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祖成汤建殷商,传至商王帝乙已三十代,育有二子,其次子殷寿,善用兵布阵,是武将之才。帝历五年,天下伯侯之首---
东伯候之长女姜寤被送至朝歌,予王二子殷寿为妇,结王朝与东伯侯姻亲之好。
也是此年,姜氏有孕。
商王体谅王子妃情怀,又听闻东伯候有一幺女,与王子妃一母同胞,十分受宠,特感念姻亲情谊,召姜氏幺女进朝歌陪伴王子妃。
旷野之旁,扬有东伯候旗帜的马车踏踏经过,其上饰兽面纹与乳丁纹,形制庄重,其后仆从数十,兵士数百,是极大的阵仗。
可马车之内,却时不时传来一男子苦口婆心的劝解。
“朝歌乃王族之地,你以为这陪伴的荣誉,对我们这些伯候子弟来说是好事不成?就连阿寤,都不过作为一个被嫁过去勒令父亲的质子罢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清瘦的男子眉眼深邃,正望向自家小妹:“你居然还想一个人去!真当你一个人去就能无法无天没人约束不成?”
姜寐捂着耳朵却似听不见一般,将头别向一旁。
【不听不听,八哥尖叫。】
“我陪你同往,这样哪怕因着我的世子身份,也好将你带回。”
【不听不听,恶龙咆哮。】
“我知晓你又听不进。”男子见状也没恼火,看着根本不懂为质含义的幼妹,姜桓楚只是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你小时候也没这般不喜欢同阿兄玩,自从......”
【嗯?】
姜寐耳朵动了动,本怄气望向窗户的眼神一下子盯到了自家大哥身上。
【姜桓楚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十多岁年纪的女孩,本是幼小稚嫩的模样,却因为过分精致的脸蛋而显得不可接近起来,更罔论她眼神中散发的冷意,十足地能叫人住口。
姜桓楚自知说中了妹妹的伤心事,也快速住了口,顿了片刻,竟有些委屈地沉了口气:“你宁愿和畜生玩都不和阿兄待着。”
【......好好说话啊喂!】
眼看着姜桓楚作为东伯候世子,差一点就打算在她面前撒起娇来,临行前被自家兄长勒令同行的怒意又一次涌上心头。
她近些年来脾气愈发不好,一点不顺心的就叫她能发一通大火,这般情绪上来,就如一窜火苗在她肢体里流,能让她挠心挠肺地烦躁。
终是抑制不住。
姜寐顺手拿起一旁包裹着皮毛的铜器水壶,就往姜桓楚对侧的车门掷去。
【烦死了啦!】
一阵用力的碰撞声响,车内车外皆是一震。
不同于车外奴仆对贵族的害怕恐惧,车内姜桓楚所见到的又是另一种景象。
姜氏的眉眼都深邃惑人,这一特征在姜寐身上更是显现得尤为明晰,女孩稍烦躁些许,眉眼就会覆盖上冷意,叫人不敢靠近。
姜寐本是乖顺的性格,可近些年来,却性情大变。
但每每撒气,虽看着暴躁,总归是敲山震虎,克制着伤不到人的。
这不,虽然摔的是水壶,却在摔完之后愣愣地看着水壶,一副想去捡回来,又傲娇着不愿在他面前低头的样子。
姜桓楚看着角落里的水壶一叹,还未等他想出如何安抚姜寐的主意,车门忽然被打开。
吹来的凉风驱散了车内的沉闷,也叫兄妹二人同时朝着打开门的卫士看去。
那卫士还未开口询问需求,便望见东伯候世子一脸冷峻。
姜桓楚对着外人自然不会如姜寐一样好声好气,直接呵斥道:“出去,此处焉有尔等说话的资格!”
姜寐皱着眉头顺便看向了自家大哥。
【你也出去!】
“......等等。”
身边传来冷意,姜桓楚似有所查,求生欲强烈地冲着前头打算离开的卫士说道:“也扶我出去。”
姜桓楚走了。
姜寐消了气,默默捡回姐姐成婚前为自己设计的水壶,把自己埋回了皮草铺设的坐榻之上。
还未喟叹舒服,车门却又被姜桓楚拉开了一道缝隙。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一人满怀嫌弃,一人苦口婆心,对峙片刻,还是姜桓楚气气地撒了句狠话---
“等到了朝歌,就让阿寤来教训你!”
