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玉珮

《龙虎玉珮》

第八十六节 龙虎玉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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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节说到了,杨成龙率兵在西日塔拉剿灭刁二先生匪股时,桑杰扎布正在西日塔拉西北角的一个沙梁上。随着战斗的结束,他也走下沙梁,找了一块光溜溜的黄沙地躺了下来,想着这两天的事情。

前天夜里,桑杰扎布和于彬分手后,黑豹马驮着他一口气跑过潢水河。他凭着狗叫声找到一家牧场。他又凭着一身大军的军装和去赤岭军区送信儿的由头受到主人最优厚的招待,一大壶奶茶、一盆手把肉,还有一锡壶散白酒。牧场的主人是个牛倌,叫斯日古楞。斯日古楞伸着大拇指说:“给我们分牛分羊,日子过得好呀!”桑杰扎布也伸着大拇指应付着说:“好啊,好啊。”酒足饭饱后,桑杰扎布躺在斯日古楞的热炕头上沉沉地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牛倌斯日古楞出去放牛了,奶茶壶在火盆上坐着,“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热气,外屋锅里还有两个棒子面饼子。桑杰扎布也不客气,喝了两碗奶茶,把两个玉米饼子往兜里一揣,走到门口时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到炕上,想大军装到底了。还是在赤北县支队政治学习的时候,那位周文国就给他们讲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桑杰扎布跨上黑豹马,带着黄虎,向南出发了,要走时还向山坡上的牛倌斯日古楞招了招手。

望着前面空旷的山野,荒凉的沙丘,桑杰扎布空荡荡的心中又浮现出一句问话:“上哪儿去呢?”他的心中和眼前的一切同样荒凉。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他勒了勒马缰绳,让黑豹放慢了步子。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凉来,口中又不自觉地溜出了那首《孤独的白驼羔》:

孤独的白驼羔,饥饿时才叫。

有阿妈的驼羔,撒娇时才叫。

没妈的孤驼羔,在小腾格里沙漠游荡。

戴着金银鼻具的母驼,有着圣水般的乳汁。

何时能够长满鬃毛,去草原找到阿妈哟孤独的白驼羔

……

桑杰扎布随着马颠簸着,哼唱着,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淌到脸颊上。在马背上晃悠了一个时辰,理一理思路,到哪儿去呢?去达兰花那里顺便看看巴图?还是先去找刁二先生?

最后,桑杰扎布定下心来,还是先去找刁二先生吧

如今,桑杰扎布知道刁二先生的下场了。他仰脸躺着,眼睛眯缝着望着蓝天和白云。躺了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周围沙丘上茂密的黄柳、青杆柳由于掉了叶子而变成黄乎乎的一片或灰白的一片。沙梁坡上几棵桦树还有几棵山杏树经霜后却是满头的暗红色。沙梁根上一墩一墩的骆驼嵩也已经变成浅黄的颜色。不时地有一两只山雀或者野鸡什么的落下来,但大概它们也懒得跟这个倒霉的桑杰扎布为邻,于是又很快飞了出去。黑豹马在前面的沙坑里安静地甩着尾巴吃着草,鼻子时不时地发着“嘚嘚”的声响。黄虎忠实地趴在旁边,始终竖着耳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朝响动的方向伸出脖颈。

桑杰扎布朝前后左右瞅了瞅,身下这溜光的黄沙地很像一个地方一个离现在已经很遥远的地方。他想起来了,是柏树洼,是柏树洼那座沙梁的坡下。那一次,在他的心情最坏的时候骑马跑到柏树洼,也是躺在这样一个光溜溜的沙地上。他看见两只兔子在打架,突然跃起来扑了上去,逮住一只兔子骑马跑了回去,送给了即将出嫁的诺音吉雅。诺音吉雅,诺音吉雅,他的初恋诺音吉雅!每当想到诺音吉雅,他的心里都像油煎似的难受。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去唱那首诺音吉雅留给他,他又献给诺音吉雅亡灵的那首歌了。他就这么面向东北的方向坐着,忧伤地哼起了那首歌:

西辽河水呀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心爱的格格诺音吉雅,嫁到那遥远贫穷的地方。

大垄的庄稼看不见,打瓜西瓜吃不上。

小腾格里沙漠呀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温柔的格格诺音吉雅,嫁到遥远寒冷的地方。

襁褓的时候温又暖,阿妈的乳汁甜又香。

去巴林的道路呀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苦命的格格诺音吉雅,葬在那遥远荒凉的地方。

