿越,我总会来的,你只要等我就好,好好地等我,别折腾,别将自己至于险境中。”
第91章 、祸水啊
翌日,顾衍坐在帐子前穿靴子。
后腰贴上一只娇嫩嫩的脚掌,他反身捉起,捏了两把,心里很有些见不得光的想法。
辛越却拥着被子坐起来,打着哈欠同他商量:“你能不能等我一等?”
顾衍道:“我今日去永夜。”
她挪了屁股,坐到他身旁,微笑道:“顺路,送我一程,兄长受了委屈,我去别院亲自将人请出来。”
这个亲自、请,三字咬得尤为清晰,字正腔圆。
顾衍抚掌大赞,欣喜得差点要亲自帮她换衣裳。
连带着早膳都吃得飞快。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连绵群山下的一片精巧院落。
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特意问他:“你看我这般端不端庄?”
顾衍上下扫她一眼,目光拂过一身玫瑰红衣裙,窄袖银纹,身前几条垂下来的辫子编得极细,缀入了颗颗红珊瑚,一只九节鞭绑在腰间,娇俏可人,意气飞扬。
他上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头,将九节鞭解下来递到她手中,道:“千万莫客气,给这鞭子开开荤。”
辛越点头,似受了大将鼓舞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后头顾衍似是不放心,补了一句:“前日里你要我给你五十鞭,辛扬么,在别院吃了我五十只鸡,阿越莫要算错了。”
辛越一个踉跄:“甚好,姑奶奶还为了他一碗饭作两顿吃,两顿就啃了几片菜叶子。”
顾衍满意离去。
别院大门自内拉开,黄灯和十七一个赛一个快地奔出来,站在辛越面前想跪又不敢跪地纠结,最后只干巴巴地齐喊了声:“夫人。”
辛越将二人上下细看了一番,不但没伤,隐隐地似乎还白了些许、胖了些许,她心内洒下一大捧泪,果真是过得很滋润。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感慨道:“你们受苦了。”
“……”
十七霎时红了脸,“没受苦,属下护主不力,羞惭欲死,侯爷却不肯降罚。”
黄灯站在一旁,也是一副愁苦模样:“还要给属下涨月钱……”
“……”辛越恍然大悟,于十七和黄灯来说,抽他们五十鞭,皮肉之苦和内心愧疚不安相抵,他们倒还是能好受一些,但若是将他们好吃好喝地关在这别院中,虽无皮肉之苦,却日日都受着良心不安的磋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顾衍说是没罚,事实上却是,诛心啊。
属实高段。
但是这招的前提乃是实施对象要有一颗赤诚的良心,对于缺了这一点的人来说……辛越捏捏手里银光锃亮的九节鞭,心道,还是需要非常手段。
她迈步往里走,转头安抚两个臊眉耷眼的尾巴:“敌人奸滑,手段百变,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下回……算了,别再有下回了。”
“……”
三人沉默着往里走,一路上,雕栏画栋琉璃瓦,水榭亭台珊瑚树。
辛越突然停步问道:“你们在这,没见到过什么女子罢?”
十七不加思索:“有的。”
“……”辛越猛一回头看他。
黄灯隐约明白什么,补上一句:“侍女。”
“……”辛越差点要扶上一旁的廊柱,道,“这……储没储着什么国色天香的闺秀啊、歌女啊、风韵犹存俏寡妇啊、卖身葬父的可怜人什么的?”
二人齐声:“没有。”
黄灯再次贴心补上:“属下将府里摸了一遍,干净得很,夫人放心。”
辛越拍拍黄灯的肩,还是女子明白女子。
再看一眼一脸莫名的十七,这少年日后怕是不好娶媳妇啊。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一处厢房前,辛越捏着九节鞭按捺了半日,想着该是一脚踹开房门,还是破窗而入,或是寻摸个梯子爬上屋顶来个从天而降。
片刻后,她后退一步,淡淡瞥了十七一眼,十七即刻会意,上前两步。
抬腿朝着房门就是一踹,“砰——”
“挞——”九节鞭掷地声紧跟着响起。
“咵拉——”
三人齐齐转头,辛扬站在中庭目瞪口呆,脚下是碎裂的瓷盘,手里是新鲜热乎的鸡腿。
……
一刻钟后,辛扬歪在院中石桌前,撩着袖子露出纵横交错的几道结了疤的鞭伤,含冤负屈地扯着嗓子道:“小爷为你被那毒婆娘抽了这几鞭子,好歹算是工伤罢,吃几个鸡爪子怎么了!没听过以形补形?”
辛越啪一声将鞭子掷在桌上:“你我好歹是穿一条裙子大的,姑娘我为你也啃了两顿菜叶子,这事扯平了。”
辛扬简直不敢相信:“几片菜叶子,换我一手伤,谁不知如今姑娘家都挑剔得很,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玉无瑕,如今多了几道疤,往后阻了我说亲,我娘第一个不放过你!”
辛越若有所思:“原来你是为着这个,才不肯上药的,丘云子说依你这体格,你这皮肉,这伤到今日都该好透了,决然不可能留什么疤。”
辛扬一愣,扭过头看天:“小爷我一片好心,忠肝义胆,舍己为人,人人欺我,我为人人……”
辛越好整以暇地看他:“继续啊,我给你打着节奏呢,编不下去了?”
“……”
“我给你续一个,”辛越收鞭端坐,肃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辛扬几欲仰天长呼:“姑奶奶,你究竟为何这般看我不顺眼!”
辛越一口气提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手伤是乌灵打的?人家都告诉我了,乌灵府外散了十几人助你一臂之力,你倒好,上来就偷袭友军,让人防备不及之下才甩了你这几鞭子。”
“友军?我以为是西越国的守卫来着,我说呢,一个个的贼头鼠目趴在墙上,”辛扬默默盘算了下,“你方才说什么?我们扯平了?确实扯平了好,扯平了好。”
二人一见面,不掐两回就不能好好说话。
刚一静下来,后头黄灯捧了一只莲瓣青瓷碗上来,放到辛越跟前,辛越闷头喝完,口里仍有余味甘甜,“若是所有药,都熬得这般该有多好啊。”
辛扬愣道:“你喝什么药?”
辛越摆摆手:“不是什么药,润喉的汤水罢了,前几日让火熏坏了嗓子,又泡了江水,这几日喉咙总不大舒坦。”
“……”辛扬化入酒肠的担忧此刻隐隐地浮了上来,回头喊了一声,“来人!上菜!”
再扭头对辛越道:“快,说说你这几日怎么过的?”
辛越差点要将手里的鞭子喂到他嘴里。
好歹忍下了,先将她同乌灵的一番怨仇说给了他听。
吃完午饭后,两人各捧着一盏茶,坐在石凳上,辛越简单陈述了一番被劫那日的事,道:“我扭头就见你们仨全倒了,被陆于渊带上车,往南奔了五日才被顾衍捞回来。”
“……”辛扬腹诽道,真是言简意赅,她这短短一句话,京里天地都掉了个个,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辛家竟出了一个祸水。”
辛越拧眉睨他,“好歹将红颜两字加上,”再将茶水一抿,“谁是祸水?”
辛扬一副诧然模样,“你不知道?”
“什么?”
见她是真懵,辛扬将她被劫后京里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你被劫那日圣上被刺,紧接着全城戒严,武安侯高聿其挨家挨户搜人,揪出来不少探子。第二日太后寿宴,太后、皇后担忧圣上,齐齐病倒,圣上蔫蔫巴巴的,出来念了几句就走人了。”
他说着越发幸灾乐祸,“宴上就坐了半殿人,北辽使臣吃喝纵乐,古羌使臣乌龟似的到处贴脸,渭国使臣换了个老头坐着屁都不敢放一个,西越国师脸色青得好似被歌姬抽干了精血……咳咳,整个寿宴整得跟丧宴似的。”
末了感慨了句,“顾衍人都追出京城了,还不忘给你出气。”
辛越呆愣道:“出什么气?”
辛扬恨铁不成钢:“你以为陆家公子为什么能带着你出城,还不是宫里有人动了手脚。”
辛越凝思,这个手脚只能是太后、皇后其中之一,或是两个都掺和了一手,辛越倾向于皇后。她想到顾衍提到小皇帝时的语气,那是恼他妇人之仁,枕旁躺了一只豺狼还要尽心护着,护到哪一日这豺狼说不准还要反过来咬他一口。
辛越心中又难免担忧起来,这回寿宴,外人看来是小皇帝被刺,全城戒严,太后皇后忧心病倒,使臣们一个赛一个不寻常,但其实都不需七窍玲珑心,只消多品几遍,就能品出波云诡谲的味道。
辛扬站起身打断她的思绪:“话说你同那陆公子究竟什么关系?”
“……债主。”辛越抿了一口茶。
“欠了钱?还是欠了人?”
辛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容易咽下去咳了半天,“什么叫欠了人?”
辛扬往侧边挪两步,确定离开她鞭子的攻击范围,道:“我以为你俩……三年嘛,就没生出点什么?人生在世,须尽欢时得尽……”
辛越砰地放下茶盏打断他:“什么都没有!”
“好吧好吧,你倒也不必如此恼羞成怒……”
辛越气冲冲起身:“什么叫恼羞成怒,你嘴里能不能蹦一个好词!”
辛扬咻地就往外头跑,辛越提着九节鞭拔腿跟上,转过墙时经过一道黑影,步子刚蹿出两三步,就手里的九节鞭尾就被一阵力道拉住往回扯。
她整个人像个弹簧,往前绷到最紧之后,存进不得,刹那间被往回拉扯,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后腰被勾住,头顶沉稳戏谑声传来:“夫人还是心慈手软了。”
从怀里抬起头来,看到男人凌厉的下颌线,辛越可惜道:“让他溜了。”
顾衍笑笑,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侧前方轻轻一扭。
辛越“噗”地笑出声来,方才春风得意的辛小爷站在一堵灰墙前,一左一右被锁着手,呲牙咧嘴地乱嚷一气。
顾衍淡声道:“扭送回宫。”
“不是削职了吗?”辛越疑惑。
灰墙旁的人嚎了声:“是啊!小爷如今是自由身!”
顾衍牵着辛越的手往外走:“你是带罪身,作为侍卫统领,圣上遇刺你护驾不利,愧对天颜,一路将贼人追到城外,擒回贼人后在圣上跟前跪求请辞,圣上掩面不舍,苦言相劝,赐了你皇家别苑养伤,你如今该回宫谢恩,再次请辞了。”
“……”
“不是没活口么?”辛越愈发疑惑。
灰墙旁的人嚎得更大声:“是啊!不是没活口吗!全是灰羽卫搞的鬼,连刺杀都没有!刀都没亮出来,就让你的人拿下,话都没蹦一句就自尽了不是吗!你他娘的哪个幕僚给你编的这段话,竟敢把小爷说得如此娘们唧唧……”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平平无奇的一眼,辛扬霎时住了嘴,只低着头瘪着嘴踢脚底下的小石子。
辛越心有不忍,道:“你看他这么可怜……”
手被捏得紧了紧,“还是让他到京畿大牢里反省反省吧。”
辛越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时做了个总结,所谓历史,自来就是由强者书写的,谁的拳头大,谁的事迹就辉煌,顾衍的拳头比辛扬大,他就只能从一个赤胆忠心的侍卫统领,变成娘们唧唧的白身。
第92章 、狂野
顾衍唤她的时候,辛越将将醒了一半,在他怀里嘟囔着埋得更紧:“困……你抱我。”
“母亲怕是不乐见。”
辛越迷蒙着抬头,“什么?”
顾衍扶她坐起,抬手按了按她脸上的睡出的印痕,轻声道:“回家了。”
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站在熟悉的府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这个回家,指的乃是辛府。
走上台阶时,辛越脚尖点了点地:“我瞧着府门口这几阶台阶也该整饬一番了。”
顾衍:“果然被踏平了不少。”
“你还笑!我可是要拿侯府府库来贴补娘家的,正好砌个赤金的台阶。”
想象了一番辛府府门口几阶金光闪闪的台阶被人流接踵踏入,来去都自带金芒的样子,顾衍笑道:“父亲的品性怕是不爱金阶。”
“玉的如何?府里恰有整块的汉白玉,原是想给你打一张榻,夏日里好歇晌。”
辛越脚下一歪,差点没磕倒在石阶上,将它染成个红阶。
管家老辛满面红光迎上来,问了安后,挺着腰板儿在跟前引路。
辛越和顾衍对台阶要砌个什么样儿的讨论一直持续到堂屋门口。
辛母手里捏着一颗剥好的栗子上来,笑眯眯道:“说什么呢?”
“见过母亲,母亲安好。”顾衍行礼,恭敬道。
“说我们府门口台阶呢。”辛越摆摆手,接过栗子道。
门外哐地一声响,辛越回头探了一眼:“怎么了?”
