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乐

《大司乐》

2. 羌笛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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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支,由一整块高昌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笛。

与其说是笛,更不如说像一双精美的玉箸。

其形态为细长的双管并列,各开数孔,精光内蕴,质厚温润。

这只玉笛,只看其形制和宝光,便可知是上代名器。

问题是,在场没有任何一人认识这件乐器。

连它是什么品种都没有人知道。

无论乐伎还是执事,都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黄乐正。

因为他是在场诸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也应该是最为见多识广的一个。

南朝乐府,乃天下乐人心目中的圣殿。

论音乐传承与修养,可谓万山朝宗,百川归海之地。

而在招录伎者时,竟连伎者手中的乐器都不认识。

且这件乐器显然不是无名之辈,因其上,明明白白盖着前朝宫廷的印鉴。

“熙宁三年,棠梨乐府监制”。

一侧的小字历历清晰,并未随年代而模糊。

乐正在众人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额上已然冒出冷汗。

他几乎半是乞求地向阿秋道:“石娘子……”

在这一身乐伎打扮的美貌少女极端冷静,似笑非笑的眼神凝视之下,他只觉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乐府如今受太常寺管理,考较严格,执事之间亦明争暗斗激烈。若他不识前朝名器这事传出,轻辄降级褫职,重辄逐出。

“此去宫中,得饶人处且饶人。权力之路通常充满妥协,而非消灭。”

师父的话,回响在耳边。

“因为你总不可能拎着匕首,一路杀上金銮殿去。”

阿秋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漠的笑意,收回了自己凝视黄乐正的眼光。

黄朝安立时觉得身上压力轻了一半。

阿秋从容自若地将玉笛举至唇边。

她撮唇发出第一个音,便解除了场面的尴尬。

只第一声出,便令座间人均变色。

仿佛月下边关的长风,越崇山万壑,萧然翻卷而来。

其声极简。

完全不同于刚才诸人所奏的琵琶、觱髷、筝等的复杂指法、曲式的变化。

感觉上,是没有任何技巧,极其质朴浑厚的原始的、简明的乐音。

一声方灭,一声起。生生无尽。

却诉尽了生生不息、岁月轮转的广袤苍凉。

而舞乐伎生中熟谙吹管技法者,则暗自心惊于阿秋的气息吞吐之浑厚、悠长。

其间疾、徐、强、弱之变,操控亦妙至巅毫,浑然无迹。

仅以这份控制气息的功力而论,在座之人绝无一人可以超越她。

随着廊下阿秋凝然独立的吹奏,来自边关的肃杀长风,凄凉月色,在这久违的南朝乐府棠梨苑浸染而开。

环绕她全神贯注聆听的舞乐少女已不自觉成了一圈。

众人的心神都沉入了音声所描述的世界里去。

吹奏的阿秋却在人我俱寂的音乐境界里,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有人在快速地接近此地。

衣裳破空的声音微细,却逃不出她的听觉。

这人的速度已经达到令神鬼惊惧的地步,但行进的身法却从容不迫。

她想起师父所说的,南朝宫中,卧虎藏龙。

阿秋入宫不是为了求低调,而是为了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刺进南朝至高无上权力的核心。

因此,引来高人注意是必然。

笛声如风掠于长廊,久久徘徊,余韵空旷无尽。

阿秋的唇离开玉笛的吹口,在来人抵达长廊之前,收尽了最后一个音。

众人仿佛自阴山下久远的梦境中醒来。

黄乐正先开口,他轻咳一声道:“石娘子这乐器……”

乐府诸工按等级分为师、工、伎。伎是地位最低者,一般直呼其姓或名。而黄乐正因阿秋这一器一奏,已不敢呼她石氏,而改了较为尊重的称呼。

“是羌笛。”一个清峻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在长廊尽头响起。

原来是羌笛。那就难怪在场之人皆不认识了。

一众舞乐伎生们暗想。

先朝乐部有十三部,其中便有龟兹乐、高昌乐等西域胡乐。但眼下这些人,都是南朝艺人后绪,并无胡人传承,所以均不识胡乐。

黄乐正却来不及想这些,他抬眼望向廊下,立即脚下发软,伏地而拜,而其余随他来的执事们也是立刻整衣而跪。

“太常寺卿大人亲至,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太常寺卿顾逸纹绣金线白羽仙鹤的黑色大氅,自黑暗中闪现,自两行跪着的舞乐伎生面前扫过。

