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三人沉默了。
除开眼下对族中事务知晓不多的于道行,其余两人都对夏景昀的话颇以为然。
说是大儒世家,谦谦君子,但能操持这么大一个家族的,又岂会是只知书上道理的书呆子,同时又岂会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
收这个徒儿,的确会被卷进龙首州的乱局中,但就如夏景昀所言,这东西是他们想躲就能躲得过的吗?
于家若是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倒可以躲进深山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硕大家业在此,繁盛人丁在此,岂是说走就能走的,最好的出路就是拥有充分的自保之力。
结交统领漕帮的叶家这种事,在太平时节完全勾不起于家的兴趣,但若是乱世将至,这就有些说法了。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于家这一对父子所真正在意的事情,于家对于可能的局面也不是全无准备、
他们真正的动心的是,若是答应下此事便能够结交夏景昀,进而结交德妃和胶东郡王。
这种事,对于家这样偏居一隅,在朝堂的声望并不算多么显赫的地方豪族,诱惑力十足。
不管天下乱不乱,像夏景昀这样证明过自己能力的名望出众之人,像胶东郡王这样毫无争议的正统皇子身份,在身份上都是很有优势的。
说句大逆不道一点的话,这样的人,哪怕是造反也能比别人方便一大截。
所以,于老家主和于宗固一个眼神交流之后,于宗固便直接道:“此事容我等考虑一下,夏大人一路奔波,我们已经设下晚宴,为您一行接风洗尘,而后好生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于家自有答复,如何?”
夏景昀也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自然也没多说什么。
在于家依山傍水坞堡中,在鸟鸣山涧的夏夜后,一夜安稳休息起来,夏景昀如愿听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于家答应了。
夏景昀和于老家主先行商定了一个大概的时间,便由于宗固带着于道行,随他一起去往了淮安郡楚宁县,临机处置具体的事务。
临行前,夏景昀叫来了四个护卫,交给了他们一封信,让他们送去一个地方,而后便带着剩余的护卫,和于家的卫队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往了淮安郡。
这般动静,自然也瞒不过沿途的各方。
夏景昀和于家之间可能的合作便引起了龙首州各方的猜疑。
而三日之后,消息落地。
漕帮叶家以家主叶文和的名义广发请帖,邀请州中各方势力前来楚宁县,齐聚一堂,参加他儿子叶鸣凤的拜师盛典,共同见证其被于家收为书院嫡传。
消息一出,四方震惊。
重点不在于表面上的小儿辈拜师,而在于这场合作背后的叶家和于家。
龙首州四大家族,这儿就占了两个了,中间还牵扯着连中三元、被誉为苏老相公第二、战绩彪悍的钦差大臣夏景昀。
这是要干嘛?
不同的心思便悄然活泛了起来。
有乐见其成的,自然也有不愿见到这一幕发生的。
盛名远扬的胡家雅苑深处,胡家家主胡定昭看着手上的请帖,沉吟道:“叶家、于家、钦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大哥,我看这事儿一点不复杂嘛,之前不就一直传言说陛下要废太子,如今光明正大废太子没成功,只能硬来了呗,这硬来的话,不得先处置了萧州牧啊!”
从楚宁县安然无恙离开的胡家老二胡定明刚回府中两日,歇了风尘,靠着椅子,先说着在龙首州顶层已经渐成共识的事情,然后笑着道:“不过我看他们是异想天开了,萧州牧把咱龙首州弄得跟块铁板似的,还有我们胡家从旁协助,陛下都束手无策,他们两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可如此掉以轻心。”
胡定昭身为家主,行事作风要比自己这个弟弟稳健许多,“叶家看似在四大家中地位最低,又因为出身被世家都瞧不上,但是坐拥漕帮数万帮众,数代积攒,实力雄厚,眼下所缺,无非是一个提升家族地位的身份。而于家虽然偏安,但恰好是四大家中地位最为崇高,最受世人推崇的。强强联合,再加上一个被誉为苏相第二的夏景昀,拿着王命旗牌,这龙首州的天并不是翻不过来的。”
“大哥这就多虑了!”
