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人唱出迎亲的词句之后,萧家院子里迟迟没有回音,韦训等人都听到院中有许多人呼吸的动静,不知为何默不做声。
司礼人知道这是新娘家弄婿的手段,加入服软的话高声唱了一遍:“贼来需打,客来需看,人困马乏,蹙欲停留,幸愿姑嫂,垂怜接引!”
又等了好半天,萧家才传来一个洪亮的中年妇人声音:“更深月朗,星斗齐明,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庭?”
听见终于有了回音,庞良骥连忙举起象牙笏板,念诵上面准备好的回答:“本是高门君子,玉城名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隔着大门高墙,双方对答了许多句,那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庞良骥一喜,立刻下马准备进门,却见里面钻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满满一大樽酒。
妇人高声道:“酒是葡萄酒,将来上使君,幸垂与饮却,延得万年春。”
庞良骥知道今天这场婚礼要喝很多酒,没想到从大门口就开始了,他上前谢过这位姑嫂,双手端起酒樽送到嘴边,可只喝了一小口就停住了,面色大变。
酒水之中有种加了花椒似的刺麻感,他也是久混江湖的人,认得这是莨菪子的味道,也就是江湖人称的蒙汗药酒,饮下即刻发作,当场头晕醉倒,一两天醒不来。
那妇人见他尝出来了,也不害怕,得意地笑道:“酒是葡萄酒,千钱沽一斗,饮却见杯底,方得入门庭。”意思竟然是不喝完不能进门。
新郎端着酒迟迟不动,旁观人群都躁动起来,大声呼喊道:“喝啊!喝啊!才第一杯就不行了?”
韦训见庞良骥迟疑,心中起疑,问:“怎么了?”
庞良骥十分为难,低声说了句道上切口:“是麻的。”
周围鼓噪声大作,那妇人挡在门前,形势逼人,竟是不得不喝。
师门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韦训从庞良骥手里接过酒樽,仰起头,一口一口把这满满一大樽蒙汗药酒喝得涓滴不剩,放回妇人手里托盘上。
傧相为新郎挡酒乃是常理,妇人见他面色如常,惊愕失色,端着托盘进去了。
韦训仰仗自己内力深厚,替庞良骥喝下药酒,强行压制莨菪子的毒性,周围人群却不知道其中凶险,只当是这少年傧相痛痛快快干了一大杯,都为他叫好。
以蒙汗药酒开始,萧府的大门终于为新郎打开了。
院中点起火把,只见几十个举着棍棒的老少妇人,明火执仗站在道路两侧,人人脸上均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就是“下婿”的风俗了,这些女子都是新娘亲属家的姑嫂们,会尽情对新郎刁难戏弄。
看到这杀气腾腾的阵仗,霍七郎倒抽一口冷气,小声道:“好家伙,怪不得叫门第一句就是‘贼来需打’,看来今天我们三个就是挨打的贼了!”
庞良骥一边尬笑一边流冷汗,再次叮嘱两位师兄弟:“千万不能还手啊!”
韦霍两人站到庞良骥身旁,三个人如同赴难一般并肩向着大门走去,门外的看客们都高声笑着起哄:“婿是妇家狗,打煞无文书!快打!使劲打!”
这师门三人皆是身经百战的侠客,可眼前这景象比以往赴过的生死局都可怕,不仅不能生气还手,对手是根本惹不起的姑奶奶们,挨了打还得笑脸相迎。
几十个娘子蜂拥而上,棍棒交加如同雨点一般洒下来,三个人举着胳膊挡住头脸,其他地方只能给人任意殴打了。更有彪悍豪放的姑嫂看他们三人都是年轻俊俏儿郎,说出各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调戏话来。
乱棒围殴之中,韦训认真对庞良骥说:“我收回当傧相是微末小事这话。治丧只需要拉出去一个横着的,婚礼弄不好得拉出去几个横着的。”
霍七郎被人趁乱摸了几把,同样一脸震惊:“别人家结婚都是这样吗?”
庞良骥还得腾出一只手抱着大雁,苦笑道:“我也是平生头一回当姑爷,当真不知道是这样龙潭虎穴!”
幸好姑嫂们没有练过武艺,三个人都筋骨结实,被这般围殴也不会重伤,倒是种种“展褥铺锦床,儿郎下马来,缓缓便商量”的轻佻词句让人听得后背冷汗直流,比最厉害的内功掌法还难以抵挡。
庞良骥不能快走逃跑,韦霍两人肩负保护新郎的责任,让大半攻击落在自己身上,一路护送他缓行向着中门走去。
棍棒交加之中,韦训突然感到一阵劲风从后袭来,直冲庞良骥的后脑勺,与其他女子的攻击力度截然不同。他迅速反手向后一抓,将武器拦下,手里抓住的却不是木棒,而是一根熟铁棍。
韦训劈手夺过棍子,正要转头看是谁下这么黑的手,又是一阵疾风贴地袭来,扫向庞良骥的脚踝。庞良骥的腿早已折断,上身还扛得住揍,下盘却没有丝毫招架力,这横扫一棍定会把他打到跪地不起。韦训一脚踩住,又是一根熟铁棍。
再看下黑手的人,不过是个穿裙涂粉的普通女子,被夺走武器,也不慌忙,笑嘻嘻地退进娘子军里不见了。这两记闷棍劲力凶猛,又黑又狠,都是奔着重伤致残去的,韦训心中疑惑,却碍于不能还手,只能顺手将铁棍扔到房顶上,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每过一道门槛都要以诗句应答,每走一步路都要戏打或是灌酒,如此过关斩将,舌战群姑,终于来到正堂,只见一道帷幕拉在门口。司礼人连忙叫新郎将怀里的大雁扔过帷幕,接着念催妆诗,请新娘出场。
幸而有宝珠指点,庞良骥腰里挂着一兜写着小抄的象牙笏,将陆畅、贾岛、卢储等才子的名篇念诵出来,半点错没出。庞家带来的上百个随从开始从门外齐声大喊:“新娘子催出来!”
