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禅道:“我说错了。”
围观的人脸色才告稍微恢复,沈虎禅接下去又一句:“你不只是蠢,而且笨。”
沈虎禅又道:“蠢人只会不敢用我而又要杀了我,可是笨人……”他摇首叹道:“连问我主使暗杀将军的人是谁也没有,就要匆匆忙忙的杀人,这不是笨是什么?”
将军也不动怒,道:“好,谁主使你来杀我的?”
沈虎禅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将军又问:“那么,是谁指使任笑玉来杀我的?”
沈虎禅伸手一指道:“就是他!”
他这一指,人皆望去,他指的正是“飞声剑影”沐浪花。
沐浪花就像忽然看到自己的鼻子变成了一根腊肠一般,那哭笑不得的样子令人不敢想像他平日的淡定斯文。
沐浪花怒道:“你……!”
沈虎禅喝道:“你什么?就是你!”
沐浪花急道:“我……”
众人皆要听沐浪花如何解释下去,连将军似也有些愕然。
沈虎禅整个人突然像炮弹一般,弹了出去!
沈虎禅虽然极快,但站在他背后的巨人刽子手更快!
那是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双眼都一直不离沈虎禅的后颈。
武林中的高手,有些专于刀,有些专于剑,有些专于在女上身上打主意,有些专心杀人,但巨人刽子手慕小虾似只专注在斫头。
斫头在他而言,不单是乐趣,而且已臻艺术的境界。
他在将军麾下,只专门负责斫头。
沈虎禅的头一动,他的巨刀已追钉在沈虎禅的后颈上!
但是沈虎禅弹纵出去的同时腰身一沉。
沈虎禅背后插了一柄刀。
木鞘刀。
刀是古刀,鞘也是木制的古鞘。
刀柄足有刀身的一半长,沈虎禅身形一沉,刀柄遮着后颈,巨人慕小虾的一刀,就斫在刀柄上。
慕小虾一刀不中,立即收刀。
在他收刀的刹那,沈虎禅反手拔刀。
他拔刀的同时,已掠过沐浪花身侧。
沐浪花本来也是一直盯着沈虎禅的,沈虎禅是他带来的人,他决不能让沈虎禅有伤害将军的行动,否则,这个罪名可承担不了。
但沈虎禅的那一番话,使他的斗志,转为解释,一口冤气尚未吐出,沈虎禅已然动手。
沈虎禅在他还未及拔剑扬声之前,连刀带鞘拍在他腰眼上。
沐浪花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沐浪花迎空飞出,正好挡住了正掠前来的七、八人的身形。
就在这刹那间,沈虎禅已冲至将军面前,刀已出鞘,划出一道淬烈的银虹,刀架在将军的颈侧。
沈虎禅以低首刀柄架住巨人慕小虾一刀,再奇袭击退沐浪花以阻援者,再出刀胁持将军,都在瞬息间完成,每一动作细节都配合得毫厘不差。
众人还来不及应变,将军已在沈虎禅的刀下。
众人又惊又怒,瞪着沈虎禅。
沈虎禅道:“我这样做,为的是要告诉你们一句话?”
他倏然收刀。
刀又神奇般地回到刀鞘之中,他仿佛完全没有出过刀一般,刚才冲锋陷阵制伏主帅的事也跟他全无关系一样。
“我根本不想杀将军。”
沈虎禅这样说。
忽听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道:“你不杀他,那因为你知道,他根本不是将军。”
沈虎禅望过去,只见一处卖菜摊,坐着一个又乾又瘦,样子清俊、年纪不大的病人,这病人除了威仪,并不特别,连膝上放置的一把剑,也如废铁。
那人向他招手:“过来。”
沈虎禅反问:“我为什么要过去?”
那人笑道:“因为我才是将军。”他温和地道:“无论你是不是要杀我,都得来一趟。”
“将军”身后有一个人,伟岸的屹立着,铁刺般的满腮胡髭,钢铸般的身躯,铜铃般大的眼睛,人站在那里,像煮腾了的铁浆,可以把一切熔成废物。
将军跟此人相比,更形羸弱可怜?。
这人像苍松劲柏,将军像孤草落花。
沈虎禅大步上前,在将军七步之遥,站定,问:“你是将军?”
将军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沈虎禅沉吟了一阵子,道:“我不想试。”
将军身旁的人粗声道:“那是因为你还不想死。”
沈虎禅望定他,道:“你又是谁?”