老辛扶着额头,忙不迭道了声无妨,感情这两位主子讨论了一路甚个金的太俗、玉的太滑,说的是台阶啊……
辛父抚着美髯,闲适道:“老辛近来操劳,很该补一补。”
辛越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父亲,心道这垂到了喉咙口的胡子贴得挺匀称,挺合宜。
辛父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扭过头板起脸斥了一句:“没规矩!”继而得意道,“为父好容易蓄长的,如今京城时兴着呢。”
辛越心里油然生出敬佩,并想到此后若是有人不晓得“吹胡子瞪眼”这五个字的意思,端去看她的老父亲和小皇帝就够了。
四人闲话了一会家常。
长亭从门口进来,手里抱着一只酒坛子,四人转战膳厅。
辛家一向是个严以对外,宽以对内的家风,在外行止吃喝皆要优雅得宜,有大家风范。在家吃饭却可以闲话家常,无甚劳什子规矩束缚。
因着这优秀又机变的家风,辛越挖掘到了顾衍的另一面。
要说他属实是个人才,虽身处高位,养成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气度,然而他真心要对谁好,便能准准地好到那人心坎里,使人难以招架。
譬如此时,他同辛父一时探讨着怎么让美髯富有光泽、浓密顺滑,一时又说起前朝茶道孤本。
嘴里说着,怀里掏着,双管齐下。
一柄碧润莹透的小玉梳掏出来,辛父面上虽还矜持着,耳朵根却悄悄儿地红了。
辛越诧异地听了半日,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好剥着栗子同娘亲咬耳朵:“他俩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辛母拿帕子按了按唇角,道:“这些年你不在,衍儿一直派人关照府里,那时你父亲还未如何,待他真将你带回来后,他才一气儿开了衍儿这些年送到府里来的物件儿,乐得几日都睡不好。喏,这屏风,这画,还有你手里这杯子,都是衍儿送来的。”
“……娘,你叫他什么?”
怎么就成衍儿了?叫她不是还叫皮猴儿吗!怎么他就成衍儿了?
辛母嗔她一眼,给捧着托盘进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对顾衍道:“衍儿来,我瞧你最近清减了不少,这酒是娘自个浸的,浸了……咳,一些滋补之物,于你身子好。”
“……”辛越手中板栗掉下了桌,愣愣看着顾衍手里的酒杯。
娘啊,您催外孙的手段,倒也不必这么狂野吧……
辛父辛母同顾衍举杯畅饮,辛越捧着一盏茶略抬了抬聊表心意。
顾衍一面同岳父大人说话,一面给她移过一碟剥好的板栗,顺带着将她桌前那颗剥得坑坑洼洼,也没露出半分肉的板栗收了,道:“你在养身子,不能喝酒,乖一点。”
“……”
闻言辛母嘴边的笑意挡也挡不住。
二人出府时,残霞未散,淡雾沉锦。
辛越心里一派沉重,回到定国侯府先让人给顾衍上了一盏凉茶。
这个时候,暮冬时节,春的气息都还未从枝头上绽出,要喝一盏凉茶确实有些折腾人。
然辛越以往却不是个爱折腾人的性子,顾衍一不留神明白了她的意思,将人往怀里一捞,将她的手往脸上按:“凉茶压不下去。”
辛越摸到了一手的滚烫,惊疑道:“确实,一盏凉茶怕是不够的。”
怕是需要将他剥光了丢到外头雪地里去镇一镇。
顾衍闷笑,抚在她的肩骨上:“阿越莫怕。”
怎么能不怕,看到娘亲后头命人送的一车药酒,就更怕了。
末了一盏凉茶也没喝上,她战战兢兢地睡了。
半夜里却被人从床最内沿的角落里捞出来,幸好顾衍顾念着她风寒一场,且还未好透,便换了个路子,教她手把手作了这壶药酒的解药。
辛越自小是个通透灵慧的学生,于这一途却不知晓还有这般花样,一时新奇盖过了羞臊,磕磕绊绊地试了一次,就让她有些疲累发酸。
然她的授业老师却乐此不疲,致力于让她一夜速成,抓着她从床头到床角,翻来覆去地榨,辛越多次生出欺师灭祖的念头,却还是折折腾腾地到了午时才再睡下。
事实证明,夫妻欢/.好这种事,无论以何种方式实现,那都是极累人的,且永远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在床榻间说的“就这一次”这种鬼话。
第二日辛越坐在床上反思。
她这些年真是有些倒霉,大病大灾没断,小病小痛常有,老天爷给她一巴掌打成了个多愁多病身,却没给她个倾国倾城貌。
不知是嗓子本就没好透,还是昨夜顾衍实在太热,像个滚动的火炉一般,又非要卷着她睡,导致辛越夜里醒了好几次,将被子踹开才能入睡。
总之,第二日从床上坐起身,喉咙又干又哑。
芋丝进来时,才告诉她都过了巳时了,瞧芋丝的模样,怕是再不醒就要进来掀帐子了。
辛越打着哈欠,指了指茶壶:“茶……”
芋丝手还捧着烘热了的衣裳,听到这道嘶哑的声音,大腿一颤,差点就要滑倒。
一时也顾不得四五六的,忙放下衣裳,匆匆到耳房去唤了红豆和黄灯来服侍夫人洗漱。
再让脚程快的十七去请丘神医,最后让小厮去前院请侯爷,一番安排下来,又随手叫了个嬷嬷去厨房将夫人的早膳换成温软好克化的。
待她再要进屋子时,就瞥见侯爷匆匆从前后院的垂花拱门过来了,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
红豆和黄灯很快就退了出来,她扯过红豆的袖子,悄悄问夫人如何。
红豆抚了抚胸口,也是一副惊吓未定的样子,拉着她二人到耳房小声说:“我瞧着是风寒,同上次不一样,我还特特在蜜水里多加了一勺蜜,夫人一下就喝出来了,说早上这水甜了点。”
芋丝一下就安了心。
内室中。
丘云子问了些这两日的起居,按着辛越的腕脉,慢慢吞吞说:“夫人这些时日太过劳心劳神,积食伤了脾胃,”
辛越小声道:“不过是半夜的事,早也好了。”
顾衍横她一眼,辛越立时噤声。
“……”丘云子继续数来:“心气大起大落,忧思过度,于养身不宜。”
辛越辩白:“喜的时候更多,身子养得倒也挺有精神。”
顾衍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有些发烫,倒没有说话。
丘云子背了个神医之名,摊上了府里这两位主子,真有一世英名即将随水东流的预感,清了清嗓子:“又奔波数日,火里来江里去,样样挑出来都得钉在床上养两个月。”
“……”辛越收回手,不让他再把脉了,再把下去这年都不用下床了。
丘云子站起身去写方子,嘀咕道:“如今只是嗓子反复哑着已然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了。”
写好了方子,想着差不多该退了,便说:“将养两日便可。”
在侯爷黑沉沉的目光下忙又改了口,“考虑到夫人旧伤在身,喝不下药,还是好好将养半月吧。”
辛越听了,一下就黑了脸,看着顾衍,两人一起黑脸。
丘云子摸着一脑袋汗,识相地挎着大药箱弯身行礼,以要盯着小药童到府里药库抓药为由,急不可耐地退了。
红豆进来将一碗鸡丝粥放到床边矮几上,也退了出去。
辛越要起身去拿碗,嘴里嘟嘟囔囔,“吃了饭,让我去园子里散散我自己就好了,非得关我半个月。”
顾衍把她按回去,拿了碗舀起一勺吹了吹,不接她的话,只淡淡说:“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去江宁?”
“江宁?”辛越看了眼淡得出奇的鸡丝粥,别过了脸,诧然地扯着他的袖子问,“真要去吗?什么时候去?去做什么?”
顾衍举着勺子放在她嘴边,一副你不张口,别想我张口的样子。
辛越小声说:“不想吃这个,我想吃馄饨。”
顾衍无奈,又有些松下心来,还能挑食,那就没甚大碍,转头唤了芋丝进来,让她把粥端下去,上一碗馄饨来。
辛越一下就来了精神,喊着芋丝说要香菇鲜肉馅的、鱼糜馅的、三鲜虾皮馅的,一碗里最好搁上七八种口味。
最后顾衍沉着声给她否了大半,“鱼虾不可,只给夫人上个香菇鲜肉的,再上一碗润喉的汤来。”
辛越想想也就算了,只顾拉着顾衍问,“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见她果然兴致勃勃的,顾衍把她按了回去,同她说了些两江驻军调动之事,直说得她云里雾里,茫然若迷,最后总算抓了个重点,那便是,四月启程,去江宁。
出发时京里老枝抽芽,花苞颤颤,待得到了两江就该碧树连天,满岸花重影了。
辛越的早膳就是沉浸在惊喜中吃完的,顾衍听了她“多愁多病身”的论断,驳了一句,道她是没那个金刚钻,硬揽瓷器活,结果反把自己又雕又琢。
辛越被喂了个大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是得被关半个月。
第93章 、宠妻大法
第一日头晕着倒是很快就过了。
第二日顾衍便着长亭搬了张小些的书案,就放在辛越的妆台旁,对着窗下。
她在打盹、翻书,他就一直在窗下批着折子,看着公文,时不时地让她念句诗。
诗念到词,词念到赋,赋念到……
辛越捏着手里一卷礼部拟的祭天祷文,喉咙一阵紧巴,破罐破摔丢到榻上道:“顾衍,我干脆排个戏折子唱给你听好了。”
顾衍头没抬,仍在背对着她写得飞快:“可以。”
还真敢应,辛越走过去在他背后绕了一圈,既不敢扰了他心神,又不甘再念这卷祷文,想了想坐在榻上说:“我的嗓子一点都不哑了,方才那样长一篇赋,念到尾巴声音都没带变。”
越说越觉得自己连这半个月都是不必拘的,着重补了一句:“我看这屋子也不必待了,累得你同我一起待在这屋子里,政事都耽搁了不少,你这么忙,大大小小的事都得管。对了,那永夜的地也该重新漆一漆了,斑斑驳驳的……”
她自觉这话有理有据,推己及人,妥帖熨帖得直到心窝里去了,顾衍没理由拒绝。
没想到顾衍放下笔,扭了扭腕,看她的目光里却有疑惑:“什么漆?”
“……”辛越心道,您老抓重点能否抓准点,专挑话里最偏僻的问,但辛越还是顺着答道,“就那地上的红漆啊,白七说你漆来吓唬人的,倒也是个好法子,攻心为上是不是?”
顾衍默了默,似是艰难地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去扒拉了一下她看的话本子,自然而然地移开话题:“中午想吃什么?”
“馄饨!这回想吃酸辣汤的,”顾衍眼波悠悠荡过来,辛越立刻改口,“酸汤的,酸汤的。”
话头在辛越无知无觉的时候就从出去变成了吃馄饨,顾衍将她按在桌前:“你这吃一样东西,就要吃到怕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回来时便发现她爱吃芝麻类的小点,芝麻酥,芝麻核桃糕,芝麻酱,芝麻丸子,芝麻汤圆吃了个遍,到现在榻上的莲花六角食盒都放着两味芝麻点心。
前几日夜里吃了碗馄饨,这几日膳桌上就没少过馄饨。
辛越茫然:“不吃喜欢吃的,难道吃不喜欢吃的么?”
