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
柳絮在河边飘扬,粼粼的水面泛起波光。
明日朝抱着摘下来的纱笠站在河岸边的柳树下,看见小小的草船顺流而下,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子追来,一路追着水流嘻闹着跑过她的身边,她寻声望去,见到须佐之男手上提着东西从市集里走出来。
遥遥的,他踩着木屐的影子黑金分明,在太阳下滤去了暗沉深重的色彩,明日朝站在纷纷扰扰的树翳下,想起他不久前与她分开的模样。
河边由石块砌起的两岸种着杨柳,接近人类群居的跓地,潺潺的水面映出飘扬的垂柳和长空,他当时问:“你真的不愿和我去市集里逛逛吗?”
“现在不太喜欢热闹的地方。”她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吧。”
闻言,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也没有勉强,就独自安静地往前走了。
他不断地往前走,她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脚步轻稳,背脊却像压着什么一样,无端的紧绷。
某一刻,他似乎慢半拍地回头了。
被发丝拂过的眉眼寡淡,遥遥地望来,明日朝对他摆了摆手,他一顿,在确认她还在原地后,才慢慢地隐入人群之中。
他去的很快,回来得也快。www.panguxs.org 盘古小说网
“久等了。”当须佐之男再次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微微垂眼,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率先将手里用漂亮花纹的布包裹着的东西给她。
明日朝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一看,是一面铜镜,和一把刻有花纹的梳篦和一小盒口脂。
“我看她们都喜欢这东西,但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凭感觉拿了一盒回来。”说起口脂的时候,他看上去有些迟疑,明显并不了解这种人类用来梳妆打扮的东西,还道:“你若是不喜欢或是想多买几盒,我可以陪你再去挑。”
“不用了。”她没有打开看一眼,只是平静地包起来,同镜子和梳篦一起抱在了怀里:“这个就行。”
言毕,她戴上纱笠,率先往回走。
他安静地跟了上来。
两道虚质的影子在藤黄的土地上一前一后地前行,路过的行人带来欢声笑语,明日朝根据来时的记忆,穿过树木林立的小径。
不远处,幼嫩的稻苗一棵又一棵插在浸满水的田野里,两人高的木质水车带来灌溉,路边的野花争相摇曳。
明日朝问他:“你还要带我去哪里吗?”
“你愿意和我去吗?”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说:“自然是愿意的。”
他提着两条鱼,抱着新买的油纸伞,若是忽略他的脸,或许真与凡间的人类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神明说:“那我们去一趟夕日子家吧。”
“嗯。”
她没有多问,只等他两三步走上前来。
夕日子家离他们居住的屋子并不远,她回去把纱笠和镜子那些东西放下,才同须佐之男前往她的家拜访。
去到那的时候,已经临近午膳。
远远的,还没走进院子里,夕日子小小的影子就扒着竹篱就朝他们挥手笑道:“呀!姑姑!须佐哥哥带着大姐姐来啦!!”
很快,有一个人类少女就迎了出来。
她穿着干净,二八的年纪,眼睛晶亮,清秀漂亮的脸庞泛上纯粹的欢喜。
特别是在看到须佐之男的时候。
明日朝端庄而安静地站在须佐之男身旁,见他平静地将手中的一条鱼递给对方,淡淡道:“打扰了,希奈,这是给你们的。”
“不,怎么会呢?”那个名为「希奈」的女孩仰头朝他笑弯了眼睛:“来就来,不需要带礼物的,我很欢迎你们。”
言毕,她望向明日朝,嘴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窝:“这就是您提过的明日朝姐姐吧。”
“嗯。”他简言义赅地点头,明日朝弯身向她鞠礼,对方立马有些受宠若惊地搅了搅手指。
希奈不知所措地笑道:“先进来坐坐吧。”
“打扰了。”明日朝说。
希奈的家与他们所居住的房屋没有多大区别,若要仔细说的话,也许是因为有小孩子的关系,他们这里比他们那里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
春日带来和煦的清风,漂亮的女孩端来茶水,递给她和须佐之男。
希奈打量似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明日朝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他身上:“如果是来找我哥哥的话,不太凑巧,他身为大夫有点忙,今天外出为别人看病去了,可能得下午才能回来。”
闻言,须佐之男放下茶杯,垂着眼睛,淡淡说:“那我们明天再来好了。”
“诶、诶?”希奈瞬间惊讶又失落道:“这就要走了?”