大汉道:“我叫燕赵,将军的敌人。”
一个人一生难免有许多朋友,许多敌人,有时侯,有些敌人在得意时变成了朋友,有时朋友却在失意时变成了敌人。
所以,人生里不一定有永远的朋友,也不该有永远的敌人。
尤其像将军这样的人物,他一生里,朋友固然多,敌人也绝对不少。
“燕赵”本来是绿林里的一方之豪,但不知怎的,就跟将军成了敌对,燕赵手下原本有三十一名死士,但跟将军对立了三年后,三十一名死士都先燕赵而死,只剩下了燕赵一人。
古谓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燕赵本来也是狂歌当哭的燕人,人人都以为他兄弟亡尽朋友死绝之后,只有两条路:一是如楚霸王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自尽,二是聚集最后一点实力跟将军拚个玉石俱焚。
燕赵两样事情都没做。
他竟服了将军。
他甚至加入将军麾下。
有人猜测他加入将军麾下,是为了杀死将军,但历来要杀将军的好手,先死在燕赵手下已经有十七个。
将军有了燕赵,更如虎添翼。
沈虎禅知道燕赵,也知道燕赵的“神手大劈棺”,但是他道:“你就是那个被将军打得心服口服,跪地求饶、不思报仇、认贼作父的燕大侠?”
他这句话无疑是想激怒燕赵,可是燕赵不怒,居然还笑着说:“最后四个字形容错了。”他继续道:“将军不是贼,他也不肯收我这个干儿子。”
将军忽正色道:“燕赵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他望定沈虎禅道:“对于真正的朋友,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停了一停,再加强语调:“燕赵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沈虎禅道:“我也希望是你的朋友,不是敌人。”
将军笑了:“敌人是拿刀的,朋友是拿心的。”
沈虎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马上道:“你要知道我是敌人还是朋友?”
将军却摇头。“你要是一刀杀了他,”他指着那个“假将军”,“你现在早已是个死人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说如果沈虎禅是敌人,那早就横尸当场了。
沈虎禅道:“那你要知道是谁派任笑玉跟你作对?”
将军这次点头。“武林中,想杀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杀我的人,大概只有四五百,但敢杀我的,最多不过一百。”
“想”杀一个人,以及“敢”杀一个人,完全是不同的事情。
通常都是只敢午夜梦回幻想一下的人多,真的咬牙切齿企图要杀一个人的就不多,若说有胆去杀一个人的,那就更少了。
何况这个人是“铁剑将军”。
杀“将军”不如先杀死自己。
沈虎禅道:“真的要采取行动杀你的,恐怕不出三十人。”
将军同意,“能请得动任笑玉这样可爱的人物来杀我的,则最多只有七个人。”
他补充道:“这七个当中,已经死了两个,退隐了一个,一个形同残废,一个已经是我这边的人。”
沈虎禅道:“所以只剩下两个。”
将军道:“一个叫做‘敌人’,这些年来,他一直与我作对,而我只知道他们的首脑叫做‘万人敌’。”
沈虎禅道:“这样一个神秘的敌人,实在不好对付。”
将军道:“另一个敌人,更不好对付,如果是他本人出手,只怕不更易应付。”
沈虎禅道:“却不知是谁?”
将军道:“‘六分半堂’的雷损。”
沈虎禅动容道:“他?”
将军道:“不过又并不是他。”他悠然道:“雷损现正卷入跟金风细雨楼斗争的狂焰中,谅他也分不出心神来找我麻烦。”
同时树立两面大敌很容易会腹背受敌,受到两面夹击,是武林中斗争的大忌,雷损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没理由不明白这点。
何况不管是谁,应付一个金风细雨楼,已神耗力疲,绝无法再启战端。
所以不可能是雷损。
沈虎禅目光闪动:“那么只剩下‘万人敌’了。”
将军说:“任笑玉却不是‘万人敌’派来的。”
沈虎禅道:“难道任笑玉跟你有私仇?”
将军道:“没有。但‘皇帝’有。”
沈虎禅道:“皇帝?”
