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房宫女?出身的小采女?,却能惑主至这?等地步,那狐媚功力定然是十分了得。
于是渐有?流言在市井间逸散开来,道这?姜烟雨其实不是花房宫女?,而是花妖花精,是上天?降下的邪祟,来惑乱君心、惑乱启朝江山来了。
纷纷扰扰的流言中,最?后几片秋叶也在寒风中飘零离枝,启朝的这?一年进入了冬天?。
外面再如何热议如沸,也无人敢到皇帝面前吵闹,清晏殿中,皇帝安安静静地批了几道折子后,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空空的。
就令人去幽兰轩请她过来,然而派出去的宫人凝秋回来后就立刻跪地请罪,道差事没?办好,请圣上责罚。
皇帝问:“她不肯来?为什么?”
凝秋还?真知道姜采女?不来的原因,但不大敢转述姜采女?的话,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回道:“采女?……采女?说天?太冷了,不愿出门……”
却听圣上轻笑了一声,凝秋大着胆子微抬眸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真没?动?怒。圣上侧眼看向一旁的周总管,问:“幽兰轩的炭火够用吗?”
“回陛下,应是够用的。”
周守恩边回话时,边在心内想道,幽兰轩那巴掌大点地方,炭火份例比三妃宫中还?要高出许多,怎么可能不够用呢。
且因圣上隆恩,姜采女?所用的炭火胜过其他妃嫔所用的红箩炭,乃是银骨炭,与圣上、太后日常所用相?同,若这?般姜采女?还?能冻着,那全后宫都要冻病了。
然因圣上对姜采女?宠眷无限,周守恩也不敢将腹内这?些话说出,揣度着圣意?继续道:“但幽兰轩地方清简冷僻,地下无地龙烘暖,许是要比宫内其他居所阴冷些。”
周守恩所说,正是皇帝心内所想。
然而他希望她离开幽兰轩、到他这?儿来,她却不来,他也是无可奈何。
因将案上这?些折子批完后,仍需为几件要事传见大臣,皇帝这?会儿也不能离开紫宸宫,就令人将底下新进贡的玄狐皮给她送去,供她御寒。
等终于忙完今日朝事,已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皇帝乘辇往幽兰轩的路上,阴沉的天?色下起了雪珠子,簌簌打在琉璃瓦上时,亦被风挟刮着扑打在人身上,饶是皇帝身体康健,也觉寒意?侵衣。
风雪中,夜色渐浓如漆墨,纵有?宫人提着十几盏灯笼前后簇拥着,皇帝也觉漆沉暗色如潮水漫浸着他,直到遥遥望见前方幽兰轩处的晕黄灯火,方似是风雪旅人望见归家处,未至门前,心已悄然安暖。
天?子驾幸妃嫔宫中时,理应有?宫人先一步通报,妃嫔当在宫门前如仪等候迎驾。
然而皇帝自己都觉得天?气有?点冷,更不会叫她出来吹风受冻。他未令宫人通报,下辇后自向轩内走去,打起厚实的门帘时,见她似正要用晚膳,膳食像是方才被摆上桌,没?被动?过筷子,腾腾地冒着热汽。
“不必起身”,皇帝边说着边走至她身旁,见膳桌上食物?实在简单,就一碗碧粳粥与一二?佐粥的小菜。
“怎就吃这?些?”宫人为他解下大氅时,皇帝问慕烟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没?胃口??”
“没?有?不舒服”,慕烟道,“只是不饿,天?又冷,晚饭喝点热粥就好了。”
皇帝道:“这?不行,一碗就几粒白米,冬夜长,晚饭吃得这?样敷衍,身体怎么能好。”
另令宫人安排了野味锅子,皇帝摆手让茉枝将桌上的清粥小菜撤下,在慕烟身边坐下道:“冬夜这?样吃才暖和,也别怕麻烦,朕给你涮。”
就在宫人将热锅并?一碟碟食材摆满膳桌后,令预备伺候进膳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皇帝挽起衣袖抄起长筷,饶有?兴致地准备替她涮肉时,见她一味盯着他面上瞧,锅子的热汽都似扑在他脸上,热熏得他面色微红似是微有?腼腆,“怎么了,这?么看着朕?”