须佐之男抬眼,漂亮的眼睫像飞鸟的翅膀掀起,无波无澜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啊、啊……没什么……”她在他的直视的目光中难为情地低下头,似乎不太敢与他对视,只是细微地动了动手指:“就是想着,也快中午了,要不和明日朝姐姐一起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这样太打扰了。”
须佐之男说。
希奈立马摇头道:“不会,完全不会。”
她的目光饱含期盼,殷切地看着金发金眼的神明。
须佐之男没有动摇,反倒是明日朝轻轻笑出声来:“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就留下来吧。”
他一顿,微微偏头,安静的目光落在她微笑的面容上。
她对希奈说:“我来帮你一起做饭吧。”
希奈眼睛瞬间晃开明媚的光亮,欢喜的笑容毫不掩饰地从脸颊上绽放。
明日朝正要站起来,但是一旁的青年轻轻搭住她的肩,将她按下去,自己站了起来:“我来吧,你呆着就好。”
她一愣,也没有再说什么,任由须佐之男跟着希奈走进了灶房。
罢了,她从屋中透过敞开的门望向屋外的院子,蝴蝶在竹篱边的花丛里蹁跹,游离的光影掠过走廊。
她看见早上所见的三花猫扒着院墙,挂在人家种丝瓜的架子上,那尊肥硕的身躯实心得很,快要把竹架都拉垮了。
“啊,是猫咪……”明日朝对它挥了挥手:“你是追着须佐之男来的吗?”
灶房那边很快传来少女轻盈的笑声,希奈似乎正与须佐之男说些什么,雀跃的欢喜随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
明日朝没有理会,而是从屋内走出来,跳下院子,将那只三花猫从架子上抱下来。
沉甸甸的手感就算是她也觉得费力,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蹲下去用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你是须佐之男的猫吗?”
它没有回答,只是高傲似的昂起了脑袋,撒腿就往须佐之男所在的灶房跑。
正巧夕日子背着竹篓从后院走出来,笑着说:“明日朝姐姐,我要去采蘑菇,你要一起来吗?姑姑和须佐哥哥在做饭,你在这里也挺无聊的,不是吗?”
“嗯。”她点了点头,牵上她小小的手。
但是,几乎同一时间,须佐之男的声音就从走廊处传来:“明日朝。”
她转身望去,看着他站在走廊上,两道宽大的衣袖学着希奈那样,用白色的襻膊挽起以方便干活。
他那双裸露出的小臂上有清水滑落的痕迹。
现在实在难以将他做饭的样子与此前呼风唤雨的样子联系起来,他柔软的发丝垂落在侧颈上,站在浅光疏影中看着她,晦涩的神色堆积在他眉骨凹陷的地方。
明日朝问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他抿了抿唇角,只是道:“不要离开太久……不要跑太远。”
“怎么了?怕寂寞吗?”
她弯了弯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了一秒又走过来,将发间的一枚耳坠摘下来,递给她。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再说,但是她已经从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拒绝地接过了那枚耳坠,随即在他的目光中牵着夕日子走出了院中。
这个时候,太阳才开始大起来。
明亮的日光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春日的树林大雾散去,鸟鸣幽深,山水顺山势而流,温热的阳光从繁茂的树冠上斑斑驳驳地洒下。
一路被夕日子牵着手走进潮湿的山间,活泼好动的孩子捡了一根平直的树枝挥着玩。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山间彼此交叠。
斑驳的光晕漫过小道。
明日朝帮她背竹篓,突然听到她好奇地问:“明日朝姐姐,你是须佐哥哥的妻子吗?”
“不是。”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
得到答案后,那孩子也没有兴趣追根究底了,她只是失望地“诶——”了声,然后又问:“那你们明天还会过来吗?”
“会吧,须佐之男想见你父亲不是吗?”
明日朝这样说后,松开她的手,蹲下去将目光所及的蘑菇和能吃的野菜摘了。
夕日子也摘,但是她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愁苦起来:“可是,我父亲和须佐哥哥关系不太好诶。”
春天的土地松软,拔起草根时附带一些泥,明日朝细心地将那些植物带起的泥土拍掉才放进竹篓里,笑道:“今天的枣不是你父亲让你送来的吗?”
