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冀州众人反应过来她们的少司命已离开许久时,姜寐已然拉着杨戬来到了冀州的城墙上吹风---
她同那日一般,坐在了高高的城墙围栏之上,任凭自己的发髻垂散。
乌发没有了支撑,垂垂极地,如玄色瀑布一样披在少女身后,将少女单薄的身躯显露得一览无余,又肆意自在得像是终于无拘无束了的小玄鸟。
可杨戬此刻看向姜寐背影的神色,却并不空明,反而带着一丝执着,许多迷茫。
他此刻慌乱,因为目睹过姜寐被火烧灼的场景;
也有过执着,因为他注意到了不少人对姜寐的在意;
更生出迷茫,因为他作为昆仑的人,从未被教导过如何处理这与书中浑然不同的凡人之欲。
但好在姜寐来的地方好,又高、又冷、风也大。
足以让杨戬在二人独处时,被风吹醒脑子。
且因着只有二人的氛围,安心得有如梦境之内的往昔,那目睹姜寐舞姿而奇异难安的情绪,才得以妥协,堪堪让杨戬在姜寐面前留存了一份冷静。
杨戬捡拾起地上的衣物,将那厚重的服制放到一旁的城墙内侧,顺道也看了看自己腰裹之内的物事,迟疑片刻,终究没有现下取出,只是如往常一样劝了句。
“你不该脱了这大氅,会着凉。”
青年靠近丝毫不觉的姜寐,替她拉开盘发的笄钗,克制地整理起那一头因起舞而打结得不行的长发。
他的手早已不会和初次梦中所想一样,颤抖着不敢触碰少女的发丝。此刻只淡着眼眸,将手熟络地穿过少女的乌发,牢牢握住一缕弯曲盘好,那发丝缠绕在修长好看的手指之间,肆意地沾染上少女的馨香......
姜寐却没有注意到青年的犹豫。
她听惯了杨戬的劝说,却一点儿也不想看那被自己摒弃在一旁的司命服制。
“才不想穿那烧焦的衣服。”
话语里透着嫌弃。
此刻疲乏得连手都懒得动的她,根本不想拦着杨戬同自己亲近。只将自己靠在一旁积压着雪的城墙围栏上,任由那冰雪被自己过于灼热的体温融化,化为水滴从她的额角躺下,沁入领口之内。
她只在杨戬面前甩着脸色,但脸上却只是猫儿一样的餍足和恣肆,惹得杨戬几乎只能宠着她,由着她,问出他奈何不了的问题。
“那你又为何来这风雪最大的地方?”
姜寐却因这个问题顿了顿。
她眼前虽是白茫茫的风雪,却又一瞬想起之前的记忆,也想起遥远的家乡。
少女沉默良久,几乎等头上的发包都快在这静谧的二人氛围中盘完,才望向远方,轻轻地应道:“因为这里最高---”
在朝歌,司命的新年是需要在宗祠呆着的。
“每一个祭祀的司命,都要在新年的跨夜站在最庄重的地方,站在最高的楼里,敲响新年的第一鸣钟声,也要作为旧年的弥留,守住辞旧迎新的最后一个日夜。”少女说得不疾不徐,但却又清清楚楚,一如她当时面对火焰,却下意识继续跳舞的反应:“我们司命,要用自己的清醒,见证这片王朝又一年的过去和下一年的兴盛。”
她知道自己是爱这个土地的,也是喜欢这个王朝的。
可她不知道,此刻的她,不仅仅像是个即将十四岁的少女,更是杨戬眼里最初的司命的模样......心怀苍生,身负山川,却也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神与向往。
恰巧,那顺着少女额角的雪水,再次落入她的领口,冰凉的冷意惊得姜寐一阵哆嗦,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脖颈。
杨戬自然也顺势回神,看到那雪水淌湿领口的模样。
他的故友一旦懒散起来,就会全然不顾仪态,刚刚也是---
她一吹到冷风,就任由那大氅落地,也顾不得整理内衫,就坐在了围栏的凹槽之中。
可那内山的柔软领口却因肆意的脱衣姿态而敞开了些许,隐隐显出少女因舞蹈而灼热泛红的白皙脖颈和精致锁骨,如一只手就能捏住,拢住......青年眼底一暗,面色却微红。
正想克制着抬手去擦拭,却听闻城墙之下的台阶传来了踩雪之声。
身前少女一歪头,从城墙处转过身。
杨戬亦是隐下眸底深色,蹙眉望向那台阶。
却见那带着快活和急意上前来的,是那日用长刀差点伤及姜寐的苏护长子,苏全忠。
少年刚刚转过石阶,就见到了自己找寻了半日的少司命正坐在城墙上转身望着他,眸中颜色淡淡,却又尊崇得理所当然,和当时所见的高台神女如出一辙。
而姜寐眼中的苏全忠,依旧如数日前所见的一般直肠子,他是英俊的小将军,也是赤诚的少年郎,连眼眸里的视线都带着比杨戬更为炙热的坦率,却也灼得姜寐不明所以。
只挑眉唤道:“苏全忠?”