姜寐:【......烦死了啊喂!】
被姜寐捡回来的水壶再一次砸到了快速关上的车门上。
可是说起阿寤。
王宫内却都喜欢这位眉目如画的王子妃。
姜氏女高贵贞淑,待人和善,深受商王与王子的敬重。但近来,王子妃姜氏却有一‘心头大患’,搅得她偶有难寐。
和被而眠的姜氏再一次睁开深邃而柔和的双眼,望向楼阁外开的窗扇,良久一阵轻叹。
二王子殷寿本就浅眠,一听身边妻子的动静,不由转醒,下意识起身护住了姜氏被褥之下的肚子:“怎么了,可要叫人?”
“并非身体不适,倒吵醒你了。”姜氏回首望向自己的夫主,面含歉疚。
“怎会,你我夫妻本一体,何况你还育我孩儿,更应保重。”
殷寿自微微隆起的被儒望向妻子犹豫而温柔的脸色,心下一明,娓娓劝诱:“如果有事,不妨同我说说。”
听闻夫主柔和的语气,姜氏美目一弯,也不自觉地向殷寿的方向软了身躯,直至埋进男人的怀里。男人的怀里仿佛可抵御一切危难,自她嫁来,就备受爱护,怀有子嗣后更是深感妥帖,几乎能将一切心事付诸于口。
“其实。”姜氏深呼一息:“我近日所忧,乃我亲妹来朝歌拜谒之事。”
“为何?”殷寿不解:“父亲赐你亲妹来朝歌久住,与你解闷,应是好事。”
先王舜禹皆三十而婚,他同姜氏成婚时,姜氏正值二十,他依稀记得她的亲妹曾来送过她入王宫,但记忆久远,仅一面之缘,依稀记得是一个沉默傲慢的女孩。在殷寿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大问题,他只不解自己的妻子怎会忧虑自己的亲生妹妹。
“我父亲自然高兴商王恩赐,但也来信,表明了顾虑。”
晚风自高阁窗户拂面而来,姜氏拢了拢秀发,垂下睫,似是在回忆过往。
“夫主有所不知,我亲妹乃我父母幺女,因来之不易,自小就受疼爱,母亲故后,妹妹忽得哑症,父亲忧虑妹妹难过,因而更是放纵,以致于她行为愈发叫人头疼。”
“所以?”殷寿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妻子所想。
姜氏望向他,美目中的忧心几乎溢出眼眶:“我父亲担忧妹妹顽劣,冲撞贵人。”
当初母亲故去,几乎是她又做姐姐又做母亲地将妹妹拉扯长大,入朝歌数年,不可能不想念自家亲妹,但又不可能不担忧她行迹无状,反而失了名声。
“莫忧。”殷寿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抚笑道:“待你妹妹明日入朝歌,我会多关照些,定不会叫你担忧。”
不过一个女孩,他正怀孕的妻子的妹妹,就算再怎么不受管束,他又怎会护不住呢。
听闻殷寿这样保证,姜氏终于心下稍安。
因答应了自家妇人,殷寿早早便携亲卫来朝歌城门等候。
不过几息,便等到了扬有东伯候旗帜的队伍,待那车马临近,为首的便看到一个与姜氏五官相似,眉眼深邃的清瘦男子,骑一大马,着浅色交领长袍,配玉石项链与一圆箍頍帽,应是姜氏长兄,东伯候长子送幼妹来朝。
待车马抵达城门,殷寿刚打算落马迎接,却见那似是东伯候长子的男子先行下了马车,朝他揖礼走来,走至殷寿马下,面露难色。
“在下东伯候长子姜桓楚,敢问阁下可是二王子殿下。”
殷寿心下疑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做雀跃之态:“早闻王子妃提及过姜兄,今日你我终能得见。”
随即下马欲搀扶姜桓楚,熟料姜桓楚却在他落马后立刻上前。
久临沙场之人自然有危机意识,还未等姜桓楚触碰于他,殷寿之手已拔出腰间配刃,却听对方说了一句:“殿下恕罪,此事实在羞于启齿。”
姜桓楚并没有往殷寿腰部观望,因此并不知晓自己刚刚差点被斩于城门,只是满脸愧怍焦虑地望着殷寿,倒是像极了昨晚的妻子。
殷寿默不作声地把配刃推了回去:“何事?”
