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方向

《水流方向》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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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的房子,陈旧简陋,处处细节都彰显着“对付过”的调调儿。

唯一的狭小卧室里,窗帘半开,灰尘在局促的那一窄条阳光底下扑扑飞舞。

两边临墙各贴摆着一张单人床,靠左边那张床上凌乱堆着几乎快看不出颜色的衣物和杂七杂八的“破烂儿”。靠右边那张床也不遑多让,只是方格被单好歹整洁些,枕边有几本卷页的书本,床头还贴了张国外某摇滚乐队的海报。

两张床中间的夹空里,陈藿一窄条的腰弯成扭曲的形状,两膝跪在地板上,一手拿着手电筒向床板底下照射,一手伸长了,竭力去够板条缝隙里那个用透明胶卷成一团黏着的塑料包装袋。

“刺啦”一声,袋子撕下来,带起的扬尘扑面而来,陈藿迅速的往后一躲,撑着床板站起来,走到外头的小方厅里,将手里的袋子扔进茶几上面的那七八个小袋子中。

她脸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随便抓起来的辫子有几绺蹭出来的碎发散在脸颊边,让一张脸更显得苍白孱瘦了,眼底是茶色的黑眼圈,脚趾统统窜到拖鞋沿前头贴着地——实在是扔进人海就抓不出来的倒霉气场。

陈藿沉默几秒,冷着眉眼走几步去砸了几下卫生间的门。

里头传出不耐烦的年轻男声,“干嘛?”

陈藿侧身站着,头微微垂下,“你知道陈大海血糖多少了吗?他半夜偷吃糖你为什么不管?”

里头没声音,只有极其微弱的手机键盘被击打时发出的电子音效。

陈藿又砸了一下门,随即伸手去拧门把手,拧到一半门就开了条缝,却立马被从里面大力的推上。

陈藿低喊了一声:“恒一!”

“你是不是疯的!老子在拉屎!”里头恒一的声音几近咆哮,接着是一阵有些慌乱的窸窣声,片刻后又传来抽水马桶的水声,奈何水箱老旧,压力和容量都不足,很快又能听见恒一用塑料盆从储水的浴缸里舀水冲马桶的声音。

厕所门被推开,带着浓厚的情绪。

将近一米九的肌肉男,弯腰窝在上锈的水龙头处用冷水冲头发,嘴里不爽的嘟囔:“又抽什么风!”

陈藿冷眼站在他边上不说话。

恒一扯了毛巾擦头脸,水滴滴答答淋在斑驳的地板上,一直到沙发前。

他刚要往上坐,瞥见陈藿的脸色,嘴角抽搐一下,“现在是白天,这他妈是公共沙发,晚上才是你的床!”

话是这么说,但也到底没往上面坐。

陈藿不动不说话,抱着肩膀看他。

恒一用脚勾了个矮木凳坐在茶几边,继续用手机给商家刷单,一单能赚个两三块钱不等。

陈藿没时间和他耗着,抬头看了眼时间,去门口换了双帆布鞋,抓起挂钩上的钥匙塞进口袋,开门前侧着脸看恒一大虾似的身子。

“陈大海重度糖尿病,晚上睡觉只有你能看着他......”

恒一“嘶”了一声,眼角眉梢都带了戾气,“我白天上课,空闲时间还要打工,晚上还要睁眼看着他,我是猫头鹰吗?”

“你要是学费有什么压力......”陈藿微微皱眉。

“用不着!”恒一快速回嘴,“老子有手有脚能打工,花不着你的钱!”

“想花我也没有钱,”陈藿冷漠的说,“不仅没有钱,还有债,陈大海带着你突然出现赖着我,不就是为了做髋关节的置换手术嘛,现在手术做了,欠了一屁股债,我可以还,但希望你们俩不帮忙也别添乱。”

恒一的脸窜起一股火气,热辣辣的,他猛的站起来,想辩白的话从各个角度想好了往喉咙口涌,可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拳头握的嘎嘣响,自尊心几乎快烧出青烟来。

陈藿转身拉开门,一个脸熟的街坊正要敲门,见门开了,对着陈藿喘了好几声,才大嗓门嚷:“你们姐弟俩都在,太好了,你们爷爷......摔了,快去看看,摔着胯,起不来了!”