胡定明闻言嗤笑一声,“那夏家小儿哪有那个本事啊!当日听见我胡家的名声,吓得连审都不敢审,直接就将我们放了。就他这点道行还想跟萧州牧斗?怕是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啊,就是太狂妄!你怎知人家是怕了你?万一人家是放长线钓大鱼.”
胡定昭下意识地反驳着,然后神色猛然一顿,扭头看着自家弟弟,“你离开楚宁县,有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
瞧见弟弟一犹豫,胡定昭的心就直往下沉,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你是要让胡家死无葬身之地吗?”
胡定明连忙道:“我就去跟那个姓元的见了一面。大哥你放心,我们见面的地方很隐蔽,在淮安郡城外的一家河畔酒楼,我们留意了的,身后没有尾巴。”
说完他又赶紧补了一句,“大哥,你吩咐我跟那伙人配合,争取在漕帮延伸我们胡家的势力,我这头事情处理完了,不得赶紧跟他们联络联络么。”
胡定昭扭头瞪了他一眼,无奈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希望你真的做得隐秘没被发现吧。”
胡定明也松了口气,开口道:“大哥,我觉得你把那夏家小儿想得太厉害了,他是有几分聪明,但毕竟年纪在那儿摆着,出身也低,我看他当时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就是忌惮我们胡家罢了。咱们就当没这事儿,好好安排自己的应对就是了。”
“但愿吧!”胡定昭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准备一下,到时候去叶家观礼,亲自看看他的情况。”
“啊?我去啊?”胡定明嘴上说着不慌,但让他再去楚宁县,胡定明心头还是有些发怵。
“怎么?还让我这个家主亲自去啊?”
“我去!我去!”
胡定明连忙答应,“那我们是怎么个方略?”
胡定昭想了想,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兄弟二人开始嘀咕起来。
——
叶家拜师庆典的前两日,已经陆续有各方权贵抵达了楚宁县。
身为如今楚宁县无可争议地位最高之人,夏景昀也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拜访者,进入了一个钦差大臣进入地方之后正常的节奏中。
聊聊天,顺带着就将整个龙首州的情况摸得更熟了些。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见,档次不够的便推给白云边。
白公子嘴上不满,身体却没有半点拒绝,迎来送往,在旁人的恭维中,喜笑颜开,不亦乐乎。
夏景昀刚送走一位龙首州次等世家的家主,正打算处理一些钦差正常的公文往来,陈富贵就过来小声说道:“公子,穆云川他们回来了。”
夏景昀立刻起身,走到后院,瞧见了自己先前派出去悄悄跟踪胡家叔侄的两个护卫。
风尘仆仆的二人一瞧见他便立刻站起,夏景昀走过去,亲切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着道:“看你们两个这急不可耐的样子,肯定很有收获。”
两人一抱拳,激动道:“公子,幸不辱命。”
“您佯装将胡家叔侄放走之后,他们果然以为您不敢跟胡家作对,放松了警惕,我们一路悄悄跟着他们到了淮安郡城外,发现他们进了一家河畔酒楼。”
“他们在酒楼里,跟一伙贼人见了面,说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的话。而后两拨人先后离开。”
“我们见状一商量,便彼此分开,一个跟着这对叔侄,另一个跟着那伙贼人打算去看看。”
“那伙贼人很是机警,我差点暴露,但是还是摸清了他们就在淮安郡城中落脚。”
“至于胡家叔侄,离开之后便径直回了胡家。”
“我们耽搁了一通,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中途还遇见劫道的了,不过我们按照您的吩咐,装作漕帮的人,对方还是没敢动手。”
夏景昀大喜,连说了三声好,“你们此番立下大功!辛苦了!此事陈大哥你记下,回京之后,咱们论功行赏!”
两人也很激动,公子可是从来不会吝惜赏赐,听这语气,几百两银子的奖励肯定是少不了的。
“但是!”夏景昀语气一转,“你们可没有太多的休息时间,去好好吃顿饭,沐浴小憩一会儿,接着就要带人去淮安郡城,将这伙人都抓了。有没有问题?”
