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暴雪过后,坊间的年味便日盛一日地浓郁起来了。
温瑜自那日以后,就没怎么再见过萧厉,二人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每日早出晚归,时不时又夜不归家。
温瑜只要晨起稍晚些,夜里再回房早些,基本上就能完全避开他。
萧蕙娘只当是二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没发现他们之间那点不对劲。
侯小安在医馆躺了几天,养好了皮肉伤便再也躺不住,老想继续跟着萧厉跑。
萧厉将他塞到了家中,有萧蕙娘看着,他才消停了些。
温瑜也是从侯小安口中,才知萧厉当日去赌坊,竟给那叫王庆的脑袋开了瓢。
对方迄今为止还在床上躺着,赌坊东家手底下本有他和萧厉两人能用,如今他伤成了那样,赌坊看场子、收债、帮东家做些阴私事的活儿,便全落到了萧厉头上。
她心中还颇有些意外,本以为他遭逢此事,会教训那王庆,然后等赌坊东家替他做主,哪料他竟直接废了赌坊东家手上的另一把刀,让赌坊东家当下只能用他。
这法子虽有用,但锋芒毕露,只会让赌坊东家愈发忌惮他,没了王庆,少不得还会扶持起李庆、刘庆什么的,继续同他叫板。
温瑜不知他当时是如何想的,但如此一来,她倒也明白他近日为何忙成那般了。
他若是个聪明的,便知该趁此机会,将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能打压的便打压下去,能拉拢的全都拉拢,将整个赌坊上下,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这样不管是等王庆伤好后回到赌坊,还是赌坊东家有意再扶持新人,短时间内都无法再撼动他的地位。
温瑜思及他当日同自己说的,赌坊东家用不了王庆了,觉着萧厉约莫便是如此打算的。
法子虽偏激了些,但他既敢如此做,倒也是个有魄力的。
“……三哥已经被二哥提拔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了,等我伤好回赌坊了,手底下也能管着好几号人呢!”侯小安眉飞色舞地同温瑜说着。
但温瑜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一点反应都没给。
侯小安不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鱼姐?阿鱼姐?”
温瑜回神,看向他:“什么?”
侯小安道:“阿鱼姐想什么这么出神呢,叫你你都不应的。”
温瑜在绣绷上落下几针,道:“大娘说,绣帕在布商那边卖得好,有个绣楼的管事娘子瞧上了那刺绣上的用线配色,想我给绣楼那边的成衣也绘几个绣样,对方给的酬金不少,我寻思着绣样配色呢。”
她同萧蕙娘绣绢帕的生意,算是峰回路转,原本那几个同意来绣帕子的绣娘,因着泼皮们宣扬萧蕙娘曾是醉红楼头牌一事,怕叫人说道,纷纷请辞了。
萧蕙娘都打算自个儿慢慢绣时,又有几个寡居的妇人找上了门来,说愿意接下这活儿,只是不日日上门来绣,而是拿了布料和绣样回家照着绣,每隔几日再送一批绣好的绢帕过来,如此便可免了邻里间的流言蜚语。
萧蕙娘和温瑜一番合计,当下便同意了。
这第一批拿给布商的绢帕,卖得极好,萧蕙娘去完瓦市回来,当天高兴得都没合过嘴。
侯小安一听是同挣银子有关的事,当即也不敢再同温瑜碎碎念了,忙说:“那你慢慢想,我不吵你了。”
他把自己整个人瘫在萧厉夜里睡的那张躺椅上,但因躺得不是很舒服,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嘀咕:“二哥晚上是怎么在这里睡的啊,硬得怪硌人的……”
温瑜闻言,下针的手不由一顿。
她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在这躺椅上睡的。
萧蕙娘让木匠打的矮榻,要年后才能送来。
那地痞这期间若是回家,依然只能睡这躺椅。
他那日见她把饭煮成了那样,言辞刻薄了些。温瑜心中尴尬,平日里便有意避开他,已几日没同他说过话了。
但平心而论,他倒也从未真正在食宿上薄过她。
温瑜思及此处,再回想自己当时羞窘之下,扬言偿还衣食用度的话,便生起些许羞愧。
萧蕙娘一开始心软收留她,本是行善之举,那地痞待她虽算不上和善,却也从未为难过她,甚至至今都还让出房间睡着躺椅。
她却大言不惭地将母子的这份善心说得跟一笔交易似的。
温瑜越想,心中的愧意便越重,她稍作思量,问:“小安,你还有别的弟兄么?”
侯小安一愣,问:“怎了?”
温瑜道:“卖绣帕的银子,大娘硬塞给了我一些,我瞧着你二哥夜里在这里歇,盖的褥子也薄,想再给他买一床厚些的褥子,只是我得赶绣这扇面,抽不出空自己去买了……”
侯小安一听就乐了,道:“哪还用别的兄弟,我去买不就成了!”
温瑜有些迟疑:“你身上的伤……”
侯小安赶紧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我是要跟着二哥做大事的,一点小伤早好了,二哥把我押这儿来,是不想我跟着去收账,哪能出门跑个腿儿都不成了!”
萧蕙娘在厨房忙活,没听见二人前边的谈话,此刻过来拿东西,闻此便笑道:“阿鱼你要买什么东西,就让小安去吧,他皮猴儿一个,被圈在这里一上午,早坐不住了。”
侯小安赶紧点头:“就是就是!”