医院门口。

躲开了一辆急救车,张聿白一个人取了号,走到候诊区坐着。

他这阵子以来身体有点不咋样,最严重的问题是胃疼。医生给排了个胃镜,问做哪种:全麻无痛的要等半个月,生往里怼的可以加个号当天直接去做。

张聿白没怎么犹豫就选了生怼,他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他就是纯粹没有时间。

胃镜检查室的医生也不怎么讲究对患者的心理维护,检查床就拿个围帘挡着,大门直接敞着。

前头进去那位大姐也不知道在里面都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检查过程,呕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外头坐椅子上等着的患者里,有个年纪轻的小姑娘,直接一头扎男朋友怀里,吓的抽抽嗒嗒不停。

张聿白心里也怯,轮到他的时候站起来腿都有点哆嗦。

......那感觉怎么形容呢,只能说难怪全麻的队都排到半个月以后去了,这胃镜的滋味真是谁尝谁知道,估计做完仨月厌食都不足以缓解心理创伤。

张聿白堂堂一米八多的老爷们儿,下了检查床脸也白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一个人打着晃扶着墙蹭出来,在走廊里缓了老半天,看隔壁那小姑娘还不依不饶的在对象怀里扎猛子不出来,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心理历程,但多少有点凄凉。

检查结果倒是还好,就是饮食不规律加上熬夜、精神压力大,有轻度的胃炎和溃疡。

但所有重疾都是从轻症候一步步发展来的。

医生见这种百病缠身的小年轻见多了,叹口气说:“多的我也不说,一天说八百遍你们患者嫌烦,我自己也累,就一句,别的都是阶段性的,身体是自己一辈子的,怎么权衡,自己拿主意。”

张聿白点了头又去看心脏,从心电图上不发病的时候倒是看不出多少异样,但一样的,这情况再常见不过,医生说药也不用吃,建议转科再去查查,看是不是有些植物神经紊乱。

张聿白拿着一沓单据,看着手机群里一刻不停歇蹦出来的工作信息,非常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辞职的事情。

辞职的话,一来是给身体一个喘息的时机——他打算休息一两个月,调整一下状态,出去走走旅个行。

二来,继续待在这家公司多少有些尴尬,他不能指望离个婚还能和葛璃在一个单位里和平共处,两个人里一定要走一个的话,自然是他走。

决定好了,心里就没什么负担了。

张聿白是个很吝于给出承诺和决定的人,因为一旦出口了就必须为此担负起责任。

急诊室外头。

恒一掐着腰一脸生无可恋,“你说髋关节摔坏了,要换新的?那他妈是人工的关节,是什么什么高科技材料的,说碎就碎?他又不当变形金刚,坏了修修将就用不能吗?”

医生态度也不太好,斜眼看他一眼,转脸去和看起来安静的陈藿说话:“我看了以前的病案,老爷子有糖尿病,眼下血糖这么高,没法立即做手术,还得先入院控糖,你们家属平时怎么不控制一些他的饮食?”

恒一侧身插到医生和陈藿之间,“他有老年痴呆,越不让干什么就越干什么,天天半夜偷吃糖,谁是猫头鹰能熬得过看着他啊?”

“还有阿尔兹海默?”医生也怔了一下。

恒一说:“轻度的,刚查出来,你不是看病案了嘛!”

医生皱眉,把目光又投向陈藿,“如果本身有阿尔兹海默,全麻可能还会加重病情,”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个过于年轻的年轻人,谨慎的说,“家里还有没有其他家属了,叫上一起商量吧,先去办住院,商量好了再来和我讲。”

两个护士推着陈大海出来,老头儿躺在床上头半阖着眼吭吭唧唧。

陈藿和恒一沉默的跟在移动床后头。

病房外头,恒一停住脚,刚满十八岁,说是男人,其实还是男孩。

“咋办?”

陈藿低着头沉默了几秒,拨开恒一,推门走到病床前,挤开还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对着陈大海说:“从今天开始你就瘫痪了,我打你骂你你躲都躲不开,我不给你饭吃你就只能饿着,偷吃是不可能的,翻不了身动不了,恒一不会管你,我就雇一个要钱少的护工过来,没人的时候护工可能还会虐待你,新闻你一定看过不少。”

陈大海大概思维还不太清醒,只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很低的哼哼。

旁边的护士和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倒是都给骇住了,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瞥着陈藿。

陈藿两手插兜,目不斜视往病房外走。

恒一在门外扯住她的袖子,“你干嘛去?”