“虽然是这样……”夕日子说:“但父亲他又不愿见须佐哥哥,很奇怪对吧……”
闻言,她终于一愣,就见夕日子站起来抬手比了个高度,说:“我见到须佐哥哥的时候,他才这么高,比我姑姑和姐姐你还矮些,如今他变得好高呀。”
“是很高。”她附和道。
“我好久没见到他啦。”夕日子掰着指头数:“一年,两年,三年……诶呀,太久了,忘了多少年了……”
于是,她不数了,而是手舞足蹈地说起须佐之男有多厉害。
她说须佐之男哐哐两下就能打跑一头熊,比她身为猎户的祖父还厉害,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明明比自己的姑姑还矮些,可是却轻松地从熊口下救了自己上山采药的父亲。
小孩子夸起自己仰慕喜欢的大人来,总是天马行空又没有逻辑的。
她说须佐之男长得真漂亮,她说须佐之男就像神话里的英雄一样光采耀目,她还童言无忌地说自己的姑姑好像喜欢他,所以一直没有嫁人,总是期盼他能来。
“我的祖父和祖母总是很担心姑姑的婚事,但他们前几年就已经去世了。”夕日子说:“对了,我还有一个大姑姑,大姑姑已经嫁人啦,嫁到隔壁村了,就小姑姑还没嫁。”
明日朝不感到意外,反倒还笑道:“希奈在等须佐哥哥吗?”
“不知道呀。”夕日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说:“我不理解大人呀,大人太难懂了,就像我父亲也不给我找母亲一样。”
闻言,一丝困惑终于从明日朝的面上浮现。
顿了顿,似是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夕日子又说:“我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我父亲也没有娶妻,听说,我父亲年少时喜欢的女孩,村中认识她的大家都说她目不能视,非常柔弱,我父亲后来跟着游医学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治好她的眼睛,但是她很早很早就死掉了。”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明亮的光从层层叠叠的绿意外渗进来,春日的风卷着远山的雾气而来。
早些时候受了潮的断木上覆着薄薄的青苔,有藤蔓从草丛下的泥土中冒出,沿着依附物生长。
夕日子天真又懵懵的声音在说:“我父亲怪须佐哥哥,说是他弄丢了她,须佐哥哥就离开村子去找啊找,找啊找……我见到须佐哥哥的时候,据说他已经离开村子十几年了,但奇怪的是,他好年轻,他当时看上去比我的小姑姑还小一点……但是,因为太久没找到那个女孩了,所以村中的大家都说她去世了,父亲和须佐哥哥的关系也变得很糟糕,后来,须佐哥哥就又独自离开村子了……”
耳边,山里的鸟雀惊起。
细嫩的草尖摩挲着脚踝和垂下的指尖,带来些许酥麻细密的痒意。
某种紊乱的鼓动好似随着春日的光点在她的胸膛处起伏。
明日朝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夕日子惊喜地用树枝指着身后说:“啊!须佐哥哥的猫咪也来了!”
明日朝顺着她的声音望去,如她所说,那只圆滚滚的三花猫踱着步子漫过金绿的草丛,追着她们窸窸窣窣而来。
夕日子明显地高兴,挥着手上的树枝就去扑它:“猫咪猫咪!你好胖呀!我能骑骑你吗?”
三花猫发出抗议的叫声,灵敏地躲开了她的袭击,到底是爱玩的小孩子,明日朝看着他们一人一猫你追我赶,全然把正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明日朝也没有再说什么,任由她调皮地玩耍。
她见夕日子挥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忍不住笑道:“你会写字呀。”
“会呀!”夕日子笑道:“我和姑姑都会,村里的大家也会,须佐哥哥也教过我一些外面的字。”
对此,明日朝笑着摸了摸她的手,在摘完蘑菇和野菜后,便起身牵着夕日子的手往回走。
游离的日光在遮天盖地的叶隙间闪闪烁烁,影影绰绰的光斑遍布了她们所走的小径。
临近夕日子的家时,她远远地就看到了须佐之男的身影。
他刚打开竹篱前的门走出来,但抬眼望见她们时,便不动了,只是安静地等着她们走近。
柔软的黑衣勾勒出青年像枝桠一般蓬勃生长的肩胛骨,春日的光影在褶皱上流动,其勾勒出的身形高挑又精瘦,并不孱弱。
遥遥地望去,日光仿佛化作细碎的金箔一般,打在他身上,将他塑造得像寺庙神社里的神像一样冰冷又圣洁,没有一丝属于生命的气息。
