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秋娘!你醒醒!”孙阿莲用力推着赵秋娘的肩膀。
可惜赵秋娘还是和之前一样毫无反应。
眼瞧着周围的流民队伍已经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了。
可是她却怎么也叫不醒表姐。
自从昨晚那一道带着光的不明物体砸到了赵秋娘的身上,本该守夜的秋娘,便昏了过去。
当时目睹这一幕的也就只有在秋娘身旁的大舅舅一家和几个自发守夜的流民。
其他人赶了一天的路,大多是困倦到倒地就睡了。
“阿莲,秋娘还没醒吗?”大舅舅孙大刀一脸愁苦,皱眉走了过来。
孙阿莲摇了摇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可惜逃荒的这一路上没水没食,纵然是想哭都哭不出泪来。
大舅舅孙大刀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回头看了眼身后等着自己做决断的一家人。
最终还是开了口:
“只有跟上大伙,咱们才更有可能活下去。秋娘……”
孙大刀狠了狠心,嘴张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没把话说全。
“阿莲,你去把秋娘的东西分出来,放到她怀里,其他的,就看命吧。”
孙阿莲红着眼睛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跪坐在秋娘身边的萝卜丁们。
她心里酸涩难受的很。
“快去吧,一会该跟不上队伍了。”大舅母虽然也不落忍,可这一路上见识到的生离死别还算少吗?
孙阿莲没说话,只是沉默的去拿行李了。
大舅母看着自家当家的越发佝偻的身影,叹了口气,低头瞧着那三个秋娘的孩子问:
“你们几个,是要跟舅姥走还是……”
她话还没说完,最大的姑娘章安欣便开口说道:
“我们不走,我们等娘醒过来!”
原本六岁孩童应该软软糯糯的声音,却因为长时间不进食水,干哑的不行。
原本孙家舅姥还想再劝劝,可一对上安欣那双坚定又倔强的双眼,便有些哑然。
透过这双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赵秋娘。
那时赵家得到了赵家爹爹已经阵亡了的消息。
赵家对孙家有恩,加之赵家除了赵秋娘母女便再无其他人,孙家便商议将她们母女接过去同住。
赵家妹子不愿意,只说让他们带赵秋娘走。
那时他们便看出秋娘她娘有殉情的念头。
幼时的赵秋娘也看出来了,死活不肯和他们走。
小娃和现在的章安欣一样,不哭也不闹,就是用那双亮的吓人的眼睛坚定的盯着他们,说要守着她娘。
孙家大舅舅眼神复杂的看着章安欣。
这孩子如今这倔强的性子,和他娘小时有七分相像。
况且秋娘目前看只是昏了过去,没准过不了一两个时辰便能清醒,要不他们再等等?
孙舅舅刚想发话说让他们先走,自己在这里陪着几个娃娃等等看。
就见大儿媳站了出来,主动请缨说让大家先走,她来陪着几个娃娃等。
“爹,您是孙家的族长,孙家这一大家子可缺不了您。您看这样吧,我陪几个娃娃等秋娘醒过来。”大儿媳妇一脸笑意的站了出来。
六岁章安欣紧紧的抱着已经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弟,手里紧紧牵着懵懵懂懂的二妹妹。
孙家大舅仔细琢磨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
他还想让大儿子留下来一起帮忙,毕竟大儿媳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和已经昏厥的秋娘,实在是不安全。
可大儿媳却拒绝了,只说秋娘许是饿昏了,许要不了多久她便会醒来。
等秋娘醒来,他们就追着大队伍赶过去,肯定来得及,不会太久的。
一番劝慰下,孙家大舅有些动摇了,但还有些犹豫。
孙家二舅舅看了眼已经走了老远的流民队伍和守在他身边的孙家众人。
轻轻说了句“再不走,孙家可能就要落单了。”
饥荒,难民,落单,很难保证族里的其他孩子会不会被人偷去宰杀当做菜人果腹。
他不仅仅是赵秋娘的舅舅,还是孙家的大家长,得为整个家族考虑。
孙大舅低垂了头,半晌有些闷闷的将刚刚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阿莲,把包袱放下吧。”
孙阿莲本就已经将包袱取来了,但她不想也不忍把东西放下。
放下就代表放弃。
虽说赵秋娘不是她亲姐姐,但在她眼里比亲姐姐还要亲。
此刻她已经红了眼眶,抓着包袱的手攥的死死的,把手攥的毫无血色。
她抬眼看了眼平日都会将家务推给她干还会嫌弃她吃家里喝家里的大嫂嫂,咬咬唇,张嘴和爹说想要自己留下来。
可还没开口便被爹用她年纪小的理由呵斥住了。
之后,安欣眼睁睁的看着阿莲姨姨啜泣着,将他们母子几人的包袱放在了娘的怀里。
然后自己又被舅姥爷拉到一旁悄悄的将一块巴掌大的麦麸饼子塞到怀里。
这应该是孙家为数不多的干粮里最新鲜的一块了。
没有霉菌斑也没异味。
六岁的小安欣想了想,只是深深的鞠了一躬。这个恩情,如果娘能醒过来,如果还能和舅姥爷他们遇见,她安欣当牛做马也要偿还!
