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母亲的故事里睡着了,早上醒来炕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穿上衣服照例先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呀-----!下雪了,轻飘飘的小雪花悠悠荡荡的从空中撒落下来,它们轻手轻脚的落在了小花园的枯枝败叶上,那紫色黄色的菊花,一团团的干枯在枝头,披上了白雪却让残存的那点色彩显得鲜亮起来,仿佛一群弱女子,露着殷红的面颊在顶风冒雪前行。
我喜欢下雪看见雪就兴奋,赶紧下炕穿鞋去外面看看,一场小雪踩着晚秋的脚步,早早的就来抢占所有的领地,墙头上房顶上柴火垛上都撒了一层白白的粉,田野的垄沟里是白色的,但黑土还一行一行斑驳地裸露着,它们像一页天书,宣告着冬天将要到来的誓言。
小丫来找我玩儿了,她神神秘秘的告诉我一件事,今天早上她大伯提着粪箕子去捡粪,碰见了一件怪事,在我们东北一般冬天都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但勤劳的农民都不闲着,每天一大早,谁起的早谁就能拾到白天马车牛车经过路上,拉下的牛粪马粪,那个时候没有化肥,全靠这些有机肥种地呢,小丫她大伯天刚蒙蒙亮就沿着各个街道去拾粪,他走过后街那条官道往回拐的时候,经过生产队的打谷场,看见有十几只大雁在打谷场的边上趴着,觉得稀罕就走近点看仔细,可是直到走到跟前那些大雁也没有飞起来,他蹲下来用手去扒拉大雁,大雁把脖子伸起来,翅膀扑棱扑棱还是没有飞,他高兴地想这下可以捡只大雁回家了,他用双手去抱那只大雁,可怎么也抱不起来,仔细观瞧才发现,是大雁肚子底下的羽毛被冻在了地上,她大伯就用捡粪的粪插子一点点的把大雁从地上撬下来,他想把那些大雁都拿走,可是一只大雁就有二十来斤重,他拿不动那么多,于是他大伯就用粪插子把大雁一个个的从地上撬起来,然后把它们堆在一起,他一手提起粪箕子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大雁就赶紧回家,到家他叫上小丫她大哥,拿了一个老大的筐准备把打谷场上剩余的那些大雁都抬回家,她大伯着急的跟她大哥紧跑慢跑的,到了打谷场一看,大雁一只也没有了,他大惑不解,是谁把这些大雁都拿走了呢?小丫她大哥毕竟年轻脑瓜灵,跟他大伯说“你把它们堆在一起暖和过来不飞走还等着你不成,是你救了它们”。
听小丫讲完我憋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儿的说“你大伯准以为是早上没睡醒还在梦游呢,太好玩儿了”。
原来打谷场的边缘还散落一些粮食,大雁们在这吃饱了天也黑了就想原地休息吧,没成想夜里下起了小雪,清晨的寒风让它们身底下暖化的雪结成了冰,就把它们的羽毛给冻在了地上,那个时候我们家乡的鸟特别多,乌鸦、喜鹊、大雁,都是成群结队的在天空上飞,可惜那个年代我们一点保护自然的意识也没有。
这天母亲在院子里和泥巴,我知道这是又要给我们搭地炉子了,我也拿着一把小铲子帮母亲干活。每年到了冬天母亲就在屋里搭个地炉子,首先在炕沿边的屋地上挖一个大坑然后在坑上边垒炉子,它直接连着炕洞子,烟从炕洞顺着烟囱就排出去了,这个地炉子靠近炕梢这边,烧起来以后整铺大炕就全都热了,这是母亲自己发明的,村里其他人家都没有这样的地炉子,忙活了一整天地炉子终于搭好了,煤块在炉子里已经烧的红红的了,晚上哥哥姐姐们放学回来了,母亲说“外面冷吧快来烤烤火”。七哥说这算什么冷,我希望它快快的再冷点,二姐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七哥瞪二姐一眼“一边呆着去少管我的事”转脸又对母亲说,“妈给我再做一个滑冰车吧,”母亲说“等河里的冰冻硬了再做,现在可不能去河上玩儿,冰的厚度还不够,掉下去就没命了”。
现在一有空儿安哥和小四儿就更愿意到我家来玩儿了,我家比他们家暖和多了,我和小四儿还有小丫在炕席上织嘎拉哈,安哥和七哥就到处找合适的木板子做滑冰车,他们一会锯一会钉忙的不亦乐乎。
