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楚杏儿的心神仍被当日的恐怖情形一口咬住,就好像是给一头巨大的苍蝇攫着,摆脱不了,挣扎不得,可是厌恶与恐惧如海涛般把人淹没,“后来……”
“噤声!”沐浪花如此向他儿子疾喝。
但一件事物——在场的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个“事物”,大概是因为那一点点细微的、好像蜻蜓在磨它的翅膀、芽虫在啮咬着嫩叶的轻响,因为漆黑不见五指,而那“事物”恐怕比黑色更黑,要不是这些高手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不可能从肉眼中看见——那“事物”就在沐利华发了那一声的时候,已钻入他的嘴里。
别人看不见。
沐利华却感觉得到。
那“东西”竟窜进他的嘴里!
那“东西”会动!
那“东西”现在已钻入他的胃里!
那“东西”已到了他肚子里!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恐惧已极。
沐浪花已晃亮一片火摺子。
他不敢亮火,是因为怕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大多数人总以为人在暗中比较安全。
他不是不信沈虎禅的话,而是决没有胆子跟“蛇鼠一窝”硬撞硬。
——沈虎禅是沈虎禅。
——沐浪花是沐浪花。
所以沈虎禅在这刻可能已魂归离恨天,可是他沐浪花仍然活着。
沐浪花这样想。
他现在点火,不是不怕了。
而是他更怕的是失去这个儿子。
这个独子。
火摺子一亮,众人都看见了!
沐利华那张死色的脸。
一时间,众人都静到了极点。
连蛇行鼠语之声也静歇了下来。
一点晕火,晃动不已,照出人影幢幢,人人双瞳,都被一点火光点起无尽的惊悚。
静得连众人汗流浃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人人都看着沐利华。
沐利华张大着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张着手,膝盖抖得要滚下地来,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瘦竹,眼里流露出极其畏惧和荒谬的神色。
沐浪花努力的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颜,突然间,沐利华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
很沉。
但在场这些人,当然包括楚杏儿,都在江湖上混过,什么场面都见过,杀人不皱一下眉的人物,却都没有听过,比这一声低叫更恐怖的了,那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愤、凄惨……而且每一样都是被扭曲了的。
大家都看得见,沐利华的脸肌似有千百条蚯蚓在扭动,彷佛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沐浪花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勉强敛定心神,说:“你……”
陡地,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这次是尖呼。
凄锐的尖叫。
这下子谁都看见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突然胀大了,而且,凹凸不平,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正在张牙舞爪,尽情恣虐着。
沐浪花说不出话来了。
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完全感受到纵是至亲的父子也不能代受其苦的滋味。
然后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惨叫。
遽然,一蓬黑水自沐利华的胸腹间喷溅了过来,火熄了。
火摺子再度燃起的时候,沐利华已“不见了”。
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
甚至连血肉都分不清的模糊。
——是狼藉,而不只是模糊。
五名剑手,已有三名在呕吐。
一名感觉晕眩。
另一名则拔剑,狂呼挥舞,往黑暗里直冲了过去,还可以听到他呐喊的声音,但突然之间,他的头颅似被罩在一个布袋的里,发出微弱挣扎的声息。
未几,有东西抛了回来。
司马不可一手接住,那是一个人的臀部。
司马发较审慎,他闪开。
——那是一个人的眼睑和脚胫骨。
然后——
就没有了。
一个年轻人,就只剩下这几件东西了。
眼睫、臀部、脚胫骨。
楚杏儿记得自己没有呕吐,那是因为沐浪花封了她的穴道之故。
她呕不出来。
这点她想来有点感谢沐浪花。
可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便要吐了出来——
假使没有将军的手,正在暗输功力,助她宁定紊乱的呼息的话。
“然后,”楚杏儿一向都是伶俐活泼、神彩飞扬的,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如同坠入万丈深渊里——正挣扎于回忆的深渊之中。
连燕赵也有点不忍心:如果叫楚杏儿说下去,就等于是让她坠入怖栗的回忆里,不能超生。
他奇怪将军怎会狠得下这个心。
将军只待楚杏儿说下去。
然后,大家都要崩溃了……
这个自然。
遇到那种情形,铁打铜人也都禁受不住。
楚杏儿继续说下去:“幸好,沐二叔……”
将军目光亮了亮。
他正是要听这个。
楚杏儿已安然无事:不然怎能在他跟前说话?
他好奇的是:以当时的局势,楚杏儿等人如何逃生?
——沐浪花怎样应付这个危局?
朋友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敌人要够份量,兄弟必定要精彩——这都是将军的原则。
——敌人够分量,对自己才有激发。
——结义兄弟姊妹要精彩,才反映出自己的格局来。
身边老是一班猪朋狗友、酒肉朋友、阿谀奉迎、不学无术之徒,此人格调再高,也好得有限;故此,不管”长风、须弥、铁将军”还是“将军摩下、三面令旗”:王龙溪、舒映虹、宓近秋、楚杏儿、沐浪花,连同“敌人”燕赵,无一不是高明之士。
将军就是要看沐浪花如何应对危难。
情形太过恐怖。
众人意志散乱。
斗志动摇。
大家都好像走入地狱里,眼前尽是种种怵目惊心的景象,别说反抗,甚至连逃命的勇气都被摧毁了。
看得见的敌人还好应付,看不见的敌人,却连“应付”都谈不上。
他们在畏怖中,又不能逃。
只能等。
等什么?
——等死亡一寸寸、一步步的到来?