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拂了拂他的眉头。
皇帝见她指尖莹润着一点水珠,想起应是落在眉睫处的飘雪被室内的暖热融化了,笑道:“朕来时外面在下雪,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下来,也许明早你我醒来时,外面都白了。”
皇帝执帕给她擦了擦手指,又将自己眉处的水珠拭去,认真做起了布菜的差事,几乎是有?点不亦乐乎了。
他耐心地问她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在她无不可的随意?态度下,也非要问个究竟。
她性情可能习惯了命运的安排,以至在食物?上也是这?般,习惯忽视她自己的喜好,可他不要她这?样,他希望她不再压抑勉强自己,吃她真正合口?喜欢的食物?,做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将满满一小碗刚涮好蘸酱的肉菜放到她面前时,皇帝见她唇边衔着一点笑意?,不由笑问道:“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想笑”,慕烟看皇帝在萦绕热汽的灯光下忙得脸红红的,唇际弧度不禁更弯了些,“可能是有?点好笑吧。”
“大胆,竟敢嘲笑朕”,皇帝微板起脸说了这?一句后,自己就先绷不住又笑起来。
他给她倒了半盅烫好的甜酒,道:“今晚就喝这?么多,多了会醉,到时又头疼。”
慕烟问:“陛下喝醉过吗?”
皇帝道:“当然,朕不是天?生的能喝酒,酒量也是从少年起渐渐练起来的,有?时也会喝醉。”
“陛下醉起来是何模样?”慕烟抿着酒问道。
“你见过的”,皇帝看着她说道,“朕醉得最?厉害的时候,其实是没?喝酒的时候。”
第58章
膳桌热气腾腾,地上有火盆烘着,烫过的甜酒饮入喉中暖心暖肺,渐渐室内似是初春和暖,慕烟感觉身体微燥,似皇帝也将外面穿的絮绒大衣裳解了下来。
皇帝握她手暖得像要出汗,双颊亦蕴着暖燥的酡红,也就不担心她会?着凉,拢她坐在他身畔,与她亲亲热热地边用晚膳边说话。
皇帝问她:“朕前几日送你的字放哪儿了,可?有裱挂起来?”
皇帝日常见不到她时,就总想送她些什么,可?她从前?是一朝公主,打小看遍金玉锦绣,后又经历那许多,将荣华富贵看淡,他似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给她,就在前几日亲手写了幅字送她。
那日他派人?将字送出后,回头就问宫人?她有何反应。宫人?说姜采女没?有任何反应时,皇帝心里还浮起不平之气,坐不住地特?意?跑到幽兰轩来问她,他字写?得如何。
她当时淡淡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有胸襟,有气魄。”
皇帝当日以为她在夸他,心里还美了一番,过几日忽然反应过来,所谓“胸襟气魄”是他从前?说过的话,他不知她是慕烟时,曾有次在她面前?贬低燕太子?的书法,道自己所书比燕太子?更具胸襟气魄。
回想起这事,皇帝汗颜之余,也不由想她会?不会?将字给扔了,就在这时道:“字可?能写?得不够好,但那话寓意?不错,裱挂起来看着吉利。”
慕烟道:“茉枝收着,不知收放哪儿了。”
没?扔就是好事,皇帝含笑道:“那就先收着,等到要过年时,朕和你?一起把它裱挂在幽兰轩里。”
略顿了顿,皇帝又为自己过去的失言找补,“朕从前?说话不大中听,其实舅兄的书画是很好的。”
慕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舅兄”是在指谁。她看着皇帝,一时是哑口无?言,唇微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垂下眼?帘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抿完了。
因?为不喜欢醉酒后的头疼,不喜欢那种?糊里糊涂、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酒杯空后,慕烟没?有再添。