孙家大舅舅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小安欣的头。
“照顾好弟弟妹妹,等你娘醒了,就告诉她我们往那边去了。”说着,他指个方向。
看安欣点了点头,孙家大舅舅便站起了身。
可由于太久未尽米水,年龄大了多少有些体力不支,孙大舅舅那伟岸的身子也打了晃。
大儿子快步走过来扶住差点跌倒的孙家大舅舅,朝安欣说了句“保重”。
虽是不忍心,但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
孙家大儿子扶着孙大舅舅摇摇晃晃的身躯,缓缓走进了队伍中。
只觉自己头晕目眩的孙家大舅舅,强忍着不适,回头瞧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大儿媳和小外甥孙女。
“这老天……真是造孽啊!”
孙舅舅他们走了。
安欣眼里满是迷茫。
她才六岁。
她虽然知道要陪着娘,照顾弟妹,等娘醒来,可娘什么时候能醒?
她也不知道。
安欣将饼子贴身的地方再往里推了推。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去看看娘。
孙家大儿媳笑脸送走了孙家队伍 待队伍走远之后,她便收了脸上的笑意,斜眼瞟了瞟安欣干扁的小胸脯前,鼓起的一块形状。
眼珠一转,翻了个白眼。
她这公爹还将人拉到一旁悄悄给干粮,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孙大儿媳撇了撇嘴,然后无视掉地上躺着的赵秋娘,大步朝着章安欣走去。
“将你怀里的饼子给我,我给你娘喂下去。你娘到现在还没醒,就是饿的,吃些东西就会醒来了。”
孙大儿媳眼眸里全是算计,却依旧温声细语的哄骗着安欣。
见安欣不上当,甚至还往后缩了缩。
此刻只有章安欣这个娃娃在,她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伸手就要饼子。
她向来看不惯赵秋娘这个总要舅舅家人帮衬的赔钱货。
如果觉得她留下来是为了等赵秋娘醒过来,那简直是笑话。
她就知道公爹会给这家人留干粮。
赶路了这么久,若非饿到虚脱,孙家几乎两天才吃那么一顿,还是草根树皮混着麦麸饼煮开的东西。
太平年的时候,喂猪的吃食不过如此。
就这还只能一人一碗,多了没有。
她馋实打实的干饼子馋了好久了,一会她拿到饼,就骗他们说要去找吃食,然后找个地方休息半个时辰,再去追队伍。
这几个奶娃娃不识时务,不肯跟孙家走,那可太好了!少了几张赔钱的嘴。
又不是她的至亲,她才懒得管他们和赵秋娘的死活呢。
章安欣看着孙家大表舅母的神色,如同在章家那几个伯母算计娘亲时如出一辙。
她抿紧嘴,护住胸前的麦麸饼,不吭声。
孙表舅母面露不快,伸手便要自己拿。
章安欣不敌她力气大,没两下便被她抢了去。
孙舅母满意的颠了颠手中分量不轻的这块饼子。
突然感觉浑身一冷。
她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满眼恨意的章安欣。
心里一惊,这小东西人不大,气势倒是挺足的。
她被吓的下意识抬脚就往后退了两步,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被这么个小丫头给吓住了,瞬间恼羞成怒,抬腿就想踹过去。
不知为何,余光瞟到了还躺在地上的赵秋娘,理智居然瞬间回笼,收住了自己的脚。
虽然,这赵秋娘八成是醒不过来了,可万一呢?万一她活下来了,还找到了孙家……
算了,饼子都拿到了,她又何苦和这小娃娃白费力气,留着点气力一会赶路不好吗?
