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阖上了眼,不发一言。
丹姝继续问道:“你说,你是不是用你神女的灵丹去换的芝越草?”
愤怒的喊声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须臾,永安才平静地回了她一句:“是。”
“你知不知晓,灵丹对你来说就是命!没有它你活不了的!况且,神女的灵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至宝?若有不轨之人得到,你知晓会是什么后果吗?单单一个灵丹,便足以让三界生灵涂炭!阿乐的灵丹丢失,是我无能,我没有照看好,寻又无迹可寻,可你呢?为何弃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你告诉我,救活了她,那你呢?!”
“姨娘,”永安沉默了一刻,有气无力道,“我死不了的。阿恒将他的修为渡了一半与我。我……今后这条命,应是无法为妖族效力了。”
丹姝只觉得要站不住了,她急剧地平复心绪,咬破了牙齿吐出几个字来:“我会救活长乐的。”
思忖了片刻,她又道:“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妖族的上上下下都在流传一种说法。”
床榻上的人气息平畅,静静地思量了一阵子,睁开了明眸,问:“什么说法?”
“不知是何人,揭发了一个长乐殿中的侍女,说她盗取了永乐剑,杀害了神族二殿下,又谋害了先帝。”
殿外的寒风自小窗席卷而来,令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她平静的声音缓缓地传了来:“这又是一些什么无中生有的说法。”
“但大家都相信。我亦是不理解,没有明确下定论的事情,为何会被传的如此沸沸扬扬。他们称长乐冤屈,说一代神女如此陨落,是妖族的大不幸。”
永安不由得苦笑:“可那时,是他们逼我,是他们要我处决阿乐。”
“若你不这般做,你就是不顾子民的罪人,枉为妖帝。你这般做了,他们亦会有其他说法,总归就是,永远有责任压在你头上。”
可是她哪想做什么权势滔天的妖帝,一生夙愿,不过是想守护自己所爱之人罢了。
“姨娘,多说无益了,我会去给妖族一个交代的,只愿,你和阿乐都平平安安来见我。”
“切勿担忧。”丹姝起身,一室的暖炉生起,临走时带上了门窗。
天色沉沉的,满天都是厚厚的、灰色的浊云,风肆意地刮着,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严严实实的长袄,更不要说露在外的肌肤,如同被划了一刀又一刀,疼痛无比。
小雪过后,陡然间下起了大雪。霎时,暗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清了。
丹姝远远地看天,手中握着一只小瓶子。
幸好,这个冬日,有盼头了。
大雪过后,殿门、地上、高台,都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衣裳,风一吹,雪花飘飘扬扬。落了叶的树枝上挂满了毛茸茸的银条,冬夏常开的莲池里雾气飘渺,不染这一方雪白。
她记得初见桃夭时的场景,也是在白雪皑皑的冬日。
那时她只是一只刚化人形的小红狐,下凡历练被同族欺负,桃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与她结为了好友。
也就是在那时,桃夭遇见了与她纠缠一生的灼华。
那个气宇轩昂、貌似潘安的少年。
丹姝见证了二人相识相知到相恋的过程,所以远比旁人更清楚其中的艰难与不易。
不论是看着桃夭与灼华在凡间成亲,还是回妖界后陪着桃夭彻夜难眠,都教人眼眶湿润。
她混乱的思绪中闪过一副褪色的画面。
画面停留在一条偌大的云河之间。
与帝都交界处,百万天兵天将气势磅礴,蓄势待发。
一白色锦袍男子位于阵首,身上的金鳞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单手执一柄破尘之剑,一身姿绝佳的粉衣女子迎剑而上,血肉刺破的声音响起,轻纱即刻便染上了一串串的血梅,盈盈的身姿不胜此举,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刹那间,红狐的悲鸣响彻云霄,刺破苍穹。
一娇小玲珑的八尾红狐飞跃而上,幻化成人形,及时接住了那粉衣女子。
女子着一袭桃花云雾烟罗衫,一头青丝仅用一根珍珠色的丝带绾起,耳边的乌发随意飘散,如风一样轻盈飘忽。
她被丹姝抱在怀中,眼神迷离又恍惚,拧着眉心,直直地望着远处措手不及的白衣男子,嘴角溢出丝丝血来,艰难道:“灼华……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男子如同脚底生了根,欲抬脚却跨不出一步,他强行忍住胸腔快要爆发的怒意,咬牙闷声道:“夭夭,你,这又是何苦。”
粉衣女子张口,唇齿间一片血红,话未出口却先咳出一口血,丹姝瞳孔剧缩,眼中血丝越发骇人,朝男人怒吼道:“何苦?尊敬的神帝,你有何颜面说出这种话?”
