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到酒店门口,门童还是下午那个,看到我的样子有点吃惊。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我停下脚步,喘着气让自己恢复平静,然后才举步进门。
一进套房,就看到桌上满满放着中式的青花碗碟。地毯软厚,脚步落地无声,我走到桌边,正中大大的汤碗,揭开碗盖,人参竹丝鸡汤,分毫不差,只是有些凉了。
拉开椅子坐下,我一件一件打开碗盖,白瓷架上搁着乌木包银的长筷,落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碟一碟地夹菜,慢慢咀嚼,不愧是五星级酒店的厨师,潮州菜做得地道,清淡可口,汤虽然凉了,也没有什么浮油结块,青花小碗薄得通透,细腻的叶瓣,隐隐透着光,勺了一碗汤,我一口一口喝下去,小勺细巧,偶尔碰到碗沿,声音清脆。
锦衣玉食啊!留白,这种生活,原不是属于你的,这个世界,本和你无关。现在,你坐在这里,理所当然,下一刻,却诡异未知。
突然低低笑起来,套房安静如斯,笑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但心里澄静通透,不过是爱了,又不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揣测前路,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鱼死网破。我与他,缘来则聚,如果是命运,要分也分不开,如果不是,要合也不可能。一路走到这里,难道我还要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留他一个人四面楚歌吗?到了今天,我是宁可负天下人,也不能负了他。想得明白,反而安定下来。我重新举筷,索性吃个痛快。
门被打开,楚承的声音随即传来,“留白,你还在吃?”
闻声回头,其实才隔了短短几个小时,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突然有失而复得的感觉。我扔下筷子,奔过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温暖清香,这才是我要的,唯一要的,从没这么确定过。
可能被我的动作吓到,他一时没有反应,半晌才出声,低低含笑,“姐姐,你居然投怀送抱,我幸福得要晕倒了,可是我现在还是腿软,真的,要不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喝口汤,休息一下,等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脸红,我放开手,“从来没一句正经话,要喝汤在桌上。”
他点头,表情严肃,但是眼睛里都是笑,“我知道,跟你讲话要严肃,否则很容易挨批。现在我要领命喝汤了,你先上床,我马上就过来接受批评。”
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走到桌边,灯光下侧脸柔和安静,我爱你,楚承,心里盘旋着这句话,这世上如果有奇迹,奇迹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然后快乐。从现在开始,我们互相守护,共渡难关吧。
第二天一早,有车来接我们,去见那个神秘的大人物。从未见识过这么怪异的车牌号码,我坐在楚承身边,心里想着昨天肖所说的话。
“留白,我们到了。”有些失神,直到楚承拉我下车,又是高耸入云的大楼,这些人,不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心里是不会满足的。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下车引路,一同搭电梯,以为到了顶层,他却一直走到侧边小门,与站在门前的两个男人打招呼,然后引我们到另一部电梯。搞什么?神神秘秘的。雕花玻璃映出我和楚承的脸,他伸手按开门,没有人跟进来,电梯门合上,只剩下我们俩。
我的表情在玻璃上映得清楚,楚承嘴角含笑,“不要不耐烦啊,留白。这个人其实很有趣,你不会后悔见到他的。”
我点头,他突然伸手过来,与我十指紧握,眼前一暗,唇上柔软滚烫,一触即分。“楚承!”我低叫,“这个时候不要闹。”
等不及他回答,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滑开,我看着面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这大楼里,居然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江南园林,脚下流水潺潺,小小的曲桥直通月型拱门,翠绿的芭蕉掩映,回廊里铺着青石板,委婉延伸,曲径通幽,琵琶声隐约传来,还有扑鼻的茶香。我,我又时空错乱?这里跟刚才所看到的现代化大厦根本搭不上调好不好?
楚承拉着我往里走,回廊尽头,平台广阔,面对一整面玻璃幕墙,蓝天白云,阳光通透,穿着旗袍的女子在平台一端低眉弹琵琶,一个男人背对我们坐着,轻轻打着拍子。听到脚步声,笑着回头,声音清朗,“阿楚,你来啦。”
我突然停下脚步,眯起眼睛,这个人,这个人,就在几天前,我刚刚见过,场景相似,背景音乐都仿佛还在耳边,这个神秘的大人物,竟然就是那天晚上在花园唱曲,还被我赞他繁花似锦的贵妃娘娘!