然而这一晚皇帝仍是扯她跌入了另一种?醉酒似的混乱迷惘中,慕烟第一次被皇帝如此时痛恨入骨,后来一次次被纠缠到麻木。皇帝爱怎样便?怎样罢,不过是一副骨肉皮囊,末了都是尘土下的白?骨。
外面正落着雪,应是很冷的,可?罗帐围拢的室内榻上温暖如春。融融的暖意?似流入了人?的身体里,叫人?四肢酥软地如淌在春水中,春光如线,落花纷繁。
皇帝知她未醉,但因?饮过酒,她双颊眼?尾浮漾着薄红的春色,望他的眸光如倒映星子?的夜河。波浪轻逐时,晶亮的星子?颤颤地碎流而又聚拢,反反复复,漾荡成最为璀璨迷离的眸光。
皇帝深深地吻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醉与沉沦。他深深沉沦着,并不时看她,想知她眼?里有没?有她,是不是与他一般。
她似乎是正看着他,也似乎是没?有,醉亮迷离的眸光令人?沉迷,却也叫人?看不清。
他轻轻地咬了下她的指尖,要她看到他。
她若无?声息地轻笑了一声,指尖略向上,拢一拢他散着的长发,就没?甚力气地垂了下去。
皇帝捞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做这世间与她最为亲密的人?。
她与他如此相契,只是上苍叫他们生错了地方,叫他们遇见地这样晚,好在兜兜转转,他在最为气恼之时,也没?有犯下最是致命的错误,他还能拥她在怀,而不是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忆着自己年轻时曾被一宫女骗过,忆着她早已?是一抔黄土。
在周守恩看来,圣上与实为前?燕公主的姜采女,像是真好起来了。圣上似完全放下了曾经被刺杀的事,姜采女也似放下了仇恨,彼此心无?芥蒂。
世人?为圣上对姜采女的“疯魔”议论纷纷时,周守恩心中倒无?多少?波澜,只想这就开始说圣上“疯魔”,若姜采女的真正身份和曾刺杀的事泄露出去,世人?还要如何说呢。
不管前?朝后宫、平民百姓如何看待圣上对姜采女的专宠,周守恩个人?内心是乐见如此的。
因?他是御前?近侍,每日都伺候在圣上身边,心境完全仰看圣意?。圣上心情好,他就能陪着笑松口气,而若圣上心情不好,他就得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从姜采女出现,圣心就与她紧紧相连。前?几个月闹得最厉害时,无?形中似有阴霾时刻笼罩在紫宸宫上方,哪似如今虽是凛寒冬日,但因?圣上与姜采女和睦,紫宸宫暖似春天。
因?着圣上那道震惊世人?的御令,姜采女实则当面对着外界的明枪暗箭。但因?圣上护着姜采女,外界的风雨落不到姜采女身上来,她似是需小心呵护的花,被圣上精心照顾着,圣上只许阳光雨露落在她身上,至于其他,圣上都替姜采女挡着。
原盼着其他妃嫔的家人?在前?朝出出力,能让圣上收回那道匪夷所思的御令,可?敏妃尽量耐心苦等了许多时日,还是失望了。
圣心如铁,且与姜采女相关的这道御令,似乎已?不只是宫闱内事,圣上与太后从前?和睦的母子?关系像笼罩着一层暗影,饶是敏妃在朝事上并不机敏,似也感觉到启朝的这个冬天并不平静。
敏妃当初入宫是因?太后择选,这几年在宫中也一直倚仗太后庇护,以为圣上既孝顺太后,那么无?论圣上对她有无?宠爱,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对她都不会?太差,她离皇后之位的距离,也要比仪妃、纯妃等近上许多。
可?圣上近来对独孤氏、对太后的态度,让她感到害怕,她感觉自己的这番指望似在摇摇欲坠,回想初入宫时,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初入宫时,敏妃就怀着执掌凤印之志,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如纯妃、仪妃这般家世显赫的妃嫔。
然而不想自己却与她们一同坐了几年冷板凳,斗也无?甚可?斗,她们纵斗破天,圣上也不会?往她们宫中多走几遭,反叫自己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得不偿失。
