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元礼心中苦笑,稍稍一顿,面上浮现出感叹之色:
“岂是小看道友?十年紫府的威风,当年已经叫我羡慕不已,既知是人杰,如今怎能还端着旧时心思?”
这中年人成就紫府晚,看上去年纪比李曦明还大,更有几分沧桑了,抚须道:
“只是我不如道友,能早早以明阳子入局,如今处境尴尬,抱着些投石问路的心思而已…”
李曦明知道他口中的明阳子是指如今在杨浞身边的李绛梁,明白司元礼疑心自家早早上了阴司的船,只抿茶不语,司元礼继续道:
“至于青池…无论折腾成什么模样,都与贵族近在咫尺,收拾得好了,既是安稳时局,也是少造杀孽,安定百姓的大事。”
李曦明心中摇头:
‘我又不是杨家的人…问我有什么用呢?’
于是沉沉一叹,低声道:
“道友,时局由得了谁做主?难道是我这望月湖么?我家的处境比你还要尴尬,可没有平衡越国的心思。”
这话让司元礼沉思起来,他抿了一口茶,暗暗迷茫,问道:
“那…便放着不管?只恐引火烧身…”
李曦明抬眉,正色道:
“道友可有离开海内的心思?如若真有好好计较的打算,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谈谈元修前辈留下了什么线索,不必试探了。”
此言一出,司元礼一窒,颇为果断地摇头,答道:
“未有打算…”
他稍微一顿,语气惆怅:
“道友既然问了,我亦说清。”
“早在六十余年前,安淮天刚刚落下,我家老祖就曾经下过一次命令——但凡青池治下,有修行真炁的青年才俊,立刻就要来禀报…这道命令规格极高,更有有司负责此事,直到他陨落才被放下…”
李曦明暗暗点头,听着司元礼叹道:
“如今想来,大人应该早有预料,暗暗猜测,这才会下这等命令…”
他神色幽幽:
“自古成果位者,十而有九,是借天地时局,哪怕有经天纬地之算计、撰功立道之天才,亦不能免俗,当年大人得践玄位,『玉真』之位的虚实禀明,『真炁』既落,我家大人便知有今日…”
“他常教导我【入道如择主,修行须乘时】——这正是长辈留下的旨意,要我自保于海内,勿扰杨氏而已!”
他的神色凝重,显现出坚决来:
“我司马家从北自南,迁居诸地,却少有离开海内,始终有叱咤风云人物,无非这一条家训,道友说得不错,紫府可作棋子——哪怕是真君,也不会无缘无故杀害真人,紫府有站队的资格,无非站错了队!”
“哪怕站错了队,也不会轻易丢了性命!可两边都不站,默默带着族人离开青池——我司家算个什么东西?无论哪边要计较,我可还有命在?”
李曦明露出深深的思量之色,默默看着他,司元礼沉声道:
“当年的高家、赫连家、甚至宁国时期的我司马家,难道站对了队吗?非也,可等到尘埃落定,依旧不失王侯、仙宗之位…”
“哪怕是陵峪陈氏,当时如果肯低一低头,不以死明志,如今照样活跃于越国,可退出海内的苏家、林家,如今可还有半分声息?”
他笑起来,面上更多了几分果断:
“如今宁婉道友已经位居青池下不来,为我挡了一灾,我再不敢搏,那便是辜负了前人的一番嘱托,阴司欲取越国,岂能少了助力!我道统完善,传承有序,更得他们青睐!”
“自保于海内…”
李曦明暗暗琢磨,差不多理清了司元礼的思虑:
‘看来从隋观那一句【与我何干】开始,一个个都知道青池不过是工具,阴司的动手必然是交易,而不会是金丹层级的对抗在现世的体现…’
‘眼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自保于海内想必是投靠杨氏了,也难怪他来回奔走,也是迫不及待要上这艘船…’
‘宁婉替他顶在前面,又进入了渌语天,想必是没有改换门庭的机会了,可他却好得很!’
他望着抿茶的司元礼,思量起来:
‘元修陨落,给司元礼留下的机缘和人脉却一点不少,这位老真人如果能如此肯定司家留在海内一定会得利,那一定是有所依凭的…提前与之交好…也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有意试探,先是深以为然的点头,旋即笑道:
“我倒是忘了…就算再有什么不测,凭借元修前辈与九邱澹台的人情,司马家无论如何都有退路…倒也不怕!”
司元礼当然有安排,略有些意外,依旧点头,李曦明扫了他一眼,问道:
“那位的麾下,道友送过去多少人了?”