动作虽然收了,可嘴里还是没忍住骂了句:“要死的赔钱货。”
孙大儿媳虽然人坏,但不蠢,还是想给自己留一线。
于是不情不愿的将饼子掰了小半块递给了章安欣。
“行了,这半块应该够,你仔细装好,别丢了。”
孙家大儿媳拿着剩下半块饼子走到赵秋娘身旁,背对着安欣,心疼的掰了些碎渣抹在赵秋娘嘴上,然后将剩下的饼子揣到了自己怀里。
她转身没好气的冲章安欣说到:
“喂完了。你在这带着你弟弟妹妹守着,我去给你们找些吃食来。”
说罢,孙大儿媳便甩袖子走了。
章安欣没说话。只是小小的人儿,眼神从迷茫逐渐变为坚定。
她知道,这个大表舅母是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说的对!她要好好守着娘。
她相信,娘一定会醒过来的。
章安欣知道娘为什么带他们姐弟离开章家,正因为如此,她就更不可能抛弃她娘了。
别看她才六岁,可穷人家孩子早当家。
在章家老太太的磋磨下,章安欣该懂得都懂了。
她娘——赵秋娘是带着他们几个小萝卜丁跟着婆家一起逃荒出来的。
最难熬的一段路已经走下来了,只要再赶上几天的路进了城,只要等到了官府的救济粮。
大家就都能活下来了。
可偏偏这时候,章家老太太使坏,非逼赵秋娘卖了三个儿女换口粮。
如今这年景不好,能拿得出来粮换人的,不是各地人贩子,就是做菜人生意的。
有钱的老爷想要卖人大可以去牙行花点银子,就能买到被精挑细选调教好的奴才。
所以,这年头拿粮食换人的,大多都是趁乱浑水摸鱼图大利的牙人。
被卖了的孩子,再被转手卖往何处,是生死都难料,更何提再被找回来?
一旦被卖出去,恐怕这辈子都再难见到亲人了。
尤其是那几个给粮多的,还只收年龄小,还识字的漂亮女子,不收男子的。
安欣这个小孩子可能不懂。但章家人怎么可能不明白?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是买来干嘛用的。
扬州瘦马,红袖添香。
有钱人的情调,穷苦人的磨难。
赵秋娘相公一向文质彬彬,明明是个识文断字的文人,却也糊涂混账的很。
面对亲娘的逼迫,他只有唯唯诺诺答应的份。
听得章家老太太命令,就来劝宁死不从的发妻——赵秋娘。
赵秋娘娘家是杀猪的屠户出身,虽说她在娘家那村里应该是最漂亮,最符合“窈窕‘淑’女”这一标准的女子了。
可一听有人要卖她儿女,也是气的胸腔怒气翻涌,随即破口大骂。
“章文远,你ta,niang还是不是个男人!”
骂完之后,在一个清晨,赵秋娘果断背着自己的包袱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女和章家的大队伍分道扬镳了。
她虽然知道世道艰难,他们几个孤儿寡母肯定更会举步维艰。
可她想的更清楚。
章家老太太瞧她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之前老太太的磋磨,她为了这个家忍一忍都能过去。
可如今老太太却把坏主意打到孩子们的头上了。
今天章文远能帮着老太太劝自己买儿女,明天恐怕就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孩子们直接卖了啊。
她宁可过的艰难些,哪怕是全家一起饿死,也不会做出用儿女来换口粮的事!
一人有一人的道,既然为人不同,那便分开吧!
想清楚的那一刻,赵秋娘轻轻的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这些年一直挤压在胸口的大石头终于挪掉了一般,是从没有过得轻松。
带着儿女们离开章家的队伍之后,她便刻意往娘家可能会走的这条路上赶。
虽然她对会不会遇到娘家人,心里也是没底得很“。
能遇到最好,遇不到,她也不想再和那家子人走在一个队伍里了。
幸运的是,她背着铮铮,牵着安欣安甜才走了不到半天的功夫,便遇上了娘家的几个舅舅。
赵秋娘自小就是在大舅舅家玩大的,说大舅舅大舅母是半个爹娘也不为过。
表妹孙阿莲更是她帮忙带大的。
她将情况一说,大舅舅气的恨不得当场去找章家讨个说法。
可她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
当下的情况,还是先找地方安顿好,再说其他的吧。
赵秋娘同舅母一起劝住了暴脾气的大舅舅,打算和大舅舅他们一道去距离东都更近的棠城县去找找活路。
这一路上,有了大舅小舅们的照拂,虽然依旧风尘仆仆,缺食少喝,但却少了许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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