将军一字一句地道:“东天青帝。”
沈虎禅瞳孔收缩,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天青帝”任古书是“刀柄会”六大天柱,“青帝门”门主。
沈虎禅曾经跟“东天青帝”有一段渊源,“青帝门”大权旁落于三大供奉之手,后来“东天青帝”设计引沈虎禅出来,终将薛东邻、公羽敬、简易行、雷大先生及深仇大师等格杀,敉平了“青帝门”之乱。
将军道:“刚才我说敌人其中一个已形同残废,便是他。”
他眼中已露出尊敬之色:“东天青帝没有残废之前,可以说是‘刀柄会’六圣之首,他走火入魔、武功全失之后,声望虽已远不及‘六分半堂’的雷损和‘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但是有些人不必会武功,一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沈虎禅也点头道:“任古书的确是个人物。”
将军笑道:“他利用了你,使得你蒙上罪名,力抗‘青帝门’三大供奉二大弟子,几乎和朋友丧命于野镇。”
在小镇一役中,沈虎禅和方恨少、唐宝牛被各路武林高手包围,几乎身死,这都是东天青帝设计出来的圈套,要借沈虎禅之手除掉叛逆。
将军道:“但你心中却不服气。”
沈虎禅苦笑道:“谁被这样利用,都咽不下这口气。”
将军道:“所以,这次你探得东天青帝想要杀我,派了任笑玉出来,你走报于我,为的是要出这一口乌气。”
沈虎禅道:“任笑玉本来就是任古书的子侄。”
将军道:“所以你更生气。凭任笑玉的武功,在剪除逆党的事件上必生作用,但东天青帝却不舍得派他自己的子侄出来助你灭敌,害得你差些没死在青帝门人之手。”
沈虎禅道:“这也未必,像这次,派任笑玉来刺杀你,岂不是更大的冒险。”
将军哈哈笑道:“据我猜想,东天青帝是派任笑玉来杀我的部下,派来杀我的却是你。
沐浪花在一旁即道:“杀将军当然要比杀将军的部属要危险百倍。”
沈虎禅瞪住将军,好一会才道:“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道?”
将军道:“有。”
他的眼睛突然爆出了神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来杀我的!”
沈虎禅笑了。
他又回复了轻松自然。
假如东天青帝派他来杀将军是事实,问题是:沈虎禅是不是想杀将军?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沈虎禅向将军透露这一切,都只是掩饰手法。他的最终目的,仍是杀将军。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沈虎禅是在出卖东天青帝,敌人的敌人通常可以也是朋友,至少,也可以在敌对的形势中发挥制衡的力量。
沈虎禅笑道:“其实你不需要知道。”
他淡淡地道:“你只要杀了我,一切顾虑都可以免去了。”
将军也笑了:“可是,你也知道,我楚铁剑虽然沽名钓誉,好权弄权,不过,素来不滥杀无辜,也不想错杀好人,而且求才若渴。”
他伸手引向沐浪花、慕小虾以及“假将军:“这些高手,都是人才,当年我为了求得他们,所下的功夫,绝不少于对抗昔日之东天青帝所用的心力。”他却没有把手指向燕赵。燕赵在他心目中,似乎是个特殊的人。
沈虎禅嘘了口气,道:“不管如何,我想要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了,所以,也不值钱了。”
将军算给他听:“你想供出任笑玉幕后指使者,我已经知道了,扣十五万两银子;东天青帝和任笑玉你也没有杀死,三十万两银子也得扣住;你只剩下了救沐浪花的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摇首道:“其实,沐三爷的‘飞声剑影’根本都还没有出手,只用‘须弥金厉手法’敌住任笑玉的‘稚子剑’,我根本不能算是救了他。这十五万两银子,一样拿不成。”
将军道:“你明白就好。”
沈虎禅道:“看来,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将军道:“不过,你还是可以拿得到三十万两银子。”
沈虎禅有点喜出望外的道:“你要我杀东天青帝和任笑玉?”
将军道:“我虽大方,但从不浪费,我要让你明白什么钱你不该拿后,才让你拿到该拿的钱。”
沈虎禅道:“我不要拿钱,我要加入你们。”
将军道:“只要你杀了东天青帝和任笑玉,鱼与熊掌,皆可兼得。”
沈虎禅忽然问:“你不怕我是敌人?”
将军哈哈笑道:“我从来不怕敌人。敌人有时比朋友更好,一个厉害的敌人,可以让你警惕、防止衰老、避免疏忽、不敢大意,比什么都管用。”
他这才指了指燕赵:“他其实是我的敌人,来这里,在我身边,是为了找机会杀我,因此我不敢怠懈,时时超越自己,他才是我的至好朋友。”
他对沈虎禅道:“你要有本领,也不妨作我这样的朋友。”
沈虎禅望向燕赵一眼,再望回将军,道:“我只想做你不须提防的朋友。”
将军叹了一口气,道:“任何朋友,都须要提防;不提防朋友的人,是不适合交朋友的。但凡是有志气的人,都会找几个敌人交朋友。”他挥挥手道:“我让你认识我的几个部属,其中一个,会陪你去刺杀任笑玉,另一个,会与你一道刺杀东天青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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