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么?”
昏黑的老屋里。
宋东阳静静地躺在病榻上,呆呆地仰头看着屋顶破漏处渗下来的水滴。
水滴声在空无一物的屋里,格外的清晰。
一点一滴地落在屋内凹凸不平的泥坑里,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溅起的雨水将周围的泥土打湿,屋里都飘起了一股淡淡的泥腥味。
闻着这样的味道,听着外面一些兵士在雨夜下昏睡的鼾声。
宋东阳的眼前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快速地掠过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种种。
生于商贾之家,家境丰沃,自幼衣食无忧;
少读书,便有神童之名,十六进京赶考,虽未得状元,却因为提出了治理沿海水患的《治水疏而得当朝宰相看重,亲赞曰:“国器也!”,将自家女儿许配于他,但辞不受,宰相却更觉真名士自风流,不以为忤,大加赞许,自此年少成名,如星璀璨,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海陵花。
之后辗转内朝外地,却不得重用。
郁郁寡欢,困顿多年,终究一朝明悟。
随后苦心经营,娶宰相女,拜内阁相,匆匆数十载,屹立不倒,直至放眼海陵官场上下,见之无不以师礼待之。
然世事皆有盛极而衰,成住坏空之轮回。
权倾朝野,终抵不过人心叵测。
下面的人想要往上爬,上面的人也无法容忍一个跺一脚,整个海陵便要震动的权臣。
谗臣谏,刀兵至。
阖府皆没,独留他一人一夜华发。
明君怜他老迈,特允他回祖宅安度晚年。
日夜遣人收其屋舍内一应物什,直至只余病榻一张,药罐半片……
地方郡守也不辞辛苦,频频来此问候他已经故去的老父母。
他怔怔地看着屋顶。
心里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却又什么都没有想。
追求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到头来终不过是一枕黄粱。
父母妻儿,七情六欲,也终究如过眼云烟。
人间至味,他已然都尝过。
“可这世间,又到底还有什么能够更为久远?”
他呆呆低语,但转瞬便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已七十有六,虽往日保养得当,可终究年事已高,又遭逢人生大变。
若非他心志强绝,只怕在阖府被斩的那一刻,便早已气急攻心,命丧黄泉。
即便如此,此刻的他,伴随着连日来的折磨,也已经油尽灯枯,也许今天的这个雨夜,便是他的最后一夜。
也许明天待风雨散去,那些每日都要来这里折辱他的地方郡守,只能失望地看着一具已经凉了的老头尸体。
“若我死了,我能化作鬼魂么?”
“若是可以,我想飞去国都,就待在寝宫那里,我想看看那位明君,是如何身死国灭……”
他就这么低低地、絮絮叨叨地说着。
可声音里,却并没有多少仇恨。
在一点点靠近和触摸死亡的生命尽头,他渐渐明悟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
“生生死死,兴亡起落……这便是天道至理,无人能够违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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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不过是众生中渺小的一个,何能例外?”
他不禁喃喃道。
就在这时,昏黑的屋内,却忽然响起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
“说得好,难怪师父会让我过来渡化你。”
宋东阳一怔,枯槁的身体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挣扎着扶着床榻的边缘,抬起半个身子,环顾四周。
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仿佛那声音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般。
窗外风雨飘摇,点点滴滴,雨夜的乌云遮蔽了明月,只余下幽暗昏黑。
这一刻,哪怕他已经看透了许多,却还是有些紧张和恍惚:
“你、你是谁?”
“莫非是来接我入阴曹地府的人?”
话音刚刚落下。
他便吃惊地看到老旧的祖屋内竟忽地莫名亮了起来。
没有灯盏,也没有什么夜明珠之类的。
就这么凭空亮起。
一道倩丽明媚、仙气盎然的女子,竟不知何时立在他的面前。
此刻好奇地打量着他,闻言咯咯笑道:
“可不是什么阴曹地府,是接你回宗来着。”
“你、您是仙人?”
宋东阳却在这一刻反应了过来,吃惊道。
为官之时,他也曾看到有仙人高来高去,只是这些仙人们却似乎对他们并无多少兴趣。
是以鲜有接触。
与此同时,他忽地心头一震,隐隐想起了老父母临终前,和他说起的事情:
昔日他降生之时,曾有一位道人日后时机成熟,会再次前来渡化他。
他一直觉得父母不过是遭人愚弄,骗取钱财。
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女子微微一笑:
“看你在凡俗历练已经足够,让我来接你回去修行。”
听到女子的话,若是寻常人也就信了,只是宋东阳为官多年,老成持重,性格也是谨慎多疑,仍是怀疑道:
“仙子……并非老朽质疑,只是老朽一介残躯,何以能得贵师看重?”
王清扬倒也并不隐瞒,如实道:
“你乃我宗一位前辈转世,本该于诞生之初便点化你,渡你回宗,不过为全你这一世为父母尽孝,于是特意将你留下,待你俗事皆了,功成圆满,再来渡你。”
“我……我是仙人转世?!”
骤听如此惊人消息,宋东阳一时不由得有些惊愕。
“咳,倒也谈不上是仙人,算是半步化神吧。”
王清扬想了想,开口纠正道。
“半步化神?”