顾衍被她说得无法反驳。
辛越吞下一口馄饨,又说:“一日就吃三顿饭,闲了用点点心,当然要挑喜欢的吃了。”
顾衍把一肚子话咽下去,转头就吩咐了厨房变着花给辛越做馄饨。
到得第三日,辛越是真待不下去了,一大早就趴在顾衍的背上,认真同他掰扯:“真关半个月,就春天了,我不想冬天就在屋子里过完……”
“我陪着你。”顾衍站起身了,辛越还是挂在他背上不肯下来。
辛越立刻道:“我也可以陪着你,像之前那样你走哪将我带哪也好哇……”
顾衍背上挂着她,衣裳有些滑,眼看就要掉下来,顾衍一只手托着她的屁股往上颠了颠。
走到贵妃榻旁拿起护腕戴在手上,还真认真考虑了一番:“我今日要去趟京郊大营。”
“我也去!”辛越一下就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却又立刻被掐着腰放到了榻上坐下。
“鞋袜都没穿,想来是还没关够。”顾衍眼神凉凉,手里却往矮几上去拿她的鞋袜。
辛越讷讷:“有地毯……”
顾衍也不说话,蹲在她身前只平平看她,看得她自己就把话收了。
顾衍蹲下身时,她就勾着脚尖,磨他的小腿肚,不无感慨地说:“娘亲算过一笔账,家里给我请先生的花费远不如请嬷嬷的多,若是让她们看到此番模样,嘴边挂的金字招牌怕都得嚼碎咽了。”
顾衍一把抓住她的脚,搁在他膝盖上,把袜子套进去,顺她的话,也想起前事。
成亲前三月她被关在府里绣嫁衣、学规矩,几乎是填鸭式的恶补。见她一面十分不容易,实在想得抓心挠肝了,趁夜里翻进了尚书府的墙,隐在树枝上看着小丫头给她捏脚,嗷嗷地控诉嬷嬷今日又罚她站了一刻钟,捏到了痛处,就龇着牙骂他,直言若是嫁进定国侯府日日都要受这罪,她便不嫁了。
一番话听得顾衍心惊,往日里四平八稳的身形一晃,差点栽下树去。
回府深思了好半日,在顾及岳母大人爱女之心和让辛越脱离苦海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路子——多选了十来个嬷嬷,专司绣功的、专司人情往来的、专司管家理事的,拐了七八个弯,借恪亲王妃的手送进了辛府,对她进行放养式管教。
辛越有兴趣了听几句,没兴趣了,嬷嬷就逮着她身边的大丫鬟芋丝教,最后这三个月,瘦了一大圈,学了一箩筐规矩的是芋丝。
至于嫁衣……顾衍想起都不忍直视,辛越每日里绣半个时辰,一朵花都要绣三日,他只好命人每日里在她的嫁衣上这添一点,那添一点,她竟一点都没发觉,不到一个月便乐颠颠地捧着嫁衣去向岳母大人交差。
最后他召来老倪,大刀阔斧地改了府里的规矩,管事理家一类全交给了他,将“夫人就是规矩”六个字自上贯彻到下。
这时想起就不由打趣她:“三个月临阵磨枪,嫁进来一朝便丢了个精光。”
“……”说起来她也好笑,成亲时娘亲同顾衍明暗交锋,从那十个嬷嬷身上意识到辛越若是嫁到定国侯府,简直是纵虎归了山,放鱼入了水。但做娘亲的,怕女婿只是一时宠溺不能长久,便再买了四个嬷嬷陪嫁进王府,嘱咐了务必要好好看着她。
这四个可是特意挑出来的四个好手,个顶个的严格,绷着脸的吓人程度简直能止小儿夜啼,但是进府第一日便开始碰钉子了。
姑娘成亲第一日懒床,嬷嬷要去叫,一脸凶相的长亭横在门前道侯爷不喜外人叨扰;
姑娘吃饭时不侍候夫君布菜,嬷嬷要提点,侯爷直接让人将嬷嬷带了出去,道有下人杵着让他没胃口;
姑娘第一次直呼侯爷名字,将一屋子嬷嬷下人吓得跪了一地,嬷嬷抖着唇刚开了个口要劝,侯爷就乐颠颠地携了姑娘出门。
最后这四个嬷嬷被打包送进了宫,听说如今混得极好,宫里大选进了许多新人,她们四人一扫颓废,在熟悉的领域发光发热。
辛越说起这四个嬷嬷,笑着补了句:“原盘算着在侯府里大展身手,没成想明珠蒙尘。”
顾衍:“让你按着条条框框过日子,才是明珠蒙尘,规矩是给旁人的,不是用来拘着你的。”
辛越眉眼弯弯,两人说笑着到了京郊大营外。
隔着老远,辛越听到天边传来闷雷一样的整齐喊声,探头往外看,远处的校场一片黄沙漫天,高喝声涤荡天地,震得这边的地面尘土都隐隐作颤。
回头问了一句:“这是在练兵?”
顾衍手里还在翻着一本薄薄的名册,闻言抬头:“想去看?”
辛越连连点头:“想的,想到那哨塔上去看。”
顾衍:“嗯,那便想想罢。”
“……”
马车直直驶入,离校场越来越远,到他的院落外了才停下,他将名册放入袖中,拉着她进了院子。
大营的屋子就没有府里那般复杂精致,以实用为主,且盖这院子时工匠也从未想过会有女眷进来,故而院中只有一间正屋、两间厢房,东厢房堆了顾衍的兵器,倒也不是什么重地。
而西厢房只放了一台沙盘,还有数张地图,却是时刻有两明两暗的人把守。
如今虽不起战事,然这厢房从不荒废,有时候顾衍带着几个大将,在西厢房一待就是一夜。
说来也巧得很,辛越没少来京郊大营,但几乎都待在外头。后山有一大片的密林,她喜欢在那窜来窜去,十二岁之后,她的轻功进步神速,有大半就是在这林子里练出来的,追野兔、撵山鹿,满林子的小动物见了她都跟见了山大王似的。
除了后山,她还喜欢溜到东北角最高的一处塔哨,往左可以看底下校场的演兵,往右可以看演武场的人对打,运气好时,还能看到顾衍亲自上阵,那就不叫对打了,那是单方面的以一对一串,上台时是一串,倒下时也是一串。
就是没来过顾衍的院子。
辛越跟着顾衍走进正屋,屋内清一色的灰墙石砖,屋子不深,但左右却极宽,整个呈一字型,用木门隔成两间。
左面占了三分之二的是他办公之处,和家里的书房差不多,一张大书案,上头早已快马送来了需要批复的奏折和密信,下头置了四张扶手椅,要说与家里书房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满墙的兵器。
顾衍却拉着她往右边走,推开一扇木门,里头是他休息的地方,没有置拔步床,只放了张榻,窗下有一张高几,配着一把紫檀八角宫凳,正中一张圆桌,几把圆凳,一架山水屏风,十分……简朴。
“你……”辛越想到自己的卧房,再想到他的性子、行事作风,心思发散了些,“你其实就喜欢这种简朴的罢,为了我,将我们府里装点得仙宫似的,真是太难为你了。”
“辛越,我们府里的一园一池,一亭一阁。”顾衍关上屋门,静默了一下。
辛越时刻准备着感动飞扑,帮他补充:“还有我们屋里的书画摆设、奇花异草,还有你要打的那张白玉榻……”
“其实都是我喜欢的。”顾衍看她一眼。
“……”
他把辛越僵直的双臂拉入怀里,放到自己后腰,额头抵着她:“你这性子,再精巧豪奢的东西给你,都是当寻常物事用,拿百金一两的茶叶做茶叶蛋,前朝的玉骨碟让你装板栗壳,云徽上人的画让你批成活春/.宫……”
“好了……”辛越倍受打击。
顾衍:“你及笄之后,四季衣裳、配的首饰钗环,敷脸的面脂、净手的花露、揩齿的膏子,都是我挑的。”
辛越耷拉下眉眼,“……十个辛府加起来都没你管得精细。”
他拉着她坐在榻上:“虚长你几岁,自是要为你思虑得妥帖些,还有你今日穿的小衣……”
“闭嘴!”辛越绯红了脸,将软枕按在他怀里。顾衍略挑眉眼,满是戏谑。
外头黄灯敲了两下门,得应之后捧了个匣子进来。
辛越一看,怎么有点眼熟?
顾衍简单嘱咐了几句:“都是你这两日看的话本子,还有一本画册、描红本,够你打发一点时间,若是烦闷了同我说,你还病着不可溜出去玩。”
顶着顾衍“我把你看透了”的眼神,辛越乖顺点头,“好!”
在府里顾衍连房门都不让她出。
今日能跟着到京郊来,她闷了两日的心绪早就松泛多了,便起身推着他往外间去:“你去忙你的罢。”她早就听到外头密密踏踏的脚步声了。
辛越拿起一本画册,捏着一支笔站在窗前高几上照着描画。
琴棋书画之中,她能抚两曲琴,棋艺也尚过得去,一笔字练得最好,然而绘画却一塌糊涂,到如今也只能照着画册画几枝呆板的红梅。
原以为画完这枝也差不离了,前头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碎瓷声,惊得她手一抖,红梅下登时就多了一滴血泪。
第94章 、挺疼的
她扭过头,黄灯站在门边,脊背微曲,头垂得低低的像只小鹌鹑,正要出言安抚。
木门忽然自外被拉开,顾衍黑沉着脸,周身阴鸷暴戾外显。
黄灯闪身而出,迈出门槛的瞬间脊背兀自挺起,仿佛还抚了一把胸口。
“……”一刹那的场景,跟小鬼见了阎罗王似的,辛越不由扶额。
阎罗王匆匆走进来,揽着她的肩时才柔缓一二:“吓着你了?”
辛越点头,低头看画,画了大半日,才得了两枝僵硬无神的梅花,这一滴上去,甚妙!直接连她的眼睛也不必荼毒了。
一边想着将画揉起来,一边说:“吓着了,这是怎么了?”
“小事。”顾衍揉揉她的头发,抚着后心,一下就看到了红梅旁凭空多出来的一滴红色。
他握着辛越的手,环在她身后,寥寥几笔,一滴红泪便成了飘落的梅花瓣。
搁下笔才略微懊恼,附在她耳边说:“一时忘了你在这。”
这梅花瓣画得形神兼具,她乃是个又不懂画又挑剔画的,此刻都不得不摸着良心说一句,这一片梅花瓣,加上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加持,瞧着赛过了那册子上满枝头的梅花。
一时衬得她画的两枝梅枝更加呆滞。
辛越心生困顿,这究竟是扔还是不扔呢,正待怼近了细瞧,却被顾衍拉到了桌前坐下,黄灯提了两只食盒进来,正往桌上端菜,辛越只好趁机打量打量顾衍的脸色。
其实为官做宰,且做得稳稳当当的,大多已能将脸皮的变化修至臻境,作出来的面色,都是七分真,三分假罢了。
试想你的神情若是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不管是下属或是上峰,都能轻易将你的心思探出来,那你便成了既被下属糊弄,又受上峰摆布的人,除开你是拿来摆设的贵重的花瓶,辛越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这类人在朝堂上生存下去。
而顾衍,与花瓶二字是绝然不相关的。
因此方才那声脆响不过是在动静上令她吓了一跳,之后她想的倒不是顾衍为何发这么大火,而是他心里又猫着什么坏水儿。
但他此时低眉阖眼的样子,令辛越心里不由多思,莫不是真的气着了,莫不是心里正极力压着、忍着,只是不欲教她瞧出来,不欲教她担忧?
想着辛越学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试探着哄了一句:“……乖。”
再轻声地宽慰他:“气坏了不好憋着的,你去外头寻个木桩打两圈就好了。”
“……”顾衍撩起眼皮,茶色的眸子浅浅盯着她,微微有些疑惑。
她不大擅长小意温存这种事,不知旁的女子都是怎么哄人的,只好收回手,边吃饭边慢慢琢磨。
见顾衍眉目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霾,不碰饭菜,拿着一只勺子,时不时看她,半天才喝一口汤。
犹豫间便放了筷子,拉起他的手,想想娘亲怎么哄自己的,便轻轻在他的手上呼了呼气,柔柔道:“不气了啊,给你吹吹。”
“……”顾侯爷从未被人哄过,此刻后知后觉,辛越竟是在哄他么?
辛越来回吹了个遍,顾衍也没有什么反应,辛越略微悟到哄人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天分的,她许真的不是这块料,讪讪地正要收回手。
顾衍轻咳一声,换了只手放到她跟前,淡淡开口:“是这只手。”
“……”辛越也呆了,好一会才机械地拉过来,放到嘴边竟还忘了呼气。
顾衍目不转睛看着她,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一本正经道:“挺疼的。”
“啊,”辛越回过了神,连忙吹了好几下,定睛一看,指腹上还真有一道红印子,想是握着杯沿握得紧了,她抓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突然站起身,“我去让黄灯拿个药膏子来抹一抹。”
顾衍反手抓着她:“不必,快吃饭。”
可因着起了身,辛越眼角瞥到了屋外落了几个影子。
今日暖阳高照,融融如春,顺着青砖石上的影子往上看去,就得见两个身着藏青色外衫的男子跪在屋外,瑟瑟缩缩。
屋外风大,和着暖阳,一冷一热的,加上心底惶惶,教他们的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辛越被顾衍拉着又坐下时,认真端详他的脸色,真真半点愠色都看不出来,才问:“是外面那两人惹你生气了?”
“无,杀鸡儆猴罢了。”他平平应着,答得却很快,“是你,吃饭也不好好吃,东看西看什么?”
“……”辛越心道,还不是看你。心中还是好奇谁是那个猴,想着便问了出来。
顾衍悠悠往她碗里夹了一片笋:“南地军情,三水十八弯有异,驻军将领张起思拖了一月才报。”
三水十八弯,三水是承平河、静阳河、大清河。
十八弯便是两江与渭国交界的蜿蜒青山,因为山路曲折,鸟道羊肠,人烟罕至,故称十八弯。
齐、渭两国以山水相隔,天堑难攀、怒水汤汤。因此自古以来,大齐与西边的古羌、西越,北边的辽国都是战乱不休,但渭、齐两国因着天险,倒是冲突最少的。
辛越三两口吞下青笋,用帕子包了块盐炙排骨,怪道是军营,这排骨都是长长一根,烤得焦香酥脆,里头香软,一口下去汁水横溢。
她边吃,边听他说着三水十八弯的由来。
啃完一根方道:“你已经知道了?”
顾衍点头:“嗯。”
“可他明知瞒不了,为什么还要迟一月才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的么,在朝为官的哪有不知道顾衍手段的,糊弄一二小事顾衍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这等军国大事也敢瞒,除非。
辛越脑中电光乍现,忽然照彻,笃定道:“除非他不是要瞒你,是要让别人误以为你不晓得这个事。你们俩联手糊弄别人!”
