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根于沼泽的花，开得越艳，香气就越浓得接近腐烂。

他躺在床上，太阳照着他的身体，把身下的床垫都晒烫了，他却仍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温暖，就像那部分的知觉神经怎么努力也无法将感受转达给大脑一样。

他想，也许该起来做点什么。

比如看看书，比如洗个澡，比如打扫屋子。或者应该吃点东西。

过去了多久，是一直睁着眼，还是曾有一刻睡着了？记忆因为胃部愈发强烈的焦灼而变得模糊。只有饥饿是真实的。

他想，必须起来吃点东西了。尽管这样想着，身体却连一点要动起来的意愿也没有。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

——会死的。

他比谁都更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努力地伸出手去握住那根可能的稻草——

他只触碰到虚无。

没有人来。救赎从不存在。

他知道他选择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正在、也势必会走完这条末路。

他比谁都更清楚。

深海猎人酒吧。

手机屏幕的数字显示，现在离晚上十一点还差一分零四秒。如果从吴今忧（套话得知名字）和酒保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没有出错的话，再过一分钟左右，越明华就会出现了。江余端起酒杯，摇晃着，看那幽蓝色的酒液变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就像那只神奇的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飓风。

终于，目标姗姗来迟。“她”今天穿了一袭华丽的红裙，光滑的背部在黑发间若隐若现，一双大长腿裹着黑丝，在黑与红之间还有一掌宽的雪白肌肤，眼波回转时更是滋生百媚。

这样的美人，即使知道了他的真实性别，也难以抗拒其魅力。正如一个很妙不可言的四字词语所说，人，就是要知nan而上。

似乎是发现了吧台边的陌生面孔，越明华将垂在脸侧的头发撩到耳后，徐徐走近江余，在他身边坐下，招呼酒保道：“一杯‘血腥玛丽’。”

调酒需要时间，在这段空闲里，越明华自然向身边的那位陌生人问了话：“一个人？”他的声音很中性，婉柔不失刚骨，配上饱满的红唇和仿佛藏着把软钩的眼神，只要是个人，不管男女，真肢幻肢都得一硬以示尊敬。

但是，有人是真的狗。

江余连心跳频率都没变一下，就像邻座的绝色美“女”没搭讪过。他闲适地放下酒杯，眼珠轻移，对上越明华的美眸，淡淡笑道：“是。”

越明华有些讶然，没想到自己无往不胜的魅力也会有失利的一天。他不禁对眼前这位陌生的客人产生了兴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来钓鱼。让你自愿打开内心深处的保险箱，把里面所有的秘密都呈献给伟大的江余。

不过这当然不能说出口。

于是江余平柔地拨开话锋，若有所指道，“我以为你会问……‘干’什么。”

“……”越明华一时语塞。饶是他遇人无数，也没碰见过这样的角色：看着像绅士，说的话却比流氓更直白；若据此将行为人归于斯文败类，倒也还差点意思。越明华不知怎么回话，只能礼貌地笑道：“我没看错，你果然很有趣。”

“过奖。”江余说，“事实上，是我对越先生更感兴趣。”

越明华惊讶道：“你认识我？”

江余勾起食指，在酒杯上轻轻一敲，说，“不。我并不认识你，只是碰巧见过你几面，也听过你的名字。”

今晚遇到的人和以往全然不同，越明华琢磨不透他的来意。不会是条子吧？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越明华心里警惕起来，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到可以好好地认识一下了。”他把玩着自己的一缕长发，媚眼勾人，“恕我冒昧，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哈哈，”江余爽朗地笑了几声，说，“这就要看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了。”

“哦？”越明华尾调上扬，思考片刻，回复道，“假话。看你要怎么哄人。”

江余挑眉，“哄人？倒不至于。我不擅长甜言蜜语，从来只实话实说。所以看似给了你两个选择，其实只会让你听到真话而已。”

越明华闻言噗嗤一笑，“这还叫不擅长？我看你根本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吧？”

江余内心回复道：谢邀。无他，练多则熟，熟久则透尔。到嘴里就换了套说辞：“这也是我一直苦恼的事，诚实的描述总能被误会成虚伪的赞美。”

“来点你所谓的‘诚实’让我来听听如何？”越明华笑着说，“我好判断到底是不是误会。”

江余早有准备。从知道有越明华这个人起，他就在脑海里回忆从古至今的名门大家都是怎么花式夸美人的，然后摘抄，备用。

但如今，临到用时，他翻开心里的笔记，发现这上面只有三个字：

“我忘了。”

“……”

呵，怎么不是“我完了”再加个狗头呢？？

以为已经把鸭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实际还得现场再赶上架一次，江余内心的小人疯狂扎针。雪上加霜的是，平常夸小旧时浩瀚的词汇量像是被封印了一样，根本没法用。

江余挣扎地想，那就随便说一句吧，剩下全靠扯好了。

在越明华眼里，就是这位神秘的陌生人微眯着眼细细端详自己，一瞬间似乎抓住了灵光，眼睛一亮，看着他低声笑道：“美人如花。”

温柔的神情，专注的眼，动听的嗓音，很难不让人脸红。可越明华不禁也有些失望。把他比作花的人，江余不是第一个，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本以为今晚的客人会有所不同，却没想到其实还是和那些人一样的么？

越明华问：“我很好奇是什么花。”尽管问这话时他其实已经淡了那份兴趣。

“我想肯定有不少人用玫瑰来形容你，”江余不紧不慢地说，“或者蔷薇，风信子，曼珠沙华。这世上一切美艳不可方物的娇花。”

被烈火灼烧的花影一闪而过，他点了点桌子，在越明华暗暗期待的注视下，似笑非笑道：“越先生，你是一株火焰化身的花。”

江余举起酒杯向越明华示意。

“你因燃烧而美，也将因为燃烧而亡。”

“你比谁都更清楚，不是么？”

说完，江余不管越明华的愕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从舌尖顺着食管涌入胃部，感觉像拥抱了一座冰山。

他在笑。但不是对着任何人。

等酒精渗透进血液，等越明华消化了自己被一个陌生人看穿秘密的事实，江余终于看向了他。

“好酒。”江余说，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就如今晚初见般不差分毫，“也许你愿意请我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