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个郡里兵丁,穿过萧条市井,佩带刀剑进了城中铁铺。兵丁空着手从铺子里走出,捕获野猪一般牢牢捆了铁吏。牛盖并未反抗,太守将他投入大狱。
坊间疯传,郡中的铁吏勾结八十万里外的黄巾叛军,暗中打造刀剑,蓄意谋反;好在郭不愠太守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及时将贼人擒获。当天城门口贴出来告示:“经铁铺伙计指认,搜出牛盖所造刀十把、剑二十把,人证、物证俱在。大汉律令,谋反者全族诛灭。牛盖,雁门贫家子,止有一妻。择日将二人千刀万剐、磔于闹市,百姓临观,尔其戒哉!”
这大汉州郡里的监狱,迷宫一般建造。外有高墙荆棘,内有四重分隔:女犯关押于最外层;小罪关押于内一层;大罪再靠里;死罪不分男女,押在最内层。
三年了,雁门苦旱三年了。牛盖两口子入狱那一天,边境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大雨的,还有一天一夜的怒雷;电闪雷鸣,风雨把蒙尘三年的雁门关刷洗地干干净净。
死囚牢里,这夜单独关着两个人。两个三百多斤的立枷,一男一女正被枷住脖子,身体半支半吊地站在牢房。牛盖自从做了小吏,每日点头哈腰;现在别提低低脑袋,弯腰鞠躬都成了妄想。
郭太守有德之人,因此上天垂怜,降下这一场甘霖。郭不愠大会雁门郡中文武官吏,醉醺醺,歪扭扭,喝得兴起,从人搀扶着他走进了死囚牢房。
“大人,卑职不知所犯何罪,何以至此,请大人明查,休听了小人之言啊!”
“牛盖,你是第一天当人啊?”太守哈哈大笑,“以为弄了你,抄你家能搜出什么好东西,妈的。挖地三尺,只有那两个破柜子里的几吊大钱。是我错了,你是真傻啊。”
“大人,我听不懂。”牛盖收了脸上哀求的谄色。
“不对!你不是傻!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怂,是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摇摇手打发狱卒出去,太守脱下官帽,“‘身处宝山而不知捡’,这句话说的好,好……好个屁。哪有不知捡的,不敢捡罢了。怂货,你不敢挣的两成钱,大把人排着队跪着求我。你想好好过日子,我就问你,日子是那么好过的吗?你想当个好人,我再问你,人是这么好当的吗?你想做好人,好,这次人都不让你做!”
左右无人,面前两个死囚,陶铁不以为意;一把抓开假发,露出一个令人望而作呕的癞痢头,头上还流着腥臭的脓水。
“实话告诉你们吧,”太守眯起双眼,鼻尖、嘴唇恶狠狠向人中挤在一起,“明天就是你们死期。我给你们安排了一个好罪名,谋反。哈哈哈,谁能信,老实巴交的牛盖,谋反!哈哈哈。不信,他们也得信。最后一宿了,带着立枷好好舒服舒服,你们不是恩爱吗?我看你们还恩爱吗?夫人,你这男人是个怂货!你要不是土里土气的,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陪着软汉赴死,哈哈哈……”
外面风声、雨声、雷声,一时并作,一个换岗的年老狱卒,听不见内监有人,打开门进来,正撞到光着脑袋的陶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你叫什么?”
“小人叫……小人姓孟。”狱卒战战兢兢。
“滚!”
牛氏尚作嚎啕,牛盖却面色如常,道:“郭大人,祸不及家人。能否放我老婆一马,我仍不恨你。”
“我错了,我还是错了。”郭不愠盖上假发,端端正正戴好官帽,一番调笑,酒已经醒了八分。“你不是怂,对不起,我误会了。你他妈就是傻!”
