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尽力而为。”
赵恒焦灼不安的守在廊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郭氏惨呼隐隐约约,沙哑不堪。
“怎么样?”刘纬趋至产房外。
医官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能看到脚。”卢守勋双目红肿。
“殿下顶天立地,别人帮不上忙,告诉娘娘,脚先出,脐带很有可能提前脱落,必须在五百息内生产,越快越好。”刘纬并未刻意放低声调,但再怎么天花烂坠,也不改世人偏见。
“就……这样说?”卢守勋泣不成声。
产房内忽然一声惨叫,郭氏竭尽全力回应。
天色越来越暗,时光却徘徊不前。
郭氏气息渐不可闻时,稳婆惊呼又起:“脚出来了!”
“五百息!”刘纬隔窗哽咽,“娘娘只有五百息时间!”
度日如年的四百息之后,天遂人愿。
然而,一声“生了”之后,却不闻呱呱落地,仅有郭氏气若游丝:“我的儿啊……”
刘纬等在门外,“抱育婴房。”
一宫女蹒跚而出,怀中婴儿满脸污秽,隐见青紫。
刘纬贴在婴儿口鼻之间:“谁会人工呼吸?”
“奴婢……”又一宫女自产房出,软软瘫倒在地,“呜呜……奴婢不敢……”
“我来!”刘纬冲进早已备好的育婴房,将婴儿轻轻平放,深深一呼吸,用嘴包住婴儿口鼻吹气,然后一边用两指按压胸口,一边泪流满面,“殿下不能这么没良心,娘娘还等殿下救命呢……”
按压、吹气轮流交互,一回,两回,三回……十回……
“歇歇,我来。”卢守勋咬牙。
刘纬摇头不语,收回手指,又是深深一吸、一吹,还未抬头,一股羊水就破喉而来,连忙用左手倒提婴儿小腿微微抖动,右手轻拍婴儿臀部,一次、二次、三次,又是一滩羊水破口而出,奏响人世间最美的旋律:“哇……哇……”
可惜,郭氏情况持续恶化,外部撕裂虽已缝合,内出血却怎么也止不住,生机飞快流逝,执意要来孩子放在怀里哺乳,下颌轻触孩子胎发,苍白的脸上满是慈爱,喉咙里翻滚着谁都听不懂的欣慰:“女儿好……女儿好……知道心痛娘……能健健康康……”
“陛下……”
产房廊下一阵告罪、劝阻声。
郭氏挣扎着道:“产房污秽……莫让陛下进来……”
刘纬都能扑在那张污秽的小脸上施救,赵恒还有什么理由顾忌条条框框?他三两步冲到床前,一手抚摸新生儿胎发,一手抚摸郭氏脸庞,泪水肆意横流:“娘娘辛苦,容朕日后好好弥补……”
“陛下……”郭氏双眸再无往日灵动,含泪微笑,“臣妾怕是不行了,万幸……有大姐儿侍奉陛下左右……”
“胡说什么……会好的……会好的……”赵恒哽咽难言。
“臣妾求陛下一件事,让大姐儿寄养在刘纬宅……”郭氏奋尽余力,死死抓住赵恒的手。
“这……”赵恒泪水凝滞,忆起景德二年自澶州归来时,内城巡检钤辖邓永迁因雍王赵元份惊逝、而作的将功补过秘奏:刘纬咸平六年假死,曾遗书一封于马翰,托付身后事,其文不通,但可见景、澶、达、德等字眼,当时未议改元,恐因图纬、推步之故而未卜先知……
“求陛下看在臣妾三子早夭……”郭氏气竭,眼神涣散。
“刘纬那边……”赵恒迟疑道。
“妾身不在了……他会同意……会同意……陛下走……走……给臣妾留点体面……”郭氏弥留之际,心中只有身负“不详”嫌疑的小儿女,宫外的青天白云或许更宜生长,离那段春秋往事更远:郑武公娶于申,?武姜。?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惊姜?,故名?“寤?”,遂恶之。
……
全然不知已背负不祥在身的孩子正在母亲怀里贪婪享用乳汁。
郭氏那张曾经生动的脸上依然带笑,却渐渐凝滞。双臂依然执着,却渐渐僵硬。
吧唧吧唧声,一刀一刀砍在人心坎上,产房内外,哭成一片。
祈福僧道口中经文悄然转变,由今生赴来生。
赵恒隔窗泣立,仿佛置身人群的孤魂野鬼。
姜氏轻轻掰开郭氏环抱的双臂。
乳娘小心翼翼的抱起孩子。
沉沉死气中,有嘹亮绽放。
“哇哇哇哇!”
