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曲

《雁门曲》

五 当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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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一把利刃,还有丁原刺史的举荐信,我从并州取道冀州,然后南下京都。和长生哥在上谷郡分别,他去涿郡投了军。

我以为天子脚下的百姓不会挨饿,然而越靠近京都米价越贵。刺史送的马,半路已经被我卖掉了。八百钱一斛粮食,六百里长途硬挺到京都,我已经变成了叫花子。

那三天,我捧着荐书到大将军府拜谒了三次,门房打了我三次。不是我不懂礼貌,实在是没有银钱孝敬门房了。我已经三天没有一粒米果腹,荐书递不进去,明天的洛阳街头就要多躺一具饿殍。

那几天我也没见过大将军的车辇外出,倒是有不少老爷在大将军府来来往往。开始我还自卑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好意思告求这些大人帮忙递话,后来饿疯了便管不了许多。那些老爷在将军府的门口停了车辇,我奔过去一个一个抱住他们大腿。他们不会浪费片刻时间听我说什么,遇到脾气差的仍会给我一脚,温文尔雅的会摆摆手让从人拉开我,然后风轻云淡地在我身上吐一口粘痰。

第三天,两个青年校尉进府议事,遇到我晕倒在门口。

醒转过来,是在洛阳城南的酒坊,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两个校尉。胡子拉碴的那位生的很丑,鼻梁软趴趴塌着,两只招风耳如同蒲扇,一双三角眼惺忪里透着凶顽;又矮又壮,仍穿着那身大红色的校尉官服,头顶一个竹子作的武弁大冠,手把一只酒杯,懒洋洋躺在门口放酒坛的土墩上。

换了官服的另一位校尉,锦衣金缕,俊秀非常。八尺的身形,高大挺拔,剑眉星目,面庞白净;未听他谈吐,便有一股亲切的书卷气。那郎君见我醒了,着急吩咐酒保上一碗米浆,缓缓在我床边蹲下,握住了我的手,道,“小兄弟,我们看你晕倒,打听门房,说你连着三天在府前求见大将军。小人无礼,不识英雄,我替你骂过他了。扶了你来酒坊歇息,我不愿意离开,一直看视你,可算醒了。”

“多谢二位恩人,无以为报!”我只饿的天旋地转。

“小子,我不是你恩人啊,你恩人是我大哥。”丑的歪歪扭扭站起来,醉步直接进了后厨。端了一碗米浆,也不用正眼看我,随意放在我枕边,米浆洒在被子上一片。

“阿瞒,你这孩子总吊儿郎当的。也不看看米浆烫不烫,他饿成这样,着急一口喝了,非把食道烧坏不可。”郎君微笑道,不待我抢过碗,用勺子轻轻搅匀了米浆。

“我去,饿成这个X样了,还管啥凉热。生死有命,这货能从并州一个人扛到洛阳,马上发迹了,真让口汤呛死也是老天爷不罩他。”

郎君看看那丑的,又轻笑一声,扭头和我说道,“文远,书信我已经看了。你年纪不大,看面貌比我们才小个两三岁。能被州郡举荐,入朝为武官,定有过人之处。我兄弟们自幼生在洛阳,到底是承蒙祖荫,举了个马马虎虎的孝廉,如今在大将军何进帐下做个校尉。你年少有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我急要答谢,那丑男又抢过来话茬,蔑笑道,“哥,你也真是,跟他说些没用的干嘛。没人没势,来朝里做官,三十年不过是个低阶百夫长。你给他点阳光,他以后自己混上两年什么也明白了,更失望。何必呢大哥?”

“当今大将军执政,移山赶海,挽澜扶厦,正是用人之际。别听我这弟兄开玩笑,你只顾养好身体,过几天我带你入府面见大将军,一切包在我身上!”

我翻身从床上滚下,二拜稽首,道,“二位的恩情,文远没齿难忘!”

郎君慢慢扶起我,两眼怜惜。丑男道,“说了半天,记性不好?我不是你恩人,恩人是我大哥!”

“两位恩公,请问高姓大名?”

