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欢

《夺欢》

44. 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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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大寒将至,京城时气愈发深冷。

偌大的皇宫笼入疾风骤雪,昼夜不见停歇,宫墙檐角上极目所望,尽是一片苍凉皓白之色。

骊欢待在暖阁内鲜少出门,成日兴致缺缺的,唯独对骊彻的事情稍微上心些。

韩素素进宫探望两回,担心她闷出旁的病,便托她为自家女儿准备件生辰贺礼,也好打发打发日子。

骊欢自然答应,身边拿得出手的名贵物什无一不沾染仇人的味道,索性亲自动手为小姑娘赶制了件掐银丝的提花小袄。

她自幼长在塞北,回京后又爱跟着骊悦满京城玩闹,最不喜女红刺绣。在闺阁中刺绣的手艺可算得一塌糊涂,时常惹得母亲头疼叹息。

近些年大楚时兴女儿家自个儿动手绣制嫁衣,向婆家彰显女子秀静贤淑之美,也有祈祷月老眷顾婚姻的意趣。

她的婚服是由皇宫尚服局协同礼部耗时三月、依着皇室祖制织造而成,自然轮不着她动手。但当时为了博个好意头,她潜心研习半年刺绣,在婚礼前夕绣出两双龙凤呈祥纹的嵌宝珠婚鞋,竟也不知不觉练出一手好绣工。

当日接亲鞭炮齐鸣,唢呐声震耳欲聋。楚慕捧着大红绸带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婚鞋穿在脚上奔忙一整日,这位挑剔的主儿愣是没察觉并非宫内尚服局的手艺。

而今思及此事,骊欢心头除却如蚁噬骨的后悔,对楚慕的仇恨亦更深一重。这日晚上楚慕来凤鸾宫看望她,她又压不住地呛了楚慕一番。

楚慕已经退了高热,身上积攒的伤势却没好透,白日里忙着见朝臣、批奏章,一整天没空喘息。

此刻捧着夜明珠陪骊欢做绣工,骊欢不搭理他,他没一会儿便有些困乏,又怕骊欢熬坏眼睛,温声劝道:“初初,明日再绣罢。夜已深了,你再不入榻,明早醒来怕要头疼。”

“你在凤鸾宫我敢入睡吗,你嫌无聊大可以滚啊!是我让你在这看着我吗?”

骊欢语气不善,但好歹是这晚同楚慕说的头一句话。

楚慕来了些精神,对上骊欢冷淡又厌倦的目光,讨好地扯唇解释道:“我没嫌无聊,陪着你怎会无聊?初初,你渴不渴,我给你斟盏茶来。”

楚慕挽袖走至桌边摸了摸茶壶,见茶温偏凉,凤眸轻轻扫过一旁侍立的宫婢。宫婢心头猛一激灵,忙敞开殿门更换茶水。

须臾工夫,楚慕端了碟精致茶点放到织机旁的的镂花小案上。骊欢垂着脸看都不看,专心梳理梭子上缠乱的彩线。

“初初,你织的绣品一定很好看。”

楚慕投其所好随口夸了句,见骊欢还不理他,便撩袍坐回骊欢身畔的绣墩上。

旋即!

紧挨绣墩的半边臀股尖锐刺痛!

楚慕腰身微紧,俊脸上疏朗的笑容不禁一滞,袖下拳头“咔吧”响了声,便见骊欢幽幽望过来,露出一张乍然绽放笑意的小脸。

骊欢难得见楚慕毫无戒备地吃瘪,见男人背脊僵直,一脸难堪地盯着她,不由笑弯了腰,趴到织机上咳嗽两声,痛快道:“慕哥哥,是我趁你倒茶时往绣墩的软垫上插了根针,同你开玩笑罢了。你平日连我用剪刀捅你都能忍,不会因这种小事为难我罢?”

楚慕认命地眯了眯眼,抬手顺了顺骊欢的背脊,起身将刺进皮肉的长针顺着衣袍抽出来,无奈道:“初初,别再折腾我了。”

骊欢渐渐止住笑容,抿了口香茶,见楚慕用衣袖拭干针尖儿的血迹,又将细针放到织机上,禁不住嘲讽:“你不是说我怎么对待你你都甘愿受着吗?我就是想用针扎你怎么办?”

