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元丰四年,建巳之月。
朔日,洛京上林苑熟了第一批朝南面的樱桃。
樱桃娇嫩,果皮吹弹可破,树下数位粉衣宫婢踮脚伸手,小心翼翼攀枝撷果,一粒粒撷下,放入一托琉璃盏中。
不稍时,头戴皂色高山冠,绯服金带的皇帝近侍-内常侍张景,带着上林苑撷果归来的宫婢,鱼贯而入掖庭宫一间偏院。
踩乱满院积地的粉红海棠花瓣,张景携婢入得屋中,张目一望面窗而坐的唐卿月,无声将手中拂尘轻飘飘将朝前一挥。
宫婢们立时望唐卿月背影一福,脆生生齐道:“奴婢们见过贵主”。
两婢款步上前,将奉在手中满盛樱桃的琉璃盏,和一托盛有雪白酥酪的玉盅,轻放于她身畔的桌几上。
张景将身子向前趋近数步,手抱拂尘浅笑拱手:“圣人这几日抽不开身,又挂着贵主体内余毒未清,胃口不佳,特遣奴将头茬樱桃送给贵主尝尝鲜。”
年轻的内常侍陪着小心,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珠圆玉润的脸上绽开的笑意里,亦带着两分谄媚。
见她不应,便又好声哄诱:“贵主,今年樱桃虽熟得晚了些,却又大又红,必定香甜多汁,入口生津,尝尝?”
唐卿月散敞着嫩黄色的鱼牙绸直领大襟披衫,散着一头青丝,撑腮倚窗而坐。www.panguxs.org 盘古小说网
她面色晄白,一对饱满的卧蚕下泛着淡淡瘀青之色,空洞的目光落在,院中花开繁盛的西府海棠上。
头也未回,她烟慵云懒问:“唐逸旻避而不见七日整,是想看着我被害死吗?”
张景紧一抿嘴,小心翼翼抬睫提醒:“贵主便不愿尊一声‘圣上’,‘叔父’总是要叫一声的,否则圣人面上不好过。”
唐卿月收回弥散的目光,落向几上那盏晶莹红润的樱桃果,语气云淡风轻:“他弑兄杀侄、逼死皇嫂、谋权篡位时,可曾要过脸面?”
话音未落,满屋宫婢神色立变,惊恐万端。
张景眉头突突两跳,压声再次提醒:“贵主慎言呐!”
唐卿月扭过头来,冲张景自若一笑:“若他听不下去,何不将我砍了头,剥了我这面皮做成人皮画,日日挂在龙榻前供他遐思迩想?”
话虽讽刺的是他人,却也刺痛了唐卿月自己,数落一毕,笑意自她嘴边隐去。
她口中的“皇嫂”是她的阿娘,是前朝的皇后,更是篡位贼子-唐逸旻的堂嫂。
唐逸旻喜欢她这张,像极了她阿娘的脸……
三百年前,发迹于河东天水的唐氏始祖,内平十国之乱,外攘来犯之夷,始建东桓国,繁盛无衰。
皇位传至桓威帝时,西境夷国再扰边疆,致河西数洲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桓威帝大怒,御驾亲征,虽平西夷之乱却带伤延年,以至膝下仅得两子。
一子为唐卿月祖父,桓穆帝。
穆帝不贪美色,勤于政务,仅由皇后产下一子,便是唐卿月的父亲,永安皇帝唐承祀。后穆帝又得一女,是为长公主唐承乐。
桓威帝另一子非皇后所出,是为赵王。赵王生一子数女,承袭王位的嗣王,正是谋逆篡位的贼子-小赵王唐逸旻。
唐卿月父亲为太子时,唐逸旻于太子府下的崇文馆做太子伴读,朝夕相伴,兄友弟恭。
那年春闱放榜后恰逢上巳节,堂兄弟二人游于洛水之畔,与唐卿月母亲一遇后改变了一切。
半年后小赵王唐逸旻大闹朝堂,口口声声称“太子夺妻”,向她祖父桓穆帝求一公道,一时传得满京风雨,朝野共议。
这些陈年旧事,唐卿月也是在宫变后,才从一些好心的后宫内侍、婢女口中得知微末。
从出生至她及笄那些年,她从未听父母提及过往半字,自然不晓这场闹剧是如何平息的。