【这次没带刀来砍她吧?】
听见少女清越的声音,大大咧咧的少年朗声应答:“姜...姜少姬!”
姜寐一点头,便借着杨戬的手臂落地。
苏全忠看了眼两人似无所顾忌的手掌相触,本自在爽朗的眉目却突然一顿。
杨戬自然感觉到了苏全忠带着些在意的凝视,青年扶着姜寐的手,却比平日更为稳健和在乎,只等她站稳了,才缓缓松开。
两个少年郎各不相同的厉害和俊逸,却都在视线相交时,露出了点心知肚明的不愉。
可到底杨戬的形象太过仙人之姿,连苏全忠都怀疑这样似乎不染凡俗的修仙之人,是否会和自己存在相同的所求。因此不过一瞬,苏全忠就又开始满心满眼都是姜寐。
姜寐就见兴冲冲跑来的苏全忠在自己跟前停下,然后把一团裹着布的物事从怀里取出,在自己眼前打开---
“我来给你送这个!”
一块印着朱色花印的圆饼出现在了那布中,闻起来还泛着甜甜的谷味,是姜寐从未闻过的味道,却也在这冰寒和力竭之中,感受到了一丝需求。
“这是什么吃的?”
姜寐好奇且饿,于是将头无意识地凑近了苏全忠手中的圆饼。
对方的靠近让苏全忠觉得手中圆饼骤然变重变烫,似乎一下子拥有了不可替代的神力。他微俯视着明明矮自己一头,却又叫自己视线虔诚的少女,心里一瞬跳得飞快。
苏全忠想着那日夺他所有视线的初见、也想着少女方才高台起舞的圣洁与无畏,心里就如同被那高台上的火焰一直灼烫到现在......最后被手中物事的原由落到实处---
“姜少姬...谢谢你为我们冀州祈福。”
姜寐点了点头,抬头冲对方弯弯眉眼:“这是我们司命该做的。”
待姜寐终于看够了那圆饼的模样,苏全忠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话:“这是闻太师今日制作的糕饼,是用饴糖和炒熟谷粉粘结做成的糖饼,我们都吃过,很是好吃,妲己还用红印在这糕饼上做了花样。”
少年的解释不可谓不仔细,所以当姜寐听到这糖饼果然是给她准备的吃的时,眼里更是略过几缕满意和期待。
“给,给你吃。”
就当苏全忠想把糕饼举给姜寐的时候,就忽然觉得手上的那糕饼忽然没了重量。
“?”
一抬头,苏全忠才发现姜寐已然将那糕饼取下,且掰分成了一大半和一小半。
【给。】
【这是吃不下的。】
那其中的一大半很自然地在姜寐往后伸的动作中,被后方的杨戬接下,而姜寐已然雀跃着眉眼,啃下了一小半糕饼的第一口---
“嗯~”
少女甚至在品味完第一口后,先和后面的杨戬示意了一番:“好吃的~”
杨戬这从苏全忠身上收回慎重些的视线,温和了眉眼,也顺着姜寐的意思尝了一口。
甜味在口中弥漫,杨戬逐渐在对视中泛上笑意:“嗯,很好吃。”
两人的动作过于自然,就好像演练过无数次一般。但是这观看出演的对象是苏全忠,对他来说,感觉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最后,姜寐甚至还十分礼貌地同他致谢:“闻太师和妲己真厉害,多谢你帮忙带来。”
“...不客气。”
眼看着少女说得都对,也很有礼数,但苏全忠就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也似乎被拒绝了什么。这一点失落,在看到少女身后高高青年手里的糕饼时,到达了顶峰。
苏全忠默默挥手,有点不舍,亦存着点期待。
“那我走啦?”