但是,很快,他冷清平乏的声音就先穿越尘埃与阳光而来:“我正要去找你们,可以吃饭了。”
他抬手将襻膊解开,宽大的袖摆垂坠而下,须佐之男顺手接过她的竹篓,将那些东西放到后院去。
洗完手走进屋里的时候,希奈热情地递来碗筷,她不禁笑了起来,道了声谢就接过。
须佐之男夹了一条烤鱼给院里的三花猫后,在她身旁落座。
吃饭期间,倒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只是须佐之男相当安静,反倒是她们三个女孩聊得更多。
都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也大多是希奈在说,她们从邻居的八卦聊到市集的建设,又从山脚下的耕种谈到行医打猎的趣事,明日朝很熟练地应对附和着。
聊着聊着,希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才恍然大悟道:“你们要喝酒吗?我去给你们开一壶酒吧。”
“我就不用了。”
明日朝说。
她很清楚自己酒量不行,但须佐之男需不需要她就不清楚了。
“我也不用了。”他抬眼说。
但是希奈已经站起来朝地窑跑去了,一边跑还一边笑着说:“今天高兴,你们不喝,我想喝。”
很快,那个女孩就抱着一小壶酒来,顺带三个酒碟子。
虽然都说不喝,但希奈还是给他们都倒上了一碟子,夕日子太小了,还不能喝,希奈用清汤就把她打发了。
原以为希奈想喝酒大抵是擅酒的,但她自己几杯下肚后,反倒醉得不轻,醉也就算了,醉了胆子就大了,她托着脸颊问明日朝:“明日朝姐姐,你是须佐哥哥的妻子吗?”
闻言,明日朝一愣,随即柔软地笑了起来。
她平静地将问题抛回去:“须佐之男没和你们说吗?”
“……没有呢。”希奈露出困惑又无奈的表情,望着他的目光泛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我只知道您是他重要的人。”
“须佐之男。”明日朝微笑地看向他,似提醒,又似训诫,示意他自己找个解释搪塞过去。
他寡淡的神情不变,只是平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是我的家人。”
“呀,是这样啊。”希奈听后明显高兴地笑了起来,她泛红的脸颊晃开一个轻快的笑容,说:“您终于找到她了,真为您高兴!”
他淡淡“嗯”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端起酒碟,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他眸子微垂,目光注视着酒盏里粼粼的清酒,若无旁人,毫无醉意,其饮酒的姿态滤去了年少时期的青涩与躁动,由时间和岁月沉淀出一种犹如落花飘坠水面的沉寂感。
吃完午饭洗完碗,又安顿好醉酒的希奈后,明日朝同须佐之男向她们告别。
回去的途中,明日朝对须佐之男说:“希奈那孩子,似乎喜欢你。”
他略带困惑与审视地看来。
对此,明日朝有些惆怅地叹息。
午后的日光光影影绰绰地落在他的肩上,勾勒出了他的的身形。
垂落的樱枝像冬日柔软的雪絮,堪堪扫过了他的脸颊。
光影交织在樱花的边缘,风吹起来时絮絮的影子掠过他们的衣裳。
须佐之男有些慢半拍,片刻后才平静地说:“可是按照人类的年纪,我当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了。”
“若是这样说,你当我的祖宗也是没有问题的。”明日朝说。
他一时间陷入沉默。
反倒是明日朝望着远方渐阴的天空说:“走快点吧,感觉要下雨了。”
她刚说完,就突然感觉到自己被电了一下。
她条件反射地惊愣了一下,立马后退两步,警惕地转头,就见一旁的须佐之男金发浮动,原来垂顺的发丝在流蹿的电流中噼里啪啦地向脑后捋去,周身缠绕着细亮微弱的雷光,俨然一副肃杀之气。
她又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了?”
“……抱歉,好像有点喝醉了。”
他的神情在逐渐变得苍冷的雷光中褪去了不久前所有的柔和感,但细细一看似乎又有些虚浮,像强撑起来的一样。
他略微低哑的声音也在说:“可能有点控制不住雷电,你离我远一点吧。”
“……神明也不擅长喝酒?”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既然不擅长喝,为什么还要喝?”
