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天照
“我还以为你在那种状态下,会听不到我的声音呢。”耶梦加得说。
她全身的龙类特征正迅速地消退,暴突的肌肉平复下去,骨刺、鳞片、骨突、利爪,都收回体内;森严可怖的双翼缓缓地收叠起来,紧贴住后背,隐入皮下;伤痕累累的躯体正高速愈合,新生的肌肤娇嫩如婴儿。
她又是夏弥了,肌肤上仿佛流淌辉光,每一根曲线都青春美好,干干净净,让人没有任何邪念。
就连路明非贴在她耳后的那枚小小的圆形晕车贴,都还保留着。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楚子航轻声道:“真像是一场噩梦啊。”
“噩梦结束啦。”夏弥也轻声说。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并拢的双腿,冲着楚子航眨眨眼睛:“你就要死啦,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是对夏弥……还是对耶梦加得?”楚子航看着她。
“对夏弥吧,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耶梦加得。”夏弥伸出手,轻轻擦去了楚子航嘴角的血痕:“不过,其实你也不是一点都没感觉到吧?”
“是啊,你的身上有太多疑点了,我本该猜到的。”楚子航端详着她的脸,同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大概是想尽最后一点努力阻止失血:“这种等级的任务,根本就不是一个新生可以参与的,我曾一度以为你才是幕后之人的目标。”
“所以你总是把我带在身边,在超市的时候,连我去买个椰子都要跟着。”夏弥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那么紧张的样子。”
“小百合其实是你训练的,对么?”楚子航叹了口气:“雷蒙德常年在外执行任务,他不可能有时间训练那只鹦鹉,那个保险箱也是,密码是1060,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个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你的生日啦,0601。”夏弥又笑了起来:“你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那只保险箱会跟你扯上关系,就算我真的把密码设置成0601,你也不见得就能反应过来吧?在那个属于孩子的节日里,每年你的家人都会给你过生日,但其实你心里一点都不在乎,对不对?”
“有人希望我在那一天能开心,所以我愿意配合他们。”楚子航低声道:“原来在登上这艘船之前你就提醒过我了,平行时空什么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你现在才意识到,记忆中的每一个我都像是来自不同的平行时空,可却又一致地闯入你的世界,对么?”夏弥说。
“我是真的记不得那些事情了,所以才总是想。”楚子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你抹掉了我记忆,为什么?”
“因为记住我,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夏弥轻声说。
“为什么要观察我?”
“因为你带着奥丁的烙印。”
“烙印?”
“你到过尼伯龙根。世界上有很多的尼伯龙根,譬如诺顿的青铜之城,去过的人就会有烙印,就像是你蒙着马的眼睛带马去一片草场,之后它还能循着记忆回去。你去过奥丁的尼伯龙根,带有他的烙印,也就能再回去。”
“我是唯一一个去过那里的人么?”楚子航问。
“并不是。”夏弥站起身,踮着脚走向朱允炆的棺材,从里面捞出了那副残破的面具,轻拿在手中:“我曾经也遇到过跟你类似的人,只可惜,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所以,你对每一个身上带有奥丁尼伯龙根印记的人都很感兴趣。”楚子航说:“奥丁到底是什么?”
“我的敌人。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何会成为他选择的人,因此我观察你,就是想了解有关奥丁的事。”夏弥笑笑:“为了这个我可以不惜成本哦,甚至对你特意用了些魅力,或者说色诱,可你就像是一块石头那样无动于衷,真让人有挫败感呐。”
“原来那是色诱啊……”楚子航轻声说。
“这算什么?嘲笑么?”夏弥重新蹲在了楚子航的身边,歪着头,青丝如水泻:“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类的事,色诱起来当然就显得很笨拙啰。”
“你一直在学习人类的事?”
“嗯。”夏弥点点头:“你们根本不了解龙类,龙和人一样,最开始只是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孩子。”
“不是神么?”
“真嘴犟啊。”夏弥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神也有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啊,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是孩子么?”