“再会。”姜寐一边吃饼,一边懒懒地挥了挥手。
“...嗯,愿你生辰顺遂?”
认真吃糕饼的姜寐随口回道:“谢啦。”
听完,苏全忠顺便看了眼一旁只盯着姜寐看,似乎丝毫不顾及他存在的杨戬。
“......”
虽然,挺想问问为什么这小道士不用走,但看看两人熟稔得几乎横亘不进第三人的模样,他忽然就有些泄了气。
苏全忠走了。
杨戬却满脑子都是苏全忠的那句“生辰顺遂”,连吃糕饼的样子都在姜寐眼里呆得有些不同寻常。惹得姜寐看着杨戬手里龟速消失的糕饼时,都带了点儿探究---
要知道,以往杨戬虽然又乖又呆,但至少是有反应的;可今晚却似乎,呆得像是有很重的心事。
【有心事。】
【肯定有大心事。】
可姜寐到底没想到,杨戬的心事却是因她而起,因为他为姜寐准备的生辰礼,被这糕饼截后了一步,想说出口的祝愿,也被苏全忠截后了一截......一时,杨戬心里多了许多对比,连神色都带了点犹豫。
“你今晚,似乎不开心。”
明明杨戬都帮她梳猫猫头了,自己也将这糕饼分给杨戬一大半了,但她就是觉得杨戬的不愉,似乎是因为自己。
“是我跳得太丑了吗?”
少女的言语看似随意,却在侧对着青年的神色里,带着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的试探和期待。
杨戬眼中的姜寐,其实甚少问出这种怀疑自身的问题,她一向傲然自信,东地精华所供养出的小少姬,又怎么会产生出自己不好的想法。在杨戬眼里,分明是她太好,也太过珍贵,所以令他生不出占据和索求之后的欲念。
所以杨戬自然听出了她的在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神情令她在意。
“我从没看过女子跳舞。”青年弯了唇角,将自己真实的想法付诸于口:“你是第一个。”
眼中的赞叹全无作假。
青年的言语在姜寐听来,就好比她与他有着不同的意义,是他平生所见跳舞最佳的女子一个意思。但这种直接的话语也最好能治愈她,令她快速展颜。
“那你一晚上不怎么笑,是为什么?”姜寐顺势拉了拉杨戬的道袍。
杨戬一愣。
“是因为。”姜寐眯了眯眼:“苏全忠吗?”
这种猜测的真实性哪怕存疑,但依旧令姜寐有点暗暗被快乐到的幸运感。
眼看着姜寐是继续开心了,但杨戬却被她敏锐得戳中了要点。
“也不是,是...有原因的。”
杨戬不想将自己对苏全忠的不愉,暴露在姜寐眼前,可一想到此事的因果,却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将自己绕了进去---
因为他明明,只是喜欢姜寐。
只是想当第一个和她说生辰快乐的人而已。
但没法当第一个,自然也可以选择将此事做好,只为她的喜欢,不为旁的攀比。
所以青年释然,转而将那明晃晃的澄澈眼眸望向姜寐,郑重极了地说道:“因为,我也想和你说生辰快乐。”
姜寐一愣。
她想到自己的生辰,也想到了久违的家人。但当她看到杨戬在雪夜中过分清隽的容颜,看到他神情中过分单纯的直接和郑重,却令她几乎忽略了生辰的本质,而开始在意起了杨戬接下来的话。
少女的视线丝毫不敢分心,只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喜欢的青年,抿了抿唇,才暗示起来:“那,你说?”
杨戬却先看了眼姜寐的身后白茫茫的雪色,眼底暗藏笑意:“你可不可以,先转过去?”