陈藿淡淡的看他,“卖肾。”

恒一暴躁的骂了一句,又说:“别扯淡!”

陈藿拽出自己的袖子,“你在这里看着,我去请假,联系陈湖,借钱,手术。”

张聿白下载了辞职信模板,去敲了项目负责人老袁办公室的门。

老袁喊了声进来,下巴点一点让他先坐,自己那边还夹着手机和电话里说话。

“这甲方的风格我知道,又要有效果,又要节约成本嘛,事儿还多,呵,是,你先问问他们想要什么风格,现代,中式,欧式,还是ArtDeco?我说?那我说就还是现代风格咯,普遍,也省钱,要为了突显格调不那么low,就不刷涂料,用铝板,或者用石材也行啊......”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老袁挂了电话,又忙着回复了几条消息,才问:“怎么着,不是说请假去医院体检去了?身体不太舒服?你应该再等等,咱公司今年的体检也快了啊,福利别浪费。”

张聿白和老袁关系还行,从他刚入公司还是个菜鸡的时候就一直带他,这人业务能力也说不上多拔尖,不过考过了“一注”,已经算不少人羡慕的人生最高光时刻了。

“老大,”张聿白把辞职信双手递过去放在桌上,“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休息一下。”

老袁稍微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桌上的是什么,闻言先皱眉关切道:“怎么,检查的结果,有问题?”

张聿白领情,给了个浅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我觉得,也工作一些年了,是时候放个长假,给自己攒点劲儿充充电了。”

听说身体没大问题,老袁就不怎么拿张聿白这些套话当回事了,是想涨薪了?还是想跳槽了?别的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就叹口气,似笑非笑的以朋友式的口吻说:“现在项目多,人手忒紧张,就不能再帮帮我?”

“项目,是做不完的,”张聿白开了个玩笑,“咱们的城市,随便走走,到处都在兴修土木,挖了上头挖下头,一栋栋建筑,加上玻璃幕墙,远远看起来都摩登,可看久了,就心里发空。”

他微微垂下些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我这两年一直做住宅,这种感觉更明显,老大,我以前去欧洲,看到那些百年历史的建筑和街道,仍然有人生活居住,仍然有适用于现代负荷的管道和设施规划,仍然具有极高的审美属性,而我们的房子呢,很多都用不了二十年,就会因方方面面的原因推倒重建,缺少前瞻性,也缺乏符合一个城市整体精神内核的审美,我们只是催着赶着,什么都不想,只要快,所以,哪有不忙的时候呢。”

“我确实有些累了,不止想调养一下自己的身体,也想调试一下自己的心态,我这样,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职业倦怠?我觉得以我现在的状态,勉强工作,也是对公司的不负责任吧。”

老袁就不疾不徐的耐心听着,然后笑了笑,“你跟我谈远方,我只能和你谈点儿苟且,小张啊,我比你还大七岁呢,说起来,我身体岂不是一样早都被掏空了?可怎么办?我妈,身体不好,每年都得住几次院调养,我儿子,读国际学校,补课费不说了,光一个马术班,你知道要多少钱吗?还有,呵,我还没和别人说过,我媳妇啊,怀二胎了,岁数大高龄产妇了,干脆辞了职在家养胎,再说以后两个孩子,她不辞职也没法带。”

张聿白顿了顿,才干巴巴的说:“恭喜。”

“谢谢,”老袁笑的挺复杂,“你说你能撂挑子,我能吗?不加班加点的赶项目,家里老小吃什么喝什么?可光杆司令就是熬吐血了也不成啊,得力的人手毕竟少,你就把你的计划推迟推迟,再帮帮我吧。”

人情牌打出来,张聿白就算拒绝,语气也必然没刚开始那么硬气了。

他也挺无奈,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可桌上的辞职信也没往回收。

老袁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吧,再坚持一个月,正好‘兰陵圣都‘那个项目波折了那么久,终于要开盘了,我记得这还是你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呢,不想去看看?他们那边发了邀请函,你就代表咱们部门过去参加,隔壁市,有温泉,公费休息两天,回来......忙过这个月,我给你申请调组,去做做公建或商业,换换思路,嗯?”

老袁把辞职信往这边推了推。

这已经是他职权内最大的妥协和让步了,甚至带着些讨好。

张聿白只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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