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廊檐下忽然成了翰林学士院、舍人院临时所在,各置三案,翰林侍读学士孙奭押班。
翰林学士杨亿、刘筠、晏殊跪坐于东一楹,知制诰张师德、宋绶、陈尧佐跪坐于东二楹,纷纷借着研墨掩饰内心激荡、猜测殿内时局。
一阵又一阵脚步声趋入福宁殿参拜、唱赞,传宣那人却是刘纬。
宰执、三衙统帅、内侍二省都知、押班络绎不绝。
赵元俨形单影只,人人退避三舍。
赵允升的处境也尴尬,但他携子赵宗达、侄赵宗望同至,声势最隆,也为来阙画上休止符。
杨亿、张师德等人很快就陷入无暇分神的忙碌,一边挥毫泼墨,一边绞尽脑汁。
赵宗达出继赵元僖,赵宗望出继赵元杰。
改应天府(商丘)为中京,升邕州为府建南京。
钱易罢为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封英国公、特迁吏部尚书、安抚广南东西路、兼南京留守,追封其父钱倧为吴国王。
封已故平卢节度使郭崇孙、金城郭氏为太子妃。
东平郡王赵全益封东平王,就藩银川……
殿内哗然,殿外墨迹走样。
十三岁的孩子出外就藩?
丁谓、冯拯、曹利用不知是谁的主意,不敢贸然发声,更别说劝了。
众人也就保持沉默,包括刘娥、赵祯在内。
但当刘纬百感交集、极其不愿的道出“封刘纬女弟、夷陵刘氏为东王妃”时,非议在所难免。
淮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同平章事张耆深揖道:“于礼法相悖,且不合情理,请官家、娘娘收回成命。”
总算有人出面探水深,还是潜邸旧人,半臣半仆的存在介入天子家事的理由倒是很充分。
丁谓以下无不暗松一口气。
赵恒喃喃问:“谁?”
刘纬道:“使相张耆,言之有物。”
赵恒无声一叹,缓缓闭上双眼:“出判永兴军。”
声虽轻,架不住人人竖耳关心。
张耆伏地泪流:“臣秉忠而言,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纬俯身劝道:“确实欠妥……”
赵恒深陷的眼眶中挤出一线光亮,不见人君威严,尽是为人父母执念。
刘纬退至床尾,肃穆传宣:“诏,张耆出判永兴军。”
陈尧佐在殿外闻声而动,冲张师德、宋绶微微一拱手,下笔如有神:门下,朕顺器名以昭大功之治,简材能以授元戎之权。眷沉雄之英,扬忠实之效。肆颁异数、诞告群功……
张耆妄想以情动人,不停叩首,泣不成声。
刘纬明着敲打:“请张使相除永兴军不法豪强,例如赵谏之流。”
张耆愕然抬头:“你……”
刘娥、赵祯全程视若无睹,静静守在床头。
刘纬满腹焦灼,毫不留情,“石公送张使相一程。”
石普二话不说,拎着张耆胳膊就往外拖,至廊下方撒手,不屑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早干嘛去了?”
张耆不敢跟石普这样的老军棍较真,又在阶下行了一套三拜九叩礼,怏怏而去。
陈尧佐暗暗叫苦,笔下的溢美之词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好在殿内传宣又起:“诏,曹玮除枢密副使……”
陈尧佐连忙又冲张师德、宋绶拱了拱手,脸上多出些谄媚的笑。
张师德、宋绶目不斜视,微微颔首,默许陈尧佐行张冠李戴之举。
宋制,知制诰、翰林学士为内外词臣,掌诰、诏、令、敕等撰述。
宰执除、罢等大诏须具本取旨,或是直接聆听上意,有一定的基调和范畴,通常需要至少一夜酝酿。
福宁殿东廊下的这种即时画旨方式实为开天辟地第一遭,谁都做不到游刃有余。
杨亿、刘筠、晏殊就在为钱倧的吴国王之封伤脑筋,因其事迹尚需厘清,手边却无文献参考。
本想放一放,福宁殿内的传宣似乎已尽,不得不捡起硬骨头先吭。
杨亿早就绝了上进的可能,心态最平和,一边打量正为东王妃封诏而黯然神伤的晏殊,一边寻思:之所以兴师动众,仅仅只是因为封刘娇为东王妃存在争议……
突然,殿内传宣又起,是赵祯那处在变声期的独特嗓音:“诏,枢密使刘纬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
陈尧佐笔下一滑,又废一稿。
孙奭、杨亿、刘筠、晏殊、张师德、宋绶尽皆骇然,相顾失色。
开朝以来,宰臣之列,强不过赵普、久不过赵普、横不过赵普、权不过赵普。
但赵普拜相,也是先卸下枢密使一职,再充门下侍郎、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
赵祯嘴里的那个“兼”字,彻底颠覆已经施行六十五年的政军两府分离制,使文武二柄专付一人。
集贤相虽在昭文相、监修国史之下,刘纬却多出半个枢密院为支撑,丁谓、冯拯连体都难以招架,再以宰臣之实凌驾于曹利用之上,两府很可能变成一言堂。
刘纬与冯拯夜值会通门外,仅被提前告知赵全益封王纳妃一事,一直蒙在鼓里,不敢传宣,屡屡推让。
赵恒一意孤行,命赵祯居中传宣。
丁谓、冯拯、曹利用一度以为是赵恒口误、或是赵祯会错意。
赵祯却毫无不适的重复一遍:“诏,枢密使刘纬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
王曾越众深揖,“五代之祸未远,藩镇之弊犹存,承平之基不稳,而陛下卧床、太子弱冠、娘娘幽居,怎能将文武二柄付诸一人之手?此事不可,亦非爱护刘纬之心,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恒抖了抖嘴唇:“谁?”
