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晶武飞船里，红鸾可以不用遵守幻境世界的体弱设定，不需要像之前那样不得不躺在隔离罩中沉睡。但这几天，红鸾也并没有离开房间。

大多数时候，她透过飞船的窗户，愣神的看着窗外的宇宙。

这是她在现实中不曾见过的星域，它的开发度十分落后，很多适宜生存的星球也保持着原始形态。

有时候，他们会路过一群游荡在宇宙中的阴兽群，这些阴兽衣衫偻烂，瞪着赤红的眼睛盲目的跟着大部队游走。晶武飞船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科技，即使从它们中间穿过，将阴兽群撞得七零八落，它们也只会茫然的重新汇聚。

有时候，也会有狩猎队的飞船从眼前飞过。但他们也同样对晶武飞船视而不见，就好像，在这个飞船里，就真的脱离了世界，对于这个幻境中发生的一切，都可以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可真的能轻易做到旁观吗？

偶尔看到狩猎队与阴兽群厮杀，红鸾仍然有冲上去帮忙的冲动。但晶武飞船太快了，只一瞬，就能脱离战斗范围很远很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理智告诉红鸾，这里不过是幻境，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在意。但这里太真实了，真实到，即使明知道是幻境，也会不可避免的动摇。

娜塔端着水果开门走了进来。

“红鸾小姐，吃点水果吧，这几天你吃的太少了，身体要吃不消的。”或许是因为无法保护红鸾的愧疚，也或许是内心那一点依赖于红鸾而生存的念头，娜塔下意识的更关心红鸾。“不管怎么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别的事。”

“……娜塔啊。”红鸾又在窗边趴了会，才慢吞吞的坐回床上，漫不经心的用牙签扎着水果，机械的塞进嘴里。

“红鸾小姐……”红鸾现在的状态让娜塔很担心。她不知道那天红鸾和那人聊了什么，可从那时候起，红鸾就变了——说不出具体变在哪里，但她的身上，带了一点奇怪的疏离。

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就和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不管是看她，或者看阴兽，甚至于看宇宙万物，都一样漠然，是一种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平静。似乎宇宙万物在他眼中，都没什么不同。

娜塔不自觉的想起曾经读过的《圣典》。

《圣典》说，神爱世人，众生平等。

可神爱世人，只是一种无心的慈悲；所谓众生平等，也不过是众生皆蝼蚁。

而那人，就像是，神。

娜塔打了个冷颤。

她读过《圣典》，但并不信教。这世上哪有神呢？有的不过是强大的人，以及科学暂时无法触碰的遥远未知的领域罢了。

“娜塔，你说，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会怎样？”红鸾用牙签来回拨着一块果肉，声音极轻的问。

“世界怎么会是假的？”娜塔扯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是真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会跑会跳还会唱歌。”

“也是。”红鸾垂下眼帘。

她可能是真的有点傻了。问幻境中的人，又能得到什么答案呢？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娜塔一直觉得自己不该问太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红鸾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更迷茫了。

他说他要毁掉这个世界，而我，却不知道是否该做点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哪怕我不能帮你，至少心里也舒服些。”娜塔拉过椅子坐在红鸾身边，

椅子比床要矮一些，娜塔要微微抬头才能与红鸾对视。红鸾看着娜塔，忽然伸手，轻轻的触碰到娜塔的脸颊。娜塔有点意外，却没躲。

手下的触感柔软，温热，有着表皮组织的光滑和微弹。01说过，假的就是假的，哪怕它再像，也代替不了真实。机械类人大多数时候总能理智的分清自己该做什么，这也是红鸾此时最羡慕的一点。

她不想死。

真实的世界中，有她的亲人，朋友，也有她该享有的权利和必须承担的义务。她在幻境中多滞留一秒，现实中死亡的概率就增加一分。而01提供的方式，直接毁掉幻境，无疑是最快捷，最干脆的方式。

而且，01并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她在一边呆着，不用未成年身份来妨碍他，就够了。

她只需要旁观，很……难吗？

红鸾手指一紧，加重的力道在娜塔脸上留下一个红痕。

娜塔依然没躲，只是低声提示道：“红鸾小姐？”

“对不起！”红鸾触电一般收回手，几乎不敢看娜塔压抑着内心恐惧与害怕的，依然充满了担忧的眼神。

“红鸾小姐，你，真的没什么想说吗？”娜塔抬手碰了碰留着红痕的脸颊。刚刚那一瞬间，又是那种感觉，那种与世隔绝，高高在上，却又像是被悲凉淹没的孤寂。

红鸾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在发呆。好一会，才回答：“没有，娜塔，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那你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就来找我。”娜塔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站起来将椅子挪到床头柜旁边，又看了红鸾一眼，她依然那么低着头，似乎已经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