顾衍感叹:“你果真养病养得太闷乏了,竟能分出心神思索这些事。”
“……”
辛越当他在鼓励自己了,也不斟酌,全当着闲聊,把心里的猜想说出口,想到哪说到哪:“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你们要糊弄渭军,他们在三水十八弯活动,你们当作不知,让敌方真以为你没做准备,你好在那更顺利地施展手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辛越说着上了手,恶狠狠地比了一个手刀。
顾衍忍俊不禁,点头:“继续。”
辛越不好意思道:“续不下去了。”
他摸摸她的头作抚慰:“三水十八弯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然天险难越,如今齐渭两国以此为界,各自相安已经有百余年了,渭国再次打上三水十八弯的主意,也属正常。”
顾衍缓缓说:“三水十八弯地势险要,但密林深处有避世不出的族群,要论地形熟悉程度,没人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多年前我率兵收复南地沿海,插了一支五百人的私兵进去,收复了半数族群,如今该到起用的时候了。”
辛越笑不出来了:“真会起战事吗?”
“大的战事起不来,”顾衍沉下脸,“但渭国野心勃勃,频频把手伸过界,不一次把手剁了,总归是个隐患。加之,阿越记得年前我派辛扬下两江的事么?”
“记得啊,”辛扬刚从两江回来时,那叫一个财大气粗,一车一车地往府里给她捎东西,“不知道的,还当他去的不是江宁,是去洗劫国库了。”
“江宁就是另一个国库,”顾衍意味深长一笑,“过年了,渭国四十万兵马驻在边境,与江宁就隔着三水十八弯,若你是江宁世家,会怎么做?”
“呃……”辛越手指头不自觉绕着垂下来的头发丝,“把钱藏起来,或者搬家,怕打仗么。但是动静太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先确定一下打不打仗。”
“对,”顾衍赞许地看她一眼,“那你说,要不要适当给世家一个贿赂官员,换取消息的机会?”
“要的。”辛越点点头,恍然大悟,“所以,你把张起思放出去,让他稳住两江世家,年后再自己到江宁去一锅端了?”
顾衍颇带暗示地捏了捏她圆润饱满的脸颊:“阿越果然是我的小师爷。”
“……”辛越执筷的手顿在半空,闭上眼想象了一番筷子扎得他东逃西窜的样子,一息之后神色如常地夹了一筷子姜片到他碗里,须臾,想到了什么似的犹疑地问,“一个月前……陆于渊一个月前就在南边给你找麻烦了吗?”
顾衍趁她托腮看墙思索时,将姜片塞到米饭底下,拨弄拨弄,外头再看不出来,“嗯,此子心眼甚多,甚歪,所以渭帝薨逝之后,我推了渭国二皇子一把。”
辛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渭帝死了!?”
“吊着一口气罢了,里里外外多得是人想要他的命,我不过……顺水推舟,二皇子继位新君,同陆于渊一向不睦,他不回也得回,省得日日将心思打在你身上。”
顾衍语气渐渐阴戾,“但没想到他将乌灵推出来,借皇后的手搅浑了水将你带出京,临了也不忘惹事。”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今陆于渊在渭国同二皇子斗得风生水起,但愿他会喜欢自己送的一份大礼。
“……”辛越倒真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桩事,怪不得陆于渊这般一路急行,她接过顾衍递来的筷子,“私心里,我希望他不要再踏入齐境一步。”
顾衍没说什么,二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妄念,往后还有不尽的麻烦等着他们,如今还是好好吃饭罢,她的目光移下:“你……你碗里的菜都吃了?”
“都吃了。”
辛越有些狐疑,侧身看了看他底下的地板,又看他的桌子:“真吃了?”
顾衍风轻云淡:“真吃了。”
“……”辛越心里蓦地升起一点愧疚,给他舀了一碗汤,“那个,压一压辣。”
一顿饭吃下来,辛越碗里干干净净,顾衍难得剩了点饭底。一问,顾衍才说他虽是做样子,但十分怒里有三分倒是真的,辛越听得心疼,陪着他歇了个晌。
起来时顾衍已经去了校场。
辛越端着一盏茶看话本子,听黄灯说门口那两人教打了二十军棍拖下去了。
二十军棍下去,只怕路都走不了了吧。
她这么说时,黄灯沉静的脸上现了一丝不屑:“软脚虾罢了。”在黄灯心里,她进进出出时没有踹他们两脚都当得是极有涵养了。
辛越看了两本话本子,抖了一地鸡皮疙瘩,便在高几前继续画那幅被顾衍盘活了的红梅,直到天色晚了,顾衍还没有回来。
她听到了外头呜呜咽咽的风雪声,打开窗格,被扑面而来的雪霰迎头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就将窗格合上了。
黄灯点好灯,转头急忙过来搓了搓她的手,道:“夫人,莫要开窗。”
顾衍推门进来正好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低喝道:“下去。”
辛越被他拉到身边,笑着搂住他的手臂:“你也太凶了,黄灯不过是担心我着凉。”
顾衍不喜旁人碰她,此刻却有些羞于启齿,只是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里衣和外衫之间,眉毛蹙起来的时候,上头一片雪花融成水滴落在他的鼻翼:“怎么这么凉。”
辛越伸出手按在那滴水珠上:“画画。”
顾衍偏头去看,窗下高几上放着两本话本子,画纸上除了两枝歪扭的红梅就是稀稀拉拉几丛兰花、几株无节的歪竹,还有一团氤在一起的,“那是……太阳?为何画在底下?”
“……”辛越跳起来,手指点在那团橘色上,“你看好!看好!四君子还缺了什么?”
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那是朵菊花……
第95章 、黑衣少年胖娃娃
第四日,辛越没再黏着顾衍东跑西跑,江嘉年回京了。
老倪估摸着日子,早早地寻了武安侯高聿其,京中的卫戍、警备和治安保卫都归他管,只稍稍提了一句,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即将入京,他夫人与自家夫人乃是最要好的手帕交,高聿其便懂了,当即吩咐下去。
这日天高疏阔,万里无云,寒风不再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
城门口一裹着裘衣、折頞广额、身高八丈的中年男人走来走去,身后坠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小兵。
一小兵问:“头儿,您都连着巡了五日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人物?”
“去去。”裘衣男人不耐烦,伸长了脖子往城外瞧。
忽而眼前一亮,宽阔的石道尽头缓缓现出一队车马。裘衣男人前几年打仗时就是个哨兵,眼神极好,那队人的车马属一品规制,打头的几人文质彬彬,一股子酸秀才味,一瞧就是江宁那些儒士。
他猛一攥拳,低低骂了一句:“奶奶的,老子在城门口守了五日夜,人再不来,婆娘都该提刀来撵了。”
转头咧开了嘴向后跑去牵马,又朝跟上来的两个小兵一人踹了一脚,“还不去迎!”
小兵倒退五步,傻傻问:“头儿,您等了五日,不去迎啊?”
裘衣男人啐了一口:“迎个卵蛋!”脚下一夹马腹,飞驰着划过了喧嚣初始的长街。
辛越在用早膳时,老倪便掀了帘子来报,道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的马车已入了城门。
她一下就搁下了筷子,旁人数年未回京,到家第一日,定是在家中拾掇,但嘉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在她跟前,她回京第一日,也定是先杀到定国侯府里来。
顾衍慢慢吞吞地给她添半碗米汤,摇头道:“看来今日不能把你揣在兜里带着走了。”
他这几日尤其儿女情长,说这话时日光恰好透过琉璃窗投在他脸上,分明没有什么情绪的脸,没有什么起伏的话音,却像是染了一分冬日的朝曦,暖融融地教人想将他按在怀里。
辛越手随心动,将他拉到身前,随即推推赶赶地轰出了府。
随后坐在花厅里头,手里拿着一张膳食单子,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重天,一会笑一会愁,变脸之快,令人瞠目之余不禁发笑。
芋丝是当中最知道因由的,她走过去给辛越端了一杯热茶,笑着打趣:“夫人不必担忧,嘉年姑娘吃不了您!”
辛越放下单子,揉着额心头疼地说:“嘉年饶不了我。”
她、嘉年、辛扬三人的家都在同一条街,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辛越辛扬都是祖传的调皮捣蛋,辛扬猴得纯粹,辛越好歹还披一张淑女皮,只是大了后辛夫人由着她不在贵女圈中交际,待她和顾侯爷的亲事定下,京中众人才惊觉有这么一号人。
嘉年就不同,打小就是贵女圈里头出了名的温婉娴淑,哪怕最娇蛮任性难说话的高门小姐都会卖她一个面子。同首辅家的嫡女汪清宁双姝灼耀,一个占了娴名,一个占了才名,求娶的人从南城排到家门口,可惜最后便宜了耿思南。
但只有亲近人才知道,嘉年的性子不若表面柔顺。女肖其父,江御史铁面刚直,嘉年的性子底色也是要强的,遇上自己在意的人事,是一步也不让。
她成亲又早,耿思南那厮比嘉年大了六岁,费尽心思求娶,自也是宠着爱着,虽有个刻薄的婆母,也是分隔两地,故而婚后她的性子倒是更霸道了几分。
辛越想起那一箱笼的书信,不霸道也写不出斗大的四个“老娘来了”。
她登时寒毛竖起,手里的单子也不看了。
刚让人打发小厮去看耿家马车到了哪,就又有一个小厮抹着汗进来,扑通一下跪着报说:“禀告夫人,耿家马车已经到了街口了”。
红豆上前领了人出去,往那小厮手里塞了个银角子,小声道:“下回别动不动就跪了,夫人不爱这规矩,老老实实站着回话就是。”
小厮还在抹着汗,挠着头,咧嘴笑得憨厚:“诶!谢谢红豆姐姐,夫人像画里出来的神仙样儿,我一看就傻了,当观音娘娘拜哩!”
红豆噗嗤一声笑,瞧他生得憨厚朴实,心里升起几分好感,便给他指了个好差事:“夫人有客来,你且到廊下等着,一会厨房李婆子来问什么时候上点心,你就告诉她,点心备两份,一份送园子里暖阁去。”
“欸!!”小厮嘴角咧得更大了,三两步站到了廊下,门神似的杵着等人。
红豆笑着走进花厅,正好夫人打发芋丝到府门口接人,见夫人朝自己招手,她忙快步过去。
辛越素净圆润的指头点着膳单上的几样,道:“这几样去了,桂圆这类核儿都太大,怕孩子噎着,还有,她家孩子吃不得牛乳,乳饼也去了,换红豆糕、栗子糕、桂花糖来。”
“是,夫人,”红豆应下了,又笑道,“奴婢已吩咐了人打扫暖阁,一会您和耿夫人说话,小公子也好有个玩的去处,一应点心也是齐的。”
辛越想了想,夸了一句:“红豆真机灵!”
一盏茶的滚滚热气刚歇了三分,门外人声喧哗由远及近,嘈嘈切切,匆忙而行。
江嘉年提着裙子杀进来了。
侯府下人惊了一片,头一次见有人煞气腾腾地进侯府,还能喘气儿。
十七蹲在树上拿捏不定,手按在腰间佩剑,干脆一跃而下,朝花厅内走去,垂首道:“夫人,人来了。”
辛越捏着一颗蜜桔,心不在焉地放在手心滚来滚去,乍听十七的话,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秋水长廊迂回曲折,一道身影突兀地停下,随即蓦地加快,奔着朝她而来。
“辛越!”
江嘉年提着裙子跑得飞快,二十几年养的规矩礼数、端庄矜持通通抛到身后。
带着腾腾的煞气、思念、惊忧扑到辛越身上,全化成了江宁的水雾,一激一凝,二人潸然落泪,哭成一团。
身后的几个丫鬟都悄悄别过脸去,眼底泛红。
好一会,才被后头急急赶至的稚嫩声音打断,“娘亲!娘亲!”
小胖娃娃被仆妇抱在怀里,双手不住挥着,见娘亲哭得伤心,怔得傻乎乎,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地不知怎么办。
二人这才分开,止了泪。
辛越濛着眼儿,看向多年未见的好友,江嘉年今日穿的是一身杏黄色如意云纹的衣裙,是她在闺中最喜欢的颜色。高髻顺滑,一丝不苟,头上仍是像从前一样簪着一小朵清妍的小花。
看得她心头发酸,热泪一涌,差点又滚了下来。
都进了花厅坐下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脸,敷上面脂,两人这才相视着笑了。
“娘亲,要抱!”方才追不上娘亲的胖娃娃落了地,摇摇晃晃地走向江嘉年,到得了她身前,被一把抱起放在腿上。
“这是我们家昀哥儿,如今两岁了,”江嘉年笑着告诉辛越,又对怀里的胖娃娃道,“快叫姨母。”
辛越的一颗心方被泪水泡得酸软,如今又被小胖娃娃奶呼呼的一声喊得直接化了,爱不释手地逗了一会。
复又抬头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江嘉年露了愁容:“他姐姐赶路时犯了晕症,方才先送了她回府里。”
芋丝捧着紫檀玫瑰托盘,将早早备下的见面礼递给辛越。
辛越伸手将上头的一枚莹润通透的古玉挂在胖娃娃身前,没忘刮刮他的幼嫩小脸,逗着他道:“昀哥儿再唤一声。”
“多谢姨母。”胖娃娃奶声奶气,她真是越看越爱,伸过手去也想抱抱他。
胖娃娃却瞅着她身后,大眼睛水汪汪的,伸着小手像是要往前又有些踌躇。
辛越一愣,回头看,十七还站在身后。
黑衣劲服,剑眉冷目,单手抱剑,凛然不可轻犯的样子。
便想孩子对人身上的气息感知最是敏锐,十七这种瞧着清俊,却是在死人堆里滚出名堂的,加之年少轻狂些,身上煞气敛得不大好,怕是将昀哥儿吓着了。
还不待她说话,却见昀哥儿伸长了藕节似的手臂,咿咿呀呀地叫唤:“要,哥哥,漂亮哥哥,抱!”