宋东阳听得有些迷糊,但脑海中这一刻,却又似乎掠过了一些片段。
那是一片布满了雷光的
乌云,一道骇人的雷霆正朝着他直直劈来……
他顿时一个激灵,从那被雷霆劈中的惊魂中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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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还有天打雷劈?莫非我前世乃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不由得便想起了年轻时在一些话本中听来的故事。
心中又是震惊,又是茫然。
他倒不是觉得前世是个大恶人有何问题,而是这等人往往容易招惹是非,很难长久。
远不如行事正道,来得稳妥持久。
不过这也证明了眼前这位自称是师姐的仙子并未有诓骗他。
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喜悦。
但随即他便想起了自己的身体,喜悦之光顿时熄灭,黯然
道:
“清扬师姐来得却是有些迟了,我已老迈,离死不远,如今也只是靠着一口气撑着,即便被师姐渡化,只怕也无力修行。”
王清扬闻言,却是轻轻一笑:
“师父既然留你在此,又怎么会没有后手?”
说罢,她轻轻掐诀,随即对着宋东阳眉心处轻轻一吹。
下一刻,一道弥漫着星光的水瓶便即从宋东阳的眉心处飞出,随即落在了他的面前。
星光流动,如水荡漾,美不胜收。
“这、这是……”
看到这只水瓶,宋东阳只觉浑身一震,他竟感受到了一股铭刻在灵魂深处的熟悉感。
仿佛他与这水瓶已经相伴了上千年之久。
甚至未等王清扬出声,他便已经脱口而出:
“星水瓿!是星水瓿!”
伴随着他这一声喊出。
星水瓿中,顿时有一女童虚影幻化而出,眼中灵光闪动,看到宋东阳,顿时露出了喜悦之色。
随即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小手朝着星水瓿中轻轻一掬,一捧盈盈星水便被掬起,随后化作一道细线,径直飞入了宋东阳的眉心处。
星水从他眉心迅速弥漫至全身。
身体不由自主地飘起。
而宋东阳只觉精神一震,犹如沉睡多年的意识忽然被点醒。
无数陌生却又熟悉的碎片纷至沓来,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涌现。
万象宗、星斗峰、师父、师弟、邵宗主、地物殿……
伴随着星水对宋东阳的洗练。
仿佛是生出了某种感应。
屋外云消雨歇,破漏的屋顶处,水滴也变得稀疏起来。
星月之华一反常态地重新洒落,照在这间破旧的老屋,点点星光穿过那破洞处,落在了宋东阳的身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刻,尘去镜明,虚室生白。
虽仍是老者模样,却没了腐朽的气息,犹如脱胎换骨,朝气蓬勃。
看向王清扬,他虚立在屋内,执手行礼:
“东阳,见过师姐。”
王清扬抚掌赞叹:
“师弟一夜悟道,一念筑基,此乃天生道子,长生有望!”
宋东阳神色平静,摇头道:
“若非老师与师姐
我仍是待死之人。”
见宋东阳无悲无喜,
王清扬反倒是有些担心了起,
想到她了解到的有关师弟的事情,
不由道:
“师弟可要报仇雪恨?”
宋东阳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犹豫,低声道:
“可以吗?”
王清扬当即点头: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如何不可?”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宋东阳喃喃地念着这句话,眼中一点点地清明起来,随后微微摇头:
“不必了,师姐,还请辛苦带我回宗。”
听到宋东阳的决定,王清扬顿时有些意外:
“师弟不准备报仇了?”
宋东阳神色淡然:
“自毁长城,国破家灭也不过是转瞬之事,他们的痛苦,还在后头,至于我……我做什么,也都无法令她们回来了……”
眼中闪过了一抹黯然,但随即便消失不见。
王清扬听着宋东阳的话,一
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位新入门的师弟,性子却是和她所知道的那位前辈,区别不小。
不过既然宋东阳做出了决定,她也不再多做置喙,点点头,随即道:
“那咱们便走吧,师父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说罢,衣袖一挥,法力裹挟着宋东阳便悄然消失在了老屋内。
再出现时,已经是在夜空之中。
宋东阳俯瞰着下方的屋舍、四周昏睡中的兵士,眼中划过了一抹怀念,但很快,这抹怀念,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期待。
冯虚御风,恍然若神仙中人。
夜风猎猎,也将他心头的那点快意吹起。
隐约能听到师姐王清扬的声音:
“师弟已经觉醒宿慧了么?”
“没有,只是稍稍想起了一些东西,还需要师姐多多指点……对了,不知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未曾备上一些薄礼,不知道师父会不会见怪。”
“师父?他老人家地位崇高,什么都不缺,你也别想着给他备什么礼物了,他也不会在意的,至于性子嘛,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极好极好啦。”
“极好?”
宋东阳想着,心中的期待,越发浓郁。
……
白龙历二十三年秋。
前任宰辅宋东阳病居故里,不知所踪,有人言曾见其羽化登仙,国主震怖,搜地百尺,终不得见。
之后日日惊惧,遂得‘癔症”,为国中大臣以清君侧之名废立,拥立年仅八岁的少君,改元‘大成”。
次年为前任宰辅宋东阳及其他蒙冤臣属昭雪,又过数年,少君暴毙,无有大臣出声,皆漠然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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