“所以你也得学习,学习怎么扮演一个人。”
“是啊,我要观察一个人的笑,揣摩他为什么笑;我也要观察一个人的悲伤,这样我才能伪装那种悲伤;我有时候还故意跟一些男生亲近些,去观察他们对我的欲望,或者你们所说的‘爱’。当我把这些东西一点一滴地搜集起来,我就能制造出一个夏弥,一个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这个身份让我能在人类的世界中生活。”夏弥的眼睛里流露出哀婉的神情,一点不像个龙类。
但也许只是伪装得习惯成自然了。
楚子航默默地看着她,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能有些表情的,不管是哀伤,还是恍然大悟,什么都好。
事到如今,一切终于贯通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能在这一串的事情里嗅到那个雨夜的味道。
不仅仅是因为那张破碎的假面,原来还有耶梦加得带来的影响。
“你的力量远不如青铜与火之王。”楚子航轻声说,他的胸口已经止血了,或者说他体内已经不剩多少血了,黑色的、危险的血液洒满周围的地面,沥青般粘稠:“为什么?”
“这是你作为学术宅的好奇心么?”夏弥笑了:“是的,你猜得没错。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王座上的每一对双生子都是不同的,我们是互补的。青铜与火之王中,康斯坦丁的力量其实远强于诺顿,只不过他生来就有残疾,永远无法进化出巨大的身体,而且他懦弱,和一个人类男孩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的哥哥也……”
“我和芬里厄中,芬里厄的血统有先天优势,他的言灵远超过我,但他的智力被限制在一个很低的级别。”夏弥说:“还记得我说过么?他就像是一只小狗,什么都不懂。关于这一点,我并没有骗你。”
“你其实没有必要苦心策划这一切。”楚子航的声音越来越轻:“哪怕是三度爆血状态下的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想知道我的一切或是想杀死我,对你而言易如反掌吧?所以……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喂!你不会以为我这几天故意接近你,是因为什么‘爱’的缘故吧?”夏弥咯咯轻笑起来。
“听起来有些禁断,不太可能。”楚子航说。
“是啊,”夏弥点点头:“不太可能。”
“是‘同情’啦!”她忽然一咧嘴,又笑了。
“同情?”
“你试过在人群里默默地观察一个人么?看他在篮球场上一个人投篮,看他站在窗前连续几个小时看下雨,看他一个人放学一个人打扫卫生一个人在琴房里练琴。你从他的生活里找不到任何八卦任何亮点,真是无聊透顶。你会想我靠!我要是他可不得郁闷死了?能不那么孤独么?这家伙装什么酷嘛,开心傻笑一下会死啊?”夏弥顿了顿:“可你发现你并不讨厌他,因为你也跟他一样……隔着人来人往,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是一样的。”
“孤独么?”
“嗯。”夏弥轻声说。
“血之哀?纯血龙类也有血之哀么?”楚子航的声音越来越低弱,呼吸像风中的残烛。
“嗯。”夏弥点点头,“你问完所有问题了么?”
“最后一个……你现在真的是夏弥么?”楚子航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瞳光黯淡。
夏弥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看见了那个楚子航,仕兰中学里的楚子航,沉默寡言、礼貌疏远、通过看书来了解一切。那时候他还没有获得标志着权与力的黄金瞳,眼瞳就是这样黑如点漆,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让你不由得想要盯着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独地映着整个世界的镜子。
镜子里的,是穿着t恤牛仔裤的男孩和穿着小白裙的女孩,他们的眼睛重叠在一起,黑金两色交融的瞳孔中,倒映出彼此的身影。
“是我啊。”她歪着头,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弥,什么都别想啦,你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多吓人的事情都是假的,睡一觉醒来就好啦,就像是小百合一样,没有烦恼,睡醒了就开始喊着要吃苹果……”
这笑容真美,容光粲然,脸颊还有点婴儿肥,嘴角还有小虎牙。船舱中高温金属产生的点点火光把她的身体映成美好的玫红色,发丝在风中起落,像是蝴蝶般飞翔。
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名篇《画皮》,要是妖怪有这样倾城的一笑,纵然知道她是青面厉鬼,书生秀才也会沉迷其中吧?这才是色诱啊,不着一点艳俗,也不用肌肤接触,只要笑一笑就点亮世界了,让你死且不惧。
楚子航凝视她许久,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夏弥没有反抗,大概是做戏太深,觉得情浓至此不抱一下似乎对不起自己的演技。她跪着,比坐着的楚子航还高些,就像是母亲怀抱着疲惫的孩子。她把脸贴在楚子航的头顶,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四指并拢为青灰色的刃爪,无声地抵在楚子航的后心。