赵祯无意识的瞥了刘娥一眼,俯身道:“是参知政事王曾。”
赵恒气若游丝:“出知秦州。”
那些看不见的蠢蠢欲动,一泄千里。
包括王曾在内,均有所悟。
廊下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不一定是来草诏,也可能是为殿内替补。
李迪、任中正按下不平心,静候丁谓、冯拯先行。
……
刘纬抢在赵祯前面开口:“诏,王曾出知秦州。”
石普看着王曾跃跃欲试。
丁谓、冯拯等人作壁上观。
王曾深深一揖,倒趋出殿,朝德高望重的孙奭远远一抱拳,飞快远去。
“老夫倚老卖老,夺这个天下先。”
孙奭抗下杨亿等人的为难,提笔回忆与刘纬初见,思如泉涌。
“门下。绥四方,复大业,属在于眇躬。佑乃辟,康兆民,允资于元辅。进陟时杰,秉操国钧。粤惟先正之臣,克任天下之重。爰旌丕烈,诞告朝伦……”
是日,有诏:皇太子赵祯、东平王赵全益望日告太庙。
东平王赵全益五月朔就藩银川府。
是日,刘纬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肩挑两府。
百官惶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民间反应较为正面。
午后,几乎跌回面值的钱券应声飞涨,溢价稳在一成以上。
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皇城司急奏福宁殿,明是喜讯,实为阴报。
其时,丁谓、冯拯正在赵恒床前艰难交流着,刘纬则返宅安抚刘娇、并筹办嫁妆。
赵恒言简意赅:“何故?”
丁谓、冯拯不答,因为这是针对赵祯的考校。
赵祯道:“我大宋铜法严峻,使铜难为物之用,仅以直论,不如券便捷,所以折一成损耗。
今交趾告捷,收其佛像金身,置以泥塑,可铸景德平钱三百余万缗。
但若尽数运抵京师会有五成折损,所以就地铸钱犒赏三军。
可禁军、工匠、役夫大多不愿受实物赏赐,转求钱券,致广源冶场新筑铜钱大量挤压,仅能赏缘边溪峒。
五千里外,尚且如此。
所以京畿商贾趋利,助券涨、钱跌。”
丁谓问:“平交趾易,安交趾难,夺其民信仰,事半功倍否?”
赵祯忽起向往之心,“世宗登基,无钱可用,诏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并导臣民向善: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像?岂是其所惜哉?”
冯拯问:“释教当禁?”
“中国之外,应为佛国。”赵祯红着脸道,“刘卿曾言,佛徒可在中国行走,但不能为教、不能为税外之地、不能为法外之地。”
……
天禧八年,五月初一。
赵全益赴银川就藩。
赵恒耗尽最后一丝精气神,日夜昏睡。
五月初三。
韩守英急奏京师,请建西宁州,并告甘州回纥大败契丹来犯,生擒其主帅萧惠、耶律谐里,可汗夜落隔请举族内附。
赵恒还是纹丝不动。
初五,凌晨。
一场由东向西的雷暴席卷京畿,内外城水深一尺,毁民房、军营百余间。
是夜,电闪雷鸣。
赵恒苏醒,问:“澶州安否?”
刘纬泣不成声:“大河虽决横陇埽,却已为围堰所束,经泗水转海州运河入海,澶州无泛区,京东、淮南无恙。”
赵恒瘫痪的身体忽然灵动,伸出手道:“扶朕更衣。”
是夜,西角楼塌。
赵恒崩于福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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