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平居然问自己要钱,这是宁岳风没想到的。
而且,他开口便是五两纹银,又让宁岳风有些猝不及防。
虽然赵志平说的是“借”,但宁岳风心里清楚,这钱一旦借出去,怕是回不来了。
宁岳风本不是对银钱计较的人,不过,这个“计较”也看地方。
在凉州时,他自然是潇洒惯了,颇有些“挥金如土”的感觉。
可到了雄州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也会有心疼钱的时候。尤其是出门在外,又身处雄州这样的繁华之地,银钱仿佛也变得越来越不经花了。
就在刚才,他为了寻个合适“问话”的地方,先是在半路雇了辆牛车,拉上已经晕过去的赵志平,总共花了一百文钱。其中二十文是车钱,八十文则是“封口费”。
毕竟,就算宁岳风谎称赵志平是喝多了的同伴,还特意往他胸口洒了几滴酒。可驾车的汉子也不傻,谁人又会在荒郊野外喝成这般模样呢?
那汉子也是看到赵志平还喘着气,身上也并无伤口,这才心照不宣,收钱拉人罢了。
等寻到了一个村子,再从一个老汉手里租下这间废弃的马厩,又花了一百文钱,其中自然还是有“封口费”。
宁岳风原本只想给五十文。可那老汉一直在念叨着自己与此间里正相熟,晚上还要去里正家喝酒。宁岳风只得又加了五十文,才打发了他。
事后,宁岳风也不禁在心里感叹:这见不得人的事果然做不得,不仅费神、费力,还费钱!
这不,花钱之事又来了。
“敢问赵兄,要这银钱做何用?”宁岳风决定先问清楚。
“实不相瞒,在下是想回家一趟,这银钱是准备留给家中爷娘的。”赵志平有些尴尬地道。
“赵兄这是……”宁岳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在下身目前的处境,宁小哥想必也心中有数,与其再过着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倒不如彻底做个了断,也不枉小哥今日饶我一命。”赵志平道,“只是家中爷娘尚在,我想再尽些孝道。”
“赵兄你……”宁岳风本想说“何苦如此”,可随即也意识到,除了“了断”这条路,赵志平也无路可走。
除非他再回去继续过那种受人驱使,任人宰割的日子。
“其实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是吗?”赵志平面色坦然,“早死晚死皆是死,倒不如死得堂堂正正,也算没有辱没先师的英名!”
宁岳风很想出言安慰,脑子里也在思索着是否还有什么破解之法,可是想来想去都发现,这是个死局。
他以“假杀”换来了赵志平的坦诚,可面对那阴毒的丹药,他似乎也无能为力。
虽说他与赵志平只相识了不到半日,还一度生死相搏,可一想到眼前之人命不久矣,宁岳风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你果真想好了?”宁岳风忍不住问道。
赵志平点了点头:“在下九岁拜入师门,至今已有二十七载,诚蒙恩师不弃,也算在剑法上小有所成。本想着能仗剑执义,除暴安良,扬我逍遥宗威名。可未曾想却坠入歧途,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初心蒙尘,剑染污名,我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再去戕害无辜之人!”