姜寐不解,却还是照做。
她的背后是城墙的围栏,而围栏外,冀州的夜色因破晓亮起一竖光,照得天际暗中透明,像是宛如初生的希望。可就在姜寐视线中茫茫大雪和天际破晓的景致里,却突然落入青年修长好看的手---
他的手上,是一个以冰雪制成的雪玉水壶。
莹白之色,晶亮剔透,还雕刻着小鱼和汪洋的花纹,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水壶是我近来用冀州的雪,以灵力凝成的雪玉制成,我和哪吒在其中都制了冰火法阵,可蓄冷热之水,冬暖夏凉。”
......
“我想以此,祝你生辰之礼。”青年总算说出了一晚上的未尽之语,笑意释然。
杨戬记得姜寐在半玉梦境里说过的许多话,他记得她说过喜欢司命服制的极白之色;记得她说过喜欢小鱼的纹样,那是她故乡东地的象征;也记得她说,她的母亲未故之前,会在她的每一个生辰制作一个水壶,后来,她的姐姐也会替她的母亲完成这种生辰的仪式。
如同传递所爱,也护佑所爱。
可身前的姜寐背对自己,却半天没有动作和言语,一时让杨戬有些不安,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并非如姜寐心意。
他不由开始解释,语气都多了些安抚的意味:“其实,这水壶我还刻了---”
青年顺势转动了水壶,想将那亲手雕刻的纹路展示给自己的心上人看,却见姜寐突然伸手覆上那水壶,抱住,转身看向他。
一气呵成。
雪晶制成的水壶,在夜色中都闪闪发光,却及不上少女亮晶晶望着他时,满眼都是他的神色。
“是你亲手刻的小鱼和汪洋吗?”
看着姜寐终于生动的颜色,杨戬总算放下了心。
他意识到,她是喜欢的,自己的心意,也是被接纳的。
“是。”
青年的脸上亦是开出了清和仙疏的真心笑容:“你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纹样。”
心之所至,意有所指。
【杨戬记得自己的喜好。】
【也记得自己每年的生辰礼。】
【...他怎么,越来越值得喜欢了?】
姜寐身上的热意瞬间泛到了脸上,为了不让自己生出些难以控制的念头,露出些自己都觉得羞赧的眼神,骄傲的小司命不由努力将目光放在这水壶礼物之上---
“虽然这是我收到的第十四个水壶了,但是和以前的都不一样。”姜寐装作认真打量。
虽然和她每个生辰都会收到的礼物和仪式,一模一样。
但是心意,却因此情此人,并不相同。
她喜欢这个用心的礼物。
其实,她在杨戬面前,还是会在意那个神女,可在这样孤身一人的新年生辰里,她却迫切地想忘记那个神女,只将杨戬留在这一刻。留在这里,与她一起,作为她生辰的一部分,永远这样陪着她,纵着她。
......
可这念头刚刚燃起,还是被姜寐快速反省下去。
【杨戬对自己那么好,自己却想破坏他的姻缘。】
【真是恶劣。】
最后,明明开始难过,姜寐却还是强硬地弯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压下了那些愈发迅疾的情绪:“等我救回神女,你明年再用灵力聚一个给我吧,就聚天上的云,好不好?”
她刻意光明磊落地提及了杨戬的心上人,却又私心想继续她和他的联系,想将这种喜欢以友情的方式,延续下去。
杨戬却因姜寐的话,想起了被压在桃山下的母亲,也想到了姜寐撇开朝歌的荣华和家人,陪自己去涉险的决定。一时,青年的眼光更为真挚,直直点头---
“姜寐,谢谢你,陪我去救我娘。”
“......嗯。”
姜寐本还在难过,本还打算点头认命自己最终的好友身份,以好友的姿态拍拍杨戬的脊背。却在广袖覆上杨戬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身躯时,忽然反应过来---
【娘?】
【不是心上人吗?】
时隔多日,姜寐总算意识到杨戬口中那神女的真实身份。
【真是目瞪口呆。】
【搞得她之前的心理建设......都尴尬极了。】
本着不丢脸的想法,姜寐到底没有把自己之前的错觉告诉杨戬。
然而这场一人凝视,一人呆怔的停顿,却一直到大雪覆盖她们的衣袖和乌发,也不曾分开。
远远看去,是在城墙上的二人,共淋了一场新年的风华。
但细细想来,又如同让大雪染白了乌发,于此刻,以北境的雪和晨光作为见证,共赴白首,应誓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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