她仅知晓,祖父桓穆帝将户部尚书边令诚之女,指婚给了小赵王,又授其为河西肃洲刺史。赴任肃洲后,唐逸旻又娶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关延寿孙女为妃。
两年后,唐卿月父亲才隆重迎娶母亲为后,不纳妃嫔,恩爱不移。
于政务上,父亲永安皇帝宽待内外,朝野升平,外使络绎来朝,东桓国空前繁盛。
四年前冬日,国举大祭。
父亲率百官郊祭天地于京城外的圆丘,远在河西肃州的唐逸旻受召而回,随行于祭祀队伍之列。
祭祀一毕,返城途中,暴变陡生……
唐逸旻杀她父亲,诛她兄长,枭父兄之首挂于皇城城门月数,尸骨不敛。
却在她阿娘自刎后拥尸哀恸,痛缅数日,后更亲自为她阿娘扶棺送葬。
原来唐逸旻虽身处边关,却早就内联京中岳丈-户部尚书边令诚,又联京中禁军左右卫大将军、左右监门卫将军,更受另一岳家-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关延寿兵力支持,图谋皇位十多年之久。
暴乱那日,唐卿月深居后宫,左右卫麾下将士闯宫而入将她拿下,禁于诏狱年余。
于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她从好心的狱卒口中一点点抠,才推测出所发生的一切。
纵她不晓阿娘与这乱臣贼子有何过往,但这般做派,朝野无人不晓新帝的心思。
她被关入诏狱一年后免于一死,又被幽禁至掖庭三年余,正是因唐逸旻难舍她这张——肖极了阿娘的脸。
三年里,唐逸旻时来掖庭探她,望着她生出满脸哀思之色,每至红眸噙泪方离。
唐卿月想活,想活下去为阿爹阿娘、兄长报仇,却做不到顶着这张脸讨唐逸旻欢心,苟活性命。
血仇往事于心头滚雷般辗过,痛得她悠长一叹。
叹得张景神色一慌,忙拱手再劝:“圣人已晓贵主请求。但贵主风华正茂,若果真入了道门岂不令人伤心?事缓则圆……待圣人忙完手中事务,必会给贵主安排个好去处。”
七日前,唐卿月大哭大闹,要宫人传话给唐逸旻,求去京中白云观做道姑,与她姑姑-前朝长公主为伴。
宫变前,她父亲永安皇帝之妹,长公主唐承乐奉道于白云观。
宫变后,唐逸旻虽未诛杀唐承乐,却将白云观监看了起来。四年里,长公主便一直在白云观中,音讯不闻。
听了张景哄骗的话,唐卿月嘴角泛出自哂:“伤心?何人会为幽禁宫掖的前朝破落户伤心?”
张景一垂眼睫,小声嗫嚅:“定会有人的!”
唐卿月无声一笑,揽过立在身边的一对鸠杖,将两杖分开,支于两腋之下勉力站起。
于“笃笃”的鸠杖捣地声中,她拄拐蹒跚移来,张景忙前伸两手,上前一步扶来:“贵主小心!”
她目光落向张景扶上鸠杖的手,皮笑肉不笑问:“那他想送我去何样的好去处?可又是送我去教坊学舞被人弄断腿,送我去习艺馆被人下毒?”
三年前,唐逸旻送她去教坊习舞,而她阿娘正是因彼年于洛水之畔,舞了一曲《罗裙带》,名动四方。
唐逸旻对她虽无侵犯之举,却想拿她做阿娘的影子,可她一见那张阴翳的脸就直犯恶心。
于教坊属下的云韶院习舞两年,她借教坊乐妓暗中推搡,数回从高耸的鼓台跌下,岂图将自己摔伤,一年前终于心愿得偿——摔断了腿。
唐逸旻惊天暴怒,命云韶院院使彻查元凶,虚张声势地查无可查后,打杀了一干伴她习舞的乐妓泄愤。
其后因她腿脚不便,唐逸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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