两个护卫自然没有迟疑,大功就在眼前,都不用额外打什么鸡血,立刻答应下来,然后起身去了后院。
夏景昀扭头看着陈富贵,“陈大哥,这一趟,你带队去吧,那伙贼人不知是何方神圣,他们的实力我不放心。”
陈富贵迟疑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夏景昀笑了笑,“我就在县衙,又不外出,后日就去叶家,漕帮那么多人,没事的。你们动作快些,明日晚间说不定就能返回,没什么好担心的。”
陈富贵想了想,“那公子这两日可千万不能出去。”
“嗯好,你放心吧,我还是很惜命的。”夏景昀心头微暖,笑着点头,然后轻搓着手指,“不过我倒有些担心你们此行。”
他看着陈富贵,“这伙贼人敢盘算这么大的事,要么是大势力的手下,要么是穷凶极恶之徒,咱们本来就只有九个人,又被我派出去了四个,你们五个人怕是做不下这样的事,县衙里的官兵实力不大行,就算将乐仙兄的护卫也带上,也就七八个人,恐怕力有未逮。”
陈富贵对自己的武艺倒是有自信,但也知道如果人手不够不能将对方一网打尽,恐怕后患无穷,闻言也一皱眉,旋即道:“能不能向漕帮借点人?叶家手底下这么多帮众,总是有心腹好手的吧?咱们这事儿毕竟也跟漕帮有关,他们理应出一份力啊!”
夏景昀闻言心头一动,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叶文和带着叶红鸾应邀走进了县衙。
听完了夏景昀的请求,叶文和松了口气,他还担心为什么夏景昀点明让他带上叶红鸾,别有什么别的心思,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他便扭头问道:“囡囡,你挑几个信得过的好手跟着这位陈壮士走一趟吧?”
叶红鸾看了夏景昀一眼,利落地点了点头,“一起出动难免引人注意,我经常外出,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我们回去点齐人手就出发,傍晚时分直接在郡城垂柳巷叶家府上汇合!”
叶文和补充了一句,“那是叶家在郡城的宅子,陈壮士你们一打听就知道。”
陈富贵对这个提议自然没有意见,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
双方又商量了几个细节,叶家回去安排,陈富贵也开始安排自己这头的人。
走在路上,叶文和小声道:“我刚才真怕你说一句你可以代替那个陈护卫保护夏大人安危呢!”
叶红鸾脚步一顿,“还能这样?”
叶文和忽然感觉自己多嘴了,“没没没,快走吧,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叶红鸾扭头看了一眼县衙,转身大步离开。
不多时,陈富贵等人化整为零,换了衣服,陆续出了县衙,而后在城外集合,赶向淮安郡城。
而一袭醒目红衣的叶红鸾则早已骑着红鬃烈马,带着她忠诚的手下,声势浩大地离开了。
这场暗中谋划的行动在参与者的刻意遮掩下,并没有引起城中人的注意,顶多就是一些外来人对胭脂虎的飒爽风采多了几番亲眼目睹的赞赏。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叶家,关注着这场牵动龙首州诸多势力心神的拜师礼。
叶府之中,叶鸣凤神色激动,捧着久违的书本,却看不进一个字。
叶文和跟夫人远远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泪湿眼眶。
解铃还须系铃人,拜入于家书院不成,如今却能被于家书院收为嫡传。
叶鸣凤的心结尽去,隐隐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知书达礼的少年仿佛又回来了。
但比起夫人的激动和憧憬,叶文和的心头却多了几分忐忑。
夏景昀已经提前跟他说过,这桩看似双方你情我愿,容不得旁人置喙的好事,必然会招来不少人的反对。
这些人,如果只是心怀不满也就罢了,但若是从中作梗,那可就不是一件轻松可以抹平的事。
敢在这样的场合冒头的,那可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势力。
叶文和自然是相信夏景昀这等人杰的判断的。
但如今眼看着快要废掉的儿子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光,要是最后仍旧功败垂成,那恐怕真就是彻底没戏了。
叶家是养得起一个闲人废人,但是叶家也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漕帮也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真到了那一步,叶家和漕帮又会走向何方呢?
自己是不是要被迫再生几个庶子,赌赌运气呢?
不管叶文和心头转动着什么念头,涌起了多少担忧,大夏崇宁二十四年五月夏,庚申日,这场牵动诸多人心的拜师大典,如期开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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