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遮天盖地的火炮之鸣,震撼人心。
炮弹靶子应声而碎,炸为一股石雨,沙沙沙,纷扬落下。
我转头问阿史那世子,如何?
他还没回过神来,一双眼紧盯着满地的碎石块,口角微开,半晌了凝眉说了一个急促而惊讶的“这”。
主事官再度挥臂,余下三架火炮迅速装填完毕引燃药信,嘭嘭嘭三声连珠巨响撞开空气,霎那之间,黑影在半空划过,与炮弹靶子碰击电光火石紧跟着翻涌起团团浓尘土雾,石头渣子冲出土雾做散花之舞,唰唰唰溅落十数米之遥。
大臣们或拍桌或鼓掌,赞叹连连。
士兵们高举长矛,打气声嚯嚯。
东突厥的人皆面有异色,或惊讶或好奇或激动,有的按讷不住喝一彩者被世子瞪了一眼。然他自己又跟着摇摇头,再点点头,对我咂嘴称叹:“好!果然不同凡响!”
我笑道:“看来世子也是有眼光之人。接下来要处决死囚了,朕倒是害怕看见这般惨烈景象,不知世子作何感想?若是世子忌惮此种场面,就到此为止?”
他哼哼一笑,手指搓着下巴:“厚石板造成的靶子尚且灰飞烟灭,这人的血肉之躯若挨上一炮,啧啧,还真的惨烈之至啊!不过无妨,本世子胆大,只管试来,也叫我看看这人身是当即变成碎肉还是焦化成碳!”
我闭闭眼,这帮嗜血之徒!
主事官见势,对着场下一挥手。
两个早已在活动刑架上被捆好的死囚被兵士们推动就位,我见李成蕴暗暗叹口气,然后朝下首发号施令。
人身被炸成千万块碎肉的场面不必细描。
完毕,突厥狼们尖声吹着号子,欢腾的比谁都热烈。但他们无非是心有不甘,不服气落了下风,只好在士气上找补。
演习场上的士兵清理了现场,而后并排列队,在主事官的带领下向朕做报告。
一套规程下来,我满意的宣布兵事演习圆满完成!
礼毕之后,便是今晚的篝火晚宴了。
既是迎宾宴,更是庆功宴!
今日身体状况尤佳,一整日陪同阿史那世子谈论两国邦交下来,尚能精神满满。
甚地鼻血、咳血,都没有在今日出来为逆捣乱。
天黑后的篝火晚宴就设在演习场,露天举行。
饮酒吃羊,听歌赏舞,观两厢武士做摔跤之斗,选一等射手哪个能百步穿杨。
酒正酣时,阿史那世子亲自下场到火堆前狂舞,引得李成蕴薛莫皟一等年青官兵尽皆欢闹。
这时,一个亲信宦官与我耳语一通,使我刚刚轻盈的心重重的砸落回去。
李成蕴举一支火把,向我尽情挥舞招手。我受他感染,亦激动亢奋的从座中站起,欢笑着参与其中。
一通群魔乱舞,所有人都松快了起来。
招呼他们吃着喝着,李成蕴拉着我的手向外跑去,爬过外头一个沙坡,两人站在最高之处,看着宴席场中喜乐喧喧,篝火熊熊。
他满足的长吁一口胸中气,既对我,也对这片大地大声喊道:“小菟!演习办的漂亮!我真是心满意足,心满意足啊——!”
我挽着他的臂弯,“阿嘟,多亏了有你,才能造出这么厉害的火炮,才能叫午后的会谈那么顺利,才能叫朝廷省去了一大笔贡银!你是我的功臣!”
他双臂抱紧了我,“而你是我的星星~”
我笑着,在他怀中仰头,指着天上:“哪一颗星星呀?是这颗?还是那颗?”
他拥紧了我抬头,和我一起望天说道:“你是全部的星星,哪一颗都是你。他们从今天开始,在我背后议论我的时候,就会说,他是那个主持造出四架火炮为国建功的人了。而不再像是以前那般……”
我咯咯的笑,“若以前那般也没什么不好,京城第一簪花郎,何其美名!就算有些杂声,也是嫉妒之辞~”
他微笑道:“那就让他们嫉妒去吧,现在只怕更嫉妒了,哈哈哈。”
“是呀是呀。”我雀跃着。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小菟,等回京,我要亲自布置,把最后一礼和你补上,咱们长明龙凤花烛,烧上一天一夜。”
我霎时间热泪盈眶,“阿嘟,你走吧。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都成,京中就别回去了。”
他惊诧失色:“为何?”
