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在一个月时间内，由上至下传递到红星厂全体一万多职工每一个人身上。

每个人都隐隐察觉到了厂里将要发生的改变，有的人忧心忡忡，有的人无所畏惧，但能看得出大部分人，脸上的笑容在这一个月间，都不曾多见了。

与上个月刚被总后接管时，相比，这几天稍微好上了许多，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是，强迫着自己接受了现实。

身着军装的总后官兵们，在厂区行走时，也不会像刚开始那么引人注目，去食堂打饭时，也跟正常职工一样，排队落座。

下班后，在礼堂里，这些官兵跟职工们一样，偶尔也能看到他们一块去看电视，有些混熟了的，碰面了，还会点点头。

虽然双方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但看着眼熟就行了。

“车间机床还有进一步改进的空间，厂家，别想着找厂家，七八级工不是都在么，缺什么就手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二车间出来的锻造模具，精度标准不都提高了么~！”

“一车间的机床不一样~！”

“什么一不一样，就这些条件，你要觉着不行，那就换人，让行的人上，工业母床，我要是有，我要你干什么，我自个就能把一车间的所有机床全给换了~！”

一车间的办公内，一个个争吵的声音，传递到车间里，连机械嘈杂的声音都掩盖不住。

特别是碰上拍桌子的时候，茶杯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干着活的职工们，此时也不由得小心翼翼了起来，颇有些提心吊胆的。

一般里面吵的越凶，等会儿出来核查加工零件品质，就会越严，干的不行的，出问题多的人，都得挨批评，而且是劈头盖脸的那种。

“都用点心，哪怕干的慢点，把标准提上去，都没多大事，要是稀里糊涂把零件全车出来，结果都不合格，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站在办公室门外，听了一小会儿的女工班头陈姨，发觉办公室里面诡异的安静了下来，摘下手套返回到女工的工位上，板着脸一个个工位巡视着。

手中的卡尺，比以往的要求严的许多，对应着图纸，正负误差太大的，直接现场要求返工，返工不了的，直接扔进了废件箩筐里。

里面已经堆积了不少，无法重新返工的零部件，就比如内径车大了的，也没办法缩小，最好的结果，就是返炉子里，回炉重造。

这无疑对于上游车间，压力很大，但此时，她们也没办法，以往，还可以通融通融，塞进成品件里蒙混过关。

但现在厂内从上到下全部严格要求，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凑合用这种说法了。

“陈姐，那产量，真一点不提啦，这种工作效率，我一天顶多只能加工出来往常产量的一半~！”

关闭了身前旋转的车床，女工取下了夹具上已经加工完毕的水龙头阀芯，仔细查看了一番上面的毛刺倒角，自己额头已经渗出了一丝微微的汗珠，可见，精加工并不容易。

“你想的美呢~！”

“现在，只是让大家提前熟悉熟悉，把考核时的手感找回来，像以往那样，带干带闲聊扯淡肯定不行了，你这段时间出的少，我不说你，但后面提产量了，你要跟不上趟，就不是我来找你了~！”

接过加工出来的阀芯后，陈姨一丝不苟的把内径外径，内孔全部测了一遍，见没问题，面色才好看了些许，但说话的口气依然很冲。

该说不说，整个一车间内，目前全是如此，想要加工出合格的零部件，跟以往那是不同了，必须拿出升级考核时的专注，才有可能完成。

别说跟以往那样凑到一块聊天的了，就连加工时，都没人再三心二意开小差了。

如果说，以往是四级工干着三级工的活，那现在，每个人都得按照自己相应的等级标准来加工零部件，有时候，可能还会触摸到比自己目前级别高一级的加工难度。

“想想看，这也是为大家好，去年的考核通过率，其实并不理想，原因就是我们日常练得少了，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有些人，更是上场试都不敢试，报名又不花钱对不对~！”

身为有些人的秦淮茹，此时闷不吭声，只要没点到名，那就不是在说她，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听陈姨说什么了，手中的锉刀在跟夹床上的模具较着劲呢。

“现在厂里有这个机会，给我们慢慢练，开始慢一点都没事，你只要能加工出来第一次，那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熟悉了过后，年底考核，上去三下五除二干完就升级了，往后工资也就高了~！”