江嘉年僵了,辛越僵了,十七的剑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
昀哥儿趁机滑下娘亲的膝头,扶着椅子走到那黑衣哥哥身旁,拽着他的袍角,费力地抬头,软软地撒娇:“抱。”
十七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小胖娃娃急得打转,眼泪汪在眸子里。
胖娃娃的娘亲笑得前仰后合。
辛越接收到十七的求助目光,却笑着将他往坑里推,指着昀哥儿说:“十七,你抱抱他。”
少年没见过这样白嫩的小孩,脸颊手上豆腐似的,仿佛一戳就破,不知从何下手。
然主子命不可违。
少年蹲下身子,伸出手试探了两下,从背后拎起胖娃娃。
辛越笑得肚子疼,泪花都渗出了眼眶,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得两手把着他的腋下,抱起来,对了对了,再拿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哈哈哈哈,十七抱得真好。”
胖娃娃称心如意,振臂高呼一声:“呜呼!冲!出,出去玩!”
江嘉年也含笑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儿子趴在男子背上,朝自己扮个鬼脸,她也弯弯唇笑得宠溺。
待一大一小两人消失在了门边。
江嘉年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目光锐利上下扫视辛越,“怎的瘦成这副样子,定国侯府养不了你,就让顾衍趁早滚蛋!”
厅中上点心茶水的七八个丫鬟还未退下,一听这话大不敬,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嘉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话传进顾衍耳中。
第96章 、不原谅
辛越忙让红豆带了人出去。
待花厅门关上,四下无声之时,辛越扭头,江嘉年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同方才狠巴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辛越抽出帕子按过去,声音也有些哽咽:“你再把我招哭了,就要水淹侯府了。”
江嘉年被她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隔空点着她的脑袋命她老实交代:“你说!怎么回事!三年里都吃了什么苦?”
坦白从宽什么的,自打辛越回了京,便做得十分熟练了。她对着江嘉年心虚,将这些年的事简单与她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受伤,伤后去了哪,又为何不联络家人好友,大大小小的,想得到的全和盘托出。
打头第一句,江嘉年弯如新月的眉头便开始皱起来,说到治伤时她的脸色更是难看,再讲起她回京之后的事,江嘉年的脸拧成了一团。
絮絮说了许久,茶壶都唤人进来换了两回。
最后辛越自己总结了一句,时也命也,她辛越从小积福行善,同老大爷买一包西川乳糖都会多给一个铜板,各路神仙都看着,如今也该苦尽甘来了。
她这样豁达的模样,不论是真心还是作出来安慰人的,江嘉年都只觉得心疼,知道她这些年必过得不好,却不知竟这般跌宕起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飘了一句叹息:“你这不是死了一回,是死了被拽回来,阎王爷气不过,只好一巴掌把你脑子拍坏。”
这人嘴怎这么毒?
辛越幽怨地看她。
江嘉年无视她幽怨的眼神,又一叹:“唉,那会都说你嫁得好,可我却担心,你嫁得太好,也太险。”
“你既回来了,做的那些混账事想来你爹娘已教训过你,”江嘉年再想起她宁可独个在外扛着,也不肯联络任何一个亲人好友的事,眼神淬了刀狠狠剜她一眼,“我只告诉你,这事在我这可没完,你若不好好养着身子,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辛越从小被江嘉年压一头,视她如长姐,此时自然更是诺诺:“知道了。”
江嘉年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在她身上打了数个来回,眉头拢起,满面忧愁的样子。
辛越刚有些犯人蒙赦的侥幸,便又叹了声女子心绪果真瞬息万变,苦着脸豁出去了,说:“我都老实交代了,你怎还愁得这样,如今我身子骨虽不大结实,经不得你像从前那样收拾了,但你打我一打也还是受得住的。”
“你如今……”江嘉年提着眉梢将她觑了一眼,颇有些瞧不起,“还是算了吧,再给你打散架了我也凑不回去。我只问你,当真打心眼里原谅顾衍了?不管怎么说,一剑当胸……你再是皮实,也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子……”
辛越一愣,呆怔着伸手去接江嘉年面上滑落的泪。
温热的碎玉打在她手上,辛越蓦然惊觉,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就连她也没问过自己。
此时此刻,花厅门外,闲庭阔步的玄衣身影倏然顿住,单手屈指举起,离那门框只有一寸距离,却迟迟没敲下去。
长亭悄悄后退十步将探头探脑的黄灯拎出去,清场。
顾衍转而将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站在门外,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飘,里头的人迟迟没有回答,她在犹豫?还是在摇头?
里头越是无声息,他气息越是紊乱,胸口激荡着一片激烈情绪,连门框都不敢直视,只垂头看地上青砖,背在身后的指尖交缠,扯得厉害。
从云城带她回京时,在帐子里,她说的也是“没有喜欢你,没有原谅你”。
彼时他满心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便是不喜欢,不原谅,也要将她留下,那如今呢?他的姑娘爱他,又愿意原谅他吗?爱和原谅,从来都是两件事情。
辛越捏着手指头,面上并无纠结异色,倒像是恍惚回忆往昔的模样,片刻后浅浅淡淡笑了一下,道:“自然是……”
“不原谅。”
门口的身影顿时如石头般僵硬,眼看就要道道开裂,碎上一地。
里头声音传出来,清灵的声音和着细风,在半空辗转数道,才歪歪斜斜一个字一个字扎进他耳里,“要让他记一辈子。”
顾衍遽然抬头,周身气血腾起,满腔又热又酸,猛一紧拳,对!我的好阿越,不原谅,让我用一辈子还。
顾侯爷在自家花厅门口听了一句墙角,便转身抬脚离开了,来去皆如一阵风,携着濛濛水汽而来,踏着七彩飞虹而去。
花厅里头的人还在细细交谈。
江嘉年拍拍她的手背,半是服气半是怨恼:“我原瞧不起顾衍,他铁血手腕雄掌天下,却连你都护不住,但这三年,我瞧他也过得不像个人,我既是恨他,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
“说一千道一万,他若是没有把你找回来,再多的狼狈颓苦都是虚的,但他将你找回来了,这份情意才落到了实处。”
辛越同她一起感慨:“老天爷待我狠了点,却也没捉弄我的姻缘。”
江嘉年瞧她半晌,转头想起另一桩麻烦事,她附到辛越耳旁问:“像那个黑衣守卫一样的人,还有没有?”
辛越一愣,点点头,又连忙小声道:“十七是专护着我的,算是在明面上的,暗里不知多少呢,怎么了?”
江嘉年话噎在喉咙口,压低声音:“你在渭国待了多久?”
原是这事,辛越轻咳两声,说得同做贼似的,压得她嗓子都哑了,随即落落大方点头道:“一年余。”
江嘉年眯着眼看她:“你也知道,两江同渭国只隔了个三水十八弯,商贸往来极是紧密。我也是听说,传说陆国相家的小公子有一红粉知己在渭都临尧城。”
辛越点头:“这我知道。”
喻霜嘛,极讨喜极厉害的姑娘,都传她是陆公子的红粉知己,陆公子护着她把持临尧城的丝绸生意,但陆于渊只给她行了几次方便,换了几味药回来炼药丸,实则整个生意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
辛越在临尧城待了一年,同喻霜也处得很好,她还替喻霜抱不平,姑娘家如今自食其力地做点什么事,都容易被冠上个靠男人,靠家族,靠关系的说法,重点是喻霜很该趁机讹陆于渊一笔,赔偿一下她随风而逝的清誉。
江嘉年斜看着她:“传说他为这女子顶撞国相,将人放在宅子里藏着护着。”
“这么宝贝?”辛越冥思苦想,喻霜天南海北地跑,怎么也不是个需要藏着护着的,关在宅子里的……
辛越头顶一道霹雳打过。
江嘉年添上一把火:“传说这女子身患顽疾,他为了这女子搜罗天下奇药。”
哐嘡一声响,辛越的茶杯落在地毯上。
江嘉年从桌上的乌漆茶盘中又翻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杯茶,眼光莫名:“我原以为是个国色天香的奇女子,谁成想……”
辛越摸摸自己的脸,国色天香奇女子,她也只沾了个女子二字。
她端起茶杯,坚定地摇头:“传言不可尽信,临尧城里传的,飘过三水十八弯就变了味了。你先头说的,同你之后说的,定不是一个人,前头说的红粉知己我知道,很好的小姑娘,同陆于渊也亲近,后头那个身患顽疾的才是我。”
江嘉年翻了个白眼:“但能让他陈兵边境的可就只有你了吧。”
哐嘡又一声响,这套和田白玉的茶杯算是保不住了。
江嘉年干脆往她手里塞上一个蜜桔:“四十万兵马陈在渭国边境,如此看来,竟是他的退路,可叹这个年,两江没一个人过得安稳。辛越,我没想到这个因由竟会是你,过年时一日三餐地按顿骂了你不知多少回,你,不要同我计较这些。”
“……”辛越笑容都有些扭曲,“不,不计较……但是!按顿骂,会否过分了些?”
江嘉年一通插科打诨,让辛越回了一点神采,那陆家小公子没有直接打过来,除了顾虑两国天险、齐国兵力强盛,恐还思虑着给这多愁多病身的红粉知己积点阴德,那四十万大军,多半驻给顾衍看的。男人么,怎么折腾都是他们的事,她只希望,阿越能苦尽甘来,清清静静地圆满此生。
两人一起出神,厅中一时寂静。
窗外北风忽然啸啸而来,打得窗棂扑扑作响,满堂静思顿散。
辛越一拍脑袋,立时想到自己脑袋不能拍,又拍了一下大腿,不拍拍哪儿,总觉得胸腔中扬起的激动显不出来。
她扯着江嘉年的手道:“我们开春说不定能一起南下。”
江嘉年呆了呆,忙问怎么回事。
辛越将顾衍欲带她一起去江宁的事说了,她一番激昂,却见嘉年眉目惆怅,不解地问:“怎么了?”
江嘉年的神情垮了下来:“我婆母要昀哥儿在京中开蒙,怕是不让我带着回江宁。”
辛越没想到这一层,一腔激动顿时凝固。
“不提她,”江嘉年淡淡扯了扯嘴角,“她自个压不住丈夫、儿子,就想来把持我儿子,做她的春秋大梦!”
……自古恶婆婆便是拦路虎,辛越自个没受过磋磨,听了她的话胸中慨然升起一股义气:“届时要打起来的话,管我借人,我将十七借给你。”
两人玩笑了一阵,门外传来敲门声。
黄灯候在外头,看着日头升到正头顶,又缓缓划过,怕是两位夫人一时谈得忘了用饭时辰,便敲了门进去请。
辛越今日过得十分开怀,心中隐隐轻松了许多,午间和胖娃娃一道胡闹,都不由多吃了一碗饭。
江嘉年带着胖娃娃恋恋不舍回府后,黄灯陪着辛越消食,二人在留山园走了半圈,额上沁出薄汗,就近走过湖上木道,在了然亭上坐下歇脚。
她接过帕子,往额上按去,雪白丝帕一上一下,将她的眼帘遮了一瞬,丝帕再落下来的时候,辛越看到了一个鬼祟的身影。
那身影在木道尽头的梅树下探头探脑,鬼祟得让人想看不到都难。
她和黄灯互看一眼,后者道:“夫人,奴婢去看看。”
辛越颔首,黄灯转身而去。
了然亭上四面透风,坐了片刻,额上薄汗尽消,冷意嗖嗖地钻入她的脖领。
辛越拢紧脖子的披风软毛,鼻头一痒,第一个喷嚏打出来之后,十七从亭子旁翻了上来。
被吓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她已经能习惯这个样貌俊秀、行止鬼魅的少年,一度认为若是夜半恶鬼都长这个模样,怕是有不少人愿意被勾魂的。
她还未开口,少年将一只金珐琅九桃小手炉放到桌上,转身。
“咳咳……”
十七又回头,正经地问:“夫人可是不适?”
“不是,你,”她忍笑忍得肩膀微微耸动,指着少年的身子,“回去换个衣裳罢。”
少年一愣,扭身去看,后背几个明晃晃的小脚印显在黑衣上,尤其引人注目。
少年涨红了脸,翻身下去了,来去如风。
她笑笑,拿过手炉,黄灯快步走回来,开口就让她愣在了原地:“夫人,倪总管使那小子传话,耿夫人带来的女子如何安置?”
