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絮收到字,如临大敌。
彼时她正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紫英给她擦过身子后重新换了件寝衣。
紫菱送信进来时神色古怪。
她白日跟姑娘去布庄,原本好端端地站在廊下晒太阳,可她们姑娘却被陆世子拉进屋子,也不知说了什么,姑娘出门后慌张回府了,并让她莫将事情说出去。
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清楚姑娘身子不适铁定跟那位陆世子有关。
但到底是何事呢?令她好奇死了。
她们姑娘只是个伯府的庶女,跟靖国公府陆世子并无交情,若说交情只有借船南下那么点。可在船上,她们姑娘也未曾跟那位陆世子说过几句话。
现在,陆世子大半夜派人送东西来,还是陆世子身边的贴身侍卫送来的,嘱咐务必交给姑娘。
难道......她们姑娘跟陆世子有私情?
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紫菱紧张又兴奋。她鬼鬼祟祟地进门,见无人后才掏出信递过去。
“姑娘,陆世子来信了。”
沈如絮眉心一跳。
紫菱又从袖中掏出个匣子,嘿嘿笑:“还有这个呢。”
她低声说:“姑娘放心,您跟陆世子的事天知地知,姑娘知,奴婢知,奴婢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
说完,她体贴地将烛火放近些,好方便沈如絮看信。
然后出门了。
沈如絮展开信,上头只寥寥四个字——“物归原主。”
她盯着匣子,预感到里头放着的是何物。果然,当缓缓打开时,就瞧见了她在知府府邸写的那副字。
霎时间,她心头发颤。
她就知道自己露出了马脚,不然,陆亭知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以陆亭知的聪明,一副字便可确定许多信息。
她要怎样解释这副字与他毫无关系呢?
可她也清楚,这样的字天下再无其二。陆亭知从小糅杂书法大家,练就了自己的特点。前世,也正是因为看见他的字特别,沈如絮才私下悄悄临摹。
后来陆亭知得知了,索性让她每日晚膳后去书房写字,他若得空,就亲自教她,若是忙,她就自己坐在一旁练习。短短两年下来,这般风雨无阻勤耕不缀,她将陆亭知的字学得七八分相似。
彼时她对写了一手好字引以为傲,现在,却成了苦果。
良久,沈如絮苦笑。
为今之计,得想个完美的理由解释这副字的由来才好。
可沈如絮想了一宿也没想到合适的理由,反而因此熬了两个黑眼圈,精神也蔫蔫的。
辛氏出门前来看过她,见她精神越发地萎靡,忧虑地走了。
范蘅得知她身子不适,派人送来了许多零嘴,都是她以前爱吃的,还说等风声松了,他带她出门踏青。
用过早膳后,沈如絮的小院又来了人。
这回是林荟。
林荟得知她昨日回来就请大夫,一大早赶来看她。
“絮表妹好些了吗?”
见到她眼下的乌青,吓一跳:“絮表妹昨夜没睡好?”
这么大两个黑眼圈分明是熬一宿才熬出来的,沈如絮居然一晚上都没睡觉。
沈如絮恹恹点头:“昨夜噩梦扰人,醒来后再是难入睡了。”
“是何噩梦?”
“不提也罢。”
林荟坐着陪她用早膳,想了想,说:“我娘昨日跟姨母提了我的亲事。”
沈如絮停下来:“提你跟表哥?”
林荟惊讶:“你知道?”
“猜到些许。”
林荟羞臊,低声说:“可姨母像是没听懂似的,有拒绝之意,我......真是丢脸极了。”
“林表姐喜欢表哥吗?”
林荟红着脸,默了会,才道:“可我明白蘅表哥喜欢的是絮表妹。”
“林表姐从哪看出表哥喜欢我?”
“不用看,我能感受得到。”
“嗯?”
“有絮表妹在的地方,蘅表哥的眼睛也只看到你,他也只会与你说话。”
沈如絮哭笑不得:“林表姐有所不知,我小时候常来舅母家,几乎与表哥一同长大,他从小就爱戏弄我。”
林荟摇头:“不是,我发现蘅表哥是真的喜欢你。”
沈如絮错愕。
林荟垂眼:“其实我自己也清楚配不上蘅表哥,他是大将军之子,又一表人才。不说其他,就池阳郡也有许多贵女爱慕他,那些贵女单哪一个都比我强千倍百倍,蘅表哥有什么理由看上我呢。”
更遑论她只是一介商户出身,身份本就天差地别。
“我母亲最初提起此事时,我是不愿的。并非蘅表哥不好,而是我有自知之明。可是后来......”