“其实世上真的有个地方叫香波地群岛,就约在那里重逢吧?约好了哦,到了那里之后,一起去看水族馆,再去看一部小众的音乐电影……”夏弥忽然小声说。
“你真的没有坐过摩天轮么?”楚子航也小声说。
“嗯,到时候要陪我坐一次么?”夏弥轻轻地把唇贴在身前男孩的额头:“等我们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我就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好。”
夏弥缓缓举起自己纤细的手臂,她的指尖重新生出利爪,青灰色的细碎龙鳞再次爬满了这具美好的身体,她的余光已经察觉到了楚子航再次握住那把断刃刀柄的手,但结果无法逆转,仅凭一把损毁的炼金武器是不可能杀死她的——死的,仍然会是楚子航。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骨裂声响起,紧接着,高举刃爪的夏弥忽然毫无征兆地嘶声尖叫起来,龙化到一半的进程被生生打断,嶙峋凸凹的面部一点点恢复,柔软的面颊,一点点的婴儿肥。
尽管刃爪变成了纤细的人类手掌,但她的手臂却仍然举在半空中——那是因为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那里尚未进化成龙类的骨头,已经在这一击之下被彻底粉碎了。
她扬起了头,燃烧着烈焰般炽金色的瞳孔中,看到了一对血色的双眼。
“宇智波……”
下一刻,血色双眼的主人猛地踢出一脚,夏弥的身影如脱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砸在了几米之外的钢筋丛林中。
男人站在了楚子航身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半坐起身子、呕出了一口鲜血的夏弥,眼中的猩红开始流转,很快,漆黑的火焰点燃了耶梦加得亲手制造出的钢铁囚牢。
楚子航艰难地起身,缓缓的走向了火焰中的女孩,身旁的男人似乎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事不关己般地默默旁观着故事走向终章。
漆黑的火焰跃动着,无情地燃烧着夏弥的后背和长发,但置身于火焰中的女孩却像是感受不到温度一般,任由那永不熄灭的火焰肆意灼烧自己的身体——她的心口处,不知何时被钉上了一柄黑色的苦无。
楚子航止步在她的身前,他半蹲了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透过火焰的壁障,平视夏弥的脸。
两个人久久地对视,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漠无表情,好像都下定了决心到死也要当仇人。
他真讨厌这样的沉默,沉默得叫人要发疯,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来不及问,来不及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然而,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样,忽然间涟漪荡开,冰都化了,水波荡漾,轻柔而无力。
夏弥先收回了目光,她笑了笑:“其实没有什么香波地群岛,我刚刚是骗你的。”
“这样啊。”楚子航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再见。”
“再见。”夏弥也轻声说。
她在自己的心口沾了一点血,惨白的手臂微颤地从火焰中探出,把血液轻轻涂抹在楚子航的眉心,像是给二郎神的神像开眼。没人知道她这么做的含义,楚子航也没有避开。
夏弥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楚子航,同时她自己仰天倒下,最后一丝瞳光熄灭,轻的像是一片树叶。
早已脱力的楚子航也跌倒在地上,他没有再去看那个火焰中的女孩,只是呆呆的望着天花板。
“那是你的姓氏么?”过了一会儿,楚子航说:“宇智波。”
“不必知道我是谁。”男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平静地说:“来这里,只是受人所托而已。”
“那,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楚子航望着身穿绣着火云纹样风衣的男人,低声说:“她……”
“好。”男人点点头,低声打断了楚子航尚未出口的话:“你很疲惫了,休息一下吧。”
“多谢。”楚子航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死寂之中,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向阳花般美好的女孩,她在钢筋堆成的地面上舞动着,漆黑的火焰是她背景板,身上宽松地系着那条夏夜里的纯白浴袍,脚尖点地,轻盈地旋转。
滔天的黑焰以更猛烈的势头燃起,埋葬了爱跳舞的女孩,连带着她的野心、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男人完成了昏迷过去的少年的嘱托。
万花筒写轮眼·天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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