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大多都来过之前的诗会,自然也知道魏裕和的师兄是谁。祁斯遇看着他,只觉得好笑。她忍住了笑,旁人却只觉得她的表情说不上好,但也没有不好,实在耐人寻味。
凌珑好死不死,偏生在此时问了祁斯遇一句:“小郡王,真的是您送的吗?”
祁斯遇终于笑出来了,这是她第一回忍不住纠正别人。“世子说错了,本王是安南王。”
凌珑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所以呢?是王爷送的吗?”
“是。”祁斯遇实在厌倦,坦坦荡荡认了下来,“是本王送的,所以呢?”
“下官只是好奇,自然是没什么别的意思。”凌珑赔了个不是,赶紧又说起别的事岔开了话。只是那日诗会才一结束,中都就有了新的流言。
茶楼。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立刻开讲:“上回书说到,侯府小姐心系兄长之友,奈何皇命难违,她只能不情不愿,含泪嫁入皇家。心上人痛心疾首,但仍然在她大婚之时送上了一副东珠头面,以表心意。小姐心灰意冷,几欲自绝,然而其夫君并不知情,还将其视若珍宝,百般疼爱。
不过众所周知,这小姐的心上人也不是什么安生善茬,自然是无法忍受被表兄夺走所爱。故而他就想了个办法,开始和表兄密切来往。久而久之,他将这可怜表兄的府邸摸了个透,时不时就要来同心上人私会。
小姐得以和心上人相见,脸上的笑也多了些。不多时,她就有了身孕,只是她分不清这孩子到底是心上人的还是夫君的。她怀着些侥幸,认为表兄弟的孩子定然有相似之处,故而大胆生下了孩子,还日日佩戴着心上人所赠的玛瑙,几乎半刻也不曾摘下。府上的婢女不长眼,碰散了小姐的手串,还惹得小姐发了好一番脾气。由此可见,小姐对那位心上人还真是痴情。
那心上人虽然浪荡,但也是真心喜欢小姐,处处维护不说,甚至还至今未娶。小姐和夫君的孩子日日长大,却长得越发像心上人,小姐心里大惊,又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同情郎长相厮守……”
说书人的话被飞来的横剑打断了。剑倒是没掷到他身上,只是结结实实扎进了他面前的桌子上。说书人被吓得钻进了桌下,只敢颤声问:“谁?谁暗箭伤人?”
“是本世子。”李亦仁在二楼雅间的窗前挥了挥手,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剑鞘。他只是说:“这故事忒难听,换一个吧。还有,别忘了把本世子的剑还回来。”
说完他就“啪”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种时候还是做混不吝有用。”李亦仁朝着雅间里的另外两人笑了笑,但笑意也带了点勉强。他说得有点忧心,“这传言已经有些日子了,还有人编了话本子,印了书册。中都的茶楼里,十处有八处在讲,不讲的就是咱们几家的。
听说那后几回更是变本加厉,什么小姐协情郎害死夫君,扶幼子上位,情郎一人之下,成了把持朝政的佞臣……传言来势汹汹,对您、对皇后,还有陛下都不好。”
祁斯遇给自己添酒的时候顺便给李亦仁也倒了一杯,然后说:“我知道是谁传的。凌珑和魏裕和是故意的,他们想用我败坏皇后的名声,也想让珏表哥受流言所胁,处置我。可惜他们想错了,低估我和珏表哥的情谊了。”
“就怕三人成虎,再多的信任也会消失。”李亦仁说得无奈,“何况太子那长相,也确实是……”
李亦仁没说完,但祁斯遇和蔺端都明白他的意思,太子确实是长得很像祁斯遇。
“太子像阿遇也正常。”蔺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我们这一辈里,阿遇和二哥长得是最像的。”
祁斯遇听到他这话反倒有点不自在,但她还是说:“珏表哥那儿不必担心,只是不知道皇后如何了。临阳侯离京时她就受了些打击,若是再听到这些传言,恐怕真的是要郁结于心了。”
李亦仁摇头:“不大好,皇后总是闭不见客。我去三回,也只能见到她一回。”
祁斯遇这会儿叹了口气,说:“其实这都是冲着我来的,她也是遭了无妄之灾了。”
蔺端:“这件事你们不必过分忧虑,我会和二哥说明白的。魏裕和这样爱嚼舌头的人,定是没有做太子师的品德的。至于凌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我们的底线,也是时候离开中都了。”
“传言半真半假,才最叫人信服。他们还真是好手段。”李亦仁没有要怪谁的意思,他甚至还从这件事里吸取了一点经验。
世子的话的确有些用处,楼下很快就换了个人说书,故事也换了新的。
“林家小姐作为城中最负盛名的闺中女子,自打到了十六岁,上门求娶的人就没断过。她长得肖像母亲,生得国色天香,家境好不说,人又饱读诗书,学了许多男子道理,眼光自是高些。
到林小姐快十八岁的时候,林府的门槛都被踩低了半截儿,只是她依旧没觅得良人。”
祁斯遇咽下了这口糕点,忍不住猜测说:“她后来不会遇见穷书生了吧。那些写话本的忒爱这种戏码,总要富家小姐低嫁,寒门书生高娶。”
李亦仁阅此等话本无数,一语中的,“还不是因为写话本的和说书的大多都是穷书生,平常求不得的,都会想方设法写到故事里,得个圆满。自然是要偏爱些。”
“求圆满倒也无错。”蔺端还有点恼先前的话本,说起来话来也带了点苛刻,“只是对富家小姐来说不大好。”