“小妹,小妹又不见啦。”
“......”
‘又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从东伯候长子的语气和语句来看,姜氏对她小妹的顾虑,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但他殷寿来此,自然是能为妻解忧的。
“姜兄莫慌,可知道小妹是何时不见的。”
姜桓楚随即从衣袖间拿出一条竹片,上方写着几个幼稚小字---
“呦呦鹿鸣,好听,去玩了。”
是寻鹿去了,果真是个顽皮女童,殷寿哑然气笑。
“我等发现此物时,小妹已不知何时偷跑离开。”姜桓楚无奈摇头,越说越气:“但询问仆从,无一人听闻过郊野鹿鸣,一时不知从何去找,外加小妹乃伯候子女来朝,如大肆宣扬,必然不利于殿下和小妹的名声,因此只敢快快来城,问询殿下。”
殷寿摩挲了一番手中竹片,眼中略过几丝疑惑。
但到底是妻妹,不可能放着不管,只思考片刻,便道:“朝歌往东南之处有一原野,据闻有野鹿出没,我会着人前去探寻。”
他其实对这个小女孩的到来无甚想法,左右不过是姜氏锦上添花之物,但是有些疑点,却令他费解。
为何一个女童都能听到的鹿鸣声,却无一仆从察觉。
又为何亲妹走失,姜桓楚其人只担忧名声问题,却不忧虑亲妹性命。
如此看来,到底是这个女童的问题,还是东伯候想用这女童作饵,不敬商王呢?
这些疑惑,还未等殷寿打探,姜氏便早早从夫主和兄长的神态之内,察觉到了问题。
寿阁之内,家具色沉,静如林深,正如其主人一般,不敢不叫人打起精神来揣摩。她伴夫主数载,属实清楚殷寿的雄才与顾虑,见其似有所察又不发一言的模样,便知道殷寿心里有了猜疑。
姜氏连忙忘了一眼久别的兄长,思绪片刻,美目一凝,似是嗔怒:“明知妹妹奇异,兄长就该寸步不离地管着妹妹才是。”
姜桓楚一听,望着久别的王子妃妹妹也是来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本就不听我的话,从前她还愿听你的,你一走,东地谁都管不住这小混王。”
奇异二字,令殷寿端着虎尊饮酒的动作一顿,眼底快速划过一抹暗色。
姜氏余光所察,恍如自然地继续道:“兄长!妹妹与常人不同,其耳目比常人清明许多,可听闻细弱偏远之声,可目睹细微遥远之处,如此看来,我离东地数载,她倒越发没个约束了,竟然敢在觐见陛下的事体上顽皮,待我寻到她,必然......!”