司元礼略有苦涩,答道:
“被攻克的坊市的任命是特地的,里头有几个司家晚辈…只是我家人才稀薄,未能入那位的眼,唯有靠着帝云峰的人情关系,得了几个职位。”
他眼前一亮,低声道:
“我司家有几个嫡系出山,如果能到绛梁手下出力,自然是最好的!”
李曦明面色怪异,答道:
“道友自凭本事好了。”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关心青池接下来的决策,口中问道:
“至于青池,道友欲要如何处置?”
司元礼心中明显早有决策,低眉道:
“秦险会带人守四闵,此役过后,青池闭宗封山,散去三十六峰弟子,全部交给大人处置驱使,只求封闭山门,隔绝道统,不问世事。”
“至于大人怎么决策…就与我无关了…”
李曦明点头叹道:
“且看局势罢!”
他话锋一转,提起罗真人的事情,司元礼只无奈摇头:
“是有他的人带了请求,我如今火烧眉毛了,哪有心思管他?我家长辈在时他是头都不敢冒,如今局势大变,又起心思了。”
李曦明笑道:
“他在洞天里得了宝贝,正逢这个时刻,说不准有用得上的。”
司元礼自然不会拂他面子,连连点头,李曦明则将灵玉取出,问了司元礼,可提起竺生,这真人面色沉沉:
“浊杀陵一战,宁婉欺瞒了他,尽管是迫不得已,也叫这真人拂袖而去,把曾经的交情与好感败光了,如今宁婉始终闭关,他也闭门不出,不管什么太阳道统,唯独我用先辈人情去见一见…为道友一提吧…”
他话中说的很明白,能见竺生,促成这笔生意的不是什么身份,而是要用了他司元礼的人情,李曦明倒了茶,随口道:
“那真是多谢道友!”
其实司元礼心中未必没有庆幸,当年他修为足够,却被元修真人压了又压,突破紫府的年岁以精进道行为由一直往后推,固然是加大把握,可如今看来,未必没有深意…
‘倘若我早几年突破,这罪还得我一起受!我如果再晚几年突破,指不准又是什么光景呢!’
想到有个宁婉顶在前面,司元礼多少好受了些,想起自家的事情来,正色道:
“这次来找道友,却还有别的事情…我手中有一道灵物【空心玄桑】,要炼一味药,乃是升神炼灵的好药,叫作【空袖玄道散】,是用来给紫府拔擢修为、速成仙基的…还望能成六枚丹,拜托道友了。”
于是从袖中取出玉简来,正色道:
“请看!”
“哦?”
李曦明如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随手接过一读,果然难度不低,以散为名,算是散丹,成丹数量多,这难度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挑眉戏谑道:
“你青池的修士也用起这丹来了。”
司元礼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真要计较起来,这丹奢侈得很,要消耗灵物,效果却不显著——不如取他人仙基之万一。
过去的阴司兴许不计较,可当年那位天武真君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如今这一位也修真炁,指不准有什么共通之处,他急着提升实力,不知道未来的阴司怎么个处事手段,另一面又抱有自修自性的幻想,遂炼此丹,叹道:
“道友就别取笑我了!”
李曦明眼中的讽刺之意收了收,颇为满意地收下灵物,却想起一事情来,正色道:
“道友可知道李泉涛?”
司元礼自然知道,他不只知道李泉涛,甚至知道李泉涛有两个儿子哩!他也是一点就通,面上笑着点头,答道:
“除了曦治的几个徒弟…也就是他了吧。”
毕竟要有一番大乱,丢的人命肯定不会少,驻守的位置就极为关键,青池就那么几个自家人,李曦治与杨宵儿肯定是无碍的,其他人就未必了。
李曦明点头,司元礼笑道:
“放心,他之后调到海外,这段时间不会回来的…”
两人话语之间,已然将这人的性命保住,而另一个人的名字早早浮现在李曦明心中,却始终无法开口。
李渊钦。
这位小叔叔也是青池的人,正在闭关,并没有什么危险,可也是宁家的人,尽管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明则保身,却怎么也挡不住大势所趋…未来更是一片迷茫。
司元礼敏锐得很,显然第一时间也想到了这事情,只是涉及宁家人,谁知道真君的嫁祸是不是另有深意?隐隐关乎隋观真人的意思,哪敢允诺,只能当做没有察觉,第一时间去转移话题。
李曦明正在思索着,眼前的人笑道:
“勋会与我提了提,他与阙宜相处得不错,倒也是个好消息…更何况…听说新雨群礁的况雨真人也颇为看好她,看来也是个有福气的。”
李曦明点头,李阙宜时常往家中写信,这事情他自然清楚:
‘司勋会皮相不错,性格也好,为人更是机灵圆滑,这些年在越国闯荡,不少出手对付魔修,纠正青池修士…固然有养望的嫌疑,却也是不可多得的良人了…’
他笑着贺了几句,司元礼却正色道:
“既然如此,我看这事情还是趁早定下来…毕竟两个孩子修为越来越高,往后的子嗣难得…”
既然两人情愿,这种事情司元礼一提,很难有拒绝的意思,李曦明心中暗暗动念,干脆直言道:
“道友所言甚是!只让两个晚辈回来一趟,让家里的长辈都见见,这事情就可以定下来!”