祁斯遇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发笑,但也没说什么。楼下的说书先生讲得实在快,她们才在上面闲说了几句,楼下的林小姐已经在游湖时认识了一位沈公子。这沈公子却不是她们所猜的穷书生,而是一位实打实的富家公子,家里经管着好大一桩生意,专为皇家供货。
林小姐和沈公子的故事暧昧动人,巧合一桩接着一桩,几乎将二人紧紧连在了一起。祁斯遇她们听了半天才确认,这故事的确是不落俗套,是门当户对地般配。
沈公子人极好,祁斯遇听着听着,脑海里无端蹦出来俩字,她也下意识把话说了出来:“行沅。”
“嗯?”蔺端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有些困惑,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了祁斯遇的意思,还附和说:“从某些方面来看,沈公子确实是挺像行公子的。”
“保不齐这写话本的人就是照着行沅写的呢。”祁斯遇说得轻快,“还是觉得谁认识他都不稀奇。”
故事渐渐到了尾声,沈公子已经向自己的家人提了林小姐的事,还请求家人找媒人上门去提亲。但本应美好的结局在这一刻就戛然而止了。
“……沈老爷被沈公子的请求吓了一跳,登时就骂了他一句。沈公子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家里人对林小姐不满意,还想着为林小姐说几句好话。只是还不等他开口,沈夫人就哭了起来,言语间也在哭骂,只是她骂的不是沈公子,而是她身旁的沈老爷!
原来啊……这沈老爷年轻时多风流,四处留情,这林小姐正是林夫人与他的生身女儿!只是当年沈老爷对林夫人多有欺瞒,并未说出自己已有家室就和林夫人拜堂成了亲,这林夫人直到怀了孕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外室。
她也是个刚强女子,得知真相就毅然决然离开了沈老爷。而林老爷也在此时遇见了林夫人,他爱极了夫人,全然不顾孩子的身份不说,甚至一直将林小姐视如己出,好不疼爱。
心上人一下子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沈公子登时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沈公子无法接受,但也想不出任何能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父母只是在骗他的理由。两行清泪自他眼角流下,他大喊了一声都是造化弄人,自此遁入空门,了却了凡世哀愁……”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雅间里的三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祁斯遇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话,“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最后变成有情人终成兄妹了?”
“是啊,好久没听到这么离谱的本子了。”李亦仁也是皱着眉说的话,“早知道是这种结局,咱们何必在这里多坐这么久呢。”
“这家茶楼以后是不能再来了。”蔺端下了最后的决断,“下次还是该走远些,到咱们自家的去。”
“要不要再换个地方好好喝点?”
祁斯遇摇头拒绝了李亦仁的提议,“算了,明镜台还有一堆事,离不了人,我就先回去了。”
李亦仁似乎有点惋惜:“当王爷真是不好,连您都不自在了。”
“亦仁,我乐在其中呢。”
蔺端不对这件事做任何评断,只是跟着祁斯遇起了身,说:“阿遇,我送送你。”
蔺端送得够远,几乎是把祁斯遇送到了明镜台门口。到了门口他才停下,说了一句:“那我就送到这儿吧,不进去了。”
祁斯遇有点费解,笑着问他:“怎么还不进来了?”
“也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些琐事没处理,要过去一趟。”
“说书人的事我明日去同珏表哥说——”
她这话一出,蔺端就知道她是会错了意,连连否认:“我不是要进宫,我是要去趟御史台。”
“成。”祁斯遇知道他是要去找凌珑,还叮嘱了一句:“要是可以的话,你也问问他。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的仇恨,需要他一次又一次陷害于我。”
“阿遇。”蔺端看着她叹了口气,又说,“你比我想得还要在意。”
“你知道的。”祁斯遇苦笑,“从我八岁回中都那年起,同龄人里,能和我算朋友的人就不多。”
“我明白。”蔺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叮嘱说:“记得好好喝药。”
“且死不成呢。”祁斯遇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大步走进了明镜台。
祁斯遇坐在桌前看着文书,耳边却总是响起那说书先生的话,什么有情人成了兄妹。她越想越气,干脆换了件外袍,直接进宫告状去了。
蔺珏此刻也没在做正事,桌子上的奏折垒得有半人高了,他还专心致志在旁边翻着书。他早说过祁斯遇进来不必通报,故而也没人打扰他。祁斯遇都走到他身前挡着亮了,他才发现有人来了,抬头看了一眼。
“大下午的,你怎么过来了?”