母亲请了一个木匠到家里来修窗户,这个窗户是可以拆卸的,夏天不用的时候就拿下来戳在花园里,放了一夏天窗户框有些地方已经坏了,现在到了冬天就要把它装在玻璃窗外边,不然一层薄薄的玻璃是挡不住零下二三十度寒冷的。木匠修了一天窗户终于修好了,母亲跟木匠悄悄耳语了几句,只见木匠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一个滑冰车,一个带有四个边框的长方形木盒子,大小能坐进一个人,而木盒子底下顺着长的方向在两边各订进去一条粗铁丝,这是用来在冰上滑行的,然后又做了一对儿划子,就是两个圆形的木棒,手能握住那样的长短,在一头定入一个铁钎子用来划着冰前进。做完母亲赶紧就把滑冰车藏起来了。她要在合适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给七哥玩儿。
漫长的冬天在我们紧锣慢鼓的忙活中悄然登场了,飕飕的西北风,先是在安哥家旁边的西胡同肆虐地刮起来,这天我跟母亲从这里经过,到后街的石碾房去碾包谷,大风刮的我都迈不动步了,灌的我咯喽----咯喽的喘不过气来,哥哥姐姐们都上学去了,母亲原本不让我来,可是我虽然推不动碾子,但是可以用小扫把来扫碾出来的面啊。
石碾子周围用黍杆夹着一圈帐子。秋收后我家的高粱谷子脱壳、去皮都是在这个碾子上进行的,一次要压好几口袋的粮食,母亲就从生产队租借一头毛驴把它的眼睛蒙上,小毛驴就围着石碾子转啊转。高粱谷子的壳在碾子上脱掉以后,母亲还要用一个藤条编的簸箕,把谷糠簸出去,一簸箕三四斤的米抛到空中再落下来,反复的颠十几次才能把米和糠分离开,这不仅是技术活而且非常累,别人家都是大老爷们干这事。而我们家只有母亲来干这个活。今天我们只压一点包谷籽儿熬粥喝,所以我们就自己推碾子了。母亲把碾子杆放在肚子前边,两条腿奋力向前迈去,包谷粒儿在滚动起来的沉重的石轱辘下噼里啪啦的响着,一会就碎了,我跟在母亲后边,用小扫帚把蹦到磨盘边沿的包谷豆往碾子里边扫,感觉自己还起了一点作用。
冬天的寒风凛冽的刮着,它抽打着树梢发出抽响鞭儿一样的呼哨,它经过电线杆,会跟高压线上的电流一起,发出可怕的嗡嗡巨响。它扬起旷野里的枯枝残叶漫天飞搅,云在天空上被风驱赶着奔跑,越聚越多的云愤怒的变了脸色,整个天空都黑暗起来,越来越沉重的云压住了风头,阻断了迅速流动的空气,狂风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不一会天空就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哥哥姐姐们都放学回来了,我们一起在院子里观看下雪,看着雪花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团一团的往下落,我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欢呼这冬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吃过晚饭母亲把新修好的窗户安在了玻璃窗外面,我们围着暖哄哄的地炉子,把包谷豆撒在烧红的炉盖儿上,看着它慢慢的鼓起来,膨!膨!爆开了一朵朵苞米花,一个个快乐,在我们的心里开花。
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出去抱柴火烧饭,拔开堂屋门的插销,漆黑的木门吱呀呀的向里面闪开了,但是母亲再去推那扇向外开的风门却怎么也推不开了,她凑到跟前从门缝一看可坏事了,大雪在风门外边堵了有一人多高,这可怎么办,“孩子们快起来吧快来看看大雪”母亲向着屋里喊我们,安哥和七哥在里屋睡着,听见喊声都穿好衣服起来了,我们也都叽里咕噜爬起来了,安哥出来看了看说“我有办法,他叫上七哥他们两个一起对准风门猛的往外一撞,还真给撞开了一个缝儿,我们一个个从门缝里挤出来,拿铁锨拿扫把,院子里的雪已经快有半米多深了,但门前和墙跟儿的雪被风吹到这里挡住了,就堆的快有一米多高了,母亲带领我们先把门前的雪铲开,然后把院子中间的雪往两边推,“建安,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可能也堵的出不了门了”,母亲对安哥说“不急先把路清理出来,我爸加上两个小伙子,用不着我”安哥说着头也不抬的继续铲雪,安哥总是这样勤快老成的,让人心里感觉他像个依靠,其实他才上初中,他说的小伙子是他家的,二哥和三哥也才十一二岁儿,小四儿跟我一样大还没上学呢。母亲又说那你就吃了饭再走吧。我们奋力铲出来一条路,来到当街放眼一看,呵!眉毛胡子都找不到了,现在的雪虽然没有昨天晚上下的那么大了,但整个天地都换了布景,墙头、房顶、大树、柴火垛都白成一个摸样,黑土地不见了,火车道也不见了,找不着天找不着地的感觉,雪花离乱的上下翻飞,竟像浓雾一样弥漫着,一片白色的空蒙迷离,让人随着每片雪的飞舞眩目的疑惑起来,离我们最近的四家子村影影绰绰的,像早晨一个不清醒的梦,呜-------苦楚苦楚,一列火车驶过,车头上那股长长的白烟和绿色车厢,像雪雾中钻出来的一个幻觉。