第97章 、小厨娘山栀
黄灯正欲再说,芋丝和红豆一人捧着披风,一人捧着手炉子穿过湖上木道而来,三人叽叽喳喳,将江嘉年带来个女子一事东一道西一道地凑了个整。
大体便是江嘉年此番回京,打的是待上至少半年的打算,他家两个孩子在江宁生,在江宁大。小的还好,耿思南娇惯女儿,将女儿养得挑嘴得很,她便带了厨娘上京来,问题就在这厨娘上,这厨娘并不是耿家家生子,而是签了短契的江宁名厨。
上京时他们在路上遇着了飞远将军庞开雄的小儿子庞宁,庞老将军与张起思两人隔着一条曲橫江,一东一西地镇守两江十余载,是耿思南的左膀右臂。
此番渭国除了散四十万大军在边境,还令派了探子往国界处探,庞老将军手底下的哨子探到了几个,好生确认了几回,折了几个好手,才确定了消息,同张起思两人一商议,决定把这消息一路报给总督耿思南,一路快马送回京。
谁料张起思个贼老匹夫,当着面应得好好的,道都包在他身上,转头就将奏报压了一个月,庞老将军深感老实人被狗欺,当即派了小儿子快马飙进京来,务必要在顾侯爷跟前将张起思一层皮掀下来。
谁知庞宁在在路上便遇着了老爹的顶头上司,耿思南一家。
自家暴跳如雷的老爹是耿思南的左膀,张起思是耿思南的右臂,右臂扇了左膀一巴掌,庞宁作为左膀的小指头,自觉有些丢面,讪讪地下马去将老爹的盘算全倒给了耿思南听。
此一番惭愧和激愤先且不谈,他半路被耿思南截下,在耿家帐子里一道用饭时,被耿家那小厨娘驯服了五脏庙。
进了京办完事之后,对那小厨娘……的厨艺念念不忘,不知打哪打听来那小厨娘同耿家的短契这几日便到了,趁着还在京里,就想对那小厨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人带回江宁去。
今日嘉年一回京便上定国侯府来了,小厨娘是个半自由身,得了主家一句许可,便上京里最有名的酒楼玳瑁楼摸底去了。
庞宁动之以情动到了玳瑁楼,许是少年家年轻气盛了些,言辞间有些没拿捏住分寸。
据探来的消息,那庞宁将小厨娘堵在了玳瑁楼贵宾厢房,上来就是扯衣裳。他自打吃了小厨娘的饭菜之后,再吃旁的饭食都是味如嚼蜡,直欲让小厨娘数一数他肋间都瘦出了几根排骨。
吓得小厨娘当场便亮出了随身的水果刀,庞宁身后的亲兵一见这阵仗,慌了神地要上来夺刀,庞宁在后头大喊,“莫要伤了她的手!”
慌乱之间水果刀从小厨娘手里掉了出来,好巧不巧,正正扎在她的鞋面上。
一声惨叫传出来的时候,江嘉年正好经过玳瑁楼,直直将庞宁捆巴捆巴,扭送给了耿思南,伤了脚的小厨娘便顺路带到定国侯府来了。
走的时候……小胖娃娃闹得太厉害,她一时忘了将人领回去。
辛越听完当即十分不雅地笑得捧腹,一笑庞家小子当真是耿介憨直,二笑竟这般巧,一把小水果刀正正扎在了小厨娘的鞋面上。
笑出了朵朵的泪花,辛越赶忙接过帕子,按了下眼角,随即敛笑端肃起来,对黄灯说:“黄灯啊,往后说话呢,轻重缓急,重急往前,轻缓往后,千万莫要再颠倒了。把人带来我瞧瞧……”
想到这小厨娘伤的是脚,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我去看看吧,人在哪儿?”
芋丝本能地就觉得不合适,堂堂定国侯夫人,怎能纡尊降贵去见一个不入流的厨娘?当即劝道:“倪总管着人带了去杏子楼了,您何必过去,便是要见,着人用暖轿抬了来回话也就是了。”
辛越笑笑,抬手指前路,道:“带路,慢慢走过去。”
芋丝话里透出的不以为意,也实属正常,这乃是她下意识将江宁小厨娘同府里家生子厨娘混为一谈的缘故。
然而说到厨娘又是一桩南北地不同的社会习惯,北地以齐都为例,贵胄之家,家家户户都有厨娘厨子,几乎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靠着主家吃喝。
然两江一带截然不同,尤以江宁为例,地方富庶,提倡工商皆本,丝纺、茶盐香草等行业兴盛。
女子办学、行商亦是不少,有许多女先生、女杂艺人、女当家、绣娘、厨娘。
两江民间不少人家养闺女,也极少较真针线活做得好不好,长得是否婉约若水,而十分看重培养姑娘的厨艺。
一块软绵绵的精致香帕,便是绣上了龙凤瑞兽,也绝没有一盘豰薄丝缕、轻可吹起的鱼片吃香。
养一个好厨娘也不容易,但若能打出名堂,一个厨娘就能养活一大家子吃喝,且江宁的好厨娘也甚是自由,想签长契便签长契,想签短契便签短契,非富绅之家请不起。
辛越在渭国待了一年余,两地风俗相似,絮絮说着,三个丫鬟都听得十分新奇,时不时插一嘴,很快就走到了杏子楼。
十来岁的小药童头上顶着青色小髻,巴巴地站在杏子楼门口张望,见了她们一行人立时蹦得老高,几个箭步冲上来请安。
红豆与这小药童最熟,往来拿药熬药时都是他跟在后头,这时便上前问:“药生,上午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呢?”
药生见了辛越有些拘谨,为方才请安时候不够沉稳感到后悔不迭,生恐堕了丘神医的脸面。
此时努力走得板正昂阔,作出恭肃的模样来,一板一眼道:“山栀姑娘在西侧间,伤口已上了药,包好了,只是流血太多有些虚弱。”
说着往前几步撩起门帘,引众人鱼贯进入。
只见里头一个穿豆青色衣裙的姑娘躺在榻上,生得清秀可人,羞羞怯怯,面色有些苍白,见了辛越便用双手撑在榻上要向她请安。
辛越略偏头,芋丝忙上前去搀住了,让她半靠在枕上。
药生忙拉了一把紫檀八角宫凳,上头垫了软和扎实的猩红色椅垫,辛越朝他微笑颔首,坐下对山栀道:“你伤着脚,不用讲究这些。”
山栀脸色微红,声若蚊蝇:“多谢顾侯夫人。”
“嘉年使人抬了轿子,来接你回耿府,可我看……”辛越指了指山栀被裹得包子似的右脚,“你如今不大方便,还是留在这养伤吧。”
“这如何使得?”山栀脸色更白了三分,急忙说,“山栀非侯府人,怎好多叨扰。”
辛越接过茶,呷了一口。
红豆爽利的声音响起:“山栀姑娘,你现在伤了脚,也去不得哪里,我家夫人同耿夫人乃是从小的交情,你留在这养两日伤也没什么的。”
山栀低头犹豫:“可是……终究不合适……”
“也是。”辛越笑道,“我这府里,给你看伤的是神医丘云子,用的药无一不是上佳,若算起来,确实不大合适。”
三个丫鬟连同药生齐齐变色。
山栀却欣喜地抬起了头:“正是,于您不过是随手,可山栀不可凭白欠下您一桩恩情。”
辛越笑眯眯:“听说你同耿家的短契要到了?”
山栀犹疑地点头。
辛越:“山栀姑娘要留在京里,还是要回江宁?”
山栀细声道:“留在京里。”
辛越讶然,随即从这小厨娘的话里明白过来,她跟着一路上京,听闻京里和江宁习俗迥异。
京里的好厨子虽说也多,但除开各个酒楼里的大师傅还有些流动性之外,高门大户里的厨子厨娘几乎个个都被钉在了府宅之中,
须知各行各业,若想要有长进,想翻出新鲜花样,定是要有个对比的。
府宅之中的大厨伺候惯了主子,对主子的口味拿捏得一清二楚,做出来的菜式也就是这么几样,再好的厨子也泯然于漫长的岁月和毫无比照的舒适环境,使得王公贵人们多少都有点审美疲劳。
无怪乎京中酒楼越开越多,生意越来越好,家饭终究是没有野饭香。
山栀在江宁过五关斩六将,在数不尽的对比厮杀中拿下了江宁一等厨娘的称号,才入了耿家的眼,被聘入府中做厨娘。
见了京中境况,一时看到了金山银山在朝她招手。
自然生出了些许想在京里打出名堂的想法,故而才有今日去玳瑁楼这一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辛越一听来了兴致,两人聊着聊着便坐到了一个榻上。
山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掀了开来,正是自己做的姜丝梅子。
辛越正要捻一条,黄灯眼疾手快,上来劈手就夺开:“主子,不可。”
“……”辛越差点忘了,还好反应尚快,行云流水拨了下耳后的头发,镇定地解释,“府里规矩如此。”
由山栀将盒子递给黄灯后,黄灯拿了盒子出去查验。
山栀这才小声道:“我原也是要给她的,谁料您的手实在太快了。”
“……”两个丫鬟忍笑。
辛越头发也不拨了,自然地转过话题:“你若是要将算盘打在玳瑁楼的头上,却是不大妥当的。”
山栀道:“我原想的是,看看京里都时兴些什么菜式,再行定夺。”
辛越拍了下手:“是极!不过你这想头,倒是十分可行的。京中王孙贵胄遍地都是,但豪奢多在其表,好比一户人家今日有一百两,定是要花八十两在行头上,出门必要光鲜亮丽,否则便会被看作是寻常中流之辈,二十两里能花在吃食上的大抵只有一半。”
又转头打量了一番这厢房陈设,“只有那真正有积淀的钟鸣鼎食之家、清雅矜贵之户,才会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地有一套完好的规矩讲究。”
辛越娓娓道来,山栀一时听得入神。
就在这时听到芋丝与红豆的请安声,老倪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只白底彩秞的碟子进来,难为上头的姜丝梅子一点都没挪位。
芋丝忙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
老倪扫了一眼山栀,转头对辛越道:“夫人,侯爷回府了。”
辛越正说得起劲,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转头捏了一条姜丝放入口中,同山栀继续交耳相谈:“但江宁就不同了对罢,江宁人自来是今日有一百两,五十两都要祭了五脏庙的。所以依我看呢,你这盘算与其打在同酒楼一争高下,不如打在京中贵胄之家。”
山栀若有所思。
第98章 、顾侯独家教学
另一边,栖子堂内院正屋里,顾衍脱了靴子坐在榻上,握着一卷书:“夫人还在杏子楼?”
老倪抹着汗:“是。”
顾衍手里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可告诉她了?”
老倪就差没跪下了:“说了,说了您回府了。”
“夫人呢?”
“夫人说知道了。”
顾衍将书卷一搁,“她们在说什么?”
“就是些吃喝,夫人教那女子如何……”老倪回想一番,“如何让京中人家将五十两祭在五脏庙上。”
“……去将人请回来,”顾衍说着看了一眼渐沉的天色。
却又俯身套上靴子:“算了我去。”
人还未从榻上起来,就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辛越说说笑笑的声音,叠着一连串的请安声响起。
老倪忙给辛越撩开帘子,乐呵呵道:“见过夫人。”
辛越含笑点头,转身进了里屋,见了里头的人讶然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衍手里捏着一只靴筒,脚上穿了一只,坐在榻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辛越矮身去拿他的靴子。
顾衍怎会让她干这种事,侧身一避,一手将靴子脱了,搁到一旁,绕到屏风后净手,才问:“怎的去了那么久?”
外头没有声音传入。
顾衍正待回头,腰间忽然多了一双手,辛越从背后绕过他的腋下,将他的腰腹环住,小小的身子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手指头还摸索着拍弄盆里的水与他捣乱。
顾衍一把捏住她的手,转身将人抱起颠在怀里,“搂好。”
辛越双腿盘在他腰上,双手搂在他脖颈,整个人又挂在了他身上。
顾衍扯下柔巾擦过手,随手搁在紫檀架上,便托着她的屁股绕过屏风,微微俯身,辛越自个便滑了下来坐在榻上。
同他说起山栀之事,末了道:“京里若有山栀这般的江宁厨娘,总归不是坏事。须知京里人情往来甚多,今日你开宴,明日我设席,府里没个好厨子的,都不好意思将人往府里请,总往酒楼里跑,吃来吃去也就腻了。”
想了想,爬到顾衍腿上坐下:“你可知江宁的厨娘做一桌席面,银钱几何,赏金几何?”
顾衍看着她乱动,一手撑在身后的软枕上,升起几分兴趣:“几何?”
“像山栀这般的,一桌席面五十两银子起步,赏金五两打底。”辛越打了个哈欠,转而道,“京城中,玳瑁楼里,一桌最好的席面也才二十两,赏金,那是没有的。不是京城中人没钱,而是南北对花钱的态度不大一样,对不对?”
辛越说的是坊间事,他想的却是天下局,道:“这些年调整官员俸禄,除增加之外正俸,还增其餐钱、薪炭钱、马匹刍粟。至于民间,京中百姓收入日均约为一百文,南方百姓收入日均约为一百三十文。”
辛越道:“差得也不多,京里人也有钱的啊。”
顾衍颔首:“不错。”
辛越又问:“那为何南北两边对花销的态度如此不同?”
顾衍慢慢坐起身,同她面对面,另换了一面提点辛越:“年前辛扬同温灵均等人下一趟两江,所查税赋差额巨大,饶是如此,两江呈上来的税赋都是其余诸地方加起来的数倍,阿越说说看,南北之间还有什么原因让税赋差距如此之大?”