“别见怪他胡言,他一贯没有正形。愚兄汝南袁绍,以后同朝为官,叫我本初就好。愚兄见不得英雄落魄,这二年不治产业,专门振穷救急。我家在开阳门下,有事直接来找我,你是我袁绍的兄弟,没人敢阻拦你。”

“本初哥,你可是那任侠仗义、名闻天下的袁绍袁本初?”

郎君也不再答我,开怀大笑。丑男只是低头喝酒,冷冷地说,“开阳门下,四世三公。不是本初,还能是谁?我名声不好,也没本事管你闲事,不配让你知道名字。”

很尴尬,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丑男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终结聊天的功夫确实上乘。

“阿瞒,每天都劝你,我们在西门当值,公务繁忙,饮酒不可过量!你看你,两杯酒下肚,说的什么话?”

“本初哥,弟弟我,他妈的……喝的醉了。”

袁绍拿出一锭黄金,不由分说塞在我手里,也不再瞅我一眼,拂袖出门而去。

那丑男抹抹脸,下巴趴在酒桌上,对我摆摆手,道,“小子,过来陪我喝一杯?”掌柜的收了临时摆在酒坊的竹床,我只得过来,倚在另一张酒案边,和丑男相对而坐。

“并州的高门,让我划拉划拉啊,”男人吩咐关上酒坊的大门,屏退了店里的酒保,眯了眼掐着手指头,“前任刺史复姓皇甫的、现任刺史姓丁的、刚刚又去上任的州牧姓董的、士族冠冕姓陈的、姓冯的……就是没听说过姓张的。小子,你牛啊,这是当了哪个高门的乘龙快婿,能被举荐到朝廷做官?也不对啊,豪族的上门女婿不应该这个倒霉模样,说吧,路上让黄巾军抢了?还是让黑山贼围了?”

“大哥,小弟也是因缘际会,得了刺史大人一纸荐书。我是雁门人,并州饥荒,绕路冀州,连日颠沛才到了洛阳。”

“嗨,不愿意交心也没事儿,以后没准还能和我遇上,日子长着呢。我看举荐信上,并州刺史保你来做武官;闲话一句,你能开几石弓,使什么兵刃?”

“鲜卑檀石槐,每年等冬天草黄了,常常要入关抢掠。小弟的父辈,一直在雁门关外戍边,我儿时开始随师父学艺;上马时,惯使一把拨云月牙戟。朝廷禁止私藏铠弩、长兵,画戟只能在家里吃灰;赶路不方便,因此怀中但有一口短刀。我能开五石弓,只有二百斤的气力,比不得我师兄。”

“我滴乖乖。只有二百斤?西北边郡,尚武如此!你师父是哪一位?”

“我师父是父亲的同袍,名讳李彦。师父早年间,违令出关,北击鲜卑;后来卸甲归田,收了师兄和我这两个徒弟。师兄入门早,我学艺未成,师父不幸便身故了。”

“李彦……天下第一戟?”

“师父说,进不能报国,退不能安民;江湖上的,都是虚名。”

丑男放下酒杯,坐起身子,问我,“你师兄叫什么,现在何处?”

“师兄是并州九原人,在刺史丁原的帐下,做一个主簿。”

“我去,学那么多年武,丁原让他干个文职?并州这个刺史看来不行,弄不过刚来的州牧。”

“敢问兄长,并州又有新的州牧上任了吗?”我收了收惊慌。

“西凉董卓,平叛立了点功。您那大将军,何进,有点忌惮他的西凉兵,因此封他到并州当郡守。郡守不是文官吗,意思想让董卓把兵权交出来。并州这几天挺热闹的,董卓郡守,丁原刺史,两个老小子,谁也不惯着谁。一个拥兵河东,一个坐镇河内,弓不离弦,马不离鞍;看架势,不太对。”丑男狡黠地笑道,“你们并州的前任郡守,没进城就被人干掉了,用屁股想也知道是丁原使的坏。我平生过目不忘,逃犯的画影图形,前几天刚看了两眼。实话实说你像滩烂泥一样倒在大将军府前,本初看都没有看你一眼,是老子不嫌脏臭把你背到酒坊。你怀里的刀太锋利了,举荐信也是我翻出来的。兄弟,你真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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