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宝珠等人早早睡下。
二更时分,万籁俱寂。慈惠坊的这座小院沉浸在一片静谧中。
榻上传出稳健的呼吸声,十三郎已进入梦乡。韦训走出他与师弟共同的房间,幽灵般无声无息在室内逛了一圈,分别在宝珠和杨行简门口听了一阵,没有任何异动。
确认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后,他来到一楼正堂。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他打开门,盘腿坐在门口,凝神静气开始打坐。巡城那夜宵禁暂停,今日恢复,坊门关闭后,街道上一片死寂,无人在外闲逛。更长漏永,外面稍有声响传入耳中,都显得极为清晰。
一只野猫不知从何处窜出,鬼魅般掠过院墙,吓走了栖息在庭院树上的斑鸠。驴在树下静静咀嚼豆粕,吃过夜宵之后,便站着打盹,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蚊虫。这是韦训当时选择它的理由之一,这头驴比大多数牲口更加警觉。
三更天时,更夫打竹梆的空空声响远远传了过来。那声音穿过寂静的街巷,经过坊墙外侧,缓步往城南走去。韦训闭着眼睛,静听那不慌不忙,有节奏的规律响声。
然而过了不到一刻,又有断断续续的梆声传来。这一回声音行径院门,来来回回走了两遍。
更夫除了报时,更肩负防范火灾和偷盗的职责,因此向来是两人一组,一人打灯笼照路,一人打梆预警。可如今行经门外的脚步声却只有一人。
韦训纹丝未动,磐石般坐在原地,静静听着时有时无的梆声,这个孤独的更夫在院外徘徊,两刻后,脚步和梆声同时消失了,就像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四更天,夜更加深沉。门外再次出现了脚步声,这一回的声响沉稳有力,与之前不同的是,来人并未刻意隐匿踪迹,反而有些提醒之意。那人停在院门外,短暂的寂静后,向庭院中丢了件小东西。
驴睁开眼睛,眼中透出警觉的光芒,它喷着鼻息,不安地来回踱步。
韦训起身来到院内,借着微弱的月光,从地上捡起那物件——是一根生锈的旧棺钉,被捏成圆环形状。这东西是残阳院门人常用的联络用品,有时被钉在墙上,有时则钉在梁上。当被重手捏成圆环时,藏起钉子尖端,表明来者无意挑衅。
棺钉在韦训灵活的手指之间来回翻转,他思索来者的意图,片刻后,轻轻掠上院墙,蹲踞在上俯视下方。阴影中站着一名黝黑胖壮的男子,正是师弟鬼手金刚邱任。
“大师兄。”邱任恭敬地叫了一声。深夜来访,扔物提醒,这在残阳院门人当中,算是相当礼貌。
在玉城时,这几人就表明了自己即将前往洛阳的意向,因此他出现在此处,并不算意外。然而七绝向来不合,不可能无事登门闲聊。
韦训皱着眉头问:“什么事?”
邱任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除了一丝不耐烦以外,未见恼怒之意,似乎并没察觉他高价卖给小姑娘人参的事。
于是他开口道:“传闻三日前有人辣手灭了一门拐子,尸体不见刀剑加身,皆是被空手撕成碎块,左右邻人却浑然不知。洛阳从未有过类似的事,因此传得沸沸扬扬,黑白两道皆知。有老江湖认为是一种高深指爪功夫……”
韦训昂着头,傲慢地说:“是我干的,怎么了?”
邱任心道果真如此,瞅了一眼他腰间的鱼肠剑,干笑着说:“师兄向来一击致命,取其头颅,这回怎么突然改了手法?”
韦训不耐烦地说:“残灯手七绝人人学过,只许你鬼手金刚使,不许我们用?”
邱任连忙摆手:“怎么敢。指爪上的硬功夫,江湖上最知名的是白驼寺‘伏魔指’,那伙秃子成天吃斋念佛,就算与牙行有纠葛,想来手段不会这么狠辣。正巧我来东都谋生,便有人怀疑是残阳院的‘残灯手’。”
邱任这一番话道出,韦训顿时明白了,老四绰号“鬼手金刚”,以勇猛强横的指爪功夫闻名江湖,此人刚来洛阳不久,就发生了这起怪事,有人怀疑到老四头上,倒也合乎情理,怪不得他半夜登门询问。
邱任本以为是卖参坑他的事被本人察觉,但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青衫客武艺超群,犯不着拐弯抹角报复,便放低姿态,问道:“大师兄可是对老四有什么不满?将这口锅栽在我头上,以后在此地行走,属实有些麻烦。”
韦训心道互相栽赃乃是残阳院门人最拿手的技艺,那一日因宝珠被拐,他大开杀戒,还真没抱着坑同门的意思。没想到出了关中,背锅仍是残阳七绝甩不开的宿命。
他觉得有趣,莞尔道出真相:“六颗脑袋也太多了,我随身的皮袋装不下。”
邱任的笑容凝在脸上,尴尬地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问清楚了,却也对这短命小鬼没办法,只能忍下这口恶气,暗暗盼着他赶紧翻船。邱任想此人身患至阴寒疾,用上党人参大补,承受不起,非得肾阳亢盛,躁动难平,到时候就有乐子瞧了。
韦训哪里猜得到这黑胖子的龌龊心思,蹲踞在院墙上,骄横地说:“我已在巡城中现身了,倘若有人向你寻仇,你就直说是青衫客干的。那群下作东西,接观音接到老子头上了。敲阎王门,掘鬼差坟,还想留全尸下葬,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说罢,不等邱任回复,转身跃回院里继续守夜去了。
回想自关中启程后的种种经历,车船店脚牙等各行绿林□□畏惧残阳院的邪气,纵有觊觎宝珠之人,盯梢时望见他就气馁了。可出了潼关,途经河洛一代,这些不长眼的歹徒竟接连骚扰。如此一来行动处处受限,日夜提防,实在令人厌烦。韦训索性主动暴露行踪,欲以青衫客的威名震慑宵小。
这一夜他在正堂打坐,隐约察觉到数次不同寻常的动静。但他担心是声东击西之计,佯装未闻,一直按兵不动。
五更天后,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左右邻舍的居民陆续发出起床声响,鸡鸣狗吠此起彼伏,与人咳嗽洗漱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又过了两刻,街巷中,货郎挎篮叫卖各种朝食的吆喝声响起,卖蒸饼的、卖出尖馒头的、卖鲜桃奈李的……运送货物的车轮辘辘作响,牛马驴骡蹄声哒哒,人间烟火气息将夜的静谧一扫而空。
十三郎和杨行简陆续醒来,洗漱后出来煮茶。等到宝珠姗姗下楼时,整个慈惠坊已经完全苏醒,各种嘈杂声响混杂在一起,再不能分辨清楚。
平安度过长夜,韦训略微松了口气,见她发髻缠着一根鹅黄色丝带,嘴上点了胭脂,问道:“今日要出门?”