——等待奇迹的出现?
——等候救星?
奇异的声响更近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汗透衣衫,谁都透不过气来。
——听过芽虫在啮咬叶子的声音吗?
当这种声音放大了一千倍,而且又是几万条虫儿同时噬咬,那会是怎么一种声音?
——那仍是啮噬的声音。
——只不过这啮噬是咬在你的心中!
司马发与司马不可都望向沐浪花。
司马发在顿抖。
他从十四岁已出来跑江湖,知道“怕”是最不管用的一件事。
如果你怕一个人,那个人就真以为你怕了他了。
正如你怕死,结果,往往不是不死,而是死得更快。
面对一件事情,要是不怕,总会比怕来得好办一些。
所以他在三十四岁以后,总结了受创无数的教训,决定了一件事。
不怕!
——无论遇上什么事情,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不许怕!不要怕!不能怕!
他发现他的兄弟在怕。
怕的要命。
他唯有寄望于沐浪花。
可是在他失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绝望。
——沐浪花不是怕。
——他是在悲痛。
——丧子之痛已几乎击溃了他:这个保养得像一把名剑的中年汉子!
司马不可立刻升起了一种恐惧。
不是怕。
而是恐惧。
恐惧是比怕还深刻的畏布。
——敌人再强大,有沐浪花在,也许还可以顽抗,但沐浪花已接近崩溃,凭他们的力量,已不足以突围、反击、甚至自保!
楚杏儿也在此时,感到这一点隐忧。
沐浪花双手颤抖着。
他望着那一滩血迹。
——那想必是他儿子的骨血罢?
楚杏儿看着他剧烈顿抖着的手,觉得深沉的悲哀:你怎么能叫这样的一只剧抖着的手去拔剑?……出剑!……亮起剑影的飞声?!
正在这时侯,楚杏儿却听到一种声音。
清越的啸声。
楚杏儿说到这里,将军笑了。
“老二;”他说,“好个老二。”
“剑影飞声。”他彷佛为沐浪花没有令他失望而感到很欣慰,“他果然没有被击毁。”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剑气。
楚杏儿先感觉到剑气。
然后是剑影。
剑影一晃即逝,在极黯中炸出一道虹,直刺入黑暗的心脏。
最后才是剑风。
剑风响起时,人已同到场中。
司马不可即晃亮了火摺子。
火光中,沐浪花的剑在滴着血。
沐浪花铁青着脸,火光一映之下,森寒得煞气逼人。
他平时的优雅已完全消失。
换上了煞气严霜。
“三个人。”沐浪花的语音如同金铁交鸣,“他们杀我三人,我也杀他三人。”
司马不可突然升起一种宽慰的感觉。
——沐二爷战志未死。
他也感觉到司马发不这么害怕了。
那咬啮的声音也减弱了许多,只剩下一些噫噫哱哱的微响。
沐浪花剑诀一提、剑尖一指,把楚杏儿交给一名剑手搀扶,叱道:“我们闯出去!”
说到这里,楚杏儿突然哼了一声。
这正是沐浪花力挽危艰、反守为攻的情节当口儿上,楚杏儿这一声哼,众人为之一愕。
燕赵即说:“不对。”
王龙溪没好气的说:“又什么不对了?”
燕赵道:“那剑手有问题。”
楚杏儿委屈地咬着银牙,恨声道:“那兔崽子……还敢趁人之危,他……”
燕赵道:“轻薄你?”
王龙溪大怒:“王八蛋,是哪一堂辖下的,叫慕小虾由香主起一律腰斩!”
“那厮当然不是自己人!”燕赵淡淡地道:“将军麾下,还没有这种人。”
舒映虹也道:“想必已在黑暗里掉了包。”
“故此,敌人已潜了一名进来,就在老二身后,空门已卖了给人。”将军脸有忧色,似颇为感慨,“这种情形,进退失据,防不胜防。”
燕赵忽然反问将军:“这人能潜至沐老二背后,杀人掉包,武功自是甚高,依你所见……”
将军即道:“万人敌门下,有这样功力来混水摸鱼的,不少过十人,但在这等危急关头仍图轻薄的,却只有一个。”
“是他?”
“是他。”
舒映虹奇道:“谁是他?”
“且别管他是谁,沐老二可真是笨驴!”王龙溪迫不及待,催促楚杏儿:“我的好侄女,你还不说下去?”
被王龙溪骂为“笨驴”的沐浪花,奋起精神,连杀三名,“蛇鼠一窝”,精神大振,就在这时,暗处人影一闪。
这人影相当怪异,犹似从地面上缓缓曲起,然后像一块薄片般撑立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不像是“人”,而似一道“影子”。
薄薄的影子。
司马兄弟同时出手。
司马发看来怕得像只惊弓之鸟,但他的身形一旦展动,才是真正如惊弓急鸟!
他右手五指,如五只槌针,直戮过去,左手如钩,扣杀逼进!
他的右手虽曾为唐宝牛所伤,但似乎并不会影响他“达摩铁指功”的指劲!
司马不可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这个兄弟并不是“真怕”,而是“装怕”。
——“装怕”恐怕比自己“不怕”这要更胜一筹。
——因为“不怕”只令人知道他强大,而“装怕”则让人低估。
——有时侯低估对方,就等于是毁灭自己。
司马不可正想出手,司马发已抢先一步。
他要趁着沐浪花出袭得手的声势,先毁灭掉眼前这名敌人。
可是他毁灭掉的人却正是:
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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