从此再也见不到面,只能梦里吐悲伤。

……

桑杰扎布低声唱着,脑子里翻动着诺音吉雅、乌云、诺音高娃、达兰花……他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天再黑下来。

西边的太阳渐渐地沉在一座大沙梁的后边,起伏的沙丘上面是一条浓黑色的乌云。俗话说“老云接驾不阴也下”,整个热北都是这样,跟着冬天的脚步常常会来一场大雪。桑杰扎布站起身子,仰脸瞅瞅天空,头顶上不知什么时候让西北风又吹过来几块云彩。他打定了主意,先去看一看巴图,再去看看达兰花娘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刁二先生的覆灭让他从凄怆悲伤中想到另外一件事,说不上哪一天他也像刁二先生一样被打死或生擒活捉。

桑杰扎布跨上黑豹马,想趁着夜色去胡日塔拉巴图的老叔家。

上弦月像一柄浅黄色的鎌刀闪着微弱的光芒,闪现在云彩的缝隙中。多半夜的时候,桑杰扎布来到巴根的老叔家。他拴好马,走进院子,来到西屋窗子下面轻轻地敲了敲窗棂。屋里发出巴图惊恐的声音:“谁呀,这时候还来找人!”桑杰扎布小声说:“是我,桑杰扎布!”听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点灯吗?”巴图的声音:“别点灯,别整出动静来,你也起来吧。”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巴图趿拉着鞋出门来,一把把桑杰扎布拽到屋里说:“司令,你真够胆儿大的了,现在赤岭剿匪指挥部满天下发你的通缉令呀。你怎么还敢过来?”桑杰扎布说:“咳,我也不知道通缉我,到你这儿才听说。”巴图说:“那通缉令上说的可细呀,连你骑的马领的狗都说了。”桑杰扎布说:“真不给人活路了,巴图你现在咋样,我就是惦念你想看你最后一眼。”巴图叹了口气说:“我还对付着行吧,刚过来时看我当过兵,打过仗,还让我当了几天队长。后来听说是在你手下干的,不但不让我当队长还让区小队把我抓起来关了些天。后来老叔找了区小队,老叔是贫牧,老叔说巴图是为救我小子满达落下的残疾,这全村的人都知道。老叔说了,他们也没放,后来格日乐去了直接找的区长说,我阿爸童拉嘎让高特劳和白音杀了,满达和土匪作战也光荣了,巴图是啥样人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放不放人,不放人我找旗达拉嘎去,总会有个说理的地方。区里一看拗她不过,只好把我放了,就这样也还是三天两头来一趟问我,你的通缉令下来后都找我三次了。”这时,东屋传出几声用力的咳嗽声,桑杰扎布明白这是巴图的老叔听到他来了,在使动静要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了。桑杰扎布说:“巴图,看见你好就行了。我不连累你们,我这就走。”巴图说:“司令你不行就去投降吧,备不住还能保一条命。”桑杰扎布说:“兄弟,现在说啥也晚啦,我就听天由命了,长生天啥时候要我的命我啥时候给就是啦。”巴图带着哭音说:“格日乐那你把炒米、肉干和奶豆腐多给司令收拾点儿带上。”格日乐“哎”了一声,不一会儿就装了一牛皮口袋,巴图抱在怀里说:“司令你走吧,不是我撵你,趁着没有人听见你赶紧走吧。”

桑杰扎布扭过身子,放轻了脚步走了出去。巴图在黑暗中一只手帮他把一牛皮口袋的吃食物用细皮绳紧紧地拢在马鞍子的后面,然后擤了一下清鼻涕,又抬手抹了把眼睛。桑杰扎布和他紧紧地拥抱一下,踩镫上马,消失在漫漫黑夜中。半天了,巴图还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黑夜。格日乐走出来,拽了一把他空着的一只衣袖说:“快上屋睡觉去吧,小心着了凉。”巴图长长地喘了口气说:“咳,好人没摊着好命啊。”说完扭身和格日乐回屋了。

桑杰扎布骑着马跑了半宿,天明的时候看到草甸子上有一个破房框子。他认识这里,从王爷府向柴岗子开拔时曾路过这里。这里是蒙古人的夏季牧场,夏天来放牧时将房框一棚就可以将就几个月。现在天气冷了,牧民大概回去了。他甚至还回想起那个大个子牛倌在小沙包上唱的那首漠北民歌《梁金定》:

草丛中的环颈鸡哟,腚尖尖哟嗬。

心里头有苦痛的人啊,脸色白如霜呀嗬。

……

这歌他也会唱,不知为什么他苦笑了一下。

桑杰扎布知道这里离二爷府也就只有半天的路程了,落日时出发,半夜时也就能到了。从巴图家里出来,他谨慎了许多,甚至对在牛倌家的举动有些后怕。看来,通缉令还没到牛倌那里。桑杰扎布下了马,松开马肚带,揭下马鞍子,又从马鞍子后面解下牛皮口袋,抓了把炒米放在嘴里嚼着。他掏出两块牛肉干来,扔给黄虎一块,又抓了把炒米放在黑豹马的嘴边。黑豹马的嘴唇动了两下,手掌上的炒米就光了。看来黑豹和黄虎很喜欢主人给它们的食物,都在香甜地咀嚼着。吃了一阵子,桑杰扎布要黄虎守在房框子的门口,手挽着马缰绳倒在墙旮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正在酣睡的桑杰扎布并不知道此时达兰花和阿尔斯楞并不在二爷府的冬营地,也不在二爷府。达兰花看到桑杰扎布的通缉令,又听说在漠北村召开了公审公判大会,一下子就急了眼。她要弟弟给照看一下她的冬营地,和阿尔斯楞一人骑上一匹马就去了台吉营子,想找其其格问问情况。等她和阿尔斯楞来到其其格家时,看见老其其格正用一个小银羹匙一匙一匙地给一个还包在屎褯子里的婴儿喂奶。达兰花愣了一下神,倒是其其格先发话了,“阿尔斯楞快过来看小弟弟!”阿尔斯楞很难为情地说:“姥姥,我哪有这么大点儿的小弟弟?”老其其格瞅了他们娘俩一眼说:“造孽啊,诺音高娃格格把这么点儿个孩子一扔自己享福去啦。”达兰花搂着阿尔斯楞坐到炕沿儿上,还是很不解地问:“姑姑,这到底是咋一回事儿呀?”老其其格把羹匙放在牛奶碗里,用手指把婴儿口角淌出来的牛奶又抿到婴儿的嘴里,这才直起腰把乌云跟她说过的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完又打了个“唉”声说:“达兰花你说,乌云说她要养着,再怎么着这也是老杨家的骨血。”达兰花更给闹懵了,老其其格刚说诺音高娃的孩子让她明白了点儿,这怎么又整出了杨家骨血,难道诺音高娃和杨成龙还有一腿?于是就问了一句:“姑姑,这到底是谁和谁的孩子?”老其其格瞪大了眼睛说:“达兰花你难道不知道吗?桑杰扎布和巴雅尔俩是双胞胎的亲兄弟呀,都是那年闹黄帽子时给扔下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呀!你看这咋说的,你来这些趟儿,就这句有用的话我还没跟你说,他们哥俩的生辰八字都用白绸子写着,是用他们妈的血写的啊!阿尔斯楞也没跟你说吗?这兔崽子上你亲爷爷亲奶奶坟前的头算白磕啦。”老其其格这嘴连珠炮似的吵嚷了一阵子,总算让达兰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达兰花说:“姑姑,阿尔斯楞他亲爷爷奶奶的坟地在哪儿,我这也想去跪一跪,桑杰扎布又摊上事儿了。”老其其格说:“明儿个早晨吧,上坟地得早晨去才灵验。”达兰花说:“姑姑,桑杰扎布既然和杨成龙是亲兄弟,那你咋不跟他求求情让他放过桑杰扎布不就得了吗?”老其其格又叹了口气低声说:“唉,都一样的女婿,我能不说吗?就是看死去的乌兰份儿上我也得说呀。”达兰花又问:“那杨成龙姐夫咋说?”老其其格说:“咋说,哼,我说桑杰扎布不是坏人,他不是刁二先生那样的人。唉,这巴雅尔可是变了,早先我说啥他听啥的,这功夫我说的话,他说不听就不听啦。也别说昨儿个他还听了我一句,过来把坟是都上了,可连家也没到就忙着去王爷府找色王爷说有事儿要办。我说哪儿啦,啊,说到桑杰扎布不是坏人了。你说他咋说的,他说不是他坏不坏是他反不反,这样的人就得消灭掉。这个巴雅尔现在就是铁石心肠,就是六亲不认!就为这,我把这个小崽子抱来了,你革你的命,可别让这个崽子给你们沾上什么。哼,我老婆子可是啥也不带怕的。”夜里躺在炕上,阿尔斯楞早就睡着了,老其其格还在跟达兰花叨咕着,白绸子上的生辰八字、小金元宝、玉龙珮、玉虎珮,杨成龙、杨成虎和巴雅尔、桑杰扎布……小鸡都鸡叫了,两个人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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