一来一去用不了多少时间,司元礼不疑有他,笑着点头。
李曦明一路将司元礼送出去,这才收起笑容,面色凝重地回到山间。
“来人!”
他唤了一声,吩咐道:
“我去一趟北海,短则十余日,长则数月——去和绛宗说,不要管南方的任何事情,如若真有要紧事,可以请示明煌真人,切勿自作主张!”
……
新雨群礁。
海风呼啸,浪花滚滚,粉衣女子驾风而来,两侧的修士见了他,纷纷退开,恭敬唤了,旁边的紫衣女子呼道:
“阙宜师妹回来了!”
这女子脸蛋圆润,耳朵小巧,显得精致,面容随着年龄增长更显成熟,竟然多了几分潇洒的风度,正是李阙宜!
她停了风,先向左右迎接他的诸位修士一点头,这才扫了她一眼,答道:
“原来是羊护法,今日好清闲。”
这女子好像没看出她的冷漠,上前一步,笑道:
“听说你要回来,我欣喜得很,立刻来迎了。”
李阙宜笑而不语,驾风上前,这才见一男子乘风而至,面容俊朗,颇有风度,在她面前停了,疑道:
“这一次怎地这样久?我倒忧心你出了事。”
李阙宜这才有几分真切的笑容,答道:
“阙宛姐姐也在群夷!我们多年不见,自然要叙旧…她真是成熟了不少,凡事处事规划,早就有了几分长辈的味道了。”
她流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我才筑基…姐姐竟然已经筑基后期了!”
司勋会颇为赞许的点头,一旁的羊客卿并不理会太多,本就听闻李阙宛血脉不算尊贵,又被外放群夷,估摸着是个不受宠爱的,忙着笑道:
“果真都是厉害人物!只是修为高归修为高,恐怕不如师妹血脉尊贵,受真人看重,又有这样的好夫婿…”
李阙宜自家感情最深的姐妹就是李阙宛了,这话听在耳中犹为刺耳,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叫李阙宜面色冰寒,皱眉转身,冷声道:
“羊护法,我家的事也轮得到你挑拨了?!”
这紫衣女子顿时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嘀咕了几句,见眼前的女子冷笑:
“真人下过命令,旧时紫烟之弟子,皆处护法、教习诸位,羊护法刚刚出关,理不清局势,在我面前谈谈无妨,若是让真人听了,也不知护法受不受得起,嘴上可注意些!”
“现下又挑拨紫府嫡系,仔细护法的性命!”
她转过头去,将这女子丢在原地,直往岛中去,一旁的司勋会则意味深长地看这女子一眼,迈步跟上,笑道:
“竟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
李阙宜摇头叹道:
“她当年修为比我高,也是师姐一辈,我敬她三分,她倒是倚仗起来了…如今不比往日,若是任她攀附,到头来她自己丢了性命,还要连累我。”
司勋会笑盈盈地道:
“放心,以后不会来烦你了。”
李阙宜扫他了一眼,柔声道:
“凡事先和我商量…”
却见一女子上前来报,亦是当年紫烟门的诸位同门,态度却极为恭敬。
“两位大人!”
这群修士在这海外吃了几年的苦,早已经服服帖帖,大家都扯去了那层仙门的皮,与李阙宜的地位差距突然无限放大,成了云泥之别,只余下一口一个大人了。
她恭敬地道:
“真人在殿中等着大人!”
司勋会面色一肃,立刻退下,李阙宜则连忙转了方向,一路向前,到了大殿间,拜谢入内,却发觉席间不止一人,除了这位主持新雨的况雨真人,还有一位一身白衣的美人,气质忧郁。
“拜见真人!”
李阙宜才拜了,况雨却笑着让她上来,很是亲近地介绍道:
“婉儿姐,这是阙宜,我顶喜欢的晚辈。”
此人果然是不见已久的宁婉!