辛越想到了:“你又爱又恨的那些世家!”
顾衍失笑,确实是又爱又恨:“是。大齐往前数十年都不大安宁,战事频发,最不安宁的时候,战火甚至烧到了京城,部分京中名门往南边搬,这些年才有举家迁回的。而南地已有百多年不曾起过战事,且尤其是两江一带,积世累代的财富,带动本地服食器用之业繁荣,贫民亦生活无忧,财税收入亦多。”
辛越恍然,把他说的换成人话:“原来是这样,京中人打仗打怕了,一部分人流到了南边,留在京里的人呢要么存着钱,要么花出去的钱在实、要妥,恨不能花了钱立时就见了实处。譬如我娘亲,前些年就爱买地买庄子,还往南边买,可你也买地我也买地他也买地,哪有那么多地可以买啊,大多数也让朝廷给圈起来了。”
“除了买地买田庄,京里官员也多,花钱打点、疏通上峰又是一项,装点自个门面、撑出面子也是一项,但总归比起来,南北两地,塔尖最顶上的都差不离,最底下的民众生活差上些许,但是中间层的就差得大了,京里大多的中层人家甚至普通官宦人家,生活上远不如南地的世家精致讲究,南地人甚至是花了钱听个响也高兴的。”
“怪不得之前你要推个什么法,在京里寸步难行,非要南边推得顺当,京里却见了成效才开始动。”
“嗯。”顾衍把她放自己腿上坐正,捻着她的发丝把玩,“恤商法令。”
辛越想了一会:“所以,就是说,南地有钱,大富之家豪奢,带动着小贫之户劳作,财生财,你富我富大家富,最终流入国库。”
“但是……你愁南地盘子太活,那些世家心大了,有些镇不太住,都敢往税赋上搞鬼了。又愁北地盘子太死,北地人束手束脚,将银子攥在手心里,你想让两边中和一下,对不对?”
顾衍这些年忙活的便是这事,但此时听了她的话,抓到几个不太寻常的字眼,不像她寻常能接触到的,眯起眼道:“盘子……这话谁教你的?”
“哈哈……”辛越忙不迭转话题,返回来说起小厨娘的事:“那你说,若是有这么个行当,收拢了各大厨子、厨娘,若是哪家设宴,便下帖子来请,可行吗?”
顾衍轻哼一声,才点头:“你这是要帮那女子?”
辛越:“也不全是啊,我去了那么些地方,发觉越是繁荣富庶之地,于女子束缚越小,两江多得是山栀这般自食其力的女子。京里虽刚起此势,却可以推它一推。我小时候往寺东门大街后头,有条甜水巷,见到许多平民百姓之女,多是绣绣帕子,帮衬家里长短,若是能像山栀那般,该有多好。”
她顿了顿,喝了一口顾衍递到嘴边的茶水:“且若是一下子要将山栀这样的厨娘聘回府里,除了像你这样的败家子,怕是京里没多少人干得出来的。所以这样一宴一聘,许也是个法子,要是有厨娘和主家看对眼了,签个长契短契也自随他们。”
“嗯,此法不错,你回头拟一份奏报,推得好我给你行赏。”顾衍自动忽视败家子那三字,败下来的全使在她身上了。
“这就不对了,”辛越攥着他的衣襟,“我想的主意,若是你们朝廷推起来了,本夫人给你论功行赏。”
顾衍一本正经地点头,嘴边带笑问:“夫人准备给我赏些什么?”
辛越哪还理他,已经开始想如何推行之事,喃喃道:“招纳些两江厨娘好不好?总要先打出名堂。”
“可。”顾衍的手抚上她的背,她的身形娇小,同他的体型差距甚大,此刻坐在他腿上,令他生出些许旖旎绮思来。
手里不由使了些力,薄唇印上她的脸颊,气息渐沉。
“别咬了……”辛越嫌痒,搂着他的脖子扭身躲,“你说,是不是还需招些女孩子来学,可是……”
灼热的唇瓣从香软的脸颊一路偏移,带过一道暧昧湿痕,最终停在珠玉般的耳垂上。
辛越正说到:“可是养一个好厨娘不容易,耗时又……啊!”
薄唇呼出热气,一口含住她的耳垂,轻吮慢咬。
辛越脑子轰然一声,炸开一片星星闪闪的焰火,“耗,耗,耗时……”
二人交颈叠坐,辛越双手紧紧攥住顾衍颈后的衣衫,呼吸急促脸颊发烫,眼睫忽地扬起,眸底流光淌过,转身在他的耳垂上有样学样地咬了一口。
耳边灼热顿时消散,下一刻她的屁股被托起来,身后多了两条腿,整个人往前滑到他怀里的时候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炽热。
短衫下头也探入一只不安分的大手。
辛越吓了一跳,攀在他脖子后的双手慌慌忙忙去制止他,将衣襟里的大手扯出来贴到自己脸上,蹭了蹭。
有些不好意思道:“别……我饿了。”
极低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来:“行,先喂你。”
半晌,顾衍往屏风后洗了把冷水脸,出来时将满脸水渍往辛越脸上蹭,惹得辛越大惊,满屋乱窜,笑闹声传到外头。
廊檐下的琉璃灯盏将将点起,门外听着动静的长亭识相地收了敲门的手,小老头似的双手背在身后,恰好撞上路过的黄灯。
黄灯朝他使个眼色,长亭抬脚走过去:“怎么?”
黄灯将他拉到台阶底下,悄声问:“那人可有问题?”
“暂时查不出来,”长亭摇头,“底子挺干净,江宁土生土长,小家小户养出来的厨娘,厨艺确实好,两江一带都是出名的。”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升起同样的凝重。
能被耿家看中,带着进京,还能在玳瑁楼恰好让耿夫人遇上,带入侯府,又能对了夫人的脾性,留在侯府。
巧合多了,就是最大的问题。
第99章 、摸摸根骨
定国侯府开府以来,便没有迎过小住的客人,难得来了一位,还是个娇怯和顺的小厨娘。
小厨娘在定国侯府里养了几日伤,堪堪成了侯府一景。
是日,辛越晃着羊皮小靴子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躺椅一晃一晃,顾衍坐在一旁的圈椅看书,背靠上头,两只脚搁在躺椅的下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压着。
小厮捂着头顶的发包跑过来,在廊角下喊:“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去大厨房啦!”
辛越翻着话本子,故意将脚架到顾衍的脚背,顾衍眼皮子都没撩,信信翻过一页书。
半刻钟后,小厮头顶的发包散了一半,一手捂得更紧:“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切的豆腐,就跟那头发丝似的哩!”
辛越打了个哈欠,一阵风吹过她编得细细的辫子,垂落到躺椅下头,上头缀进去的米珠颗颗圆润,莹着柔软光辉。
一刻钟后,小厮来回地跑,头顶的发包全散了下来,不知谁给他出了个好主意,用根竹筷将发髻挽在了头顶,倒也结实:“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颠起了二十多斤的大铁锅呢!”
“好了好了,”芋丝笑着将人往外轰,将一盅血燕端到躺椅旁边的小几,“山栀姑娘真是不可貌相,我昨儿过去,真真那般瘦弱的身子,将那海一样的大锅说举就举,要颠就颠,奴婢都怕她教那大锅砸破了头。”
黄灯惯常严肃冷淡的脸,亦闪过一丝佩服:“不但力大无穷,且对力的掌控极好,刀功精细无比。将豆腐雕成花这种事,奴婢从前以为是个传说,如今传说竟就在府里。”
红豆附和道:“是呢,前日山栀姑娘央您派人从耿夫人府里带回来的器具,都是黄白之物做的,看着就,就知道山栀姑娘为何出价这般贵了。”
长亭不知从哪冒出来:“要说贵也有贵的道理,一条鱼,竟只用腮边那最软的一处肉,青菜,只用里头最鲜嫩的一截,她一道菜做下来,剩下的食材能给府里厨子再做三四桌。”
辛越道:“怪不得这两日你们眼看都长肉了,十七今早在树上都被我发现了,少年人啊,还是要克制些。”
十七从树上飘下来,低声辩了句:“今早蹲的乃是一颗枯树,您发现是很应当的。”
“……”
顾衍翻完了最后一页,将书一合,四下人皆都垂首退下去。
辛越话本子遮了下半边脸,盯着他若有所思。
顾衍也不问,就静静瞧她。
果然,她自己便绷不住了,将话本子一扔,兴冲冲道:“你瞧我这样的,什么时候能修炼到你那般,一个动作,一个眼色,旁边的人便全都懂了。”
“嗯,”顾衍合了合眼,作深思状。
挨到躺椅边坐下,伸出手,“还是让为夫瞧瞧你的根骨。”
“啊!”辛越惊叫一声,紧接着在躺椅上扭成一团,笑着叫着推他的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越一口气还没匀过来,顾衍手头的动作倏然而止,捏起地上的一粒石子,咻地就往左侧打去。
一道喊疼声从廊道尽头兀地响起。
紧接着是男子聒聒不休的怒斥:“喂!你们干嘛呢!白日宣{淫也到屋里去啊!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啊!”
第二颗石子直直打在了他的鞋面上,辛扬顿时抱着一只脚边嚎边跳了起来。
辛越坐起身,抚着胸口,笑意还没消下去,霎时又乐得肚子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金鸡独立。”
辛扬一瘸一瘸往里走,到小矮凳上坐下就要脱靴子。
辛越捂着肚子制止:“转过去!”
辛扬的脸立即涨红,暴躁地吼道:“小爷洗了脚了!”
说话间便将靴子一把扯下,翘在阳光底下,白皙的脚拇指肿得有鸡蛋般大。
“……”顾衍没眼看,“真不经打。”
辛越点点头,万分同意,顺带着提了个建议:“脚趾头就没他身板结实,下回打身子试试。”
“好。”
“……”辛扬仰面望天,意欲把眼泪都往肚里咽,声音哀怨愤懑:“小爷今日丢了官,虽说小爷坚强,但你知道,侍卫统领一月月俸多少吗!?知道我费了多大忍劲才没把皇上桌上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顺走吗!?知道小爷主动请辞的时候心里碎成了多少瓣吗!?”
辛越倒是想好好数数,他这心一年要碎个千八百回的,如今究竟还有多少瓣。
脑中补出一幕小皇帝同辛扬在殿中不舍分别的模样,忍不住给他补刀:“那砚台……远远不如皇上腰间缀的南珠宝石珍贵,听闻圣上与你抱头痛哭,分外不舍,那南珠宝石缀了几百颗,你竟没有趁机摸两颗下来?”
“你不但身手退步,心智谋略也要回炉重造一番了。”
“你们俩……”辛扬眼里凝了悲怆泪光,横向他二人,“小爷怕回家让我娘给打出来,原想到你们这来寻个安慰,你们,你们竟是两个没良心的贼夫妇!”
“到定国侯府寻安慰……”辛越心想他落到这般地步,当真一成莽出来的,一成傻出来的,余下八成她还是个引子。
难得心软了一下,辛越怕这八百年才生一回的心疼之情散得太快,忙拽了拽顾衍的袖子。
顾衍回身看她一眼,辛越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压根不用多揣摩。
他笑了笑,转头又是另一副生冷面孔。
顾衍以掌撑膝,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回去收拾收拾,过半月去江宁。”
辛扬抱着脚,一时忘了疼:“给,给钱的吗?”
顾衍年前派了辛扬去两江,只是初初查得两江税赋不对,扯出了个苗头,两江世家也不是傻的,自然晓得抱成一团想主意。
想出了个弃卒保车的法子,将去年一年缺的税赋全补上了,只是只字不提前些年的,反而精明似鬼地想要把前些年的账做平。
幸而辛扬回来后,顾衍还派人在两江世家中操作了一番,该稳的稳,该分化的分化,该换人的换人,初见了些成效,年后他打算亲去一趟,辛扬也就是他抛出去的探路石。
顾衍点头:“给你一把尚方宝剑,你自去撬,能从那些世家手里撬多少全凭你的本事,撬得多了,攒个好声誉回来,我还附送你个官职,二品以下随你挑。”
顾衍的话太具诱惑力,可以理解为我送你一座金矿,给你一把金铲。你自己挖,挖多少算多少,反正你一人也吞不进去,挖得多了奖你一个官职,挖得少了把你自己埋在那。
辛越想象了一下辛扬长身玉立,站在一座金山上,舞着金铲挥汗如雨,一大把一大把的黄金被撅起,金山下时不时地探出几颗世家大族当家人的脑袋,他一铲子下去,打倒一个,再接着将那处挖个底朝天。
顾衍打的大致就是这个主意,两江世家盘踞,你派个秀才去同他们讲道理,他们能同你扯到盘古开天辟地,你我同根同源,何必相互戕害。
但你若派个辛扬这般的,大字略识几个,刚被迫辞官,一身武力常年被顶头上司压迫,怒气怨气攒了满腔,财气和气全然没有,一股胆气横冲直撞,定能将两江搅个底朝天。
她不自觉地将金山顶上那个挥斥金铲的代入了一番,怀着满腔期冀弱弱举手:“那个……你看我根骨怎么样?”