话里行间是有些拔苗助长的意思，也确实，以往那是水磨功夫，升不升级更取决于自己想不想，但现在厂里等于是拿鞭子抽，不求上进都不行。

“厂里正在面临新的一轮革命，我们工人也是同样如此，我文化水平低，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但就冲着技术升级后能拿更高的工资，我们就该认真点~！”

“我这边跟郭主任表达过，其他组的组长也同样如此，对于成绩优秀的工人，车间会给予表扬、奖励等，上头估计正在开会讨论，通过了之后，干得好的，合格率高的，到时候可能会有奖励~！”

“别说我没提前告诉你们，到时候也别眼红，到我这里说三道四，那为什么人家能加工出来，你就不行呢？”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陈姨已经站在了秦淮茹的工位旁，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拿起她桌上加工出来的零部件，看着表面锉刀留下的坑洼，陈姨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转身走到了另一个学工工位，拿起了一个别人加工好的零部件，陈姨径直走回到秦淮茹的身边，直接把人家的零部件递了过去。

“看看别人的，再看看你的~!”

语气已经不是生硬了，而是带着点质问了，因为，那位学徒工，第二年还没到，秦淮茹还有半年，都可以报名参加转正考核了。

“使用刮刀的力气要均匀，锉刀来回挫的时候，力气也要均匀，表面不平整也就算了，你没发现，厚度不均匀了，50个丝啊，不用量尺卡尺，眼睛看都能看出来啦~！”

秦淮茹撩了撩鬓角垂下来的头发，沉默不语，看着陈姨递过来别人加工的零部件，她此时很想哭。

“还有你这头发，盘好了没，要么剪了，要么就用发卡卡住，搅进机器里，头皮都能给你拽下来~！”

陈姨是彻底没有耐心了，对秦淮茹这块，已经是看出来烂泥巴扶不上墙，以往加工低难度的都够呛，更何况现在厂里的标准乍一提升。

别人是这一两个月可以慢慢来，逐渐提高自己的加工手艺，秦淮茹这已经慢慢来慢了两年多了，想让她短时间达到一级工，能顺利加工一级工所有部件，还保持合格标准，陈姨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去洗把脸，自己拾掇拾掇，好好想想，能干就干，实在干不了，零部件你也别练了，浪费，去食堂摘菜吧~！”

刚转身，准备去厕所洗把脸的秦淮茹，听到陈姨后半句话后，整个人停顿了下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她。

“我也没办法，厂里给转岗指标了，车间干不了的，一律进后勤，洗菜摘菜扫马路，后勤再不行，就去支援三线~！”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让附近的男工女工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以往还能帮帮忙，现在只能顾着自己了，上面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了。

任务量是降低了，产品质量要求提升了，一降一升，对想干的人来说，并不是很难，只是以往闲散惯了，管的严一些，开始有些不习惯罢了，并不是真一点干不出来。

再加上现在还有时间来适应，慢慢来，总归能提升上去，技术好了，考核也不怕了，还有额外奖励的话，那就是痛并快乐着。

技术的提升，只能靠自己，秦淮茹现在想要求人，其他人也只能说把自己一些见解，来教她，熟练度还是得靠自己。

一脸神色复杂的秦淮茹，踱步到了车间的门外，站在门口，能看到运输科后边的那块空地，已经开始动工，一层都已经盖了起来，厂里的变化可以说与日俱增。

对她来说，家里条件好不容易改善了，还没几个月，厂里的条件就变的恶劣了，转后勤，肯定也不是去后勤仓库，仓管员前些天才抓了一批人，想进去更难。

真要是干了扫地摘菜这种工作，以后日子就到头了，不说粮食定量了，在厂里，头都抬不起来，那是临时工干的活，从农村拆迁进城的人，才会干这种活。

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身后还有一个崔大可，一肚子的委屈，只想跟崔大可倾诉。

“戚，买了家属房又怎样，靠的又不是自己，没本事守得住，让让~！”

从车间内出来的女工，直接撞着秦淮茹的肩膀过去的。

这一刻，她的尊严，好像又被践踏在了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