文武齐下,帷幕里面影影绰绰出现了个穿礼服的女子,庞良骥几乎要哭出来了,喊了一声阿苒,却没人理他。童男女撤去帷幕,新娘穿一袭深青色婚礼服,头上盖着一副宽大蔽膝,看不清面容。
新郎新娘举行奠雁仪式,辞别岳父岳母,两位女傧相扶着新娘走出萧府,将她送上庞家带来的婚车上,庞良骥想趁机跟心上人说两句话,却因为人声嘈杂,新娘被蒙在蔽膝之中,没有听见。
韦训出门第一时间扫向人群,见那挂着桃枝的旗杆稳稳立在外面,心中顿时放松。又想旗子其实没有必要,即便人山人海,她依然光彩夺目,走到哪里都能一眼看到。
新郎上马,围着婚车绕行三周,亲迎的队伍就算正式出发了。
宝珠看见韦训骑着马往这边张望,立刻踮着脚尖朝他挥手,心想这身红衣当真好看,有心叫他以后也这样穿,只可惜这人连佩剑都不肯配合,否则就是诗词描述的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了。再想他江湖绰号就叫青衫客,换身衣服难不成还得换绰号?属实有些麻烦。
婚车一动,萧家开始一担接一担往外抬新娘嫁妆,浩浩荡荡竟有百担之多,一个观礼的路人惊叹道:“萧家早就破落,竟有资产给女儿准备这样气派的妆奁?”
另一个人嗤笑道:“萧小娘要改嫁,被前夫家扣下嫁妆,光屁股回的娘家,萧老头恐怕连一床被都匀不出来,怎么可能再出一份妆奁。这百担嫁妆是庞家上个月趁夜抬到萧家,为新妇壮声势的,怕她光秃秃地出门羞臊。”
第一个人惊讶道:“庞家不仅出了百万聘礼,还又加上一份嫁妆?实在阔绰到不能想象。庞公子就那么中意那个二婚妇吗?”
又有一个人兴冲冲地说:“你们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可多了。萧家以前就住在庞府隔壁,这两人是青梅竹马,早有私情,后来萧家破落到供不起府邸,将房子卖给庞家搬走了。庞家虽然有钱,但只是土豪,有心求娶萧小娘,萧老头自觉门第高贵,根本看不上眼,把女儿嫁给卢家子。
庞公子一怒之下出门学武,过了几年不知怎么断腿残废给抬回家了。去年卢家子病死,庞公子又起了念头,再次求娶。萧老头本想叫女儿守寡得个贞洁名声,可家里穷得没什么好当了,扛不住财帛堆门,叫个高价把萧小娘卖了。这才跟头婚的卢家交恶,扣下媳妇嫁妆,将萧小娘光着赶走了。你们别看这婚礼风风光光,其实是瘸子配二婚头,嘿嘿,贞洁换不来米……”
宝珠挤在人群里,被迫听了许多不同版本的传言,心中十分反感。大唐皇室有豪放胡人风气,并不恪守中原儒家道德,公主们死了驸马立刻改嫁是常事,根本不值得讨论,看客们反复拿新娘二婚之事说道,让她觉得非常厌恶。
倒是庞良骥知道新娘的难处,特为她准备嫁妆,没想到他那张嘴就让人冒火的脾性之下,竟然有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意,实在是出人意表。
当街运送妆奁本就有炫耀资财之意,看客们指指点点,颇多羡慕嫉妒,又有一个闲汉高谈阔论,点评天下女子嫁妆厚薄,最顶尖的应该是长安城里已经过世的万寿公主。
那人唾沫横飞地说:“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我长安的同宗亲眼看见,她的嫁妆当作陪葬,车队运送了几十里路,那才是真真的富甲天下,要是人还活着,啧啧,那么一个又美又富的小娇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小贼。”口吻神态甚是猥琐。
没想到参加别人婚礼还要被迫听自己的八卦,宝珠闻之色变,抽出马鞭要打人,可观礼人群接踵摩肩,虽然听见那人声音,却挤不过去,气得直跺脚。十三郎不声不响拎起旗杆,远远伸过去戳在那人腰间,把那闲汉戳得跪在地上,又往他背上打了一杆。
十三郎庄严郑重地道:“施主,你背上趴着一只口舌鬼,枉口嚼舌养着它,要吃掉你寿命的。”
众人见是一个眉目端正的小和尚打人,说得煞有介事,都有些信了,纷纷叫那人赶紧闭嘴。
宝珠大乐,夸道:“妙啊!平日没白疼你!”
此等插曲,既然已经当场报仇,她转身就忘,并不放在心上。转头再去追看婚礼队伍,却见观礼人群之中闪过一幅写着“妙手回春”的白幡,虽没看见是谁背着,却觉得很是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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