祁斯遇没立刻答他,而是反问他:“珏表哥,你就这么担心我啊?我来十次,有八次撞见你在看医书。”
“也是闲来无事。”蔺珏说着把书扣了过去,然后又一拍旁边半人高的奏折,说:“为这事儿来的?”
“要是这些都是弹劾我的,那我是。”祁斯遇说起话来总像无赖,“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感觉我再不来宫里请个罪也不好。”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祁斯遇还在赖皮,“为人臣子,自然要说些体面话。”
蔺珏无奈:“根本没有人怪你。”
“其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被诟病的人不是我会怎么样。”祁斯遇突然认真了,“珏表哥,你不怪我,是因为你知道我。知道我这个人,也知道我不能。你信我、信皇后,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能。
如果换一个能的人呢?如果还是这样,他和皇后的流言传满中都,你会怎么处置他?会不怀疑他吗?会不猜忌皇后吗?”
“不会,朕承认朕做不到心无芥蒂。”蔺珏说完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做这个假设是为了老三吗?”
“不是。”祁斯遇摇头,“我是为了所有人。为了端表哥、为了陈桥、为了陈厌、为了子书、为了亦仁、为了沈赢……我为的是所有我在乎的人。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今天是我,明天就可能是他们。如果珏表哥不是身处现在这个位置,那我这些话也同样为了你。说到底,每个我在乎的人,我都舍不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这天下可以更好。”蔺珏淡淡地说,“但就像我们当年说的,天底下没有这样心胸宽阔的皇帝。若是老三和皇后有这些传闻,朕会处置他,哪怕他真的无辜。”
“因为皇帝是天下万民的皇帝,对吗?”祁斯遇说得也很平静,并没有失望,甚至也没有意外。
蔺珏点头,又说:“但珏表哥只是你的表哥。”
祁斯遇点了点头,又把话岔了过去。“珏表哥去看过皇后了吗?她怎么样?”
蔺珏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要笑,“若是别人看到这一幕,恐怕真要担心我会杀你了。”
“我担心她。”祁斯遇说得认真,“临阳侯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是重创了,如今又有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她头上……她太苦了。”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蔺珏惨笑,“可我没办法。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当太子解决不了,当皇帝也一样解决不了。她从来都不爱我,欲壑难填……就算是皇帝也没办法补全。”
祁斯遇想了想,说:“珏表哥,我想去见见她。”
“去吧,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你。”
李汶曦根本没让人拦她。祁斯遇进殿这一路畅通无阻,李汶曦甚至还正坐在桌前等着她,瞧见她就先打了个招呼:“王爷来了。”
祁斯遇规规矩矩向皇后行了礼,然后才说了一句:“娘娘的气色似乎不大好。”
“吃素的人都这样,面上带点青。”李汶曦笑得温婉却勉强,让祁斯遇隐约觉得她真的带了点国母相,全然不是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了。
祁斯遇方才想了半天的话都在这一刻做了废,她看着李汶曦,只说得出一句:“……斯遇给表嫂添麻烦了。”
“外面的事本宫也有所耳闻。”李汶曦说话总是慢慢的,“听说是沸沸扬扬的,但本宫出不去,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王爷不必觉得抱歉,也许是本宫牵连了您呢。家父不得圣心之事朝野皆知,难免会有人心思活络,想拉本宫和太子下水……好再让这宫里的天变一变。倒是您无端受本宫牵连,惹了这无妄之灾。”
李汶曦说到这儿又想到了什么,“还好陛下对王爷爱重信任,若是您还因此受罚,本宫才真的要过意不去呢。”
“珏表哥是信表嫂。”
李汶曦还是笑得淡淡的,“信与不信都无妨了。我和陛下一路走到今天已是不易,陛下有他的苦衷,我能理解。”
“珏表哥确实很苦,表嫂也一样。”祁斯遇看着李汶曦,说得很认真,“这话本不该由我一个外人来说,但我实在不想看着表嫂和珏表哥误会错过,更不想看一对佳人终成怨偶。所以还是要斗胆劝上一句——表嫂,求不得确实是人生一大苦事,但怨憎会更是。”
李汶曦看了她很久,终于大声笑了出来。她笑着问祁斯遇:“所以王爷是以为我从来没有爱过陛下,始终都在怨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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