风暴正中心的辛扬,被一座从天而降的金山砸得七荤八素,闻言遽然回神,两眼恶狠狠盯着辛越,仿佛饿狼盯着抢食的小奶豹:“不怎样!”
话毕迎着顾衍凌厉的眼风,立马又挂了一张笑脸,轻声柔语:“如此小事,怎好劳烦顾侯夫人,您老歇着,我来我来。只是……我不大会算。”
这兄妹俩的心思一个赛一个好摸,顾衍冷哼一声:“温灵均与你同去,上回派给你多少人,这回原班人马全给你。”
“娘啊!太好了!”辛扬拍拍胸口,喜极而泣,“这回总算不用怕被我老子吊起来打了,说不定还能攒个老婆本。”
心头巨石落下,顺带着砸得胃肠颤了两颤,辛扬想起一事,道:“我方才从你们府后门摸进来的,这一扇一扇的猪,一头一头的羊往你们府里抬是怎么回事?要开宴?”
辛越心道,怪不得敢往定国侯府上来,原来是看到府中采买下人了,心念一转,便将小厨娘一事讲给他听。
说一句,眼看辛扬屁股底下的矮凳就下陷一分。
说完后,那矮凳已经入地三寸拔不起来了,就同辛扬一样,打算扎根在他们府里。
“今日大喜临门,小爷就不多折腾了,借你这个地,借你的厨子,借你家的酒,设个宴,就当你们给我践行了。”
辛越磨着牙道:“还有半个月,践哪门子行?”
辛扬满面春风:“谁说践行就践一日?此乃你孤陋寡闻了。小爷此去千山万水,将历千难万险,要挖千金万银,践半个月不行?”
辛扬定了宴,下午便要去请同行的温灵均。
偏生伤了一只脚,在栖子堂里跳着蹦着,踢翻了两个花盆,推倒了一座落地琉璃灯盏。
在顾衍的脸黑下来之前,辛越忙吩咐十七用一顶轿子将人塞了进去往温府送。
不到一个时辰,眼看一顶红轿子抬到了花厅门口,其上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中间一道三尺白绫连着两人的手。
前者温和清隽,白衣飘飘如谪仙,浅笑盈盈地向她拱手问好。
后者龇牙咧嘴,左摇右晃地跳下轿子,白绫绷到了最紧才堪堪站得稳。
辛越的眼神飘到白绫上,不知辛家列祖列宗看到用白绫送来的不孝子弟会不会乐意接收。
心头默念了几遍佛号,按捺下来,辛越微笑着将人往里头请。
第100章 、银甲加身
“听说府上来了一位江宁的厨娘?”
温灵均定是在轿子里听了一路关于这厨娘的传说,辛扬此人,从不知晓低调谦和为何物,不知将山栀描绘成了什么三头六臂的厉害模样,但辛越此刻却觉得这夸张来得很是时候。
便笑眯眯坐下道:“稍后一见便知。”
辛扬还拽着白绫的一边,单腿跳过门槛,堪堪站定。就感觉到背后一阵阴风刮过,一道黑影从眼角出现,再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了膳桌前。
“再撞倒我的桌子试试。”
顾衍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冷,辛扬心中警惕又后怕,多年来他的身手并无退步,虽然宫里甚是安稳,除了前几日闹的乌龙,并无宵小敢不长眼地往宫里刺探。
但他在京中树敌不少,这些年来明暗里打的架不知几多,身手甚至略有长进,却仍是被顾衍一脖领提了进来。
这只能说明两点:
一,顾衍年长日久地压榨他,已然让他形成了不敢反抗的心理压力;
二,他的长进如龟慢爬,顾衍的长进如豹迅猛。
他看着对面眉眼含春,低头给辛越剥板栗的男人,呸,两点他都不想承认。
除开辛扬,在座大多都是正常人,温灵均收了白绫,拢进袖口,抬手向顾衍行了个官礼。
“顾侯爷安好。”
顾衍勾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落座:“看来温大人已经考虑好了。”
“下官愿供侯爷驱使。”温灵均点头笑答。
辛越一愣,上次见面还是白身,顾衍果然说到做到,说让他入朝为官,放在眼底下看着,就真将一株野草变成了家花。
但愿这家花能安分些,莫要带着她家的狗尾巴草,双双往天边歪。
说话间,绘了千山飞雪的折式屏风后头有些许声音传来,丁零当啷,似在提醒,接着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众人齐敛容。
一豆绿裙衫、高髻束袖的清秀佳人从屏风后头出来,正是山栀。
清瘦婉约的小姑娘手上却端着有她两臂长的托盘,上头密密麻麻,放着十几个盘碟,让人不忍多看,怕下一刻这托盘就砸到了她脚下。
然山栀信步走来,手上稳稳当当,还托着硕大的托盘屈膝福了个礼。
辛越没有这个荣幸亲自去观瞻一番山栀颠大锅的场景,但是如今看到山栀端大盘,也是油然生出一种人不可貌相的感觉,若是貌相,一定不能只貌一次,多貌几次才能貌出名堂。
“咦?你怎么也是瘸的?”
辛扬大奇,这姑娘手上功夫虽稳,走过来时左右脚却稍有不平,没听说四体不健还能作厨子的。
温灵均侧头看了眼辛扬,他立即反应过来此话冒犯又唐突,毕竟是个姑娘家,且怎好议论人的短处,实是不该!实是不符合他谦和知礼、翩翩贵公子的气度!
辛扬慌忙起身做了个揖,道:“抱歉啊,小……我口无遮拦,你看你要怎么同我计较都成。”
辛越头皮发麻,同顾衍对视一眼,透出个意思“有这么同姑娘家说话的吗?竟让人同他计较,怎么计较都成?!”
顾衍递给她个看破红尘的眼神安抚她,似是想说“你早该看破,他定是讨不上媳妇的。”
二人眼神交心只是一瞬。
这边山栀听了辛扬的话,霎时红了一张脸,嗫嚅道:“我……伤了脚。”
辛越干咳一声,从中圆缓:“山栀姑娘受了点小伤,过两日便好了。”在辛扬恍然之后补一句,“但人家不用拿条白绫带路。”
“……”
山栀定了定神,捧着托盘来到桌前,交给来帮衬的十七。
抬臂端盘的一刹那,座上众人都感觉到她的气势凛然一变,在熟悉的战场上,脱了娇怯和顺的外皮,露出自信从容、专心致志的模样,真是很有名家大厨的派头。
山栀慢举轻放,颇有秩序地将托盘里的杯盏盘碟一一摆到桌上。
四人都静静看着,山栀每换一个身位,辛扬就发出一声捧场的惊呼,待盘碟都摆上之后,连辛越都呆了。
眼见圆桌上的盘碟中,盛满菜食,煎炸煮烩脯样样都有,难得的是每道菜按了色泽、食材拼成了林木流水、山川河海、奇石异兽,每人跟前呈的景致都不同,合起来,却是……
四人齐齐往一侧的屏风看去,正是合成了一幅千山飞雪图的样子。
这时,连温灵均的脸上都不免出现了讶色。
山栀轻声道:“诸位请。”
就等此刻了,辛扬执起筷子,正欲朝身前薄如蝉翼的鱼脍下手,就听山栀又说:“请……请给赏。”
辛扬的脸抖了抖,好歹握住了筷子没丢人。
辛越从惊讶中回神,大手一挥:“赏十金。”
顾衍:“同赏。”
温灵均:“赏五金。”
“……”辛扬:“我……刚丢官,能不能,能不能赊着,等我从江宁回来给你?”
“……”辛越想,辛家列祖列宗一定不会嫌弃由一条白绫送来的不肖子孙的。
末了,辛扬的赏金还是温灵均给垫了。
山栀退了下去之后,辛扬捏着筷子,怎么自己蹭个饭,竟还倒欠了五两金子,这都抵得上他大半年的吃食开销了,不解道:“怎么还没吃就惦记着赏了?”
辛越:“这乃是厨娘对自个厨艺自信的体现,在两江一带是一种传统,越是有名的厨娘,越敢于要高赏。”
辛扬一筷子夹在跟前的金齑玉脍上,心里还在想,若是在京城里,敢这样叫赏,早让人给掀下去了。
一筷子入口……这五金给的还是值的。
一餐饭下来,除了顾衍,个个吃得腹圆如球,扶墙而出。
辛扬被一条白绫拉着,跳都跳不动,让温灵均扶着走了,辛越被喂了一颗山楂丸,被顾衍诓着揉了半日肚子。
第二日,温灵均来下了帖子,请山栀于五日后到温府作一席。
“真上道。”辛越得了消息,给了温灵均一个极高的评价。
黄灯在旁听了,不置可否,在她看来,一个不能有过去,不一定有未来的人,除了牢牢抓住能让他有今天的人,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如此看来,小厨娘就即将在京里打出名号了,温灵均请的必是亲顾衍一派的权贵子弟,待得宴上山栀一战打响,其余招来的两江厨娘也该入京了,辛越想象着越来越多的小姑娘抡起大刀,撩起袖子,洗手作羹汤。
其实做什么都好,她想的也不过是前人之路,希望姑娘们能有更多的路子走,不必囿于四方天地。
不过说来她毕竟还是个门外人,发散得还是窄了点,顾衍却是已经命底下人拟了一份奏折,以厨娘这一道为起始点,设了专司教导女子技艺的六局。
与女子学堂相似,不过六局教的显然不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锦上添花的才艺,而是厨艺、针线绣纺、术数此类实用的技术,京中女子及笄之龄以下,都能入学。
想到顾衍,辛越看了看天,问:“顾衍怎么还没回来?”
遥天万里,乌压压的暮色看不到半点星子,压得她的心口发闷。
她这么没头没脑一问,若是寻常人都得被她问倒,然而顾衍却是每回出门,隔一个时辰就必使人回来报一趟行踪,但今日午后却再无消息传回来。
黄灯道:“奴婢去问问。”
辛越摆手,进屋往榻上一歪,百无聊赖地捏着本话本子看起来。
那书上写,一身形健硕、膀大腰圆的大将高喝一声:“呔!兀那小贼往哪里跑!”被其后攀附而上的软鞭缠了脖子,绑在马后一路拖行。
……真是太暴力了。
换一本,书上又写,抚远将军哀声连连,拄着一把大刀跪在汴河边,迎着漫天箭雨,仰天长呼:“璇姬负我!——”
……怎的都箭雨了,还能说出话来。
再换一本,中间“战死”俩字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字体中,“苦命鸳鸯、白衣素缟”等字针尖似的扎入她的眼里。
啪一声,辛越心头乱跳一阵,将话本子合上,唤芋丝:“这都是些什么?换一篓子来。”
“夫人别看了罢,”芋丝将榻上散落的话本子一本一本叠起来,无奈道,“已经亥时了,您该歇息了。”
红豆拧了热帕子给她擦手,道:“奴婢给您铺床,您先睡下,再醒来啊侯爷定回来了,不是比此时挨着困等更强吗。”
……辛越竟无法反驳。
刚磨磨蹭蹭爬上床,外头黄灯撩了帘子进来,道:“侯爷已到府门口了!”
三人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辛越蹿出了屋子,三人待要追出,又见辛越跑回来:“快!披风!鞋子!”
几个丫鬟一通忙碌,披风的系带都还未系好,辛越便扣了兜帽往外头跑。
一推房门,劲朔的暮冬夜风拂落她的兜帽,满头青丝在风中飘扬起来,辛越心头不安,步子迈得飞快。
一路疾行到栖子堂门口。
“哈?”辛越本要推门的手,力落了个空,门被自外拉开,她的脚下刹不住,直挺挺往前磕去。
眼前寒光冷芒闪过,她的身子将将斜了三分,就被稳稳扶住,抬眼便看到一身冷硬的银白甲胄。
顾衍眼中微讶,下意识扶着她的肩,这才没让她的额头撞到自己胸前的盔甲。
“你?”辛越这才反应过来,大惊,“你怎么这副打扮?出事了?”
顾衍把她脑后乱飘的乌发顺好,拢到一处戴好兜帽,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身后跟着的三个丫鬟,低头柔声道:“回去说,你的脸都被风吹红了。”
辛越最近五感恢复得甚好,嗅觉尤为敏锐,鼻尖分明捕捉到了极淡的血腥味,此时兜帽罩着她的头,毛茸茸的银狐毛扰她的鼻尖,辛越低头由他牵着,难得沉默,一语不发。
栖子堂门口到正屋这一小段,顾衍走出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心路。
一路上都在用余光看她,此刻后悔将她的兜帽盖得这般严实,身旁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垂首敛眉,他的视角看下去,仅仅看到她卷翘的眼睫,小巧的鼻子露出一截。
心不在焉却是很明显的,他牵着她,避过了垂花拱门边上的石壁,稳了两回差点被门槛绊倒的身子,又拉她同廊下新换上的琉璃灯座错开。
进了屋子,不待顾衍开口,辛越瞬间转身搂住他的胳膊,扒开衣领。
顾衍被她突如其来的热切惊了一惊,随即心底有些莫名的了悟,她竟是喜欢这种装扮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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