雁门太守拂袖而去。
“老婆,刚结了婚,没享几天福,连累你一起蒙冤。我对不起你。我……无能。”牛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打量那刚接了岗的狱卒。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挨饿忍饥。有钱没钱都好,两个人在一起就好。我们走到今天,你不是坏人,也没有做错事,我不怪你。都是命数……”
那狱卒犹自慌张不已,背着手来回踱着步。突然牛盖一声大喝:“孟大叔!刚才你尽数听见了!我夫妻被奸贼陷害,蒙冤入狱,论罪当斩。狗官睚眦必报,你点子背,撞见他生疮流脓的光头,你觉得自己能活过几天!打开我夫妻枷锁,把佩刀给我,我去手刃这贼,你趁乱逃命去,还有一条生路。分不清形势缓急,明天戴着立枷,在此处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就是你!”
二更天,风雨仍未停歇。街头死寂,一个妇人低头掩面,快步在长街中走着。轻敲门环,妇人闪身躲进了郝昭的家中。
太守家宅门口,一个矮壮汉子怒发冲冠,腰带后面夹了一柄官刀,静静蹲在墙角。猛吸一口长气,汉子弹开身子,踩一脚上马石,借力翻进外院。门房老头儿听见响动,打着灯笼,睡眼惺忪出来查探。大门关着,朦朦胧胧一个黑矮身影,老头儿壮起胆,提着灯笼凑近了,照亮一张怒脸——不是牛盖,还能是谁!门房三魂丢了两魂,急急哀求:“不干老汉的事,只是那日不该奚落大人,饶我老命吧!”
牛盖压着嗓子道,“老猪狗,且低声。照实说话,那奸贼住哪间居室?”
门房慌忙小声回答:“内院北屋第三间。”
“灯笼你自己留着,下辈子打。”
牛盖怕有变,一刀砍死门房,提着进去,将他扔进庭边竹林的深处。
内院大门却也关着,牛盖盘桓片刻,去当日对弈的会客堂上扛来那把太师椅,一脚踏了上去,轻轻踩着,两手一扒内墙墙头,终于翻了进去。蹑步看那北屋第三间房子,止有个妖艳妇人,搂着几岁大的一位公子。
合该雁门太守多活半个时辰——原来当夜朝廷来了公文,太守并未归家,就近在府衙批阅后睡了,因此家宅中只有这后妻母子。此时,府衙笃笃两声叩门,郝昭低着头,一脸苦相;不知有何急事,深夜来访太守。
却说太守的家宅中,牛盖含着身子,偷眼往窗里瞅。那妇人打开靠墙五个楠木木柜,内中满满当当堆着黄金白银。妇人对小公子说,“我的儿,这都是你爹给你备下的。我儿过两年长大了,也要学你爹,多长本事……”
牛盖怒火冲天,一拳打烂大门,妇人只道有贼,不管不顾推开怀里儿子,捧了一把金条颤巍巍递过去,道,“壮士,钱有的是,随意去拿;色也凭你,求求你不要伤我性命!”
牛盖大骂,“你家狗官何曾饶了我夫妻性命!”
小公子自幼锦衣玉食,不知死活,几时见过外人有胆抬着头说话?熊孩子道,“你是哪里来的下贱东西,敢闯我郭家的大门!”
妇人吓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咚咚在地上磕头。
牛盖割了两个首级,看都不看柜里金银;劈手扯下丝绸做的一条窗帘,蘸了人血,在那居室墙上写下十六个大字:
当日蒙冤,入夜杀人;
恩仇果报,方快我心。
惹下泼天大祸,牛盖自觉难逃雁门。提了官刀,径直杀向府衙;五百守军,莫之能挡。忽然一声大喝,郝昭闯进重围,挥挥手,一个包袱扔在地上。小校们凑近去看,赫然是雁门太守郭不愠的癞痢人头。
风从虎,
云从龙。
我认识他们时,他们本想当条狗。
阅读雁门曲最新章节 请关注老幺小说网(www.laoyao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