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晚饭开餐还有一段时景,谢云烟还没怎么伸手招呼,王龙象就伸手抓住他的青衫,寸步不离左右地跟在姐夫身边,毕竟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
谢云烟看了一眼被抓住褶子来的青衫,还有便宜小舅子一脸紧张的嫩脸,暗道:“圩市里厮混的捡篓偷儿都不敢动手,你小子抡起狼牙棒,就把经制正役的步快给砸断了一条胳膊,也是个狼人!”
谢云烟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带着几乎挂在身上的王龙象,见缝插针地往前走着,有些老人看到他身上的青衫,多半是以为这是少年得志的秀才,大体上是会侧身,让一让的,有些年轻人不服气,故意冲秀才肩头撞去,只不过鲜少能撞着,回头看一眼,颜色湛黄的八卦,不定是哪家道观下山的小道士,想起这些人行走江湖,几乎没人敢惹,好几个年轻人心里悔恨交集,若不是附近熟人太多,肯定是要上去抱大腿,磕头认错的。
毕竟,这座村子名叫道士阡,新朝开国前后,此处原本是一处贼窝,藏污纳垢十分不堪,一位游方的道士经过,被人拦路大敲竹杠,结果惹怒了此人,一口气将贼窝杀了个干干净净,又点了一把火,烧成白茫茫的一大片肉灰。
那可是一百几十个手里有人命的江洋大盗,一刀一枪橹出来的真本事,结果在那道士手下,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
据说,那游方道士杀地性起时,掌心喷出蓝白雷光,乃是不世出的五雷正法,隔着十七八丈,也能将开强弓、挽劲箭的贼头一击劈成焦炭。
或许是用法术杀死凡俗之人,对道业有点隐隐约约的妨碍,游方道士亲手铲除为祸乡里的大害后,在此地落脚潜修,每日持咒念经不断,有老人就近听过,推定是超度亡魂的《度人经》,只是听了几遍,腰酸背痛都缓解了不少,头疼脑热也减轻的许多,干脆搬过来居住。
消息不胫而走,吸引了更多人过来,游方道士也不赶人,直到三年后的某天,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周围黑压压的许多人,洒然一笑,缓缓起身,飘然而去,消失在田野的尽头。
三年时光,原本一片白茫茫的田地,早已自发形成一座村庄,许多老人在此地颐养天年,没有在病痛中身故,都是在睡觉中,听着清越的诵经声,安然寿终。
于是,这座自然形成的村子,原本没有名字,当时的老人商量一番后,先是定名为道士村,后来年轻人们发现田地阡陌相连,庄稼长势喜人,比附近的村子收成还多更好,干脆改了村名,重新命名为道士阡,有名道士阡村。
罕见的是,老人们没有反对,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久而久之,道士阡的名头带上游方道士的神秘气氛,渐渐地深入人心,反而成了正儿八经的村名。
由于此村集中了很多老农、老工匠、老教书先生,可以说是本镇两乡十里廿四村里,户头最多的村子,几乎与本乡最大的集市所在寺后都,都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谢云烟一身秀才青衫,在道士阡也不是稀罕人物,不过青衫的背后,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八卦,这不定又是一个下山的道士,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在道士阡村里,可是有天然的加成。
有些人心里比较阴暗,忍不住开始恶意揣测,是不是摊派差役的里长、甲长做了天大的龌龊事,声闻于这些方外之人,故此有道士前来,准备借他们的人头,以完成积修的外功。
于是,几个闲汉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看到他们仅仅是逛圩趁市,在夯土硬路两旁的地摊上看热闹,没坚持太久,就有人散了心思,被过往的汹涌人流冲开带走了。
只有最后一个姓马,家中排名第五,由于少年老成,被人取了个野名字,马老五始终跟在谢云烟身后没多远,直到他们两人停在一座青瓦白墙的连间大房子前,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士阡也有宗族祠堂,本村姓吴居多,大约有三十五户四百多人,占据里甲黄册总数的五成左右,自然是有钱,也有能力,建造起吴氏宗祠。
这座大房子三进三出,内有画影照壁,千叶莲池,四水归堂,加上左右厢房,可以说是本村罕有的大家,原因就是出了一个进士,一个举人,两个秀才,就连他家的女儿,也有凭本事在省城打败各地棋士,蒙浩荡皇恩,被授七品的女棋士,如此才有这般气象。
谢云烟有过外面土地庙的经历,对血煞之气格外注意,哪怕逛了一遍道士阡圩市,在杀猪宰羊的屠户档口,都没有发现一点异常,唯独经过这座世代书香传家的士绅,察觉到一股寡淡的诅咒和恶意。
尤其是后者,谢云烟此时法力低微,不得不捡起七情六欲,从玄门道法的根基着手,敏锐地察觉到一股细小却格外坚韧的憎恨。
“有点左道之术的味道!据我所知,不外是木匠行当里秘传的《鲁班书》,只言片语里悟出来的咒术。连普通人都可以凭此施法毒诅下咒,不定是融入了一些【祝由术】的咒灵,作为施法的源泉,那么由此形成的恶咒,必须有媒介,即触媒!”
