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空中那如罗网一般密织的凶炎,温黄庭便总是会感到强烈的后悔。
他后悔并痛恨于当时的自己,竟然只顾着惊惶,而没有去多看上师父方牧之一眼。
当时方牧之的脸上,流露出的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是因为受到了自己连累的愤怒?
是不得不面对恐怖存在的决绝?
还是……放下一切的释然?
他只记得,当时的方牧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用一贯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不要慌,至少此时此地,绝不会是你旅程的终结。”
说完,方牧之右手银针探出,高刺天穹,银针颤抖着,编绘出一道道玄奥莫测的轨迹;而左手银针亦同时下指大地,随着手腕的转动,不断画出一圈圈的圆弧。
不知何时,两根银针已然相交。
它们所划出的轨迹当中,不断闪亮着的,赫然是无数日月星辰!
惟有一南一北之极点,遥遥相对,清冷不灭!
计都!
罗睺!
日月升落,万物生灭。
无数星辰扩散而出,在方牧之与温黄庭二人的头顶上,布下了一道星辰屏障,黑紫色的火焰在触碰到屏障的瞬间,便如泡沫一般,纷纷消散。
可那凶炎竟似无穷无尽,不停地反复冲击着屏障。
方牧之高举右手,维持着屏障,在漫天的凶炎之中,只身撑起了一把安全伞,护佑着这方寸之地。
死里逃生的温黄庭,正惊喜于自家师父的无所不能,想要说些什么,一抬头,却看到方牧之的脸上,猩红、青紫和灰白三种颜色正反复轮转,而且高举着的右手亦是在不断地颤抖,但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异常的清亮。
温黄庭心中涌起了不好的预感,惊道:“师父,你这是?”
“我本以为自己运气足够好,却没想到……”方牧之一声长叹,说道:“以后我恐怕没有办法亲自教导你了。”
听到这不详的话语,温黄庭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开玩笑的吧?师父,你这到底……”
“先听我说!”方牧之厉声打断了温黄庭的话,然后苦笑道:“这凶炎杀狱,乃是焚业而得的至凶至恶之火,我最多只能阻挡不到半刻……”
“那双眼睛到底是什么?”温黄庭还是忍不住问道。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而且……”方牧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中一直有很多的疑问,我并非不愿意回答你,但总想着要先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自己在心中得出答案……”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过没关系,让她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她?”
“时间不多了。”方牧之没有再解释,而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温黄庭曾经见过的紫色兜囊,然后将那兜囊翻了过来,在那兜囊的最底端,缝着一缕束好的、三指长的青丝。
他脸色温柔地轻抚了两下那缕青丝,然后把兜囊整个递到了温黄庭的手中:“拿好。”
温黄庭不知所措地将其接过。
方牧之微微一笑,口中低诵道:“心血为引,青丝为凭;万水千山,花开见君。”
然后咬破左手的手指,一指点在了青丝之上。
那青丝放得久了,本已有些干枯无光,但在触碰到方牧之的鲜血之后,竟好似活物一般吮吸着鲜血,变得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长。
当那青丝长到半臂之长的时候,
忽而在温黄庭的手中自燃了起来。燃烧的速度极快,在最后一缕焚燃殆尽之际,一支长长的藤蔓忽然自青丝灰烬中而生。
长到尺许高的时候,藤蔓便停止了生长,在它的顶端,结出了一个花骨朵。
花骨朵迅速长大,进而怒放出一朵淡紫色的桔梗花。
看着这朵桔梗花,方牧之有瞬间的失神,但他马上便清醒了过来,对着温黄庭说道:“一会你将这藤蔓缠在手上,不要伤到花,然后随便选个方向,有多远走多远,千万不要回头,到时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可师父你呢,你怎么办?我……”
看到方牧之的这个态度,温黄庭如何不知手中的藤蔓或是两人如今唯一的生路,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方牧之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程度,可事到临头时,任何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竟是迟迟无法说出口。
方牧之像是看透了一切,他笑了笑,再次拍了拍温黄庭的肩膀:“我懂,我都懂……我也很想和你说,不必为此介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实际上,我心中又怎会甘心,怎能放得下?呵……”
苦笑过后,方牧之继续说道:“不管是收你为徒,还是救你,我自然是别有目的,也许你未来的人生,将会因此而受到束缚,但很抱歉,有的时候,人只能选择自私——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说完,他猛地推了一把温黄庭:“快走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方牧之这话让温黄庭似懂非懂,但他仍是一咬牙,依言将藤蔓缠好,便要离去。
“等一下。”
忽然被叫住,温黄庭心中带着四分惊讶,三分畏惧和三分释然,转过头正要开口,可方牧之却指了指地上的白色毛茧,说道:“带上她一起,总归是我们连累了她,能不能活,就看她运气了。”
温黄庭愣了片刻,忽然跪了下来,对着方牧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
方牧之大笑道:“这次确实是真心的了,好了,你走吧。”
温黄庭站起身,抱起那白色毛茧,窥准了机会,走出屏障,钻进了血木林之中。
果然,天上那双眼睛,就像是没有看到温黄庭一般,任由着他大步离去。
而方牧之望着温黄庭的背影,却是苦笑了一声,心中满是酸涩。
与天命斗争了一生,到头来,却不得不将一切赌上,去相信天命所赐予他的未来。
多么讽刺。
过了许久,他将右手放了下来,解除了屏障。
黑炎为之一顿,空中的那双眼睛,发出了威严而带着怒意的质问:“你把异乡人藏哪去了!?”