姜氏动怒,骤然察觉肩头被缓缓覆盖:“不必动怒,小心伤了孩儿。”
“可是。”
“姜寤我妻。”殷寿难得唤她名讳,几乎能叫女子溺在那深瞳中:“你妹犹如我亲妹,此事不过是少年意气,我会禀告父王,就说她水土不服,尚需休养。”
姜桓楚一听,面露喜色:“劳烦二王子了,待巡回阿寐,必然好好管教,令她礼觐陛下。”
殷寿缓笑,稍抬手,遥扶对方:“客气。”
姜氏亦是长裾微屈。
待抬眸望向夫主的眼眸,其中猜疑似乎是有所平息,这才垂首称是。
可此时朝歌往东南之处的原野,却因黄昏的霞云显现着一片媚色。
扶桑的最后日华自森岭边缘洒落,盛大的暮色昭告所有生灵需要归家,因而大鸟迅疾扑扇的羽毛落在枝芽间,小兽踩过地间枯叶,晚风携橙色的光穿过女孩的衣袖和拼命追赶在女孩身后的蹄声,耳边的景色与声音,是丛林此处的另一种故事。
【跑快些!】
【再快些!】
姜寐后顾的视线时不时与身后生灵交汇,焦急和肆意一同被传递,穿梭在浓郁的林间,只余那白色生灵发出呦呦的清脆声响以作回应。
不久,日暮变成皎洁的月华,这一片大地,除了虫鸣和衣袂之后翻飞雀跃奔跑的声音,几乎响不出第三种声响。
直到那种似乎永不停歇的奔跑声戛然而止,姜寐才扶住粗粝的树干,喘着气从树干后探出脑袋,顺着月光所在的方向,她的黑瞳中倒影出一片白色---
和她跟随而来的声音一样,月光之下的山崖,有五六匹白鹿在休憩嬉闹,浑身皮毛雪白,鹿眼圆润,温顺得恍如传说里的鹿仙女一般。
等她踩着步子靠近它们时,其中一头鹿角特别长的白鹿忽然起身望向她,踱着矫健的步子挡在了中间,警惕地看着她。
一人一鹿四目相对。
都是清澈而安静的眼眸,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言语。
却先是姜寐先半扭过身子,朝身后的树丛勾了勾手。
一只不足女孩高的小兽缓缓从树丛后探出耳朵,再是湿漉漉的鹿眼,白润的毛发,幼小的鹿颈上,还缠着她撕下来的衣裳长条。
它先是柔柔地看了眼姜寐,才踏着纤细的鹿脚来到了她身边,俨然是一头还未成年的小白鹿。
【双鹿被猎户的陷阱缠住,她跑去的时候,母鹿已故,只剩它了。】
姜寐手痒地折了折小鹿柔软的耳朵,和她一路上肖想的一模一样,有趣滑软,几乎想叫人伸手拉扯玩耍一番。
小白鹿却并未察觉女孩的坏心思,只觉着痒,反蹭了蹭她的手。
惹得姜寐有些下不去手。
毕竟,她同这小鹿跑了几千米远,自然不是想要它小小年纪就断了生路的,姜寐看向大白鹿,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试探。
【你们能抚养它吗?】
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孩安静之下的请求,对面那双黑而大的眼眸在姜寐身上停顿良久,似是在判断眼前女孩的善恶,最后才往小鹿的方向倾了倾鹿角,轻呦一声,示意小白鹿过去。
到手的鹿耳朵没了。
姜寐打算甩袖离开。
熟料,一个硬硬的鹿脚却抵住她的脊背。
她本以为是小鹿在表达不舍,便没回头,只挥手摆了摆。小鹿已送到,她便再没有留下来荒废时间的道理。
身后却陡然传来踏跃之声,那本在身后的白鹿竟跃至了姜寐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这么高大的鹿抵在前边,本该害怕才是,但姜寐只能仰着头看它,好奇它到底要做些什么。
她从小本领特别,不仅可以耳目清明,听闻百米之外的事物,和动物相处得更比常人自然,因此她并不惧怕眼前动物会伤她。
只见,大白鹿歪着脑袋俯下脖颈,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下她的肩膀,再绕过她往前走了几步。
【是想领她过去的意思。】
姜寐转过头,眉头微蹙,跟上了那大白鹿。
待她当着五六头白鹿的面走过山崖,才发现崖边立松下,躺着一个似乎是重伤昏迷了的俊秀小少年。
那小少年一身素白交领长袍,以一简单莲茎竖发,在月色下蒙着光辉一动不动,已显尘外明珠的气质。但他睫羽低垂,面色苍白,薄唇微张,浑身明明没什么血迹,却也叫姜寐都察觉不出什么生机。
姜寐看了看大白鹿,指了指地上的少年,又指了指自己。
【是要她救人吗?】
她堂堂东伯候掌上明珠,贵族之首的子女,可从没做过侍候平民的事情。
【可若是姐姐在,应该也会伸出援手,以显大家风范。】
傲慢和不安交织片刻,姜寐终是蹲了下来,跽坐于月色之下。
【......无妨,先看看是死是活。】
女孩的身影挡住了照耀在少年身上的月华,宽大的衣袖更在她不知觉的情况下,遮盖住了少年摊在石面上的手掌。
她平视着那少年,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在对方俊秀好看的鼻尖停留了片刻。
良久之后,瘪了下嘴---
【啧,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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