“喏,这里,尽管扎。”

楚慕从容不迫地伸出手背,笑声颇有些戏谑。

男人的手掌苍劲有力、骨节分明,同他的身姿一般挺拔精瘦。手面微微凸起的淡青脉络自腕骨一径蜿蜒至指根,清白无暇,俨然是一只抚琴题字的圣手。

骊欢眸光一颤,瑟缩地偏过脑袋。

那夜就在这座凤鸾宫,雷电激鸣风雨交加。这个畜生不顾她的哭求强迫着她,起身当着她的面随手拧断旁人的脖子,回来便用这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腰……

骊欢神情猝然阴冷,楚慕盯着自己的手似想到什么,轻笑着续道:“初初,我教你怎么折磨犯人。针不是用来扎皮肉的,你要沾点辣椒水,顺着指甲缝刺进去拧个几十圈,十指连心,这才是最痛的法子。”

“你以前被人这样对待过?”骊欢转过脸,冷冷嘲笑。

楚慕漆眸中幽光辗转,端量她道:“我若说有,初初你会心疼我吗?”

“不会,你这么能活,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被赶出皇宫都没死掉,要旁人心疼做什么?”骊欢声音愈发冷凝,深重的怨气活像一把把毒镖甩进楚慕心口,顷刻间心尖那片柔软的地带鲜血淋漓。

楚慕指尖轻微颤抖,见骊欢又埋首于织机上,便收回手掌专心看她穿针引线。

骊欢收敛情绪,稍稍弯下腰,长发如瀑自背脊倾泻而下,认真的模样别有几分沉静之美。

姣好的面庞在夜明珠暖光映照下,越发莹润白皙,扑闪的睫羽似蝶翼在眼睑下打落一排阴影,鼻梁秀挺,檀唇轻抿,衬得整个人含蓄又温软。

楚慕眸光渐趋柔和,一寸寸挪到她手下打出来的花样方才愣了愣神……他记得骊欢不擅刺绣的。

“初初,你这针法工整,是何……”

楚慕眉心轻蹙,未待问出口,骊欢又淡淡地堵回去:“有什么好讶异的。从将军府到太子府这么些年,我不也没认清过你的嘴脸吗?”

“……”

楚慕摩挲袖摆,再不知说什么好。

骊欢细指翻飞,在彩缎纹理上打了个结,无甚表情道:“你还是走罢,明日不是要上早朝吗,我不想看到你。”

楚慕目光微顿,略一琢磨,星眸忽而凝出一抹笑意,声音舒朗地凑近骊欢:“初初,你提上朝,我倒想起一桩事来。”

骊欢不理,他也不觉扫兴,拨了拨骊欢耳鬓的碎发道:“过两日便是大寒,各地州府要员得入京述职,我记得安州郡守是你阿嫂的父亲,是你那个宝贝侄子嫡亲的外祖父……”

骊欢织绣的动作倏地顿住,直起腰怔怔望向楚慕。

楚慕对上她水光希冀的杏眼儿,故意放缓声调,不紧不慢道:“可惜那位安大人年事颇高,且年前他便主动卸任,照规矩是没资格进京朝见的。”

“规矩都是你定的!”

骊欢睁大眼,咬牙切齿地急道。

大寒已过,京城阴鸷的天放晴数日。

各地州府的高官如楚慕所说一批批入宫朝觐,骊欢告知骊彻安郡守即将入宫的消息,小孩子难得欢喜,日日翘首盼着见到所剩无几的亲人。

骊欢见他开心,郁结的心绪多少跟着开阔一点。

可一连三五日过去,老人家总也不见进京。骊欢心中焦急,只当楚慕哄骗她,同楚慕交涉时没忍住又抽了楚慕两耳光。楚慕只得硬生生受了,派人催促襄州一行官员的行程。

终于这日晌午,楚慕亲自将老人家带进凤鸾宫。

头两年骊府灭门,骊彻的母亲跟着遭难,老人家因这场丧女之痛,身子一直不大利索。此程动身来京城又遇上风雪,途中耽搁许久,好在有一儿一女陪护入京,才侥幸没在路上病倒。

骊欢并未见过这位襄州郡守,但她与堂嫂一向关系亲厚,对这位面目慈蔼的长辈自然也是百般尊敬。甫一见面,瞧见老人家满脸沧桑的皱纹,她滚下热泪,俯身行了一记大礼。

楚慕就在一旁看着,安家几人赶紧诚惶诚恐地下跪还礼。老郡守动作踉踉跄跄,骊彻跑上前一把抱住他,他才没摔到地上。

“祖父祖父,彻儿好想您!”