“赵兄,你也是遭人算计,不必过于自责……”宁岳风有些于心不忍。
“遭人算计是不假,可若是自己不心存贪念,也不会越陷越深。”赵志平道,“人心固然难测,可人欲难平才是罪孽之源。”
闻听此言,宁岳风心里猛然一颤。
他一边暗暗感叹,自己剑下留手,放过的还真是个好人,一边又在痛惜,为什么好人证明自己是好人的方式需要如此残忍。
想到此,宁岳风从腰间解下了钱袋,然后递给了赵志平。
“赵兄,这钱袋中应该还有七八两碎银,你悉数收下。”宁岳风道,“若是不够,你可将家中所在之地告之于我,等过几日我再送些银两去便是。”
赵志平看着递过来的钱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百感交集。
他突然双膝一屈,便要跪在宁岳风面前。可刚跪到一半,就被宁岳风一把托住。
“区区几两碎银而已,赵兄何需行此大礼!”宁岳风将赵志平托了回去。
“赵某已是必死之人,又岂会为银钱而屈膝,赵某此拜,只是因为尊驾之恩,赵某此生恐难报答,便以此拜相谢!”赵志平双目微红。
“赵兄何须言谢,今日能结识赵兄亦是在下之幸。”宁岳风满脸真诚,“可惜,在下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化解赵兄之困。”
“尊驾不必费心了,若是这丹药之毒真能轻易化解,这三年来,我等师兄弟也不会如猪狗一般了。”赵志平道,“尊驾若是真有心,不妨试试能否查出这隐主的身份,免得有更多武林中人再受其害。”
“不瞒赵兄,在下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宁岳风道,“只是之前线索不多,便先从贵派入手了。”
“原来果真如此。”赵志平顿时露出欣慰的表情,“尊驾如此年轻,便有这般身手和胆识,也算是武林之幸了。可见苍天有眼。”
“赵兄可别这么夸人,在下实在受之不起。”宁岳风摆了摆手,“不过请赵兄放心,不揪出这个什么隐主,我必不罢休。”
宁岳风心中不知从何处升起了一股豪气。
“对了,说起隐主我突然想起了一事,或许对你的追查有所帮助。”赵志平道。
“赵兄请讲。”
“这三年来,我等师兄弟出令无数,却从未在雄州本地动过手,最近的一回也是在二百余里外的一座县城。唯有这次是个例外。”赵志平道,“依在下看来,怕是因为事出紧急之故。”
宁岳风点了点头:“有道理,如此说来,那人弃你于不顾也就说得通了。”
“为何?”
“他轻功颇高,却又不敢与我交手,这样的人做个传令之人最合适不过了。”宁岳风道,“倘若我没猜错,此人身负之命除了拿走令牌之外,还应该有及时回去复命。”
“你是说,一旦在下得手,他便会立即去向那隐主复命?”赵志平道。
“差不多。”宁岳风点了点头,“你方才也说了,此番出令事出紧急,我想,应该是我在雄州突然出现惊到了某人。”
“哎。”赵志平突然叹了一声,“可惜让那人跑了,不然便可以顺藤摸瓜了。”
“赵兄也不必过虑。”宁岳风拍了拍他肩膀道,“以你家叶掌门的身份,尚且没见过隐主,他一个传令的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呢。”
赵志平想想也是,便也不再纠结于此。
接着,宁岳风又询问一些逍遥庄的情况,赵志平也有问必答。
眼看天色不早了,赵志平在将随身带的一枚三生石留下之后,告辞而去。
临别之际,宁岳风本想说“后会有期”,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与赵志平互道“珍重”而别。
望着赵志平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忽然生出一丝悲凉。
今日出城可谓不虚此行,探得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可是代价却也昂贵,昂贵到只能眼看着一条人命即将走向终点。
赵志平,他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上马出了村子,朝雄州城奔去。
回城之后,宁岳风按照事先与罗熙云的约定,来到了城南的一间茶楼。
二人碰头之后,先在附近逛了一会儿,在确认无人盯梢之后,才又寻了间客栈住下。
宁岳风刚在房中躺下,罗熙云便敲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金创药。
原来,在刚刚碰面时,她就发现宁岳风肩上挂了彩。
眼见罗熙云要给自己上药,宁岳风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脱说“不碍事、不碍事。”
可当罗熙云坐到他身旁之后,他又变得异常乖巧,几乎一动不动,像只任人摆布的小羊羔。
他肩上的伤口其实不深,加之罗熙云用的是姑姑给的寒桑金创药,上药之后便立杆见影,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上完了药,宁岳风正想将肩上的衣服重新盖上,只听得罗熙云道:“把衣服脱了吧。”