男子不语,剑眉星目间露出半分不易察觉的垂怜与愧疚。
丹姝厉声道:“当初在凡界,你是如何同夭夭许诺,又是如何巧言令色哄骗夭夭,回来之后,你又是如何待她的?为了帝位不惜抛弃枕边人,连孩子都不认,如今你却还要来赶尽杀绝,灼华,你的心到底是怎样的绝情!”
灼华愣了一下,探问道:“孩子?什么孩子?”
她几乎要暴怒,强行稳定住情绪,紧紧抓住怀中桃夭的手臂,恨声道:“在凡界之时,夭夭被你伤得心灰意冷,回来后却发现有了身孕,她不愿去找你,听闻你父君生前命你讨伐妖族,她即将临盆又不得不训练起妖族子民,两个女儿才出生几日啊,抓周宴都来不及办……”
灼华如遭雷劈,全身僵硬,抬起步子,艰难地行至桃夭身前,看见她苍白无力的脸庞的一刻,所有的情深似海瞬间爆发,曾经的记忆如同打开闸门的流水一般一涌而出。
像是有什么视为珍宝的东西碎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桃夭身边,看着她腹部汩汩流淌的鲜红,开始慌乱,伸出手,却又不敢贸然触碰,曾经日夜思念、深深爱恋的人,此刻让他恐惧,无颜面对,他颤抖着,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夭、夭夭,是我食言了,我对不住你……”
桃夭虚弱地抬起眼帘,微微一笑,却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她有气无力地对丹姝道:“孩子,还望你能看管一二……”
少时的奋不顾身,叫做勇敢。如今的纠葛不休,叫做情仇。
泪花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灼华深深地将她拥入了怀中,道:“女儿……可有取名?”
桃夭无力地摇头,一阵静默,良久,又开口:“就……唤作永安和长乐吧。”
“好……永久平安,长久快乐……”
世间最后一个神女,妖帝桃夭逝世,万物了无生机,仙界再无四季。
众妖苦诉,众神怜悯,神帝灼华下令收集桃夭残魂,神妖两界连年供奉,桃夭的长姐从云称帝。四季归位,神妖和睦。
次年,神帝灼华逝,其堂弟墨霖称帝。
一段回忆落了幕,丹姝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
桃夭像长乐,天真果敢,善良正直,又爱恨分明,她也像永安,成熟稳重,深明大义,更顾全大局。
她生而为神女,却从未有人善待过她,在她生前没有好好守护她是丹姝的一大遗憾,如今她的两个后人都落得如此田地,不由得令她生出深深的挫败感。
如若此番无法救回长乐,永安又失了修为,她便是真的有愧于桃夭的嘱托了。
金色的炼丹炉中,熊熊的大火燃着,丹姝运气念诀,输送了一波又一波法力,手被真火狠狠地烫了一下,使得她吃痛地抖了抖身子。
又是一波极强的法力输送进去,她额间现出密密麻麻的细汗,脸色瞬间苍白了大半。
三日三夜,一颗豆粒大的丹药终于成型了。
丹姝心力交瘁地从地面支撑起身子,一撅一拐地向深处的冷殿走去。
废了极大力气推开殿门,现出来一只冰晶明洁的冰棺,泛着水蓝色光辉。
丹姝几乎是摸爬打滚,才行至了冰棺之前。
见到棺中长乐狼狈可怖的情形时,她还是没忍住,鼻子酸涩起来。
她拿出耗尽了三人心力的丹药,喂了下去。
做完这一举动,犹如肩上大石一落,她彻彻底底无力地靠着冰棺瘫坐了下去。
静静地坐了半晌,回想起多日来的所历所感,她哽咽着嗓子,自顾自道:“长乐,其实,从前姨娘训斥你,也是想保护你……”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开了泪花,继续道:“姨娘怕你受伤,姨娘也怕你不争气,姨娘怕你走你阿娘的老路,你为何总是这般不听姨娘的话……”
“你若是听话了,又怎会遭这些罪,说到底,是姨娘没用,姨娘没有保护好你,你可莫要怪姨娘,你可要好好地回来。”
实在忍不住,她低低地抽泣起来。
棺中微微传来声响。
丹姝警惕地起身,低眸去探看,发现她周身的冰晶正一丝丝地融化,渐渐有了暖意。
良久良久,白衣少女的眼睫颤了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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