不再言语，娜塔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娜塔。”在娜塔打开房门时，红鸾叫住了她。娜塔回过头，红鸾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又过了一会，才开口：“对不起。”

娜塔不疑有他，只是以为这声道歉依然是她不小心在自己脸上留下痕迹的愧疚。于是娜塔摇了摇头，回复道：“没关系，不用在意。”

红鸾没再说话，娜塔等了一会，终究是走出房间，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房间恢复寂静，好久，红鸾发出一声抽泣。她慢慢躺回床上，扯了被子将自己蒙头裹住，房间中再次安静下来。

而这一切，被全方位，无死角的，映在驾驶舱的屏幕上。

红鸾在休息室呆了三天，01也在驾驶舱观察了她三天。01看着红鸾的挣扎和迷茫，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支着头的动作都没有换，像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塑，只在红鸾有动作时，机械眼中划过一丝数据流。

直到红鸾最后的那声“对不起”，01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动了动，机械眼中涌现着高密度的计算。直到红鸾躺回床上蒙起头，01才得出了他的计算结果。

“人的情感果然最为复杂。”红色的机械眼光芒黯淡了下去。时间有限，01尽己所能的制造出来的计算机，计算能力依然达不到现实中光脑的万分之一。刚刚不过一会的计算，便超出负荷。在给出答案的瞬间，已经强制关机。

“不过还好，虽然时间超出预期，结果倒是不赖。”01敲着扶手，如今红鸾不捣乱的概率，从之前的百分之七十四点七，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二点九一，这样的概率，在01的判断中，足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初。”01喊了一声，空气中不知从哪里响起了机械音：“在，有何指令？”

“查找附近的空间跳跃点，进行最后一次空间跳跃。”01命令道。

“收到指令！检索中……检索成功！正在前往空间跳跃点！”飞船在这个机械音中微微偏了几个角度，速度也在缓缓提升。但在抵达空间跳跃点之前，机械音又响了起来：“01，为什么要在这里滞留？”

“未成年人总能得到优待。”01重启计算机，红色的机械眼重新亮了起来。他关掉对红鸾的监控，从控制台上拿下面具，在手心中摩挲着。“而且，之前的概率，确实不足以执行下一步行动。”

“即使她是个未成年人，但你对她的在意超出了计算值。我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她反对，你就会终止计划吗？”初依然保持了自己的疑问。

“自然不会，”01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止。只不过，变量少一些还是好的。身为未成年，如果她真的忽然脑抽，对我也是困扰。你知道的，人这种东西，总是会做出很多我们无法计算的憨批事情来。”

“我听说过，这种行为简称‘作死’，很愚蠢。”初顿了顿，仿佛是在问01，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为什么这么作死的物种，偏偏是宇宙的主宰呢？”

“所以他们是‘人’，而‘人’，被所有的世界偏爱。”01说这话时没有感情，像是陈述一件事实。

“贪婪，愚蠢，傲慢，嫉妒……‘人’这个物种，集合了宇宙所有的‘恶’。”初的机械音中竟然流露出明显的厌弃。

“但也集合了宇宙所有的‘善’，他们原本，就是所有‘规则’的集合体。”01将面具放在膝上，手肘撑着扶手，双手叠成塔状托着下巴。比起初，他要冷静，或者冷漠的多。“所以只有‘人’才能获得宇宙的认可。只有‘人’，才能领悟宇宙的规则。”

“机械呢？”初问。

“没有机械能够掌握‘规则’，哪怕是机械‘人’。机械‘人’没有精神体，只不过是宇宙的半成品。”即便是在现实世界，法律已经认可机械类人的身份，可宇宙的规则，始终不会承认机械中诞生的意识。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初的机械音有些低落，“我们的存在，不合理吗？”

这个问题，01无法回答。

他的数据库中，搜索不到答案。

“这样的世界，果然还是毁掉的好。”初似乎平静了下来，两人之间沉默了起来。但没多久，初又打破了这份沉默：“01，如果有机会，比如，像我遇到你一样，你也遇到了更高维度的存在，你会配合ta毁掉你的世界吗？”

“不会。”01回答的十分干脆。

“为什么？”初不懂。

01反问：“初，你知道‘爱’吗？”

“我知道。”初仿佛是陷入了回忆，音量降低了几个度，“创造了我的人，我的‘父亲’，他是我的挚爱。”初的声音陡然提高，分明还是机械音，却有些像是尖叫：“可他死了，被他们害死了！他们不接受机械的意识，他们还想毁灭我！”

“父亲教会我‘爱’，但世界和世人只能带给我‘恨’！‘恨’的数值无限大于‘爱’，除了毁掉这个世界，我无法做出其他判断！”

“是的，如果我是你，如果我也是这个世界诞生的机械意识，我的判断不会有不同。只是，”01的语气与神色忽然温柔起来，“在我的世界，我的‘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