我的鼻眼五味乱泼,“方才接到个信儿,你父亲一派已落了下风,晋王假传圣旨,在两仪殿外斩杀了十六位重臣,他们皆是你父之人。”
他浑身颤抖着说:“那又如何?我说过,叫你娘我爹这两头老虎随便斗去,咱们是咱们!”
我挂泪如面:“阿嘟,晋王敢假传圣旨,证明他已得了太后一党的授意,朝廷风云恐怕要大改了。至于其他,我暂不多想,只是有一桩,我已火蛭入脑,也许活不多时了。”
他与我一并热泪直流:“那更要快些回京了,咱们明日就回!京中有最好的名医和最好的药,薛莫皟不是说了火蛭怕骨刀么,也许用骨针就能把火蛭引出。”
我戳了戳自己的眉心,“怎么引啊?这可是在脑中啊,一个弄不好,只怕小命呜呼更快罢了!不仅是这一桩,你已知尖尖鸡死了,它是因我而死。它死后,我的心肺之症又犯了!我偷偷寻医问药,千万保密都不敢叫太后一等知道,只为能撑一时算一时。我这个皇帝坚定的杵在她们面前,咱们还能有一丝主动之权。”
他一张嘴,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二人双双抱住,坐倒在沙坡之上,任泪水成河。
我泣不成声的拍着他的后背:“听我的,明晨一早你就走吧,趁现在还有出逃的机会。若是回京,后果难卜,你父亲此次若败,定是满门下狱,你怎能全身而退?只可恨我这个皇帝终究是傀儡,我保不住你呀!是我无能!”
他声嘶力竭的喊不,“不!是我无能!也许,也许败的不是我爹是你娘!到时候你还是我的妻,咱们一家还是团团圆圆的!”
我说,“若是太后落败,你父亲也定然不会饶了我的!莫说再做你的妻,只怕给我一刀死的痛快都是奢侈。你说的没错,如果你父亲赢了,你可以再回来呀!只是现在的局势不是偏向你的,所以,先逃开避一避吧!”
他说,“我不走!我还要护送我的火炮回京!我还要护送你回京!我要看着你把病养好!或者,你跟我一起走!”
我大声:“我是皇帝!做一天皇帝有一天的使命,我不允许自己跑,天下也容不下一个跑路的皇帝!”
他也大声:“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说,“朕命你走!朕这就下旨,命你带上亲信往高句丽一游,那里的高氏世子是太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朕已经为你布置妥当了!待你在高句丽住下,朕的亲信便会亲自送太长公主回去!他们若敢把你押送回来,那就一命换一命!”
“小菟——”他哀嚎一声便再说不出话,哭到地上无力的抓着沙子。
我痛斥他:“没有一个人真正把我当皇帝看,李成蕴,你也要这样吗?请给我一点点尊重,这次按圣旨行事!听懂了没?听懂了起来接旨!”
他不起,我哭喊道:“你聪明一世,怎么现在傻了!只是叫你暂避,听不懂人话吗?你哭成这样是觉得生离死别吗?你要也这样认为了,那我才是死定了!我的病自有太医诊治,你非要留下你会看病吗?你的火炮你放心,我替你好好带回,妥善安置!它们永远是你李成蕴造的,谁也抢不了你的功!听见没,起来接旨!”
他以手覆面,哭的脖颈通红,半晌了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慢慢爬起来弓着背跪着:“臣接陛下圣旨。”
我欣慰的笑了,抱回了他,“这样才好。”
夜风吹拂着沙坡,卷起一旋旋的沙浪。
我二人相依偎着,看着下面演习场的篝火渐熄,红彤彤人高的篝火已经变成了小火堆。
坐在软和和的沙上,心儿与飘起的发都变得无比温柔。
我亦温柔的说道:“今儿是小年下啊。你知道吗,旧年我从沉睡中清醒,也是小年下那一天。第一眼,看见竹帘外飘着大雪,恍如隔世。”
他轻柔的笑:“坏菟子,醒来了,还骗我骗了那么久。”
我吁口气:“谁能想到,一年后的同一天,你我坐在受降城的沙坡上,耳鬓…厮磨?”