宝珠喝着浓茶,醒醒神后说道:“该去南市拿订下的药材了。”
十三郎一听又要去逛街,心中先怯了,哀求道:“先饱饱吃一顿早饭再出门,行吗?”
杨行简一听,也觉头皮发麻,便道:“请恕老臣年迈体衰,不能奉陪。今日我打算去书肆瞧瞧,说不定有白乐天的新诗面市,可以买上两卷,排遣旅途寂寞。”
韦训笑着调侃:“杨主簿前日巡城时舞姿活泼灵动,哪里年迈体衰了,我瞧着腿脚利索得很,不愧是当世一流的舞林高手。”
宝珠听杨行简要去买书,忙道:“顺便问问有没有诗鬼的新作。”
十三郎惊问:“鬼也能作诗吗?能比活人写的好?”
正当杨行简向他解释李昌谷的名号由来时,院墙外远远地传来一声吆喝:“樱桃毕罗!热腾腾的樱桃毕罗!”
这叫卖声犹如一道神奇的咒语,瞬间吸引了宝珠和十三郎的全部注意力。二人一听“樱桃”二字,顿时四目放光,将诗鬼抛在脑后。脑海中已浮现出一幅诱人画面:蒸笼掀盖后,水汽弥漫蒸腾,酸甜可口的鲜果裹在半透明的毕罗皮中,艳色透皮而出。光是想象那色泽,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
宝珠连忙指派十三郎:“快去买!别管多少钱,我要吃五个。”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和急切。
十三郎立刻抓了一把散钱,兴奋地跳起来准备出门,谁想听那小贩的吆喝声却越走越远,并非朝着小院这边来的。他心里着急,忙对韦训说:“还是大师兄去,你腿脚最快。”
往日出去打水买饭,都是这师兄弟二人轮流,韦训只笑他们嘴馋,并未推辞,因图方便,翻墙出去,并没开院门,朝着货郎叫卖的方向快步跑去。
韦训步伐轻快,风一般掠过街巷,跑出去约莫一里,叫卖声止住了,大约是有人购买。韦训停了片刻,耐心等吆喝声再度响起。可当声音再次传来时,却飘飘忽忽由东折向南边。
韦训心中不禁生疑,小贩走街串巷叫卖是为了做生意赚钱,按常理应该缓步前行,吸引更多顾客,总不能一路快跑。依照自己脚力,早该追上了,然而却一直不见对方踪影。
跟着若有若无的叫卖声,他连续跑过几条巷子,一直奔到坊墙边缘,只见土墙上一个三尺宽的洞。原来是商贾为了做生意掏出来的,不少人为图方便不走坊门,而是弯腰从洞中跨进跨出。
韦训止住脚步,心道即便买不到毕罗让同伴失望,也不能再耽搁下去,转身返回小院。越往回跑,心中疑惑越深,不知为何,无端地有些心悸不宁。
他敢放下几人出门,一则因为光天化日,周围人来人往。二则他们三个聚在一处,呆在封闭的院内闲聊,不是荒郊野店。
这一趟来回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耳中突然听见院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惨叫,那声音竟是杨行简的。
韦训大惊失色,足下发力猛蹬,如离弦之箭般疾步前冲。翻墙而入后,发现院门大敞四开,门闩被踹断了。惨叫声发闷,是从地下发出的。韦训探头往庭院里的枯井中一瞧,见杨行简跌落井底,正抱着腿哀嚎不止,似乎把骨头摔断了。
老杨察觉头顶有人观望的影子映下来,抬头一瞧是韦训,全然不顾伤处剧痛,惊慌失措地叫道:“快进屋!”
韦训听他呼痛声中气十足,知道暂无性命之忧,顾不上拉他上来,心急如焚扭头往屋里奔去。
正堂当中一片狼藉,刚刚四人围坐谈笑饮茶的方桌已然坍塌,条案与屏风东倒西歪,弓弦崩裂,箭囊中的箭矢撒了一地,显然刚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宝珠不见踪影,一个小小的身影瘫倒在满地木屑之中,瞧着是被人击飞后砸碎了方桌。
韦训手脚发冷,心猛地一坠,抢过去将师弟抱起来。只见十三郎双目怒睁,前胸凹陷,呼吸全无。韦训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伸手切向他颈侧人迎穴,指下脉搏消失,竟然已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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