他的眼光越过楚承,落到我身上,我发誓,他绝对第一眼就将我认得清楚明白,但是人家涵养功夫到家,眨眼便把眼里的一抹异色掩去,继续招呼楚承,笑得云淡风清。
“你说要带一个人来给我看看,就是这位美人吗?”
“这是留白,留白,来见见周。”
我很想重复自己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话,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吗?但是这个男人身上透着诡异,本能地感觉,了解越多越麻烦,我选择闭口不语,只是对着他微微点头。
三个人坐下,琵琶姑娘躬身下去,有穿着制服的人送上点心和茶具,一番忙碌,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
“周,好久不见,最近如何?”
“刚刚往外跑了一次,一回国就被我老爸抓去批斗,真是不巧,这次回来居然赶上他在家。所以前几天去了上海,等他跑乌克兰去了,我才回来。”
“你父亲也还好?”
“每天新闻联播都可以看到他精神十足的样子,好得不能再好。”他轻声笑,“对了,前几天你老爸亲自跟我们总经理联系,要动那些股份,小三说就等你来确定,你确定了没有?怎么跟你在电话里对我说的是两回事?”
楚承点头,正要说话,我突然站起身,“那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小花园?周,楚承,我想进里面看一下,可以吗?你们慢慢聊。”
周的眼光转过来,不知是否错觉,居然有些赞赏,“留白,里面还养了些挺稀罕的小东西,你去看看,如果喜欢,挑一个带走。”
“你要小心,他的地盘都弄得九曲十八弯的,你方向感不好,别迷路。”楚承站起来叮嘱我,顺手帮我理了一下发梢。
楚承,你自己最要小心,心里想着这句话,但不好说出口,我对着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走进掩在绿荫后的小花园,耳边只听到清脆的鸟叫声,寻声走过去,是一个小小的凉亭,三面环水,吊着些精致的鸟笼,就算完全不懂这些东西,也看得出这几只小鸟毛色润泽华美,叫声婉转绚丽,一定价值不菲。可惜现在的我,哪有心情欣赏,靠在亭边的栏杆上,我愣愣地看着下面,流水清澈,数十尾锦鲤穿梭游弋,从没感觉自己这么没用,明明一切已经摊开在眼前,但是毫无改变的能力,只能在这里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我回头,看见周穿花拂柳,走到我身边,微笑,“留白,短短一个星期居然见了你两次,真是惊喜。”
“楚承呢?”
“他得和财务总监待一小会,马上会来接你的,别担心。”这个男人,感觉跟肖有点像,脸上都笑得畜生无害,但总是给人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我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贵妃娘娘,你在玩无间道吗?”
他笑容加大,“留白,你真是个妙人。不过今天我看到你也很意外,肖真不够仗义,昨天刚和他通过电话,也不告诉我你今天会出现,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如果我真的要算计,十个楚承都不够。你们不是要见一个人吗?见了他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肖的话在耳边盘旋,原来他昨天所说的,是这个意思。脊骨有点发凉,不过还好,经过这些天的考验,我道行日深,心里再怎么波涛翻滚,脸上照样平静如水。
“那天肖告诉我,一起唱曲的是他的堂兄弟,你也姓袁?”
“不是,那两个才是他的堂兄弟,我不过是跟老朋友一起凑个热闹。”他站到我身边,一同低头看锦鲤,闲聊起来。
我猜也不是,你父亲是每天新闻联播的主角嘛,怪不得有本事圈下这么多地,心里碎碎念。
“我真得有点好奇,留白,我的朋友实在不多,阿楚算一个,认识他没几年,一直以为他是最最安分的乖孩子,绝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肖也算一个,倒是我多年的老友了,怎么你一出现,这两个人就开始反常了呢?”
“哪里反常?”