温瑜莞尔,取了钱递给他:“那便有劳小安了,剩下的钱,你再替我买一盒胭脂,不用多好,挑最便宜的买就行。”
侯小安“啊”了一声,视线落在温瑜带着的面纱上,她鼻梁以下的容貌都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秋水清月似的眸噙了些许浅笑看人。
侯小安脸倏地红了,忙磕磕绊绊应了声好。
心说阿鱼姐若不是脸上那些疹子,当也是极好看的才对,但即便有疹子,想用胭脂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女儿家哪有不爱美的。
他拿着一串钱,几步蹦下台阶便往外边去了。
温瑜并不知侯小安作何想,她是今晨起来发现脸上的疹印已全好了,担心以真容示人会引来麻烦,才在家中也覆了面纱。
萧蕙娘问起,她说似感染了风寒,有些咳嗽,怕给她也染上了才遮面的。
萧蕙娘还絮絮叨叨了许久,让她多添件衣裳,做刺绣也别太累。
温瑜心口熨帖,只觉自己同萧家人相处时日虽短,但萧蕙娘待她,亲厚已不亚于她从前身边的奶嬷。
只叹山河飘零,若是在太平时候,等亲信找到她,钱帛何以够偿这份恩情?她无论如何也要替他们母子销去贱籍,再在衙门替她儿子找个好差事的。
如今便只能等父王东山再起后,再替他们做这些。
当下比较麻烦的,还是她容貌一事。
温瑜不是没想过再用猫毛让自己过敏,但那遭罪不说,萧家也并未养猫,即便偶尔有野猫从院墙上走过,却也怕生得紧,不容易接触到。
且眼下的处境还算安稳,还没到要继续用那等法子伤己以求自保的地步。
所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买盒胭脂回来,每日都给手脸都点上红疹似的印子,便不用遮面反倒引人瞩目了。
萧厉出了丰庆楼,胃里翻绞得厉害,他抵着墙,朝着官沟便吐了。
王庆一倒,要把他手底下那些能用的人并过来,年底的年宴,是两方人马唯一能坐下来洽谈的时机。
今日这事算是成了。
席间他都没怎么动筷,全程被灌酒,此刻吐出的也全是些酒水。
郑虎从后边追出来,懊恼道:“本该是我给二哥你挡酒的,席上二哥一直替我挡酒做什么,那群孙子故意轮番灌您呢,再海量也禁不住这样喝啊……”
萧厉单手撑着墙,朝他摆摆手,让他不必多说。
他胃里还是难受,这会儿并不想说话。
细小的雪粒子落在他发上,衬着他酒后泛着薄红的眼,本就出挑的样貌更添三分昳丽,引得路过的姑娘都频频回头看他。
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拭嘴角,瞥见上边的幽兰绣样,动作一顿,又重新揣怀里了。
是之前温瑜给他的那方,他洗干净后,一直还没寻到机会还回去。
郑虎见状,不由道:“怎了?”
萧厉说:“家里给的帕子,料子用得好,别糟蹋了。”
他说家里给的,郑虎便当是萧蕙娘给他的,他折身往楼里走去,说:“那二哥你等我会儿,我找小二给你要张帕子,再要碗热汤。”
萧厉没应声,又吐了两声胃里才舒坦了些。
他靠墙吹着冷风继续醒酒,却瞧得一个熟悉的人影,抱着一床厚棉被,在对面几个胭脂铺乱蹿。
他微皱着眉唤了声:“小安?”
对面那一团厚棉被后边便探出个脑袋来,瞧见他,欢欢喜喜地叫了声:“二哥!”
随即屁颠屁颠小跑了过来。
萧厉看得额角抽抽,说:“老子还以为是醉酒眼花了呢,还真是你小子?”
他瞥一眼侯小安手上几乎抱不住的被子,问:“你买被子做什么?”
侯小安道:“是阿鱼姐给你买的。”
萧厉半醉的眸子一抬,酒醒了三分:“给我买的?”
侯小安点头:“阿鱼姐说,你睡觉盖的褥子太薄了,让我来买个厚些的。”
萧厉盯着那床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你在胭脂铺蹿什么?”
侯小安道:“阿鱼姐还让我帮她买盒胭脂,说挑最便宜的就行,买完被子后的确也不剩几个钱了,我正对比着看哪家最便宜呢。”
“胭脂?”
萧厉皱起眉,他印象里,那女人可不像是会涂胭脂的人。
侯小安以为他是觉着温瑜脸上有疹印还用什么胭脂,道:“阿鱼姐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那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个女儿家不想自己漂漂亮亮的……”
萧厉骤然听得他那句“女为悦己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再听他说“牡丹花下死”,不由黑下了脸,抬手就在侯小安脑袋上敲了一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知道意思的诗词成语就别乱用!也别张冠李戴的乱背!”
侯小安被他那一下敲得龇牙咧嘴,委委屈屈地道:“这诗不是说女儿家都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么?甚至死时在好看的牡丹花旁,做鬼都开心呢!”
萧厉捏了捏眉心,不指望能纠正他这乱用词句的毛病了,只低声呢喃了句:“最便宜的胭脂能用么……”
侯小安没听清,单手捂着脑袋问:“二哥你说什么?”
萧厉没应声,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扔给他,想了想,说:“照着最好的给她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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