忍等几年,没?想到是一个小采女在死水般的后宫搅起了涟漪。原当只是个贱如草芥的角色,略动动手指就可?除去,可?每次想动手时,总有人?或事绊住,到后来,她堂堂妃子?,倒似是连采女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得了。
也不知怎么就成这般了,也不知这姜采女怎就能将圣上惑成这般了。敏妃都快要信了外面的流言,信这姜烟雨真是什么花妖花精所变了。
第59章
因为实在无计可施而又坐立难安,敏妃情急之下,暗地里动?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想那?姜采女既是来历可疑狐媚君心,那她借使巫蛊之术治她,不是正能扼其命脉。
敏妃不知自己身边有太后的“眼?睛”,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这?点小动作早已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知此事?时?,嗤之以鼻,笑对沉碧道:“若是做几只偶人就真能置人于死地,那?哀家还成天操闲心做甚,跟她学着做就是了。”
敏妃是独孤氏旁支的庶女,当初圣上选纳后宫时?,独孤家选出多名女子供太后择选,敏妃是其中出身相对最偏低的。
而当太后就选了敏妃伴侍君侧时?,独孤氏族人也只是微微惊诧,并不觉事?出反常,因敏妃虽是旁支庶女,但论容貌,确实是独孤氏适龄女子中最出挑的。
伴侍君侧,说到底也是以色侍人,容貌自是要越美越好。于是敏妃就成了独孤家入宫的女儿?,独孤氏族人也盼着其如永宁郡王生母,成为出身独孤家的第二?个皇后。
然却不知,太后当初选择敏妃是另有计较。
这?世道,女子出嫁后终生便与夫君紧紧相连。是因如此,当年太后在知太祖皇帝有负于她后,因萧氏势盛于独孤氏,为不将已打拼来的一切拱手他人,为不成为独孤家的弃子,未一时?意气用事?,而为利益隐忍多年。
太后自是不会?择选与她性?情相似的独孤氏女儿?给皇帝做妃子,不会?给皇帝选一同气连枝的“贤内助”。
比之废帝的妃嫔、独孤氏的弃子,当然是大?启皇后之位光芒万丈。太后既想将皇帝拉下皇位,自然不能给自己找一个与皇帝同心同德又颇多手段的难缠对手,同时?令独孤氏势力分崩。
遂就选了敏妃,因她空有容貌而心智平平。敏妃这?几年在后宫的表现也就如太后所料,成不了事?,空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性?情,实则手段幼稚、胆气怯弱、心智空空,如今忧急不安到这?等地步,也就会?扎几个偶人而已。
但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太后也能理解如今后宫中如敏妃等人的不安。毕竟皇帝确实是为姜采女,“疯魔”地不大?像话了。
这?也有几分出乎她的意料,虽知皇帝对姜采女是有几分偏执,知他反应不会?平平,但也没想到他会?陡然行事?激烈到这?地步。
不过正好,皇帝这?样激进?,倒是能帮她更快地逼得独孤氏族内能拧成一条心,逼得那?些三心二?意的人,妄想脚踩两条船的人,都?得与她一心。
想着皇帝,太后又想起了皇帝的生父萧胤,那?个她少女时?曾真心相待的人。
她是自小就有凌云之志,但她少女时?对萧胤的钟情没有半分作假。在初见萧胤时?,她就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同样心怀大?志,欲乘风凌云,睥睨天下。
除心志外,在情意上她也以为她与萧胤是两心相印。毕竟如他那?样身份的人,身边应早是艳妾美婢环绕,可与她成亲以来,他一直只有她一个妻子。
她在世人称颂的恩爱美满中活了多年后,才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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