这时候,这座“府邸”侧门往里洞开,谢云烟猛然察觉到,一股阴气寒凉扑面而来,眼角余光瞥去,看见一抹墨绿色的树荫。
谢云烟暗道:“槐树!在上古三代时,槐树是三公宰辅之位的象征。据《周礼-秋官》记载:“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
“意思就是周朝宫廷外面种着三棵槐树,三公朝周天子时,面向三槐而立。三槐就是三公,分别是太师、太傅、太保!这户人家家里种着槐树,寓意非常明显,槐府,三公的官署和宅邸,这是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只是近代以来,树名树性有了新的解释,槐树树叶多墨绿色,树冠叶面最多,远远看上去有如墨玉浓云,初时还好,遮荫挡雨,待到槐树多年后,转成老槐,挂果荚角渐渐增多,掉落在地上,果皮豆荚腐烂出汁,将树荫遮蔽的地面换了颜色,一片吉壤转成恶地。”
“再则,槐树容易招惹蚜虫,若是有鸟雀筑巢还好些,一旦有人为了清静,将雀鸟赶走,导致蚜虫泛滥,那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王龙象发现姐夫伫立多时没有动过,双手忍不住轻轻用力,往下拽了拽他的衣衫,换来谢云烟低头一笑。
“我看这户人家,得根植多年槐厅助涨官运之利,眼下槐树老迈,引来无数虫豸钻咬噬空,槐树属阴,应在人身上,这家里必有女人卧病不起。”
王龙象一脸不敢置信,抬头看着姐夫,发现他也认真看过来,忍不住扑哧一笑:“小爷我,且听着!”
他们俩驻足停留多时,早就引起门房的注意,尤其是青衫道人说的那番话,距离真相也是不远,何况他根本就是一个生面孔,此前并未在道士阡出现过,可以说是未卜先知了。
门房是俩老汉,一个姓秦,另一个姓董,大概是年纪大了,佝偻着身体,整个人凭空矮了一小截。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姓董的那人立即转身从侧门走进院子里,准备亲自报与家主人知道。
秦老汉看到青衫道人和半大小子闲说几句就要走了,心里一急,赶紧快步上前,伸开双手虚应比划一下,拦住道:“道爷请留步,我家主人崇道向善,对附近宫观多有供奉,时节不断,最热衷与方外中人打交道。”
谢云烟听到“请留步”三字,眉头急跳几下,强忍着抬头就是一巴掌的想法,脸上的淡淡微笑悄然散去,变得冷硬肃然。
秦老汉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人,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姿态:“眼看天色近晚,如果道爷不嫌弃,就在我家用饭罢!素菜斋饭供养也有,瓜果点心也备足,都是五荤以外的时令菜蔬。”
这时候,王龙象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发出“咕噜噜”的抽水声。秦老汉心里暗笑,脸上却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谢云烟叹了口气:“原本我与你家没有一点缘分,没想到驻足稍息片刻,随口指摘几句闲言碎语,就莫名奇妙结了一面之缘。”
“终归是贫道心善,一念推门,尘缘浅薄了些!也罢,劳烦你前头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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