“嘿嘿,是,耳鬓厮磨,星空之下,一双一对。小菟,自打你来府里撞见大发脾气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子了。我说不清为何,只是觉得叫你生气一场,不值。”
我笑:“有口直言,真好。你我曾经相见的次数那么多,可大部分都用来吵嘴了,如今回想,哈哈,可笑,似乎又觉得很是可惜。”
他揉着我的手心:“不可惜,我这一辈子就和你吵嘴这么多。就算曾经气的要死,如今也回甘了。”
我说:“回甘回韵,自留余味。”
他说:“不止余味,茶正好时。”
我们浓情暖笑,在沙坡上继续相拥,直到月儿西陲。
差不多半眯半眠之时,李成蕴的亲信赶上来禀道:“陛下,公子,车马行李都备好了。”
听了此言,身体惊醒时分带着钝痛,我们牵着手,来在了军营外。
这些天,他一直和兵士们宿在军营。此刻所有人梦中正酣,一对离人却分别眼前。
他不再哭了,坚强的笑笑:“那我可就领了圣旨,往高句丽考察一趟哦,陛下若有需要,可是要将我火速召回呐!”
我笑着一拍他的肩头:“妥妥的!朕勉强放你出去游玩一番,还等着你回来与我当牛做马呢!”
他一拱手亮着嗓门:“喏!在家我是马,在军器监我是牛,一辈子都为小菟当牛做马!”
我们哈哈笑着拥抱,他深吻上我的唇,像是要把舌头噙断,像是要把我的魂魄吸入他的身体。
一声高亢的鸡叫响彻在凌晨大地上,我轻轻推开他:“天快亮了,走吧。带好公文,放心我,放心笑笑,一切放心!”
他狠狠的咬了咬牙与我点头,一双泪眼强敛着不使泪滴落下,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他一鼓勇气拧头离开,甩起袍带跨上赤马。
他低吼了一声,一甩马鞭!
马儿带着刚刚脱口的“驾”声瞬间远去,孤单寥落的一队随从紧跟其后,冷峻的铁蹄踩着冰凉的长街,冲进了晨雾里,影子不见了。
我对着远走的一切摆了摆手,再见了李成蕴,江湖路远,今生已过,也许后会无期。
我僵在半空中的离别手还未收回,只听身后赶来了一队零碎马蹄。
“陛下,您为何命他往高句丽巡查?是想放他逃走吗?”
我孑然一转身,张开了双臂挡住了追来的马队。厉声大呵道:“谢将军,你竟敢置喙朕的决议!朕着他为特使往高句丽巡查,自是朕的主张,自有朕的考虑!”
大舅谢将军连马都不下,焦躁的与我拱拱手:“陛下,京中平乱处在最关键时期,您放走了罪臣李壬的三子,他若去哪里搬了救兵该当如何?”
我冷哼:“谢将军多虑了!速速带人退下!”
他凛声:“不可!臣定要追他回来!紧要之时,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你若非要抗旨,那便先把朕拿下吧。”
我默默走上前去握紧了他的缰绳,奋力拉住,带着一抹无奈的笑回望了一眼李成蕴的去向。
真好,走的真快。但再快一点吧!
正拉扯着祝愿,猛觉心口翻涌,头颅绞痛,喉中一呛扑哧一口,满腔的鲜血喷向了无辜的小马,把马儿的眼睛都浇红了。
紧跟着两管鼻血成为温脉的泉水,哗哗长流。
鼻梁也湿润了,从眉心一点滑下的热度从鼻梁掉落,与鼻血汇在一起,再绕过下巴,湿透了脖颈。倒像是清晨用热水梳洗。只是风一吹,寒热交替。
香甜的、咸腥的、热烈的、冰凉的。
依稀中惊声万缕,无数只手扶住了我,帕子片片洁白然无从下手。
我仍旧坚定的勒着马缰,看着李成蕴离开的方向,护他平安,也护着自己不知何时所起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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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血泪盈襟,鸡声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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