“后来你见到范蘅,就喜欢了是吗?”沈如絮说。
林荟点头:“我控制不住我的心,他那么好,第一次见我时喊我林表妹,嘱咐我当心路滑。”
她刚到池阳郡那天,细雨绵绵,地面湿滑。下马车不小心滑了一跤,十分狼狈。范府的婆子们暗笑她愚笨,她当时难堪得抬不起头。
可范蘅不一样,范蘅转回来斥责婆子们伺候不周,还细心询问她是否摔疼了,嘱咐她脚下当心。
他声音温和,与刺耳的笑声不同,像暖阳白雪,安抚人心。
她清楚旁人瞧不上她商户的身份,可在范蘅眼中却找不到一丝轻蔑和鄙夷。
他把自己看得跟其他人一样,令她欣慰。
可后来又想,或许他并不曾在意自己,所以将自己看得跟其他人一样吧?
林荟笑得苦涩:“絮表妹,你聪明多慧,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沈如絮问:“表哥知道你的心思吗?”
林荟摇头。
“不妨让他知道呢?”沈如絮道:“缘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可......蘅表哥喜欢你。”
沈如絮无奈:“我对他无意,他对我亦如此,林表姐想多了。”
“那絮表妹喜欢什么样的人?”林荟问:“我听说范老夫人接你回来,想给你在池州说亲。”
“我啊......”沈如絮莫名想起陆亭知的那张脸,呆了片刻:“我不想嫁人。”
林荟诧异。
“不嫁人,那絮表妹打算以后怎么办?”
提到此,沈如絮愣愣摇头。
其实,重生回来她也很迷茫。她不想嫁人,却也不知余生该怎么办。
前世,她受祖母教导从小读女戒女训,学德言容功,一心想嫁个好人家为沈家添名声。
她前世一辈子的使命是嫁人。
可现在,她竟是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午膳后,沈如絮再次收到了陆亭知的信。
信还是紫菱送来的,她很高兴:“姑娘,陆世子又来信了。”
展开信一看,上头仍旧寥寥几个字:“若逃避,我后日上门。”
沈如絮头皮发麻。
她了解陆亭知的性子,说到做到。而且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绝不拖泥带水。
他要回复,就必须尽快回复,不允许敷衍。若自己逃避,他有一百种方式逼她回应。
可一个上午过去,沈如絮想不到解释的理由,令她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客栈里,陆亭知坐在桌边看书。他今日不打算出门,只随意地穿了身居家??\\袍。
天青色圆领??\\袍,真丝提花缎面顺滑,将他的双肩衬得越加宽厚。长身慵懒斜坐,玉色的发带落在胸前,这般捧书静坐,余晖清浅中,竟有些书生之气。
朱秉进来禀报:“世子爷,信送去了。听沈姑娘的婢女说,沈姑娘昨夜收到信后,激动得一宿没睡。”
陆亭知唇角微微扬了下,似笑似嘲。
朱秉又道:“不过沈姑娘病了,昨日范府请了大夫,今日上午又请大夫去诊脉。”
陆亭知好整以暇翻页:“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沈姑娘病根未愈身子虚弱,再加上心绪不宁所以病了。”
心绪不宁......
陆亭知咂摸这几个字,眸色微沉。
应该是心中有鬼才对。不然,他昨天上午才试探她,下午回去就病了。若非心虚,怎会如此?
“继续盯着。”他吩咐:“任何消息都不要放过。”
庭院紫藤开得热闹,它们沿着墙垣攀上屋檐,生命蓬勃迎风招展。
可沈如絮无心欣赏。
两日过去,她仍旧想不到解释的理由,而明日,陆亭知就要上门了。
范雪姝进门,就见沈如絮沉默站在花墙下。
“絮表姐。”她走过去:“我听说你病了?”