方牧之哈哈一笑,没有回答,而是双足一蹬,主动朝着天上的那双眼睛迎了上去,双手各捏出一根银针,朗声说道:“后辈方牧之,今日终得与先祖魔神一战,甚为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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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黄庭一手抱着白色毛茧,一手捧着桔梗花,没命般地夺路奔跑着。
好在血木林中的植被不算繁茂,道路也并不复杂。
没过多久,身后黑色的火光大盛,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穹。
温黄庭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咬着嘴唇,提起力气,继续奔行。
或许是因为流光的关系,就算提着那毛茧,也并没有感到过于吃力,而且奔跑的速度也比单单用肉身徒步时快了不少。
奔跑,奔跑。
不停地奔跑。
即便肺中如火烧一般,也不能停下脚步。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身后的黑色火光忽然消失了,而天空也变得昏暗了起来。
原来渊界也有着白天与黑夜的分别?
温黄庭淡淡地想着,但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黑色的火光定是因为天上那邪异的双眼要对付师父方牧之,可如今火光既然消失了,那么师父他……
悲伤吗?
愤怒吗?
似乎都没有。
此时的温黄庭,只是因为过于震惊,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他根本来不及产生任何反应。
不管是被方牧之带到这充满了诡异色彩的渊界,又或者是流光的忽然失控,甚至是最后为了对抗那未知的恐怖存在而导致方牧之舍身断后,所有的这一切,只让温黄庭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荒诞而不真实的梦境之中。
为什么……事情忽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没有再去想,而是抱紧了那白色的毛茧,迈开脚步,继续向前奔行。
一路上,他偶尔会见到一些形状特异的野兽,有的在捕食,有的在休憩,但无一例外的,那些野兽就像是看不到他的存在一般,任由他从身边走过。
脚步沉重,口唇干裂,四肢酸痛……但最后,都逐渐变成了麻木。
麻木地前行。
温黄庭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但他相信方牧之临别前对他所说的话——一定会有人来救他。
只是,他终于到了极限。
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温黄庭摔倒在地,怀中的白色毛茧也掉落到一边。
体表的流光似乎也来到了极限,一阵蠕动之后,化为黑色肉茧收缩回到了他右手的掌心之中,只是那肉茧的颜色,漆黑如墨。
巨大的疲惫和肌肉的酸痛瞬间如浪潮般袭来,温黄庭干脆翻身一躺,用力地大口喘息着。
忽然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如雷鸣般的虎啸。
“老虎?还是业兽?”
温黄庭有些紧张,他艰难地爬起来,想要抱起那白色毛茧离开,无奈全身上下实在是没有半分力气了,于是他只好坐了下来,将毛茧抱入怀中,牢牢地抓住了手中的藤蔓。
没过多久,一只硕大的青灰色老虎,带着幽幽的火光,从林间慢慢走了出来。
那老虎的背上,横坐着一名提着灯笼的女子,女子虽然蒙着面纱,却依然能看出她鼻梁高挺,双目细长,瞳若辰星。
温黄庭不知她的来路,屏气凝神,不敢做声。
可那女子将灯笼向着温黄庭的方向一照,在笼烛的萤萤微光中,温黄庭手上的那朵紫色桔梗花愈发显得清冷和孤寂。
那女子直视着温黄庭,面上无喜无怒,只是淡淡地问道:“小兄弟,为何青丝桔梗会在你的手里,方牧之那个混蛋呢?”
知道自己总算等来了救兵,温黄庭松了一口气,苦涩一笑,心中却是百感千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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