“啊。”宁岳风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罗熙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一模一样的话,宁岳风之前也听过,而且还听过太多回了。
可那皆是在烟花柳巷之中,酒酣耳热之际,从姿色各异的青楼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而眼下,居然从罗姑娘口中说了出来。
看着宁岳风有些奇怪的表情,罗熙云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飞霞骤起。
“宁大哥,你想什么呢,这衣袍已经被割破了,若是不让奴家替你补一补,又如何见人呢。”罗熙云道。
“哦、哦。”宁岳风连忙道,“姑娘说的是,是不好见人。”
此言一出,罗熙云脸更红了。
她连忙起身道:“奴家先去取些酒菜来,你先换身衣袍吧。”
说着便推门而去。
等罗熙云将酒菜端进来时,宁岳风已经换了衣袍,还将破了的那件叠好了放在床头。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叠衣服,所以叠了半天也和没叠一样,几乎被揉成了一团。
罗熙云只是瞟了一眼那衣袍,然后便将酒菜摆上。
随着两杯酒下肚,宁岳风又恢复了该有的模样。他边吃边将事情的经过说与了罗熙云,也包括从赵志平身上得到的线索。
他说得很详细,因为他也想听听罗姑娘有何高见。
“那宁大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还没等宁岳风发问,罗熙云却先开口问道。
“就眼下所知而言,逍遥宗受人控制之事已确定无疑,那个隐主也正是行刺你阿爷的幕后主使。所以,最直接的法子便是从叶少然身上下手。”宁岳风想了想道,“不过,赵志平已经失手,叶少然必定会更加小心了,若是硬来,怕也未必能有成算。”
“嗯。”罗熙云点了点头,“那叶少然如今已是惊弓之鸟,想从他身上寻找破绽怕是不易,况且你我身处雄州之地,稍有不慎,也很难逃过他的眼线。”
“可不是。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况且以逍遥宗在江湖上的地位,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恐怕也奈何不了这位叶掌门。”宁岳风道。
“眼下唯一的证据也只有赵大哥留给你那枚三生石了。”罗熙云想了想又道,“可这枚石头也只能证明逍遥宗与三生会有关,却无法证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他们所为,而且以三生会眼下在江湖中的名声,弄不好还会被人倒打一耙。”
宁岳风一边点头,一边不禁又多看了罗熙云几眼。
因为他发现罗姑娘思路清晰,远胜寻常女子。尤其是他见得最多的那些青楼女子。
可见所谓娇娘多缺智,胸大便无脑之说并不尽然。
二人就这样边吃边聊,眼看酒菜已所剩无几,却依然没有想出一个周全之策。
“宁大哥,奴家有个大胆的推测,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正当宁岳风有些索然地晃着空酒壶时,罗熙云忽然道。
“讲,当然要讲!”宁岳风马上放下了酒壶。
“倘若我说,那位祁山宗的柳掌门便是隐主,你觉得可能吗?”罗熙云道。
此言一出,宁岳风顿时脸色一变。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此人呢?”宁岳风眉头皱了起来,“肖掌门身亡时,他正好在场,还成了肖掌门是因练功而亡的证人;推选掌门时,他也在场,说是他助叶少然登上掌门之位也不为过。还有,据赵兄所言,那阴毒的丹药也是从他手中得来……”
“还有。”此时,罗熙云插话道,“以他的武功和江湖地位,暗中挟制各派高手也比别人要更容易。”
“有道理,有道理。”宁岳风听得频频点头,“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我等完全可以先将叶少然晾上几日,从这柳掌门身上入手,说不定会有惊喜。”
“宁大哥是想去祁山宗吗?”罗熙云随即问道。
“我看可行。”
宁岳风刚说完,便马上意识到了罗姑娘此问的真正含义——如果要去祁山宗,那势必又要费上不少时日,而罗熙云怕是没时间了。
宁岳风只得尴尬地朝罗熙云笑了笑:”姑娘见谅,我差点忘了你要赶往京城之事了。”
言罢,宁岳风忽然自己又愣住了。
“不好!”他大叫了一声。
“何事不好?”罗熙云也吓了一跳。
“该死,我差点忘了,赵兄说过,他此番出令事出紧急。可见那隐主是急于要杀我。”宁岳风眉头紧锁着,“而杀我,其实是要杀靖凉王府之人,我是担心……”
宁岳风没有把话说完,可罗熙云已然猜到了。
“你是担心我阿爷有祸事临头!正如之前有人要阻止奴家进京一样。”
宁岳风点了点头,眉头难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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