“祖父,我爹娘死了,他们都被狗皇帝害死了……彻儿这两年在外头东躲西藏,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骊彻边说边哭,面颊黏糊糊地皱作一团。

老郡守颤抖地抚摸他的背脊,哑着嗓子连唤了好几声“孙儿不怕”,这才喘着气稳住心神,看一眼身后暗自抹泪的儿女。

一双儿女即刻上前,搀过骊彻,低声安抚小孩子激动的眼泪。

骊欢心口亦是揪痛,安家兄妹的哄劝声并着骊彻的哭声传入耳中,她脑海一片晕眩,身子摇摇欲坠地晃了晃。

槐序忙上前扶她,堪堪伸手便被楚慕一把拂开,骊欢整个人亦落入楚慕怀抱:“初初,神医说你不宜情绪波动过大,你别吓唬我。”

骊欢摇头推开男人的身体,安郡守已走过来作揖,嗓音喑哑又郑重:“老臣恭请皇上、皇后娘娘圣安。”

骊欢只觉讽刺,敛衽朝旁侧退两步,不着痕迹地同楚慕隔开三寸距离。

楚慕眼神似风中火烛明明灭灭,对着安大人虚扶一把,平声道:“老郡守不必多礼,这一路跋涉,想来受累不少,且留在京城过个年罢。”

楚慕说着负起手,淡淡瞥向对面哄骊彻的安家嫡子:“小安大人学识渊博、品行优厚,早有襄州名士的美名传来皇城。朕已拟旨封你为宗正寺少卿,往后你留在京城任职,也好时常陪陪彻儿。”

小安大人心尖猛地一跳,怔神不已。

他不过一届退任郡守之子,骊将军府倒台之后,他们府中人脉早已大不如前,在襄州也不过做个清闲小官罢了。

且不说调入皇城任职已是升迁,宗正寺少卿司皇室宗府之事,专与京城各路高门显赫打交道,这是多少官员做梦都不敢想的肥差!

一旁的安家女儿恨恨剐了眼楚慕,心知无力抗衡,只得哄住小骊彻,掐了掐自家哥哥,小安大人这才晓得接旨谢恩。

安郡守亦跟着谢过,又朝楚慕和骊欢道:“老臣出襄州突遇暴雪,一路艰难,好几处山石滑坡堵住官道。老臣同这双儿女险些丧命,多亏皇上娘娘派人接应护送,老臣这才有命入京,多谢皇上娘娘体恤。”

骊欢眼皮微跳,侧目看楚慕一眼。

楚慕亦望着她,俊脸极快地浮露幽怨之色,委屈地摸了摸挨过耳光的半边脸:“初初你瞧,我没耍什么伎俩骗你。我还特地派人去接他们了,入朝谒见的异地亲王可都没有这等待遇。”

骊欢别过脸,殿内气氛一时微妙至极。

楚慕心口五味杂陈,明白自己“刽子手”的身份让骊欢不自在,索性先离开。临走时吩咐神医在殿外守着,生怕骊欢情绪不佳,引出咳血的旧疾来。

楚慕一走,几人身上的镣铐暂时卸下。

骊欢对上老人家明镜似的目光,心头愧疚愈浓,再度敛衽向安郡守行了一礼:“安伯父,阿嫂的事情是我们骊家对不住您,是我们连累了她。”

安郡守摆摆手,哑声道:“烟岚,还不快扶娘娘起来。”

后头的安家小姐忙快步过来握住骊欢的胳膊,咬牙泣道:“骊家妹妹,你别这样。我姐姐同我说过,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嫁给姐夫。”

“我明白你心里痛苦,我姐姐才不会怪你们,这全是楚慕做的孽!那野种是个丧尽天良的的杀人凶手!他不配做皇帝,亏我姐姐还同我说他一表人才、说他同你是天作之合,谁能想到这野种这么狠,简直是条疯犬……”

“烟岚,皇宫禁苑,管好你的嘴。”

安郡守责备地睨向安烟岚,转而朝自家儿子和骊彻递个眼色:“彻儿,带你舅舅和小姨母去你的住所说说话,他们很惦念你。”

骊彻点点头,听话地牵着两人离开。

殿内死寂片刻,骊欢定了定神,了然道:“安伯父,您有话要嘱咐我吗?”

“娘娘聪慧,老臣确实有事相托。”

安郡守话毕,骊欢惨淡一笑,引他做到软椅上道:“伯父,您别再唤我娘娘了,骊家灭门之后我只恨不得楚慕遭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安郡守低叹一声,沧桑道:“皇宫是全大楚名利场的核心,孩子你又身居中宫主位,不论情不情愿,都别忘了握好自己活下去的筹码。”

皇上的心,就是她的筹码——

骊欢知晓安郡守话外之音,脑海浮起楚慕的种种胁迫,恶寒地蹙了蹙眉:“伯父,您说的侄女都明白。对了,您方才说有事相托,是何事?”

“老臣想带骊彻回襄州,那里也是他的家。这孩子若继续留在京城,骊家的仇恨势必在他心底扎根更深,对他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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