“还不够反常?阿楚居然跟他老爸唱反调,还拉下脸来求我帮忙,肖更妙了,你知不知道,那天他打电话给我,第一次提到你,然后问我元宵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们都改叫他汤圆了,全是他自找的。”
忍不住想笑,我嘴角微微上翘,突然觉得不妥,还是收起笑意,正色面对他,“那跟我没关系。”
他笑出声来,“留白,要看你的笑脸很难哦。那天肖带你来听曲,我还以为他终于找到他的宝了。今天看到你对阿楚笑的样子,我就知道那家伙多半会死得很难看。怎么样?我这个旁观者清,说得不错吧?”
“周,”我突然踌躇,不知怎么开口。
“说吧,我对美人说的话,一向是很乐意倾听的。”
“——”实在难以措辞,我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求我帮帮阿楚?”他善解人意地开口,“留白,我现在终于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个劫数,阿楚遇到你,算不算命里注定?”
“那你的劫数呢?还在你身边吗?”这句话自然顺畅地从嘴里冒出来,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话一出口心里就开始顿足懊悔。
他微笑的表情突然凝固,眼神落到远处,焦距全失,后悔自己口无遮拦,我低声道歉,“对不起,你不用回答我的胡言乱语。”
他回过神来,低笑,“没关系。她已经结婚生子,享受平常幸福,就算不在我身边,我总是保得她一生安稳,这样也很好。”
原来这样富贵繁华的背后,总掩不过深深遗憾,心下有些怜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突然楚承的声音传来,“留白,周,在聊什么?”
心里喜悦,我转身向他走去,对他微笑。
“当然是聊你,你完了,我刚才把你过去的风流账全都爆给留白,等着回家跪搓板吧。”周恢复云淡风清的口气,扬声回答。
楚承疑惑地看着我,“什么是搓板?”
我叹气,“别丢人了,回去跪了你就知道。”
周放声大笑,然后亲自送我们到拱门口,临走对楚承挤眼睛,“小子,这样的宝要守好,错过了就没有了啊。”
楚承揽着我的腰,低头对我笑,“留白,我这样的宝你也要守好,错过了就没有了啊。”
这两个男人!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胡言乱语,最后终究撑不住,卟哧笑了出来。
走出电梯,刚才那个引路人还等在原地,见到我们迎上来,问我们是否需要车子送回,楚承拒绝,“留白,今天的正事办完了,我们逛逛北京城吧。”
我欣喜点头,两个人手牵着手出了大楼,阳光正好,长安街车来车往,国庆假期的第一天,街道上满是各地游客,耳边人声喧嚣,这城市并不是我第一次来,多半也不会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在此游玩,可是身边有他,只觉得身边一切悦目顺耳,望出去尽是美景。
“要去哪里?”
“去颐和园?小时候跟爸爸妈妈来过北京,玩得很赶,到颐和园已经是下午,来不及一圈逛过,天就黑了,那时候带的是黑白照相机,拍出来的照片都是黑乎乎的,每次拿出来看到,都觉得遗憾。”童年愉快的回忆全都回来,我抓住他的手,声音软软,“好不好?”
楚承抬手拦车,笑容灿烂,“留白,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在撒娇吗?赶快打住,你这样对我杀伤力太大,小心我让司机直接开回酒店。”
排队买票,跟着大队游客,终于进了颐和园。我们两个慢慢走在著名的千米长廊中。到处雕梁画栋,每幅彩绘都各不相同,隔数十步就有华丽井藻悬在头顶,一派奢华。
“留白,古代的皇帝真是会享受,这么好的湖光山色,圈在皇家园林里,全部一家独享。”他在身边感慨,我不以为然,“现在不也是一样?刚才周招待我们的地方,是平常百姓可以享受得到的吗?依我看,比这里隐秘不知道多少倍,那才叫一家独享。”
“那个地方啊,”楚承侧过脸来,“那是他最爱的女人设计的,她离开以后,周特别按照图纸原样建在顶楼,隔一段时间就一个人去待几天。不要笑他,其实周也很可怜。”
周失神的表情重现眼前,这个男人,荣华富贵,看上去拥有一切,可是留不住自己想要的,总是终身遗憾。我不由低声叹息,“为什么要离开呢?”