哥哥姐姐们吃过早饭上学去了,不能出门了母亲就坐在纺车跟前开始防线,一个个棉花条事先就做好了,母亲摇起纺车带动纺锤转动起来,把棉花条连上纺锤,一根细线就被神奇的抽出来了,一根棉花条用完就再续上一根,不一会儿纺锤上就鼓溜溜的,缠满了从棉花条里抽出来的线。我家的被子就是母亲防线织布做的。现在想一想农耕时代,一切都要自己动手讨生活,做一个家庭主妇有多麽不容易。
冬日的白天特别短,差不多五点多天就擦黑儿了,哥哥姐姐们的学校下午三点多就放学了,所以我们中午都不吃饭,等哥哥姐姐们回来一起吃。
“一会我去老道口去迎一迎你哥哥姐姐们,你自己在家好好呆着,外边冷别乱跑”,母亲一边纺线一边嘴里念叨着,我说“为什么?他们不认识路吗”,(过去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从来就没有家长接送孩子上下学这么回事,尤其是农村哪怕是一年级,刚上学的孩子也没有家长接送。)母亲听见我问就“咳”的一声长长的叹了口气,给我讲了一件往事。
“有一年冬天也是这么冷,那天雪下的特别大都逛烟儿了,十步开外看不见东西,你七哥和你大姐那年刚上一年级,学校虽然很近可是还要过铁道,这样的天气我很担心,就去火车道等他们,刚走到铁轨跟前,就听见远处有火车苦楚----苦楚开过来的声音,我往铁道上一看可不得了,你七哥和你大姐正在铁轨中间走着呢,我的腿都吓软了,拼了命的跑过去,一把抱住你七哥滚下铁道”。“那大姐呢”我着急的问娘,“火车开过去了,我痛苦的爬不起来了,心想你大姐肯定没命了”,娘继续说,你七哥爬起来到铁轨上去看,他喊我“娘快过来大妹好着呢”,我赶紧跑过去看见你大姐趴在铁轨中间像睡着了一点没受伤,我抱起她领着你七哥小跑儿着就回来了,到家你大姐醒了,立刻浑身颤抖使劲哭,我把她抱紧,摸着她的头说不怕不怕长的大,给她叫了半天魂儿,过了好一会她才缓过来。原来她看见火车迎面过来吓得慌了神儿,不住如何是好脚下一滑,就趴到了铁轨中间的枕木上了,巨大的机车贴着头皮隆隆驶过,钢铁凄厉哐啷的撞击声,和剧烈的震动把她吓的晕过去了”。
听娘讲的时候我手心都出了汗,心想幸亏大姐晕过去趴在那儿没动,捡了一条命。娘说“她连惊带吓,一连发了三天烧,好了以后左耳朵就不太灵咣了”。“喔!原来如此,难怪大姐不爱吭声,是她的耳朵背呀,可怜的大姐,”我半天没吭气脑子里还在演绎着那可怕的一幕------。
“小白菜呀遍地黄啊,小小年纪没有娘啊,小白菜呀遍地黄啊,流落街头没人疼啊------”。母亲梦呓般的又轻声哼起了这个熟悉的调儿。我知道母亲又难过了,她的声音好像在跟遥远的过去倾诉,眼神儿里闪着渴望的思念,纺车嗡嗡的转着,纺锤上的那根细细的线,好像从娘心底深处抽出来的忧伤。
我隐隐的感觉母亲的心里,一定藏着我不知道的痛楚。
“那这件事情我爸知道吗”,我问娘“你大伯和你老姑知道这件事以后,说你七哥年龄还小过火车道太危险了,休学一年长大点再上吧,你爸后来知道也同意了”母亲说。“那大姐不是比七哥还小半岁吗”,我问母亲,“你大姐的事情我能做主,她自己也愿意继续上,以后过火车道小心点就是了。咳----人这一辈子啊不能因为碰到事就退缩”母亲说。
我终于知道大姐为什么比七哥高一年级,“那七哥的事你为什么不能做主啊”我问娘,母亲沉默了。
娘去火车道把哥哥姐姐们接回来,我们吃过晚饭天也就黑了,漫长的冬夜在母亲纳鞋底的嗤嗤声中开始了,小村庄盖着厚厚的雪被静悄悄的入睡了,我躺在被窝里看着小油灯静谧的光亮,和母亲投射到墙上的高大身影,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温馨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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