他的步履最终,止于俯伏于地的阿秋面前。

乐正黄朝安心里发急,却不敢出声。

阿秋不但人美,且颇有胆色,此亦是令他看中她的地方。但是,若因为这胆色,触犯了太常寺卿大人,连累了乐府上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朝廷中,乐府由管理礼乐的太常寺所辖署,而太常寺卿,乃九卿第一人,亦是乐府机构往上再往上的名义最高管理者。

说是名义,就是说这样的贵官,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管这些贱役乐者事务的。

而顾逸,亦只有在太常寺本部所辖范围内,被他名义上的部隶称为“太常寺卿大人”。

在别的地方,他的称呼是“少师顾逸”。

三公之中,唯一一人。

本朝生杀予夺第一人,位在左右相之上。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少师顾逸乃第一人。

黄朝安是做梦也想不通,少师顾逸这样一位以杀伐平前朝战乱,扶立谢家新君,开一代气象的权臣,怎会非要兼领这虚头巴脑的太常寺卿之职的。

且他不仅是虚领此位,一上任就重设乐府,并要求征集先朝及各地散逸乐工回朝。听说是要恢复先王礼乐残绪,以礼乐教化天下,修文德以安四方。

他不懂这些,但乐府人越多,他虽然官小,可挟威弄恩的地方也就更多,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一次采选民间舞乐伎者的小小甄选,就惊动天上,降来了这么大一尊活佛杀神。

阿秋的手心也在出汗。

她听过顾逸的名字。南朝根本没有人不知少师顾逸。

面对顾逸人臣之极的威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不同于黄朝安是面对上位者的紧张,她的紧张主要来自怕被识破身份。一旦被识破,那么所有进宫的努力将会前功尽弃。

但她也有自信,权位贵重如顾逸,不会有空过分注意她一个小小乐伎的。皆因地位有云泥之别,即便因她的一曲而扰动片刻心绪,也不会再多费神她的背景。

顾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道:“所奏何曲?”

她听音入微,不知为何,觉得顾逸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暗涌的潜流。她很想抬起头来直视对方眼神,却不得不按捺住,因为此时不能出任何错。

阿秋规矩答道:“《长安风》。”

应该是她的错觉。她想。

空气凝滞了片刻,她竟似听到了一声因震惊错愕而来的轻叹。

良久,顾逸的声音再度看似平静地响起:

“何人所授?”

阿秋尽可能据实回答:“羌笛是父亲所授。但此曲,是根据妾幼年所听到的旋律记忆而编成。但具体在哪里听的,妾不记得了。当时都城离乱,胡风谣曲甚多。”

她已经尽可能说实话了。师父如父,她的羌笛是师父所授。而师父说,宫伎采选,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是南朝新立这十多年间,没有人听过的新曲。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曲子,便奏给师父听。师父却说,甚好。连他自己这个曾经的南朝羌笛第一高手,恐怕都吹不出这样的曲子。

便是这首《长安风》。

顾逸少师像是尽可能平静地答道:“这不是胡风谣曲。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这声音宛如雷鸣,阿秋深埋心底某处深远的记忆忽然显露出来。

是。这不是她随意在哪里听到的胡风谣曲。是有人曾认真地传授于她,并告诉她:

“这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阿秋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惊愕,倏地抬起妙目,与顾逸对视。

顾逸声音低沉行动稳重,她原本以为顾逸至少四十出头。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是一张极其年轻英俊的面容。

顾逸的形貌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但他的眼睛深邃冷静,充盈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智慧和情感。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以毫不掩饰的震惊情感向她看来。

他的面容英俊但深沉,五官棱角分明。

最引人注目是他的长发,乌黑如鸦的发丝中杂有丝丝银发,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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