“不喝的话倒掉感觉有点浪费。”
他认真地说。
明日朝没想到他给出的理由意外地接地气,也万分惹人哂笑。
她无语凝噎,转身就快步走了,留下那家伙还在身后噼里啪啦地漏电。
但是渐渐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她一步三回头,最后索性又走了回来。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你原来这么不擅长喝酒,当初就灌死你算了。”
“我不是不会喝。”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嘴上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我只是喝醉了有点控制不住力量。”
明日朝一顿,歪了歪头,道:“你刚才就喝那么一点也醉了,还说自己会喝。”
“……应该是那酒度数太高了。”他用那副威严的表情有些不甘心地反驳说:“下次我喝度数小点的酒。”
“……”
明日朝懒得同他扯了,她随手拾起一根干枯的树木,握住一头递给他。
他后知后觉地握住,纤细的瞳孔像餍足后昏昏欲睡的野兽一般眯起,略带审视,似乎好奇她想要做什么。
明日朝没做什么,只是就着那根木头牵着喝醉的神明往前走。
全程他都乖乖的,努力控制身上的雷光不波及她,仿佛信任她一样,她走哪就跟着她走哪。
明日朝带着他回到了住的地方。
到了下午的时候,果然下雨了。
春天本就多雨,细细绵绵的春雨伴随着天上轰隆隆的雷声笼罩天地的时候,须佐之男躺在屋里的木板地上醒酒。
明日朝背对他坐在走廊上,纤白的双脚垂在廊外晃啊晃。
飘荡的雨幕中,枝条拥着老旧的屋瓦。
院子里支着花圃的木架子裂了缝,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爬满篱笆。
周围的树影在雨天里特有的灰暗色调中揺曳,在云层上闪烁的雷鸣与远处延绵的山景水墨连成一片。
她感觉到雨丝落在脚上的感觉,细细毛毛的,像蒲公英拂过似的,落在脸上时甚至没什么知觉,但是有些寒凉,被淋到后知后觉才冷得刺骨。
氤氲的潮意像漫开的雾,迎面而来。
在这之中,明日朝突然轻声道:“难道是你醉酒导致的打雷下雨吗?”
不都说掌管自然的神明轻轻一个吐息就能呼风唤雨、搅动天地吗?
对此,回应她的是这样又轻又认真的声音:“……抱歉。”
那样的言语传来时似乎被风吹散,带着略微的失落和寂寥:“我会控制住春雷不吓到你的……你不要害怕。”
微风抚平心间突然升腾起的燥意,明日朝没有回头,只是用一只手懒洋洋地支在地板上撑着身体。
廊外的景色融为黯淡的一片,雨丝落在地上坑坑洼洼的积水里,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她看着院中的某一个角落,具体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只是轻轻笑道:“没关系,这种雨很适合花草生长,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在这里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就种药草,我懂好多好多的药草,等它们长好了就摘下晒干,磨成药粉卖出去,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吗?须佐之男。”
这么说后,她回头,蜿蜒曲折的黑发从肩上垂下,有细碎的雨丝飘进来,落在她的眼睫上。
那一刻,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时,檐上老旧的风铃正被风吹得铃铃作响,飞鸟受惊般掠过低低的瓦檐。
说是酒醉,但是侧躺在地板上的家伙看起来根本没有丝毫的困倦之意。
金色的发梢荡漾,洋淌在木板之上。
明明已经是青年之姿了,可是独自躺在那的时候,那些长手长脚都还微微蜷起,如同羽翼未丰的雏鸟蜷缩在蛋壳里一样,苍白又寂静。
他金色的眼睛直直望着她,望着她笑起来时弯弯的唇角,望着她起身走来,将衣橱里的被褥拿出来,俯身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在黯淡的光影中,纤细如十字准星的瞳孔由此偏移,追随着她的影子往上走,最后又随着她俯身靠近的气息落在了她昳丽的面容上。
“须佐之男……”
明日朝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像哄一个没睡醒的小孩子一样。
“须佐之男……”
她漆黑的眼睛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
他突然抬起手来,好像想触碰她的眼睛。
她说:“你的猫还没回来,大概还在希奈家吧,我去把它抱回来,你在这里乖乖休息,等我回来,好吗?”