论起年纪,宁婉其实比况雨要大上一辈。
况雨在衡祝福地进修,遇上了前一辈真人陨落,衡离真人成就,福地人手空缺的年代,父亲又是真人,无疑是把两道的资源都吃满了,突破本就极快。
而宁家当年最关键的元素真人无后,宁家实在凋零,勉强挑出来的宁婉其实天赋不如况雨等人,堪破蒙昧的时间又格外久,这才会晚了这么多——真要论起来,况雨自然要叫她一声姐姐。
宁婉微微点头,答道:
“阙宜…你是哪一脉的人物?”
李阙宜下拜,恭恭敬敬地道:
“晚辈乃是渊笃脉曾孙女,天祖乃是玄字辈,名宣。”
“李玄宣…”
宁婉显然也是知道的,轻声道:
“原来是老人家的子嗣。”
她心情不佳,只答了这一句,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况雨却八卦起来,问道:
“哦?昭景可是你嫡亲长辈?他后嗣如何?”
李阙宜这可不敢认,忙道:
“禀真人,昭景真人是渊平脉…真人…有一孙,周字辈,名暝,再无他嗣。”
宁婉略有无奈,以神通道:
“歆雨…司家也是前途不明,怎能嫡亲许之。”
况雨只笑,让她起来,惋惜道:
“只可惜你已经入了紫烟门墙,也早早筑基,修的道统我不熟悉,否则我倒有些动心了。”
“可你在我手下办事,也不能苛待着你,紫烟的这套功法不差,我却认识一家更好的,重要的是有紫府之路…”
提起紫烟,宁婉皱眉问道:
“我看了几眼,在你地界上的紫烟门人过得实在狼狈…可不是光彩事。”
况雨正色道:
“这可不是我的安排,是汀兰前辈的提醒…我可不比紫烟门,也不比以前阔绰的日子了,如果不压一压她们的脾气,我又不能事事出面,到时候只会为她们惹上杀身之祸…”
“打压一二,也省得她们在外惹事…”
她笑了笑,转过头来,看向李阙宜,道:
“跟着你的是司马家的人,倒也是个有出身的,当年南下投了太阳青玄,元修真人也是最后一辈有太阳道统名号的真人了…更何况…”
况雨问道:
“也有澹台血脉吧?”
这话自然不是问李阙宜的,见着宁婉点头,随口道:
“是澹台家,毕竟祖上结缘。”
况雨一边应答,一边随手从袖中取出一物来,放在掌心亮堂堂数枚圆珠,透露着一股冰寒之气,看上去品质颇佳,笑道:
“与我都熟络,既然有喜事,先收着吧。”
李阙宜面色微红,连道不敢,却被况雨指着收了,笑着让她下去。
宁婉只叹息,李渊钦一闭关,留在宁家的那大猫小猫三两只都是不会操持的,说不准连贺礼都不会送!宁婉名义上又在闭关,自然不能多说。
“倒是婉儿姐…这处境…”
听了这话,宁婉神色疲惫,淡淡地道:
“无妨的,我迟早要回去,杨家事情,我闭关暂时可以避过,至于最后的结局…要看青池。”
“哪怕渌葵池有点反应,我都能保住一命…”
况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时局实在不容乐观,那位渌水大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说是这么多真君之中最难伺候的几位之一…
‘更何况,把浊杀陵的大罪推给她…实在叫人不能不心疑…’
况雨有些忧虑,答道:
“再怎么样也是那位的道统,这山、这阵、这池,费过多少功夫,任由其被夷为平地,岂不可惜?”
宁婉幽幽道:
“哪里用得着?他处置了此地,再祀渌水,为大人重建道统,便可从容退走,就算一切被推倒了,哪年哪月,池中又走出来个渌水大真人,挑几个家族来点化,不就又立起来了?”
况雨神色一凝,问道:
“不是…还有迟步梓?他也是入过池的!”
宁婉低眉道:
“可他有用。”
她的声音平淡,却在这大殿中静静飘散。
况雨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眼前的美人抬了抬眼,露出眼底的平静与忧郁,声音轻飘飘:
“他看清了、他算明白了,修在池上,哪怕有千般万般的神通,唯独为了修一个用处,修了用处,就可以捏住那枚钥匙,那枚印。”
“青池是一个越缩越紧的口袋,最终是要被装到兜里去的,青池的神通不是紫府,是大人的私产与替罪羊,只能活一个人…只够活一个人,这个人走出来,得到那个机会了,其他人就要留在口袋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清楚他为何不修神通,如今想来,他也看明白了,只是他没有迟步梓的野心,不肯往外走,孤独地捏着那钥匙——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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