“不清楚,不过留白,我已经发誓,绝不让自己变成第二个周。”他十指用力,将我紧紧握住。
傻瓜,很想这么回答他,可是情根萌动,回廊内侧,雕花窗框镶着圆镜,映出我眉眼弯弯,满脸柔和笑意。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直逛到傍晚时分,走出颐和园,都是意犹未尽。
“现在去哪里?”
“刚才是我选的,现在该你了。”
“我们去后海好不好?一直都有听说,我很想见识见识。”
“好,都好。”
叫车到后海,天已经全黑,京城著名的酒吧*****地,可能来得太早,黑暗中后海波光粼粼,从大门望进去,并没有想象中摩肩擦踵的繁华景象。倒是门口空地上,一群中老年人随着录音机的乐声翩翩起舞,仔细听,居然是一首革命歌曲。我吐舌,到底是首都,政治觉悟就是高。
酒吧里还没什么人气,但是一些餐厅放在后海边的露天座位倒已经坐得七分满,挑了一家杭州菜馆坐下,楚承低头研究菜单,我斜倚在栏杆上,身侧荷香四溢。
“喜欢北京吗?”他合上菜单,递回给小姐。
“喜欢,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来,住在故宫边的一个招待所,老城区,早上起来,街上都是小吃摊。煎饼馃子,黄豆粉做的驴打滚,还有芙蓉饼,第一次吃到枣泥馅的馒头,说来好笑,我妈给我钱去买豆沙馅馒头,我那时候扎着两个小辫,跟茉莉差不多样子,卖馒头的阿姨欢喜得厉害,非要送我一个枣泥馅的尝尝,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又是生平第一次用色相换来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香甜得要命。”我幸福地回忆,他笑眯了眼。
“我也来过一次,爸爸叔伯,堂兄堂弟,住在长城饭店,出门就是看这里的地产楼盘。唯一抽出一天空,一群人跑到长城,傻乎乎地转了一圈。只觉得这个城市灰蒙蒙的,和你记忆里的北京差得好远。”
“不要抱怨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家的财产,跟你们家也差得好远,不是好远,火星到地球啊。”
正说得兴起,一篮花突然出现在桌边,提花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小伙子,给这位漂亮姑娘买朵花吧。”
“好,这一篮多少支?我全要了。”他答得顺畅,我低声惊叫,“别开玩笑,这么多要我抱来抱去,多丢人啊。”
“人家夸你漂亮,没听到吗?”他已经摸出钱包,根本不理睬我的抗议。
“那是因为人家要卖花给你啊,老奶奶,你一定对每个姑娘都是这么夸的。”跟他说不通,我转过头去,请老太太说句话。
“小妹妹,没瞎说,你是真的长得美,可惜手里没镜子,要不你自己照照,眼睛亮得跟星星一样。”老太太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仔细把花捧出来,交到我手里。
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这样赤裸裸的夸赞,我把花捧在手里,黑暗里脸火热滚烫,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涨得通红。楚承伸过手来,将花接过去放到桌上,“留白,菜还没来,我们先去跳支舞。”
跳舞?哪里有跳舞?这里的酒吧都还没开始好不好?心里嘟哝,但是容不得我迟疑,他已经把我拖出座位,往外走去。
大门外的空地上,双双对对,跳得陶醉,虽然是革命歌曲,但是曲调悠扬,楚承直直走过去,双手一用力,目瞪口呆的我就被他拥到怀里,脚步凌乱,差点跌倒,他低声笑,温暖的唇落在我的额头,“留白,我爱你。”
不害怕,留白,不要害怕。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我尽全力把突然涌出眼眶的泪水压回去。我们相爱,所以这样幸福。这不是罪过,也不会遭到诅咒。你要做的,不是恐惧未来,你要做的,是好好面对现在!
风吹过黑暗中的后海,吹皱一池平滑如镜的水面,隐隐荷香,身边好像有人吹口哨,一切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一刻,我终于能够把心平静下来,低声回应他,“我也爱你,楚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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