悲伤在,未来也在。
……
深夜,柔仪殿。
愁云惨淡,呜咽不绝。
故人音容笑貌仍在赵恒耳边回荡:“娘娘想将大姐儿养在嘉善坊刘纬宅。”
前来柔仪殿致祭的嫔妃、女官无不错愕。
美人刘氏、才人杨氏在郭氏待产期间,就已代为署理后宫,处事井井有条,此时却不发一声。
赵恒无声一叹,步入寝殿,静静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许久,情不自禁的伸手握了上去,心中涌起九分疼爱,还有一分夹杂遗憾的厌恶……
他泪流满面,扪心自问:朕错在这一分厌恶上?
张景宗蹑手蹑脚来:“已是子时末,官家保重身体。”
赵恒不舍起身,步出柔仪殿才问:“医官院、太医局会诊可有结果?”
张景宗语若蚊呐:“窒息太久……易生心恙。”
“就在柔仪殿歇。”赵恒忽又转身,“去问问刘纬,可愿大姐儿在刘宅寄养。”
……
五更鼓响,会通门缓缓开启。
四架马车先进后出,又停在内东门,刘纬匆匆登上第二辆车。
乳娘三人,众星拱月般怀抱一襁褓,露出来的那张小脸过于苍白。
另有一妇人不言不语的落寞万福。
刘纬愁上加愁:“姜宫正?”
姜氏奉上一纸契约:“妾身姜氏。”
刘纬欲言又止,一声“得罪”从乳娘怀里接过孩子端详。
姜氏淡淡的道:“刘书记若嫌人多,大可送妾身去开圣尼寺。”
“殿下有乳名了?”刘纬自顾自的道,“就叫念念吧,念念不忘,必有绝响,都能有个念想。”
……
刘宅育婴设施比比皆是,可惜一直闲置,众女育子心经始终停留在理论上,既忐忑又兴奋。
刘娇已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少女,再住在书廊尽头就有些不合时宜,刘纬趁机让她搬进北院正房,改由姜氏和乳母入住,剩下的四名宫女则在耳房安置。
念念却被刘纬留在自己房里,因为这孩子乖巧的吓人,只要吃饱就一直睡着,手脚几乎没怎么动弹过。
素娘、关婉均育有一子,理所当然的陪护。
崔兰珠一心扑在丧制上,再交由杨信威执行。
是夜,刘纬宣布守制三年,其他人则随宫中诏令,刘娇以下则不忌口。
次日,赵恒下诏特用十三日释服(礼制:皇后七日释服、皇太后十三日释服),并录诏书报契丹。
六日,泽州急报,宋太初于三日梦中逝世。
刘纬悲伤欲绝,却又受困于念念症状而无法脱身,只能让十一岁的刘娇携刘慈前往泽州奔丧。
十日,延州急报,通判戴国贞于三日巡狱途中跌落山涧……不幸遇难。
刘纬焦头烂额,命石贻孙陪戴朝宗前往延州扶棺,杨信威居中照料,还问李昭亮借了五名陕西籍护院随从策应。
一场庆生宴,三恩、长蒙难,克恩、克长一说再度甚嚣尘上。
刘纬形容枯槁,官服一月一改小。
风言风语甚至传到赵恒耳里,一再开解刘纬。
很快,赵恒也焦头烂额。
源于后宫刘美人冲上风口浪尖。
如今,后宫无妃,耶律燕哥南嫁所议封号却为“贤妃”,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恒本不愿在郭氏大样(丧后两周年)期间讨论后宫之主,但王旦、王钦若难得同步,惟恐耶律燕哥日后无人能制,引领群臣劝谏。
赵恒便想先升刘美人为修仪,明年再升德妃,稳压耶律燕哥一头。
这样一来,刘美人也就成了事实上的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指日可待。但其出身微贱,不仅曾为歌伎,且是二嫁之身,前夫龚美还在朝中讨了一份右侍禁的闲差。
百官纷纷上疏反对。
赵恒遂遣龚美巡察陈州,以避公议。
百官仍然揪着不放。
参知政事赵安仁亲自下场,直言不讳:“家世寒微者,不可以为一国之母!”并提出另一人选:“沈才人出身相门。”
百官纷纷附言。
一直保持中立的王旦也向沈氏倾斜。
赵恒遂就此事征询左右意见。
刘纬作为耶律燕哥南嫁始作俑者、避无可避:“谁能贵过契丹国主之女?谁能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王钦若这类的骑墙派立刻有了忧患意识,万一将来耶律燕哥和沈氏对决,再以出身论,又该如何是好?
赵恒暂时松了一口气。
王钦若见缝插针的打起小报告:“赵安仁昔日为故相沈义伦所荐,至今不忘旧德,常欲报之。”
赵恒心生芥蒂,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七月,契丹信使抵京,萧绰、耶律隆绪请遣迎亲使赴契丹南京路迎娶耶律燕哥,并希望在年内成行。
赵恒力排众议,封美人刘氏为修仪,却因刘纬一句话红了脸:“契丹国母恐已油尽灯枯,或将还政于契丹国主。”
此时,秦国长公主亦传病危,行事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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