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比较历朝历代的皇城,从中选一个最为气派的,那或许有一番争议,但如果选一个最寒酸的,别问,问就是宋朝。
北宋汴梁的皇宫,前身是唐朝宣武军节度使的衙署,就是朱温担任的那个职位,以此为根据地,兼并中原,建立后梁,后梁建立,改衙署为建昌宫,经历了后晋、后周,最后被赵匡胤入主。
建隆三年,赵匡胤稳定了政权,开始征发工匠,命人按照前唐洛阳的宫殿制度来营建宫城,可问题是,汴梁是唐代的州城发展起来的,跟长安、洛阳相比?那实在想多了……
以前的都城,在建立之初就有完整的规划,若能从高空俯瞰,真是规制至极,赏心悦目,汴梁则是自发生长出来的,显得杂乱无章,宫城之外也是密密麻麻的民房商铺,不论从哪個方向扩展,都势必要拆掉一大批建筑。
而有鉴于五代时期的混乱,为了稳定国朝,宋初的朝堂就达成了许多共识,其中夺民私产、逼民搬迁,是很不体面、很不道德的行为,因此有了赵二不愿意强拆民居的良善之举,最后也就修修补补凑合用。
当然,宫城的寒酸,是相对历朝历代的恢宏壮阔而言,单就这个时代,放眼其他国家,宋的皇宫还是世界上最富丽堂皇的建筑群。
陈尧咨由宣德门入,在内侍的引领下,走了足足两刻钟,才抵达垂拱殿。
垂拱殿并不单单是一座殿宇,而是一处廊院式的建筑群,前后两进。
第一进院落,主要殿宇就叫垂拱殿,殿东西两侧带有朵殿,此时就有女官进出。
这些女官身着圆领青衫,头上戴着未铺翠的软翅女巾冠子,脸上素净无妆,维持着国朝的朴素。
陈尧咨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尽收眼底,面容为之缓和。
有时候想想,这位太后与前朝武曌确实不同,对于身边的女官都如此约束,是可以稳定大局,又不会篡夺江山的。
但陈尧咨旋即又生出警惕之心,焉知不是这位太后故意做给群臣看的?
正如外戚刘氏,刘美还活着的时候,那时真宗尚在,刘氏一族谨慎恭顺,颇有好名声,等到先帝驾崩,太后执政掌权,外戚的嚣张跋扈之态顿时显露出来。
太后的权力必须加以制衡,外戚的权力必须加以遏制,否则必定变本加厉。
此次刘从广之死,当竭力周旋,迅速破案,不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
陈尧咨下了决心,走入殿内,就见珠帘之后,一道身影端坐,平和而威严的女子声音传了出来:“陈卿家来了,坐!”
垂拱殿内君臣交谈,一向是赐座的,但这回陈尧咨却没有坐下,立在圆凳前,躬身一礼:“老臣权知开封府,却尚未寻得真凶,有愧于心,不敢受座!”
这是以退为进,距离案发才过去一日,查不到真凶并不代表无能,倒是宫内立刻派人催促,显得过于急切。
换做一个软弱之辈,或许就要宽宥几句了,但刘娥只是摆了摆手,内侍就将圆凳撤走,再淡淡地道:“陈卿家要向老身禀明此案的蹊跷之处?”
陈尧咨道:“今早刘府宅老入府衙,受供备库使刘从德之命,转达一条新线索,据他们所言,刘从广的遇害,与一部传奇话本有关。”
刘娥闻言也有些诧异:“传奇话本?”
陈尧咨年少时过目不忘,十八岁高中头名,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即便如今年纪大了,思维不比从前,但也极为顺畅地将开篇明义的诗句道出:“世人但喜作高官,执法无难断案难。宽猛相平思吕杜,严苛尚是恶申韩。一心清正千家福,两字公平百姓安。惟有昌平旧令尹,留传案牍后人看。”
“老臣已看过此书,其中所写的,是前唐狄梁公之徒苏无名,为官任上,查案缉凶,为民做主,屡破奇案的故事。”
“而据刘从德所见,刘从广遇害前的种种痕迹,与书中的受害者极为相似,怀疑凶手是看了此书,模仿上面的手法,犯下罪案!”
刘娥的语气沉了下来:“竟有此事?”
陈尧咨也是会大喘气的,等太后作怒了,才接着道:“然此案的真相并非如此!”
刘娥的语调也即刻恢复,情绪转折顺畅至极:“哦?”
陈尧咨心里都不禁有些佩服,他被人评作性情刚戾,有时候也是冲动易怒,遏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这女流之辈却能在自家子侄遇害后收放自如,实在不易。
心里提起十二分警惕,陈尧咨缓缓地道:“传奇话本的著作者姓狄名进,乃河东并州人士,祖上为前唐名相狄梁公,年少聪慧,擅于刑案,他得知后,写了两封信,于昨晚托友人送入开封府衙,交予老臣,请太后过目!”
说着,将信件交予内侍,内侍则送入帘后,呈到刘娥面前。
整本《苏无名传》陈尧咨也带着,但不可能让刘娥现场翻一遍,两封简短而精炼的信件,却毋须由他转述,亲眼目睹为好。
翻看信件的声音隐隐传来,帘后的刘娥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两封信件,是昨夜送入开封府衙的?”