此前范雪姝被好友邀请去庄子里玩了两天,今日才回来。
“已经好多了。”沈如絮道。
范雪姝跑过去,手里捧着东西:“表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她拍了拍书本:“你看了这个,保准就不无聊了。”
“是什么?”
“呐,池阳郡最新出来的话本。”
沈如絮想说她不爱看这些,但无意瞥见书名时,目光顿住。
——《陆郎风流秘辛》
她傻眼:“这是?”
“嘻嘻,”范雪姝凑过来:“有意思吧?这是一个名叫秋月无的人根据陆世子生平编撰的故事,里头写了好些......”
她红着脸,一时不知如何描述出口。
“好些什么?”
“哎呀,就是很厉害的东西。”范雪姝将书递给她:“表姐自己看就清楚了。”
原来有个秋月无的人,平日里就是靠写话本谋生。得知贵女们喜欢谈论京城来的陆世子,便嗅到了商机,于是编撰了这么本书。据范雪姝说,这本书卖价不菲却销量极好,贵女们尤嫌不足,要求再出第二部,已经私下有人给定金了。
沈如絮:......
她翻开话本,开头第一页简述陆郎生平。可但凡了解陆亭知的背景,便知这陆郎代指陆亭知。
陆亭知的出身并非秘密,他生在靖国公府,母亲是宣州纪家大族。父亲位高权重与皇上还是幼时拜把子兄弟,家中只一个妹妹便再无他人。
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偏偏他还颇受上苍厚爱,不仅赐了副好皮囊,连才学本事也比其他人出色。十六岁蒙荫入仕,屡建奇功,政绩出色,一跃成为大理寺最能干的年轻后辈。
这样的人,点灯说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可也是这样的人身上却无半点艳闻轶事,着实令人好奇。
所以,秋月无编撰的这本书正好满足了贵女们猎奇的心理。
沈如絮大致翻了翻,环肥燕瘦江湖朝堂,天下第一美人等等应有尽有,书本最后居然还附上了几首香艳的诗。当然这诗作并非出自陆亭知,许是那秋月无从别处摘抄而来。
不过,当沈如絮翻到最后一页时,缓缓顿住。
末尾,还真有一首陆亭知的诗,而且这首诗也是令陆亭知少年才名大噪的成名作。
十四九千岁,春光已烂然;
马嘶芳草陌,风舞落梅天。
金缕轻罗薄,龙盘宝髻仙;
谁家女弟子,踏月到鞦韆。
这首诗沈如絮当然也听说过,只是,附上的居然是陆亭知的亲笔字迹。
她灵光一动。
“表妹这本书实在是及时雨。”她对范雪姝道:“我终于想到了。”
送走范雪姝后,沈如絮写了封信,然后将信连同话本一起命人送去给陆亭知。
她心中骤然松弛,隐隐还有种回敬陆亭知的快意。
客栈,陆亭知才从外头回来,就见张岱忍笑忍得辛苦的表情。
他看向朱秉。
朱秉将东西交给他,表情难以言喻:“世子爷,还是您自己看吧。”
他跟着陆亭知上楼,之后体贴地将门关上。
陆亭知解下披风,站在桌旁,边饮茶边看信。
须臾,动作停下来,脸色黑如锅底。
沈家庶女的信中直言,她的字迹之所以像他的,是因为从这本书上看见他的字迹,从而临摹所得。为了让他相信,她附上了话本作证明。
陆亭知光看书名就已经预感不好,忍着一页一页地翻,总算在末尾见到了自己年少时写的诗。
彼时这首诗被人拓印无数传扬开来,旁人有他的拓本并不奇怪,只是不想居然被三教九流拓在这种地方。
他放下书,转身去开门。
门外,张岱扶着墙笑得肩膀颤抖。
“看完了?”他说:“别说,还挺有趣的,陆大人艳福不浅。等案子结束,我便以此作特产,带回京城给同僚们。”
陆亭知面无表情:“你大可试试!”
“朱秉,”他沉声:“去查这书是何人所写。”
朱秉立即领命。
他也想笑,但他不敢,下楼后赶忙吩咐下属:“你悄悄去买一本来。”
下属不解:“朱统领买这个做什么?”
“我妹妹爱看,回头捎给她。哦,别让世子爷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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