「须佐之男,附近有祭典和庙会,我出去一趟,给你带你喜欢的东西回来,你在这里乖乖休息,等我回来,好吗?」
停在半空中的指尖突兀地一顿。
记忆中她在出云的面容渐渐与此时重叠——同样的柔美,漂亮,垂落的发丝在黯淡的光影中像倾泻而下的蛛丝,被沉寂的黑暗笼罩。
当时,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须佐之男,你觉得,我爱你吗?」
隔着上千年的时间,午后的日光好像与过去摇曳的微光重合。
她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挥之不去的阴影在眼底浮沉。
她用一种好像怕惊扰什么的声音说:「我认为我是爱你的。」
但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当时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而她却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手指,眼睛里全然是粼粼的波光。
「我得爱你,须佐之男,我得爱你,我爱你。」
她不断地重复那句话,就像能因此获得某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和力量一样,不断地催眠自己。
「就算会被你讨厌,憎恨……」
几乎在说出那句话后,她浑身好像都充盈着一种看不懂的东西,就像释然似的,那一刻,她的笑容近乎宽容。
「只要你能活下去……」
「我真的爱你……」
「只要你能活下去……生命,力量,灵魂……我的太阳,我愿意全部献给你……」
……
屋檐下的雨珠滴滴答答。
篱墙上的花朵笼着一层晦暗的光。
他的指尖最终沿着她的肩膀滑下,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攥住,平淡地说:“没关系,它自己会回来的,你不用去,就呆在这吧。”
“可是……”
明日朝挣了挣,没挣开。
对此,他语调平乏却强硬地重复了这句话:“不要去。”
“不要离开我……”
明日朝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坐在他身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放开手,迟疑地望着她平静如水的脸:“……抱歉,我不是想要限制你的自由……”
她一愣,随即垂眼,无声地弯了弯眉梢:“……我知道。”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轻轻地躺了下来,拍着他的手,说:“睡吧,睡吧,须佐之男……”
宁静平和的午后,她同须佐之男一起睡了个午觉。
她做了个梦。
梦中,依旧是八岐大蛇的身影。
奇怪的是,这次不再只是过去的记忆,景象也不再与过去相关,而是纯然的黑暗。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群蛇从黑暗中托起,呼吸被圈紧脖颈的白蛇攥住,肢体什么的都不受控制。
有冰冷的气息居高临下地靠近,那张苍白而邪惑的脸庞上,纤细的瞳孔下移,蛇神掀起的眼睫根根分明。
一种冰冷又戏谑的笑从他紫色的眼底溢出,翻涌,爬上微张的嘴角。
下唇的金鳞闪耀,他那么陌生却明净的目光俯视着她,像一条无心无情的蛇。
【我很快就来高天原接你了。】
但是,她只是说:“还给我……”
“把他还给我……”
【谁?】
他兴味地挑了挑眉。
“八岐大蛇……”
她呼唤这个名字。
她被扼住呼吸的声音实在太轻了,他只能俯下身来,像落雪一般覆在她被群蛇盘绕的身躯之上,想要听清她的声音。
她说:“八岐大蛇……”
【我在这里。】
他温柔地回应她。
下一秒,一根尖锐的箭矢依凭她的意念出现,被她用手狠狠地刺进了他的侧颈中。
“把我的八岐大蛇还给我……”
她说。
鲜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他僵硬地捂住那块地方,冰冷的血流从指缝淌下,但是,他很快就笑了起来,然后放开手,轻飘飘地拭去了那根箭和所有的血色。
一声带着讽意的哼笑突兀地从喉咙里爬出,紧接着是急促而轻盈的第二声笑意。
与此同时,他的眉梢如晃开的水波般舒展,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怜悯和讥诮。
他垂怜的目光被雪白的眼睫拥簇,但是,蛇这种动物是不会眨眼的。
非人的、能口吐人言的蛇在说话。
【原来你已经发现了啊……】
【但是,未免有些太迟了,千年后的「我」已经被我‘吃掉’了。】
【真是渺小的恶意,明日朝……】
……
她骤然惊醒时,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春雷远去的动静了无声息,阴灰的天际破开了没有规则的裂缝,将傍晚金红的夕阳落满万物复苏的大地。
刚下完雨的傍晚,清凉,透彻,林间都是氤氲的水露。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一旁须佐之男在傍晚的夕阳中也支起半边身子来,他仰起脖颈,眼睛被垂落的发丝掩去,神情明晦不清。
“……你做噩梦了?”
回答他的是明日朝突然捧住了他的脸的手。
她的手心沿着他分明的棱角往下,轻轻落在他微微鼓动的侧颈上。
她很温和地说:“酒也醒了,也到时间了,去做饭吧,把你今天买的鱼做了。”
对此,他安静地凝视了她微笑的脸半晌,也没有追问,只是利落而轻巧地起了身。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点起暖色的烛光。
明日朝站在灶房边,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在夜色中做饭的样子,感觉到一阵恍惚。
不多时,他们面对面吃起晚饭来。
与白天在奈希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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