陈尧咨道:“是!”
刘娥道:“刘府宅老于今早入开封府衙?”
陈尧咨道:“是!”
刘娥道:“如此说来,此案的发展,还真为这狄仕林所料中,凶手有假托嫁祸之嫌?依他之意,杀害我侄儿的凶手,是老身兄长府邸之人?”
陈尧咨滞了滞。
他还真的准备引出这层意思,就目前看来,能杀死刘从广的,自是其身边人嫌疑最大,指不定就是至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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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也符合朝堂的需要。
如果凶手是因看了话本,受上面所言所动,引出了杀机,那刘从广就是彻头彻尾的被害者,死得十分无辜,甚至他的女儿还被牵连,被人弄哑,不知能否康复。
但如果凶手本就是刘府中人,且并非因为话本动了杀机,而是早有杀意,欲以话本脱罪,那么无论是亲族相残,还是以仆弑主,都说明刘氏不修德行,放纵私欲,以致于遭此横祸。
这在后世属于受害者有罪论,是要被驳斥的,但如今的年代,却是共识,儒家讲究德才兼备,所谓“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外戚刘家就属于既无才能,又无德行,出了祸事,当然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因此凶手自是要严惩的,但有了教训,接下来这帮外戚也该安分守己,恢复到先帝在时的谨慎低调了。
可现在刘娥这么一问,陈尧咨却不敢就此认下,回答道:“案情尚未明了,老臣不敢妄下定论。”
刘娥声调微微上扬:“陈卿家年少入仕,历任各职,政绩卓著,都不敢妄下定论,这少年写了一部传奇话本,就敢于家宅中,断言真相?”
陈尧咨目光一凝,刚要解释,刘娥又紧接着道:“这狄仕林现在何处?”
陈尧咨道:“仍在自家宅中。”
刘娥道:“他从未到过现场?”
陈尧咨道:“未曾。”
刘娥淡然道:“这狄仕林既聪慧过人,又要洗脱污名,接下来的案情尽可由开封府衙转述,然不许出宅一步,看他能否寻得此案真凶,还自己一个清白。”
陈尧咨闻言一愕,下意识地就反驳这种不合规制的行为:“此举不合法制!”
刘娥道:“案情自是由府衙调查,然此案确有几分扑朔迷离,老身的侄儿到底因何遇害,需得尽快查明,陈卿家是否也相信,狄仕林天赋过人,有刑断之资?”
陈尧咨被这一军将得极为难受,偏偏他带着信件和公案入宫,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总不能自己驳斥自己,唯有强行按捺下来,回应道:“老臣遵旨!”
话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但刘娥又道:“将那话本留下,老身倒要看一看,能让凶人如此在意的,是何公案?”
陈尧咨依言留书,然后行礼:“望太后节哀!臣告退!”
待得陈尧咨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内侍拉开帘幕,一位老妇人端坐,需要节哀的她眉宇间没有丝毫死了侄子的伤感,有的只是思索与沉凝。
片刻后,刘娥伸出手,拿起书册,轻轻翻开:“前唐狄梁公之后么?”
……
与此同时。
垂拱殿外的不远处。
十六岁的少年漫步而出。
他穿着白色大袖襕衫,头束软纱唐巾,腰系五色吕公绦,脚下穿乌靴,整体衣着有种雅致秀逸的气质,若是在外面,肯定会被人当作一位少年文士。
但大内能这么穿的,只有这一位了。
赵祯。
登基已经四年,却还没有半点权力的小皇帝。
走着走着,他看到陈尧咨跟随内侍离去的背影,目露好奇:“茂则,大娘娘今日为何召见外臣?”
刘娥虽然是执政太后,但确实很少召见外臣,朝会之时,她都是与赵祯并列端坐,一起面向群臣,只不过太后在处理政务,赵祯则是聆听,学习治国之道。
而他询问的内侍名叫张茂则,相貌温润,衣着朴素,低声道:“官家,太后娘家出了些祸事,刘崇班不幸遇害了。”
“刘从广么?这个人……”
赵祯想了想,从那次入宫见礼的画面里,挑出一个强作礼数,但气质全无的男子,微微皱了皱眉。
从亲戚的角度上,赵祯和刘从广是表兄弟,但双方既没有血脉联系,前者更是瞧不上后者,不过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这么莫名死了,赵祯眉宇间还是有些不忍,轻轻叹了口气。
张茂则赶忙安慰道:“官家莫伤心,开封府衙正在调查,陈直阁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赵祯道:“我倒是无妨,只是大娘娘不可伤心过度了,要不……”
说到这里,他很想入殿探视一番,但真要进去,又有些畏惧这位对待自己一向冰冷严厉的大娘娘,不禁有些驻足不前,迟疑了片刻后,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若是大娘娘太难过,我再去安慰安慰!”
张茂则作为从小入宫的内侍,觉得那位即便伤心,也不会有半分表露在外,却也领命道:“是!”
这位迈着小步进了殿,半晌后出现在赵祯身边:“官家莫忧,太后圣体安康,不过陈直阁入宫,倒是禀明了一件奇事……”
赵祯细细听完,眉头扬起:“竟有这等事……那部传奇话本,你能否为我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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